徐五婆的眼眶湿润了,她特别想挨只鸭子地亲吻它们一遍,可它们已经团团簇簇地围聚在她的周围,它们毛茸茸的身体触着她的腿,终于使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徐五婆哭的时候,那些鸭子一声不吭,仿佛哭声就是歌声,它们要仔细聆听。待徐五婆哭完了,这些鸭子就簇拥着她走上堤坝,他们踩着柔软的月影归家了。
这是她可能回来的最晚的一次,逃犯没有在小后屋。徐五婆想,他一定是藏到了仓棚里。今天让王瑶给撞见,她又回来得这么晚,他一定是起了疑心。
徐五婆便走向仓棚,拉开门对着黑暗喊了一声:“你出来吧,什么事儿也没有。”
果然,仓棚里一阵累累垮垮的声音传来。徐五婆想,逃犯一定是坐在废纸堆当中了。这些废纸都是徐五婆这些年捡来的,纸上都印着字。
徐五婆认的字少,所以把它们看得很金贵。在街上只要看见遗弃在路上的纸上写着字,她就心疼地将其拾起,想着这样的纸不能糟蹋,将来留着必有用处。岂料雨季时空气潮,这些纸页就生了霉点,把好端端的字给霉化了。徐五婆就常常挑有太阳的日子,晒晒它们。
去年她已上初中的孙女到徐五婆这里来玩,在仓棚里发现了这堆废纸,说纸都生了虫子了,不如把它们烧了。徐五婆就呵斥她说:“你怎么连写着字的纸都不爱惜呀!”
孙女嘻嘻笑着,扯出两页纸,一张粉红色的,一张是白色的。她指着粉红色的纸说:“这上面的字是什么,你知道吗?是一则广告!治性病的!奶奶,你肯定是在歌舞厅门口捡到的。”
徐五婆的脸腾得红了,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似的。她呼和着对孙女说:“你这么小,怎么什么都知道。”
孙女一梗脖子,拖着长腔说:“哎哟,奶奶!这都什么年代了。”接着她指着另一页白纸说:“这是份考试试卷,没见上面打的分儿吗,是41分,41分不及格,这个学生敢把这试卷拿回家吗?他就在街上把他扔了,不过他倒挺精的,知道把卷子上自己的名字给抠去了。”
徐五婆经由孙女儿这么一说,十分汗颜,心想自己就是识的字少,要是认识得多,就不会这么良莠不分的把什么都划拉回家了。不过她并没有从此接受教训,见到被丢弃的纸上有字,她仍然是悉数将其划拉回家里。
逃犯睡在这堆废纸上,徐五婆就感觉他是睡在了小山似的堆积起来的字上,觉得这些字被逃犯给压得肯定喘不过气儿来了,就嘟囔了一声:“这些可怜的字,有没有给压扁的?”听她的口气,俨然是把字当成了一群活跃的小虫子。
逃犯和徐五婆回到屋里,逃犯问徐五婆究竟喝了几瓶酒,弄得这么酒气熏天的。徐五婆得意洋洋地说:“喝了有十来盅吧,那盅有那么大,有鸡脑袋那么大,那酒是高粱做的,发得好,喝起来喷香喷香的。”
逃犯从灶上拿了一个凉馒头,就着大葱吃了起来。有一刻,他被噎着了,猫着腰咳嗽了一番,把噎在喉咙里的东西都喷了出来,弄得他直流眼泪。
徐五婆分外怜爱地给他端来一杯水,对他说:“以后吃东西要小心着点儿,你知道吗,阎王爷派出的索命的小鬼儿,每时每刻都跟着人,吃饭噎着啦,喝水呛着啦,听笑话笑得大发啦,这都是小鬼儿使的坏,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要人的命。”
逃犯喝了一口水,声音嘶哑地问徐五婆:“今天死的这个人有多大岁数了?”
徐五婆说:“有八十好几了吧?”
“她的葬礼是怎么个仪式?”逃犯又问。
“哎呀!”徐五婆叫了一声,“别看是只停一天,样样儿都没缺的。她的儿子孙子给扛着灵头方儿,儿子摔了丧盆子。那些闺女们给她穿的衣裳才好看呢!黄大褂上镶着白花边儿,多眼亮!她们还给她的黑帽子上边别了一朵红绒花儿,哎哟,真是福气不小!把人入了土后,坟头摆的那些小馒头、瓜果、梨、桃儿,是要多新鲜有多新鲜呐!哎,这老太太走的美呐!”
逃犯沉默了很久,他把剩在手心里的小半块馒头用手捏碎了,馒头渣像鸟粪一样白花花的落在地上。他低头呆呆地看着这些馒头渣,突然声泪俱下的说:“俄没给我爸扛灵头方儿,也没给他摔丧盆子,谁给他葬的我都不知道,他的坟头肯定没有小馒头和瓜果。”逃犯痛心疾首地说着。
这时小后屋传来鸭子干哑的叫声,徐五婆想,定是逃犯躲在仓棚里,一天都忘了给它吃喝。徐五婆连忙弄了一些吃的去喂鸭子,这只鸭子已经被折磨得瘦骨伶仃的,它在里面使劲儿撅着屁股,似乎是想让徐五婆看什么。徐五婆蹲下身来定睛一看,发现是只鸭蛋。
徐五婆的泪水不由得哗哗流了下来,她想也许这鸭子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替罪羊在这里受罪,所以它才使出浑身解数来为主人下蛋。
徐五婆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只蛋,仔细用手抚摸着,觉得这只蛋要永远攒着,不然就对不起面前这只鸭子。她不想再和逃犯争论是否该放了鸭子的问题了,因为这无济于事。在这种时刻,徐五婆觉得逃犯在家里破坏了她和鸭子之间和谐的生活,早些打发走他,势在必然了。
徐五婆怜悯了一番鸭子,她回到灶房,对着仍蹲在地上的逃犯说:“我今早晨走时,你的话还没跟我说完,你说你知道我男人为什么要自*?现在你告诉我好不好!”
逃犯缓缓地站了起来,他嘶哑的说了一声:“花。”
徐五婆没听清,她问:“你说什么?”
“花!”逃犯清晰无误地吐出这个字。
徐五婆不明白,丈夫的死跟花有什么关系。
这时,逃犯从小后屋拿出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指着里面形形色色的植物标本说:“这里的标本大都是各种树叶和草叶,咱们都不认识,看来是他从山中采来作为医用的。可是你看后面那几十页,夹的全是花的标本,这花是虞美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逃犯说着刷刷刷的翻到后面夹有花的标本的页数,指着其中之一说:“你看,这是朵大的。”他又翻了一页,说:“这是朵小的。”
徐五婆觉着,钟如雷纵然是夹了些花的标本,也说明不了什么。逃犯见徐五婆不以为然,他便指着夹花的那些页数上的阿拉伯数字,对徐五婆说:“看看这上面都是有年份的,哪一年夹的花你都能看出来!”逃犯说着,哗哗翻到最后,指着一个标记的年份说:“他是不是这一年死的?”
徐五婆认得数字,她看后点了点头。
逃犯便说:“这就对了,他在死的那年没有夹上花,而你说他是夏天死的,夏天时虞美人该开了,看来他是为花死的。”
徐五婆也觉得奇怪,她家从来没有种过虞美人,回想当年的左邻右舍,也没有种花的。这些虞美人标本,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钟如雷平素除了在医院,就是在家里,偶尔休闲日时上山挖点草药,难道当年的卫生院有个花坛?徐五婆在钟如雷在世时从不去卫生院,她知道自己农村出身很寒迫,不愿给丈夫丢这个脸,再说她也从未得过病。
逃犯见徐五婆动了心,又把笔记本的黑色封套退下,指着原本夹在封套的硬纸壳上的一片字说:“你看,他藏在这里面一首诗,这诗的名字就叫虞美人。”逃犯接着满怀深情地朗诵起这首诗:
你的花瓣是如此柔软,
我真怕这晚风会撕裂你薄薄的衣衫,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寻你那朝霞般的面容?
你的花色是如此红艳,
我真怕这骄阳会晒掉你青春的色彩,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寻你那天妒的红颜?
你的花蕊是如此富裕,
我真怕这蜜蜂会掠走你遍体的芬芳,
到时我又能去哪里寻你那绵长的香气呢?
逃犯把“天妒”念成了“无户”,而把“富裕”念成了“香友”,但徐五婆还是大致听懂了这诗要表达的内容。徐五婆叹了一口气说:“他在大学时就爱写这个,后来卫生院的人跟我说,人家批斗他就是为着他写的诗不上进,那时他写什么风来着,这回他又写花,这个人,原来把他的情都给了这些字啊!”
徐五婆忽然觉得格外委屈,她想如果每个人都代表一个字的话,那她在钟如雷的眼里,一定是最差的一个字,这个字一定是写起来没形歪歪扭扭的立不起来,看上去丑陋不堪,读起来最不上口的一个字。
这一夜,徐五婆失眠了,她很想能在静夜里听见蛙鸣狗吠或是野猫的叫声,然而她什么也没听见。那种广阔而深沉的寂静深深地把她笼罩了,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没头没脑的在黑暗中乱闯,最后掉进一个幽洞,摔得体无完肤了。
徐五婆第二天早起后放了鸭子,饭也没顾上吃,就风急风火地到农机站去找郭院长。她想问问他,当年的卫生院是否有个花坛,花坛上又是否种着虞美人。
郭院长如今己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退休时,他在城中心的邮局后面本有一套三居室的楼房,可是儿子结婚后,儿媳在家里老是牢*满腹,嫌公公碍眼,她大热天时没法在家里穿睡衣。郭院长血压高,喜欢清净。老伴儿过世后,他性格大变,非常木讷,见人连招呼也不爱打了,儿媳的脸色他早已看厌了,早想独过,可是他赶不走儿子媳妇,只好自己净身出户,在城西边荒僻的农机站后身租了间平房,另起炉灶。
徐五婆有一次在街上看见他,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用塑料袋提着一摞烧饼。徐五婆和他打招呼,他停了下来,怔了许久才喃喃地说:“哦,原来是徐五婆呀!”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扭过头走了。
郭院长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徐五婆一见他耷拉着脑袋享受阳光的样子,就想发笑,心想这又是一朵老葵花了。徐五婆觉得老人和孩子是最为相似的,晒太阳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在街上走得磕磕绊绊的,也是他们。老人是因为老筋老骨腿脚不利落了而走不稳,而儿童则是由于才学会走路而趔趄。再看街上被推着的那些人,一种是童车上的婴儿,一种则是轮椅上已瘫痪了的老人。徐五婆怎么想怎么觉得,人是越往老了活越倒退,最后就跟小孩子一样,不利事需要人照顾。
徐五婆的脚步声使老郭院长抬起了花白的头,想必是人眯眼眯久了,猛一睁开时,就会有失明的感觉。郭院长怔了许久,才认清了徐五婆,他咳嗽了一声说:“你个冥婆子上我这里来干啥?我还没死呢。”
徐五婆笑了说:“我可不是来给你收尸的,我是求你问个事儿。”
老郭院长颤着声说:“我都多少年不当那个院长了,你还想回医院看太平房去?我说了也不管用啦!”
徐五婆捡了块砖头垫在屁股下,坐在郭院长对面,她说:“我可不是求你办事儿,是问个事儿!问个老事儿。”
“我都稀里糊涂的啦!你问我老事儿,我能记住些什么?我现在明白啦,老天爷让你在死之前把知道的那些人间事全都给忘了,我现在都记不起小时候摸鱼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了!”老郭院长越说越难过,他使劲儿眨巴着眼睛,似是要落泪的样子。
徐五婆拍了拍裤脚的灰说:“我是想问问,三十来年前咱卫生院修没修过花坛?”
“ 花坛?”老郭院长怔了片刻,然后说:“你怎么跟那死去的小钟一样啊,这么在意那个花坛?”
“这么说是有了?”徐五婆悲喜交加地叫了一声。
“有啊!后来新毕业的医生没地方住,就把花坛拆了建宿舍。那年春天花儿都种上了,有的都打骨朵了。你们家小钟最喜欢去花坛看花儿,每回斗完他,他都要在花坛那里坐上半天。那些护士就笑话他,说是他把花儿当成了美人。”
老郭院长提起这段往事,显然兴味十足的,而且从他的叙述中,你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记忆力的衰退。他侃侃而谈:“小钟听说要把花坛毀了,还特意为这事儿来找过我。他说,郭院长,我从来没因为什么事情求过人,医院这个花坛我看还是留着吧,你没看虞美人打了骨朵就要开了吗?我说是花坛重要,还是医生的宿舍重要?小钟听我这么说,还掉眼泪了。我就跟他说,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时,爱去花坛那儿看看,可是卫生院不是为某个医生开的,该毁的东西必须得毁。”
说到这儿,老郭院长的嘴角已溢满了唾沫,他的唇角仿佛一左一右地加了两朵小白花,格外的耀眼。
徐五婆接着又问花坛被毀的年份,老郭院长说:“就是小钟死的前几天毁的。”
徐五婆什么都明白了,明明是坐在太阳底下,可她却有掉进冰窟窿的感觉,麻木而寒冷极了。她很想给老郭院长一拳头,让这朵不堪一击的老葵花速朽,可她出院门的时候,听见背后的老郭院长在说:“冥婆子啊,我要是死了,你也给我坟头淋上一罐冥酒……”
徐五婆打了一辆板儿的,从农机站往家返。天阴着,丝丝缕缕的凉风袭来,吹得人脊背越发的凉。
蹬板儿的的,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徐五婆一坐下来,他就说徐五婆要去的地方路太远,应该付给他三块钱。徐五婆怕他一路担心她下了车不按数把钱给他,因而提前付了三块钱。车夫心里一畅快,加之顺风,板儿的就蹬得飞快,路畔的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好像杨树在梳头似的。
一辆载着破旧桌椅的驴车经过,跟着一辆摩托车夹带着一股暴土飞也似的过来,搅得空中尘埃滚滚。徐五婆发现在这尘埃中飘扬着一张纸片,她想这纸上一定有字,想叫板儿的停下,她好将其抓起来。正这样想着,一股旋风袭来,将那张纸一直托到风柱的顶端,这纸就高高在上着,令人无法企及。
徐五婆想:罢了,这字捡回去,还不是在仓棚里被虫咬鼠啃。徐五婆直接来到坝上,看那些草坡上的鸭子。风比先前小了许多,但乌云却仍密布天庭,河面没有那耀目的白光了,微风吹过,那些绿草波浪似的滚动,色彩忽明忽暗。
徐五婆见那些鸭子在草丛中像花朵一样若隐若现的,她不由捂着脸哭了。她想钟如雷从来就没爱过自己,不然他会和自己一样爱上鸭子。这鸭子哪一只不是一朵花儿啊,草丛中如花般怒放着的鸭子,难道比不上卫生院花坛的虞美人更美吗?
徐五婆的泪落在草丛里,被淋了泪水的虫子以为天落雨了,可是异常这雨滴却是咸的。虫子抬头一望,看见一个泪眼婆娑的老太婆坐在草间伤心,它很想爬到她脸上去安抚一番。
徐五婆一直坐到下午才回家,她在滂沱大雨中似已把积攒了一生的泪水都哭尽了。她浑身尽湿地走进家门,对逃犯很从容地说:“你是对的,我明晚就花钱请个姑娘来陪你睡觉。”
吴彦娥是这样一个姑娘,她身高臂长肤色黝黑,大眼睛高鼻梁嘴巴宽宽的,看上去充满活力,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徐五婆看上了她高耸的乳房,这是最为关键的。徐五婆去蒙娜莎歌舞厅找吴彦娥的时候,已经快是正午了,歌舞厅的板窗落了,门也关得严严的。
徐五婆正琢磨着是否该上前叫门,门忽然嘎的一声开了,吴彦娥穿着露肩的粉色纱裙,哗的泼出来一盆水,水珠溅到了徐五婆的裤子上。吴彦娥泼了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看见站在对面的徐五婆。
吴彦娥有气无力地说:“冥婆子,你上这里来干什么?”
徐五婆说:“里面有人吗?我要单独跟你说个事儿。”
吴彦娥像是没有听清徐五婆的话,她又打了一个哈欠,恹恹无力地说:“真是又困又饿呀!冥婆子,我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你能不能到街角的小卖店帮我买两个豆腐卷,要是有烧饼就更好了!”
徐五婆想,吴彦娥到现在还没改了爱支使人的毛病,在徐五婆看来,她就亏在这吃上头了。徐五婆没说什么,到街角给她买了两个烧饼,她闻着豆腐卷有些馊了,像是隔了夜的,就没买。
歌舞厅内开着低照度的红灯,人一进去就有种迷迷糊糊的感觉,这里的空气很浑浊,想必是紧闭着门又不开窗透气的缘故。吴彦娥的粉纱裙在灯光下是火红色的了,徐五婆见她叼着根烟,在吧台高高竖起的圆椅上,懒洋洋地吸着。
徐五婆把来意向她讲了,吴彦娥笑了,说:“我要是出去一晚,老板还不得让我赔他几百块呀!”
徐五婆说:“你就出去一两个小时,那种事儿你也知道的,用不了一个晚上的,一个晚上我也给不起你,就给你二百,你来不来?”
“我敢不去吗?”吴彦娥撩起裙子,将徐五婆递上来的二百块钱掖在贴身的小裤衩里,对许五婆喷了一口烟,说:“晚上九点,你可不许跟别人说。”
走出歌舞厅,徐五婆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场所,这城里的歌舞厅越来越多,叫的名字也越来越怪。什么丽娜雅、梦巴黎、芭拉红,不知道的以为这都是洋人的地界呢。徐五婆和这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些歌舞厅都在暗中经营皮肉生意,陪舞的小姐都很年轻,她们打扮得很怪异,常常描着蓝眼圈,涂着紫嘴唇,染着红头发。
吴彦娥是徐五婆看着长大的,她原先在冰棍厂上班,后来厂子裁员,吴彦娥就下岗了。她丈夫是公安局的警察,常出外勤。吴彦娥在家闲的无聊,就常到街上闲逛,这一逛就被蒙娜莎的老板给盯上了,不到一个月就把她弄到歌舞厅当陪舞小姐。她丈夫嫌丢人,就和妻子离了婚,把独子给带走了。
徐五婆了解吴彦娥,她自幼好吃懒做,十几岁还得让大人给她梳头。结婚后,她成了家里的主妇,却是游手好闲,而她丈夫则像女人一样操持家务。徐五婆觉得,吴彦娥要是能吃得起辛苦,纵使没了工作,也能干点其它的活儿维持生计,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怪自己好逸恶劳的性情。
晚上九点整,吴彦娥来了。徐五婆早已交代过她,这个人要身份保密,不能开灯,不能同他说话,只需要把事儿做好些就是。吴彦娥对这类事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一口答应。
徐五婆把吴彦娥领到小屋后,小声对她说:“你小心点儿,地上有只鸭子,别踩着它。”说完,徐五婆就关上门出了灶房,一直走到院子。
她仰头望了下天,觉得今夜的星星真是饱满呐!一颗颗结实得就像刚刚收获的沉甸甸的玉米。残月旁的几片云呈铅灰色,徐五婆自然又把它们都联想成鸭子。她想这几只鸭子的口福真不错,要吃的有玉米,要喝的有那亮彤彤的银河之水,她不知道自己饲养的那些鸭子死后,是否有福气化成天上的鸭子。
徐五婆看了会儿天,忽然很想抽上一袋烟。她摸黑悄悄回屋找出烟袋锅,在经过灶房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小后屋的响动,她赶紧走到户外。徐五婆坐在菜园里抽烟,她抽了一锅,又抽了一锅,她听见身旁的豆角叶较真地响,仿佛是在责备她:你熏死我了。
徐五婆心满意足地收起了烟锅,就在她打算再到别处转转的时候,屋门响了,吴彦娥走了出来。徐五婆迎上前去,吴彦娥撩起裙子,从小裤衩的兜里取出一张钱,塞到徐五婆的手里,说:“我还你一百吧,这个软蛋怎么弄他都不行!我不能没做那事儿,就拿两百块钱。”吴彦娥说完飞也似的走了,她还有歌舞厅的生意要做。
徐五婆很悲伤地拿着一百元钱走进屋子,她听见小后屋传来了逃犯的哭声,徐五婆鼻子一酸,也不由跟着哭了。
接下来的三天,逃犯开始让徐五婆拿枪向他瞄准了,逃犯说了,再练习三天,他一定离开这里。徐五婆想,既然一开始忍耐了,那就忍耐到底吧。
她举起枪时,逃犯目光直直地盯着枪口,若是扳机扣动后,他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逃犯就会很高兴。而他若是哆嗦了一下,或是歪了脑袋,他则会狠狠的打自己一个嘴巴,骂道:“软蛋!”
到了逃犯所说的三日期限的晚上,逃犯让徐五婆收了枪,求她给自己包顿饺子吃。徐五婆就割了把韭菜炒了些鸡蛋,又兑了一些海米包起了三鲜饺子。吃饺子的时候,逃犯提出要去地窖取两罐冥洒来,徐五婆答应了。逃犯喝了一罐,把另一罐摆在灶台上,说是要拿它去祭奠父亲。
吃喝完毕,逃犯对徐五婆说,希望明天徐五婆能陪他一同去铁峰。他担心父亲被*后,姐姐也许没赶回来看父亲入殓,若是那样的话,别人好心帮他埋父亲,肯定是简简单单的,也许连个墓碑也没立。他让徐五婆去,是想让她帮他找到父亲的坟。
徐五婆说:“你姐姐再没情谊,她也会回来埋你父亲的!”逃犯舔了舔大拇指说:“如果她回来,该来看守所看我的。”徐五婆说:“她要是恨你,认为你罪有应得,怎么会来看你呢?”
逃犯垂下了头,他一言不发了。徐五婆见时候不早了,就催促他早点睡觉。
徐五婆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了灯躺在炕上的时候,有一种无限轻松的感觉,她想可算是把这折磨人的日子熬到头了。她这样陶醉地想着,忽然听到了脚步声,跟着是扑通一声。她翻过身一看,隐约看见逃犯跪在炕下。
逃犯说:“我在这里闹腾了你这么长时间你没告发我,还帮我找了个姑娘,她的乳房可真美呀!可我不争气,我想着这是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就老是想哭,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可我还是要谢谢你,我花了你这么多钱,我今生没法还了,只能来世孝敬您了。我在那里一定要学好,那里要是允许盖房子,我就给您盖一座。要是有鸭子,我就帮您买上一百只,到时您去那里,一切都是现成的!”接着他重重地给徐五婆磕了三个响头,磕的徐五婆的心一阵阵抽搐,先前那种无与伦比的轻松感荡然无存了。
次日,徐五婆很顺利地帮逃犯逃到了铁峰,他们租了一辆车,司机根本没心情去辨认顾客是不是逃犯,何况又有徐五婆陪着。他们顺畅地出乎意料的到达目的地,车停在铁峰小镇的路口,他们来到山上的坟场,很快找到了一座新坟。
坟上己经长了一些毛茸茸的青草,坟头有碑,碑上刻着逃犯父亲的名字,逃犯跪在那里久久不肯起来。徐五婆将整整一罐冥酒淋在坟上,然后轻声说:“这位老哥,你儿子今天来给你认错来了,你就谅解他吧!他毕竟是你的儿子呀,他和别人从看守所逃出来,别人都是为了逃命,他不,他是为了来给老哥你道歉,等过些天,你儿子也去那里时,你可不要不认呐!”徐五婆的话音刚落,逃犯就哭了起来,他哭得直抽搐,仿佛一个小孩子独自走夜路,因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惊恐地哭叫一样。
徐五婆待他哭够了,平静了,这才领着逃犯下山。他们驱车回到城里后,在百货商店门口下了车,逃犯去公安局自首,而徐五婆步行回家。徐五婆没有回头,她想逃犯会勇敢地走进公安局的大门的。
当晚,徐五婆打开电视,她在本城的新闻节目中看见了逃犯,他戴着手铐脚镣,满面安然。女播音员是这样说的:“逃犯某某某,日前在公安人员的全力追捕中终于落入法网。”
一个半月以后,逃犯的死刑通知下来了,执行枪决的日子也定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徐五婆,给她五十块钱,让她去法场给逃犯殓尸,徐五婆答应了。
此时已是深秋时分了,草枯了,树叶黄了,落叶满天飞。
徐五婆那天起得很早,她用大布兜兜了三样东西:一罐冥酒、一捧从小后屋后面的秋李子树上摘下来的已经黑了的熟了的李子和一只鸭子。鸭子就是曾被逃犯囚禁的那只,自逃犯离去后,徐五婆把它弄回了鸭圈,它就寸步不动。你喂它食得把盆放在它身边,别的鸭子去河里玩水了,可它却仍呆在鸭圈里,你怎么赶它它都无动于衷。徐五婆想,既然这样,不如让它去陪逃犯好了。
逃犯站在囚车上,那是辆敞篷车,有四个荷枪实弹的公安押着他。逃犯对沿途围观他的人群,什么话也没喊出来,他脸色惨白,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已然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徐五婆坐在最后一辆吉普车里,开车的司机不断地和法警开着玩笑,令徐五婆很反感。法场选在一片杨树林中,早已有人提前挖好了一个坑。徐五婆不敢看逃犯,就背过身去看堆积在林地上的树叶,那落叶如一枚枚圆圆的铜钱,金黄金黄的,给人一种沉甸甸的感觉。
徐五婆听见背后有人高喊:“跪下!跪下!”她想这一定是行刑人在吆喝逃犯。不久,一声枪响传来,徐五婆见对面一棵光秃秃的杨树上吊着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了下来。跟着又是两声枪响,沉寂一番后,徐五婆听见背后的法警说:“妈的,这小子在囚车上吓得尿湿了裤子,跪下来还摇晃脑袋,浪费了我两颗子弹。”
徐五婆对公安局的人说,这山离城里路不远,她收完尸后要走着回家,让他们不必留车等她。待法场的人全部撤尽之后,徐五婆这才走向逃犯,她看着逃犯血肉模糊的身体,暗骂法警的枪法太臭,不如她原来的邻居老法警枪法准。她先把那罐冥酒淋到了坟坑里,然后用空罐去溪畔取水,擦拭逃犯脸上的血痕。那罐子太小,逃犯的血又溅得四处都是,徐五婆一共取了八罐水才清理干净。
将逃犯置于墓穴安顿好后,徐五婆用铁锹挫了土,把他埋上。她在埋的时候,把那些被鲜血染红的杨树叶子也扬入墓穴中了。殓完尸,徐五婆把秋李子果撒在坟头,然后坐下来,她连抽了三袋烟,后来见暮色已浓,就起身回家了。
走前她把鸭子放在逃犯坟头,对它说:“你要是想跟我回家,你就跟着走,不然你就当他的花儿开给他看吧。”
徐五婆慢慢地走了十几步,然后悄悄转回身来,她发现那只鸭子依然站在坟头,一动不动的。在一派萧瑟的晚景中,这只白褐色的鸭子看上去异常明亮,却如一朵美极了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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