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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把它的光芒慷慨地泼在院子里,白茫茫一片,如一层熠熠生辉的金币。院正中海碗口粗的古柏,也愈发明亮,条条细纹从树上部水一样流向树根,曲曲弯弯,没有一根纹理是直上直下的。稀疏的柏枝零乱向上长着,一束束,漫步到树顶,恰似醉人留下的不成形的脚印。树顶端挂着口黑钟,呆呆地吸收着深秋的阳光。从钟肚里溜出根灰白细绳,似姐姐的长辫,一会儿飘在柏树左侧,一会儿荡在右侧,身不由己任由风儿操纵。我便担心,风再大些准能把绳子刮向半空,而后缠在树身上,一会儿如何拉住绳头敲响下课的钟声?肯定是粗心的值日老师忘了这茬。绳依旧在风挟持下激烈晃悠,我心也荡悠起来。
我坐在教室门囗处。教室是大上房,高出地面五级台阶。占着地利优势,可看到高悬的黑板,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的专心致志的老师,还有一排排的同学,黑压压的人头,有相互挨着偷空说话的,有头抵在课桌木板上睡觉的。往左可居高临下看到校园里的一切:两边是半面坡的厢房,高高的墙角,镶着禽兽的头,镂刻着花草的门窗,塞满我的眼睛。甚至努下头,还能看到屋脊正中的砖鸟,是石匠用青砖磨出的。颜色灰黑,真如一只歇息的斑鸠,有时竟引得野鸽子和斑鸠,凑上这只不会言语的同类,凝望着,茫然无语。目光尽头是兀立的影墙后墙,老校长用草体书写着*语录,龙飞蛇舞,并不认得。影墙正面坐在教室内看不到,它正对着半圆券的大门洞,上有雷锋的头部肖像,漂亮的绿军装,令人羡慕的火车头棉军帽,红星闪闪镶在帽子正中,英姿飒爽。整幅墙面由白如雪亮似银的灰膏泥就,白灰膏从西山半山腰挖来,夹进剪碎的头发,结实的很。狂草写的“向雷锋同志学习”几个字竟然占满墙面。字我们不认得,曲里拐弯的怎会是字呢。后来才知是仿写*的草书版。
太阳光被教室遮挡,地面呈现一片阴影,随太阳西移,阴影逐渐扩大,地面分为阴影地和太阳地两个不同的世界。我观察阴影将要吞没柏树大约多少公分或北墙上的第几块砖时下课的钟声就要敲响,这两天心里就作个记号,眼不时瞅着校园地面,巴望光影快速达到标记点,巴望有老师走向柏树。但标记点不固定的,每天要往前移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明天的太阳不同于今天的太阳。阴雨天或老师将教室门关上,便没了参照,失了兴趣。只有依赖老师敲钟了。
中午最后一节课常遇到王老师值日,带一块长方形的座表,在十二点的位置,用粉笔在玻璃蒙子上点个大白圆点,作记号,待最长的分针走过时就下课。这表有时放教室外窗台上,多数放在讲台旁的凳子上。我们早早整理书包,分针伴随清脆急促的哒哒声走到预定位置时,老师豪迈地吆喝“放学了”,我们这些离弦之剑,变身一群散乱的不守秩序的白山羊,飞奔而出。老师拖堂或坐凳子上眯瞪,有人就提高嗓门咳咳两声,扭几下凳子腿发出刺耳怪叫或干脆扑通一声凳子砸上地面,引起老师注意,赶紧敲钟下课。当当的钟声,不紧不慢地敲过十多声,震得教室窗户吱吱作响。这声响,往南传到大校园,那里有五六个年级在那里,他们的放学与否,也得由这口钟决定。
中午最后一节课时,肚皮里已经是饥肠咕噜,擂鼓抗议了。早上喝两口稀汤,看看篮子里的硬如白矾石的玉米面馍,或豆腐渣红薯渣馍,拿起又放下,粗砺苦涩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白玉米面馍勉强咽两口,引不起食欲。下课钟声响起,是我最紧迫的愿望。钟声,是自由的号角,是疯玩的口令。钟声,是吃饭的前奏,是母亲的欢迎辞。每一天,钟声是紧箍咒,又是羊倌一霎那打开的羊圈门。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九个秋天,我和小伙伴们在这里上小学二年级。这里原是村祠堂,是列祖列宗当年发号施令和显示权威之地。但古老的东西几乎不见,没看到列祖列宗的画像和刻在石条上的祖训,更没有家谱传下,均无去向。只是作为我们教室的大上房,显示出不同寻常。雕梁画栋,门窗饰纹做工精细考究,花鸟鱼虫栩栩如生。镶进山墙里的一块石碑,上面规整的文字,成为我们课间争论的话题,后来知晓那是祠堂的碑文。
学校大门正对着我家院子,隔着两米宽的土路。但由于学校进门的照壁阻挡,坐在教室里看不到外面世界。来来往往的声音,总能跳进耳中。踏踏嗒嗒急促而过的,夹着嘶鸣,稍后“驾,驾”两声传来,接着“啪”一声大长鞭的脆响,划破长空,麻雀吓得叽喳四逃。是书才叔驾着枣红马往地里送粪的。扑踏扑踏慢悠悠而过的,夹着“喔喔,咧咧,哒哒”的,是吆喝黄牛的声音,黄牛“哞”一声长吼,呼唤自家的孩子。还有狗叫声,鸡鸣声,都能隐隐约约传来。这些我都不赶兴趣,总盼着母亲的声音显现。听见母亲和门上的老奶奶婶子们说话,就心安,知道母亲在家。
四五米长的木板,放在两头用土胚垒起的土墩上,成我们的课桌。趴在凉凉的板面上,眼盯着讲台上老师的脸庞,身在曹营心在汉,思绪如狂奔的野兔,一会儿跑到岔分垴杏树园,一会儿躲到南石崖的老八子洞里,一会儿窜到上河滩拦水逮鱼,一会儿溜到东坡摸西瓜。恍惚间却又睡着了,老师的一个粉笔头子弹一样准准地射向头顶,被敲醒了。这时,心想的却是,赶紧下课,快点回家,抓起吃的填饱肚皮就行。
2
中午放学,常见母亲把一小葫芦瓢白面倒进黑亮的和面盆,从比我还高的老缸舀半碗凉水,晶莹的水花淌进黝黑的瓷面盆。母亲右手如织布梭子不停的前后拔拉,水与面相互渗透。渐渐,一团小茄般大小的面团卧在面盆,母亲的手掌心和手指有力有道地揉和,面团就光洁如玉,呈扁平的卧石。腾一声响,母亲将面团甩放在案板正中,说吃面条饭。声调显然比平时高,说的很干脆,肯定无疑的样子。
小麦磨岀的面粉这里专称为白面。白玉米磨出的面同样是白的,称为玉谷面,那时还没有黄玉米出现。但白玉米面虽洁白无瑕,比起小麦面粉,显得面粒粗糙,小麦面粉那叫一个细腻,亮眼,光鲜。红薯打浆后过滤做成的粉面,干红薯片磨出的面,尽管都白得一塌糊涂,却称不上白面,粉面擀出的面入锅就变为透明的丝带,吃起来滑,硬。红薯面条入锅后马上变节,颜色由白变黑,失去本色。白花花的小麦面粉,真如天上自由自在飘来飘去的白云,白得耀眼,不掺一丝黑星。那白,比得过棉花的白,白糖的白。白面的白,更不用说白过队里羊群的羊毛,白山羊和大尾巴脂尾羊整天滚坡爬崖,身上被屎尿沾满,黄的黑的恶心死人了。开会时队长右手中指敲得桌子邦邦响,说看见羊糟蹋成这,就看见放羊人的水平。这样的羊,身上的脏毛咋能与白面比。白面,在幼小的世界里,早已是圣洁的化身。
我便不再出去玩耍,扔下书包,站在母亲身边,死死盯住案板。近一米长的擀面杖,杏木做的,直愣愣溜着亮光。浑身泛着蜡黄的包浆。母亲左右手同时滚压着擀杖,擀杖再滚压看面团,渐渐变成圆饼状越来越薄。擀面杖碰住案板当当有声,母亲如拿根筷子或者缝衣针那样轻巧。我不敢正视那根家伙。在我手上,变成铁棍般沉重。
我奋力抱来柴火,塞进土灶,拉起风箱扑踏扑踏响,灶里的火苗如青蛙般一惊一乍呼呼跳跃着,红热的火舌跑出灶囗煎熬着铁锅,煎熬着庄户人的辛酸无奈,把锅里腾起的白汽驱散到半空。大铁锅里的水急躁地泛着泡,母亲把面擀好,然后手起刀落,筛子大的一张面饼瞬间裂变为一条条宽窄厚薄均匀的面条,齐整整平躺在案板上。看着白花花的面条,想着面条入口的滋味,小小的喉结不由得动几下。面条前赴后继跳入大锅,在锅里飘逸着翻滚跳跃,窜出面香,弥漫整个灶间。
母亲把几只小白空碗一字排开,小葱沫或野小蒜末,芫荽末,青红辣椒,盐陆续放入,再打开口小肚大的醋坛子,倒一碗自酿的柿子醋,每碗里滴一缕儿。母亲抓起淘洗好的灰条菜,用刀子粗切三段扔进锅里,拿木勺往几个碗里加入半碗滚烫的面汤,葱香蒜香芫萎香混合醋香辣子香锅里的面香青菜香味,一股脑袭来。母亲刚把面条挑放入碗,就迫不及待端起,哪怕热饭烫嘴,碗底烫手。碗里白玉般的小麦粉面条,绿油油翡翠样的灰条菜,红红的辣椒,在酸酸的面汤裹挟下,顷刻入胃。口舌的味蕾得到舒缓的刺激,我们终于得到一次尝鲜的机会,满足感增强。
这是清水面,又叫兑碗面,酸咸面叶儿。后来才听说书上叫阳春面,且有个日本作家的作品一碗阳春面,故事写得很感人。我们幼年生活何尝不是如此呢,能吃上一碗兑碗面不容易。母亲做的多的还是汤面条,面条撒进锅里,锅里事先下进萝卜,白菜,豆子,花生,玉米粒,红薯块,冬春有粉条时抓把粉条末或折几根粉条下锅,锅里就丰富多了。稍后母亲把一海碗稀面糊倒进锅里,边倒边用木勺搅拌,渐渐锅里饭变稠些,供全家人午饭时吃。这是记忆中的糊涂面条。盛到碗里,碗中面条的数量屈指可数。
吃面条时碗里边再有点腥荤,是再好不过了。过年时,父母会把白花花的猪肥膘肉切成小片,扔进大铁锅,大硬柴架起,噼噼啪啪燃着,慢慢熬炼。最终,肥肉成一小块黑黄的油渣子,拌进饺子馅里吃掉,锅里清亮的油倒进瓷罐或大海碗,凉后又变成黄白色的凝脂状,以后日子里慢用。平时剜上两筷子或挖上一小调羹勺,放锅底化开加热,撒切开的蒜瓣,葱末,炝锅后把小白菜萝卜樱,红或白的萝卜条,再加点倭瓜花小野菜,有啥炒啥,一股脑倒进,爆炒一阵,倒进一瓢冷水,噌一声巨响后,一股白烟窜上黑魆魆的灶房顶。之后几瓢水轮流跑进锅里,水开后做成的是带油香的面条饭。
早晚饭是千篇一律的格式,如同乡间的土地,红黄色,呆板无光,也如我们的衣服颜色,公安兰,解放绿,两种式样。早饭晚饭汤是主角,添多半锅井水,挖两小瓢玉米糁,熬汤,汤的稀稠取决于锅里玉米糁的多少,放少点,熬出的是稀汤,天上的月亮能掉进去,放玉米糁多,熬出的稠些成为粥。玉米糁是主角,换成小米,熬出的自然是小米汤或小米粥,除了来客人,一定是家里有月子婆娘或有病人,需要补充营养时用的。或者干脆啥也不放,水烧开后,母亲把事先搅好的半碗稀面糊倒进锅里,边倒边用筷子在锅里搅拌,即为面汤。
3
装白面的瓦缸,底小肚大,如弥勒佛的肚子似的,装满,能装十多斤麦子或白面。父母当作宝贝一样,从不往地下放。总放在案板的一头,靠里面墙壁。瓦缸黑虎虎的,母亲有空没空总用抹布擦拭,高粱梢扎成四四方方的双层拍子,严严实实盖住缸口,上面倒扣两个摞起的大海碗,死死压住,怕老鼠钻进偷面吃。一到晚上,贼老鼠横行天下,不停啃咬高粱拍子,目的是咬开个小口,钻进去。母亲晚上不停驱赶,后来干脆养只猫,起初起点作用,家里没啥吃的,留不住猫,终有一天离去。面瓢是用秋后的葫芦一剖两半做成,一半做水瓢,舀一瓢水能盛满一大海碗,另一半做了面瓢。这面瓢,还用来舀粮食,有外省来要饭的,母亲挖半瓢玉米或红薯片打发。磨面时,母亲挖五六瓢玉米或小麦,就足够我们到石磨上推磨一下午了。
但面缸好像没有满的时候,甚至常常是空的,尤其在冬春季节。同样空着的,是放在阁楼上的麦缸。偌大的老缸早就见底了,成了摆设。母亲用手抚摸着麦缸,对姐姐说,长大了嫁个麦缸溢流的人家就成。没麦子,就没面。忧愁如天空里的阴云,天天笼罩在母亲心头。
邮递员小蒋快来村里送信了。半月还未来过,再有两天过一九八O年的阳历年了,他肯定来,不是明儿个就是后儿个。通常半月至少来一次。母亲说着让我给大姐写了封信,还念念不忘提醒大姐,以后捎啥也不能捎吃的,中秋节捎回的月饼没见着,人家给吃了。不会的字用就拼音代替。信得赶紧发出。晚上母亲把面瓢夹在腋窝下,趁夜幕,往老奶奶家借面。我这个跟屁虫拉着母亲衣角后面走。我唤作老奶奶的有两个,她们辈分极高,连父母亲都叫她奶奶的,我们得叫老奶奶。一个住我家斜对门,她儿子叫圈仓,称她为华奶奶,我不知道这名字怎么来的,有什么寓意,华奶奶是我记忆里最好的人。她和母亲相同之处,是应当缠小脚的年代却没有裹脚,和母亲一样,大手大脚,俩人脾气相像,不好与人争执,待人和蔼,因而母亲和她交往甚好。母亲领我到她家去串门,借白面或别的东西,总是那么热情,冬天里去他家,她会抱起一把玉米芯,点燃让取暖。夏天里去,她会切开泡在水缸里的大西瓜让人吃。稍后卸下窑洞顶垂下的竹篮,把家里能吃的往我手里塞,哪怕一块凉的蒸红薯,一片烤干馍片,吃起来感到温暖和香甜。
另外一个,就是今晚去借面的这家,则是我们隔墙邻居,旺生他妈,我们也叫她老奶奶。两家的土墙灰瓦的房子共用一堵山墙,一架房脊。每天他家人在屋里大声说话,我们隔着厚厚的土墙能听个大概。晚上,两家阁楼上老鼠的过往声不断,以躲避野猫的追击。她家境好些,那时五口人除了她,老头,儿子儿媳闺女四个全劳力,挣得公分多,年终分配也多,家里生活过得去,好象总有吃不完的白面,馍篮里总放着白面蒸的能揭层皮的馍。不像我家,六口人劳力才三个,我哥仨俩人上学,幼年的我则乱跑,家里年年捉襟见肘,总是春季青黄不接,别说细粮白面,就是粗粮玉米,红薯片也紧缺。母亲常去借她的白面。因为花奶奶家境和我家差不多,母亲去她家借的少,怕花奶奶为难。
母亲见到邻居老奶奶,先叫一声奶奶开口,尽管母亲比她小不了几岁。她坐在炕沿,戴着黑框的老花镜在上鞋底。她头发乌黑,梳得很顺溜,似织布机上的根根黑线齐齐地向脑后拢去,在后脑勺被一个圆网兜罩住,挽结。只是戴的老花镜特大,黑镜边完全超过本身就瘦小的脸庞。我始终纳闷,她常年吃白面馍炒菜吃香喝辣的,怎么全身瘦小不及母亲的身量大,特别是扁平的一张脸,还没有她的手掌的一半大。她乜斜着豆大的小眼,慢悠悠说:“又断顿儿了?”她把那个又字音拉的很长。母亲叹声气说,没法儿。之后转移话题,夸老奶奶屋里真整洁,夸她针线活好。老奶奶也叹口气长唉一声:“遇上你这种邻家,真是冤家,没法。”母亲赶紧陪笑:“远亲不如近邻呀。谁叫咱是隔墙邻居哩。有事不来寻你,去寻旁人,你该有意见哩。”老奶奶放下活计,接过母亲手里蜡黄的小面瓢,迈开她一撇一捺两只梭子般的小脚,小碎步携着八字,缓缓走向面缸。她家面缸好大,顶上我家的三个。掀开盖在上面的高粱拍子,她右手拿起她的大面瓢挖出多半瓢白面,再倾斜着,左手食指和中指并用敲打着瓢背,面粉轻轻滑落进母亲的小面瓢里。如雪的面粉占满小葫芦瓢,冒出一厘米高的冒后,老奶奶停下,说,看好,谷尖尖的。母亲回说,够了够了,奶奶真实诚。但记忆中母亲还她面时,是超过借时的量,冒出瓢面最少有两公分的。所以,母亲借她家面,她有时说话刻薄难听,最终还是能借出的。
回到家,一小瓢面倒进和面盆,一看,只能够擀一两次面。母亲总在这时叹息,这啥时是头儿啊,过日子我不求多好,麦缸里有麦,天天有白面擀,馍蓝里不断白蒸馍就行。说这话时,父亲总不吭声,直到今天,母亲再次说这话时,父亲说,快了快了,村里人都传开了,外省有的地方把地分到户下了,分给一家一户,自家给自家干,能顾住嘴了。母亲听后,先是惊喜,后又叹息,说不知轮到咱这得猴年马月。
4
缺少细粮小麦的日子里,只能粗粮红薯玉米代替。黑红薯汤,黑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汤是玉米面或红薯面熬的稀汤,飘腾着白色或黄色玉米面窝窝头或红薯块,馍能吃上白玉米面做的就阿弥陀佛了。母亲会把玉米面掺进红薯面,有时也掺些红薯渣或豆腐渣,用自制的酵子饧发,摊在篦子上,成一大圆饼,用筷子扎岀密密麻麻的气孔,蒸熟后切成四方块,称为发面虚糕馍。吃久便腻了,粗涩,难咽,便秘。红薯渣或豆腐渣冬天做粉面和豆腐时才有的,喂猪鸡牛马一部分,缺粮少米时人也吃下它。
中午吃面条时,母亲会把红薯面条与白面条掺着下锅,扔把菠菜或猪毛菜人苋菜,出锅时黑白面条相间,夏天吃捞面条时,这种吃法普遍,浇上柿子醋兑出的蒜汁,加小半勺大油熟出的红辣子面,碗里面黑白绿红色彩艳丽,秀色可餐,那滋味,吃得舒爽,吃得冒汗。
在母亲手里,粗粮也能吃出花样来。母亲拿一大葫芦瓢,布满拇指粗的孔,揉得均匀溜光软硬适宜的玉米面团放进,母亲持瓢在热气腾腾滚沸的铁锅上,一粒粒白玉般或金黄色的大“蝌蚪”跳跃入锅,不一会儿,这群“蛤蟆疙豆”(俗语)被捞出过凉水后分盛于碗中,加入醋盐辣椒,就成一道爽滑可口的美食。
有段时间,还流行把玉米面轧制成挂面条,但口感不如意,吃过几次就不想再看它。得越岭过河到河底街有轧面机的门市加工,还要掏加工费,不合算。倒是玉米粒和上糖精通过膨化机加工的酥棒,长如金箍棒,酥脆香甜,合我们小孩子口味。大人或我们常挖两碗玉米粒,结伴到河底街加工或兑换。
度荒,父母们有的是办法。地里青草还没有露尖,四野荒凉如得了饥饿症的人一样,面黄饥瘦的样子。这时,母亲陆续拿出去年秋天先淖水后晒*红薯叶,红薯叶茎,洋槐花,小杨叶,柳穗芽,这些都是熟的,用开水烫过切碎,凉拌吃,味道不错。最受偏爱贮存最多的,当属干洋槐花。水泡开,凉拌或做蒸菜,做馅,蒸馍摊煎饼时也可用。天气一天暖似一天,还没有腐烂的红薯得吃掉,蒸熟放进篮子慢慢吃,顶着馍的功用。一日三餐烧水做饭时,往灶边放几只细长红薯,饭未熟,先飘起烤红薯的清香。但一斤红薯八两屁,还有二两嗝股气,红薯不顶饥,吃下不久就又饥肠咕噜,吃多了人易喷酸水胃不适的。红薯片也磨成面,将就着蒸馍、擀面条、轧饸饹条吃。红薯片凉水泡透,做汤时煮锅,甜丝丝的。
似乎一夜之间春暖花开,生命的气息布满村庄上空。灿黄的迎春花未落完,白蒿,荠菜,面条菜争先恐后破土而出,为枯黄的山野和饥饿的乡亲带来春的讯息,带来果腹的希望。野菜早早被挖回家,进了农人和他们的子女们的肚皮。杏花梨花桃花开了,小叶杨树的叶子绽了头,刚舒张开时铜钱般大小,嫩生生的呈紫红色,得赶紧捋下,过一两天叶子变绿色就变老失去食用价值。柳叶柳穗新吐时也得趁早捋下,和杨叶一样开水淖后晒干,或卧成黄菜,消消停停享用。母亲这时便忙起来,拿着长长的钩镰,背起挎篓,到河滩边来往穿梭,回到家支起大铁锅,烧水煮,凉水泡,攥起拧干水,摊苇席上晾晒,常熬到半夜。随后洋槐花开了,房前屋后坡上坡下处处银白。父母无暇欣赏风景,得赶在槐花开败前,把树梢够得着的尽可能钩下。父亲会上树的本事显现了,他在树上汗流夹背钩,母亲在树下摘或捋,往篮子和挎篓里放。两人如同身边的小蜜蜂,天天围着洋槐花转。同杨叶处理方法一样,洋槐花大部分水淖后晒干慢用。不同的是洋槐花营养丰富,口感香甜,吃法很多,槐花蒸菜,槐花虚糕(馍),槐花包子饺子,槐花煎馍(饼),凉拌或炒吃,等等。母亲变着花样做,让我们有新鲜感,填饱干瘪的肚皮。捋过洋槐花,地边地头和山坡上野菜多起来,野小蒜,黄花苗,灰灰菜,猪毛菜,刺苋,母亲下地回归的路上手里少不了带一把两把的。看着返青起身后又变黄的麦田,就觉得有了指望,走起路来轻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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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吃来吃去,感觉还是麦子好,白面好。吃一碗白面叶,再拿半个大白馍,边吃边玩,是童年时憧憬的甜美的情景。兑碗面常是母亲的待客之道,做起来省事,快速,碗里面多,实惠,客人能吃满意,我们也跟着沾光。我们就盼着亲戚来,河底街西沟的小姨来了,石村的二舅来了,平邺的姨婆或者大姐来了,挎篮里的礼,就是大白馍。白如雪,圆滑如球的馍,能揭起一层薄皮的馍,是纯正小麦粉做的。
我们很乐意上门做客,因为有好东西吃。河底街逢四九集,平时有长途客车停靠,人来人往热闹的很。常跟母亲到河底街,顺路或专门到小姨家,小姨住河的下游,离我家五里地,两村的地紧挨着。小姨家境好些,姨夫在陕西上班,是公家人,荒年没粮吃时常接济我们,给点麦子或玉米,我们随母亲每次到小姨家去,去总有好吃的,最起码有白馍吃。后来她们全家搬迁到陕西商州,几十年间鲜再见面,姨和姨夫弥留之际也未在眼前,成为憾事。母亲一再叹息,说不是你姨接济咱,怕难活下来。母亲的亲姨和母亲同岁,俩人从小玩到大,情同手足。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在母亲三岁时因病去世,继母待她刻薄,自小由她外婆养大。姨婆常来看母亲,母亲也带着我去看她,来回要走四五十里山路。大舅二舅常在河底街见他,每次总要为我买卤猪肉夹烧饼吃。我明白原来面条不是天下最好吃的,更香更有味的还不少。
能吃上白面条的机会,并非没有。外村的两个老师,得吃派饭。轮到我家管老师饭时,母亲早早从地里赶回,把锅烧开,笼屉里熘出的热馍和红薯冒着香味和热气,放学后我就直接叫上老师,到家吃饭。最后一天吃完晚饭,老师会把这几天的饭钱压在碗底,母亲收拾碗筷时才发现。一两块钱,也是不小的大数目,买不少油盐布料。管先生饭,母亲尽可能的让吃白面条,白蒸馍。我们生活也随之改善点,我总盼望能再一次轮到我家管饭。
母亲眼里,我们幼小的身体,她当作宝贝疙瘩样看护,有时没吃早饭而去上学,上一节课后,饥肠咕噜之时,有人告诉我母亲在校门外石碾旁,跑到母亲身边,母亲端一碗热气腾腾的兑碗面,等着我。 生病时,母亲挖出难得一见的白面,做成兑碗面,金黄的鸡蛋花在碗里散乱地游荡着。病号成有理之人,碗里头面特多,哥哥姐姐们则坐在身边,每人小半碗清水面,面条稀零零那么几根,他们却连汤带面津津有味吃起来,片刻碗见底。搁平时,看到碗里漂浮的绿莹莹的葱花,红艳艳的红辣椒,再闻到酸香的柿子醋,我会不顾烫嘴,一口气吃完的。有病时,只是看看,顶多喝口清汤,示意母亲端走。感冒头痛是那时的常见病,除了高烧难忍昏昏欲睡,是没有任何食欲的。哥姐们早就盯上这碗美食了,无奈,母亲又匀给他们几个,狼吞虎咽后满足而去。喝上几包头痛粉,出几身臭汗,土炕上呆几天,疾病基本恢复。想吃了,母亲又会做碗兑碗面来,还有巨大的惊喜,另一碗里卧着白亮亮的几只煮熟的鸡蛋。那意外,无从言表。
父亲和邻居几家相约去拉煤返回时,母亲少不了为父亲做碗面吃。父亲总埋怨她不会过日子,糟蹋粮食,拉个煤吃啥面条。父亲说拿块黄面馍俩红薯一罐头瓶凉水,一来回在路上够打发肚子了。以鸡叫三遍为约定时间,离天亮还远,父亲就把架子车套上黄牛扎起高高的围子,一队人马两三辆架子车,一路向北,走四十多里路,一会上坡一会儿下坡,往县城边的八里寨去。紧赶慢赶也得五六个小时,赶到那里的耿村煤矿,过磅装好车,已经午后。父亲们啃两口玉米面馍喝几口凉水,不敢歇息,往回走,到家已是夜幕降临。我跟着父亲去拉过一次煤,去时还好,躺在架子车上,数着星星睡着了,牛铃叮当声和车子的吱呀声中敲打着夜幕,睡醒已到耿村煤矿边上。苦的是回头路,车装满煤,只能跟着车步行五十多里山路,遇山梁还得“援”动车轱辘上坡,到家双腿似火燃烧,饿困交加,发誓再不去受洋罪。母亲早早把水烧开,案板上面条整齐排列,几只大小不一的海碗也等在那里,每只碗底葱花红辣椒和醋浇在一起。这是吃兑碗面的节奏。黄牛在门外哞一声叫,随后黄牛扑踏着步子进院,架子车满载黑乎乎的一车大小不一的煤块或碎煤屑停在灶房门口。煤油灯下父亲手脸成黑的,刚从煤窑下上来似的。父亲在大家帮助下,七手八脚,一阵手忙脚乱,把架子车中的煤转挪到厨房角落,够用几个月。接下来就是我们期盼的时刻,能与父亲同吃兑碗面了。
客人上门,即或赶上家里没有白面,借也要借一瓢半碗,让客人吃顿面条饭,兑碗面,捞面,哪怕掺有黑红薯面条,也得让客人吃饱吃好。让客人吃细粮白面,是装咱的脸面。白面金贵,人脸面更金贵。母亲说人没脸树没皮,百法难治。八十年代,邮递员乡里只有一个,得一个村一个村地送信件,他推着绿色邮政自行车,爬山路,趟水路,到我们偏远村落多已过午。母亲总要我们不停地给外地的大姐大哥写信,给远在洛阳的表舅写信,他们也不时来信回信。这样,跟邮递员小蒋自然熟悉。每每看到风尘仆仆又累又乏的他上门送信,父母亲总要让他进屋,先喝口水歇着,母亲和面擀面,做碗兑碗面。他吃饭时总是狼吞虎咽,不住说好吃有味,母亲就劝他吃慢点,多吃点。父母知道送信的艰难,当年父亲被错划为地主成分,无论雨雪风霜,起早贪黑,随时得到二三十里外的公社和外村送信,翻山越岭忍饥受饿是常事。小蒋八五年前后四十多岁,子身一人,属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的状态。半月里他到村里一两次。他送信,必须亲自交到收信人手里才了,有时母亲到河滩洗衣服或下地干活了,他就骑上他的专属座驾四处寻找,直至找到。他见父母总是叔长婶短,和气笑颜,胡子刮得一根不留,白静如白面一样的脸庞,蓝色的中山装一尘不染,一看就像个干部。绿色的大梁自行车,配上绿色的邮政帆布包,显得气派,惹得我们追着摸摸看看。母亲总表遗憾,说这么好看实诚的人,咋就耽误没娶上媳妇哩。
小蒋好久没来送信了,我们想发信,发不出。大约一个多月后,一个年轻小伙推着自行车来了,说小蒋和一有夫之妇私通,事情败露怕被追究跳井自尽了。母亲和我们愣半天,什么事这么好的人能想不开。一年多里母亲想起就叹气,唉,人啊,得跟白面一样,要是掺上点黑星,就毁了,吃着白面,不能做没脸面的事。母亲心疼的,不是让他浪费掉的白面,是心疼他没有如白面般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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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麦田,父母格外上心。从麦籽下地岀苗,到麦子收罢,磨出白花花的面粉,堪比麦子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人的马拉松长跑。母亲说麦苗就是白面的根,麦地就是咱的命根子。种麦的准备,实际从夏季就开始。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不上肥,等于瞎胡混。父亲嘴里唠叨着。他在每块地头挖几个长方形土坑,割些黄蒿,一层蒿一层土填满,挖水沟拦截遇雨水进入,自然发酵。秋玉米绿莹莹长着刚露出红樱,父亲就套上黄牛,用架子车把牛圈猪圈里的粪拉到地头。门前水井旁,父亲专门挖出个大粪坑,将牛吃剩的草末,烧火的柴灰倒进,我们放学后边放牛边割黄蒿,一并扔进,发酵。出力最多的是父母,他们一有空闲,就背起挎篓下河滩割黄蒿和杂草。坑里粪沤了一茬又一茬,被送到地头。秋收到来,父母不慌不忙进行蚂蚁搬家,把玉米棒豆子谷子纷纷请进场院,仓囤。地块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片空旷,农家肥被散开了,给地表抹了一层黑,画了幅浓重的水墨画。后来化肥推广开了,还要事先在田地里撒一层化肥。犁地时常两家的牛或驴马组合成一对,协作互助,两家商量着各自的犁地任务。红褐色的土壤伴着农家肥被铁犁齐刷刷翻出,享受起阳光的滋味。板结的土块粉身碎骨,化身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土坷垃,再耙上两遍,杂草挂在耙刺上俯首就擒,土坷垃渐渐变小,用镢头慢慢敲碎。田地成一块毡子,松软,平展,如卸去重担的父母,松活松活筋骨,暂时休整一阵子。种麦时,人力代替畜力,拉起种麦的耧,一行行,一块块,播下来年的希望。麦子出土,父母才能缓口气,背着双手到地里看出苗齐整不,没出的再撒种子补。喜鹊乌鸦傲立地头,伺机刨走种子,得不停地往地里看,吆喝驱赶鸟雀。对田鼠野兔和小松鼠则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出现药剂拌种后,鸟兽为害有所好转。麦子出苗,另一收获劳作开始,就是挖红薯,大人小孩上地早上顶着渐渐凉起的秋风上地,套上牛马,带着馍块,井水,干到日落西山,有的就地把红薯用专门的叉子,把红薯片成薄薄的片,摊在地里,远望去白花花一片,三四天后,干后收起,期间怕夜里突如其来的大雨,特别在半干时,见到水,容易发霉,是大忌。再往后就是漏粉条了。这些做完,也进入冬天。父辈们就背起挎篓,有事无事到麦地边转溜,喃喃唸叨,盼下几场大雪,送来几床厚棉被。
正月十五一过,田野里人多了,母亲背着锄头到麦地,只有脚踝处高,大地还未解冻,锄第一遍。农历三月初七河底会前又锄两遍,麦田里除了麦苗,其他有生命的植株被剔除的一根不留。能吃的面条菜灰灰菜,是午饭的碗中餐,不能入口的杂草喂猪牛或扔进粪坑沤肥。不等三遍地锄过,麦苗就迫不及待开始返身,墒情好时一天一个样,女大十八变。干旱年景,对九亩湾,西湾,十八亩地,后河湾,下河滩这几块地来说不算问题,能实现水浇。麦田出现地皮干裂欠墒,就开渠放水入田浇灌。村子由两条小河环绕,所经处早被乡邻垒起y形拦河石头坝,再开渠引水到地头。苦的是坡上地,东坡南坡西坡北坡,后岭,岔飞垴,六十亩地这些地块,只能望天收,够不上水浇,也够不上水泵抽水浇。父母把水浇地视为保命田,一年雷打不动地种小麦,麦收前套播玉米,小麦,玉米,顶起农家人的温饱大梁。他们心里,总有一个伟大的梦想:有朝一日麦子多得麦缸,麦池,麦囤装满,溢流,才算好日子到了。
转眼间一年里最累又最高兴的时刻,麦收到来。白面眼看到嘴了,明儿个赶会,走,转转去!农历四月初八会,“叉把扫帚牛笼嘴”,河底街赶会回来,父母亲把收麦的用具,木锨,竹子扫帚,铁叉,需要的买回,为收麦准备。父亲忙开了,架子车轱辘内带慢刹气的拔出修补,外带有裂口的就包一层胶皮。父亲把镰刀磨了一遍再磨一遍,直到指头肚在刀刃上轻轻滑过,出现一道血印子才罢手。镰刀人手一张,大人小孩都有份,并多岀两三把备用。出沿的草帽或竹帽,挎篓箩头扫帚筛子草绳等备齐,老黄牛专喂铡短的青草,喝清凉井水。麦场遇下场雨就套上牛拉起辘轱在场上空转,带上大片石压的树枝,撒匀几把碎麦秸,把场“糙”得平整光滑,没有杂草和凸凹。起早贪黑的日子里,父母挑大梁,儿女们补充,麦田在纯手工的劳动中渐被剃了头,麦棵被感动得齐刷刷倒下服软。父母累了就艰难地直下腰,喝口加有糖精的井水,看看眼前起伏游曵的麦浪,吸两口燥乎手的干热风,揉两下被麦芒扎得生疼的脖子,又弯下重比千钧的腰杆,默默而迅捷地割起来。金黄的田野里,矮矮齐齐的麦茬涨潮般扩张开来,渐渐得势独霸田野,套播出苗没几天的玉米苗豆苗,挤挤捱捱,披着嫩绿的羞涩,被白刷刷的麦茬遮掩起来。
故乡麦收时节,在每年的六月初,麦黄杏(仰韶杏)也成熟了,金黄的鸡蛋般的大杏与同样灿黄的麦穗比赛着向庄户人点头哈腰,邀功献殷勤,五月端午也不紧不慢来凑热闹。农户人分得清前后轻重,打发放麦假的孩子们看护杏子,来人收购时采摘也不迟。端午节只能稍带过,下地回来路上扯几把艾草挂门上,孩子们脖子手腕脚脖上戴的五色线,还有香草布袋,晚上抽空做,或交给家里大点的闺女做。而吃粽子喝雄黄酒,在北方偏僻的小山村,我的故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并未流行,更谈不上赛龙舟了。流火的季节不等人,麦子,只有麦子,是大人们心里的第一关紧事。
麦穗上场,碌碡,木锨,铁叉,扫帚,推耙,箥箕,甚至耕牛,驴马(再后来加上拖拉机脱粒机),在农人的掌控下轮翻登场,目的只有一个,把金子般的麦粒从襁袍里请岀,露出真身。小山般的麦秸垛间烟尘阵阵,嘈杂声声,点燃山村的热情。汗水浸泡,烈日蹂躏,累乏滋扰,农人们在喜悦的煎熬中,争分夺秒从火口夺粮。有时还得接受狂风暴雨的洗礼,咽下麦穗空中飞麦粒雨里漂的无奈。经过摊场,碾场,扬场,晾晒,珍珠般的小麦粒带着庄户人的体温,委身于麦仓,麦池,安家落户。
有粮心自安,无粮慌破天。有时虽比上年少收几布袋麦子,麦秸垛较上年小点,父母还是眉开眼笑说比吃食堂饭时强太多。麦子进家,意味着细粮白面垂手可得,和兑碗面捞面的零距离接触只日可待,只需过了磨面这一关。磨面是开心的事。挖半布袋新麦,拿上箩,簸箕,擀杖,小刷子,到家斜对面的松林叔或菜园边的狗虾家去磨面。两家有石磨。石磨上几块宽木板遮盖,灰尘密布,白中夹杂黑色的鸟粪早已风干,喜鹊和麻雀总惦记这里。两根粗木棍穿过磨环与石磨上半扇连结,我们一前一后推磨转动,麦粒从磨扇粗孔中沉沦,被卷进磨扇间的缝隙,在粗暴的重压蹂躏碾挤下粉身碎骨。碎麦粒经受浴火重生的磨难,从磨缝汩汩流出,母亲再扫进面箩,地上大卜箩里支起一根一米左右的擀杖或粗棍,面箩在母亲手里前后漂移筛动,如雪的白面弥漫着,箩下堆积累加,面箩里剩下粗些的麦麸和麦瓣儿被倒在磨子上,再次回炉。反复多次,麦麸过箩不再有面粉时,磨面就大功告成,推磨子的我们转了多少圆圈,已记不清楚,从终点回到起点,从起点走到终点,早已四肢无力,晕头转向。
7
那些年,白面,成了比金银还当家的家当。麦子,成为每个庄户人最爱见的亲人和相好。嘴里没有白面吃,后院没有麦子压仓底,就没有能在人前高声说话甚至豪言壮语的尊严。八零年是个分水岭,那年春上,父母乡亲们脸上挂起笑颜。渐渐地,粮食多了,白面能见到了。
一九八五年光明进村,电的亮光,白面细粮,合映着庄户人的锅碗瓢盆,大家的脸色透过内心,愈发亮堂。生活渐渐好转,白面不再金贵,虽然还有上顿不接下顿情况出现,家里来客人,基本能拿出白面招待。那时家乡人吃饭习惯,早饭十点左右,午饭下午两点后才能吃上。晚饭就没固定时间,天黑以后才吃,有的去九亩湾,后岭,上河滩这些与邻县邻村交界地块,离家几里地远,晚上到家得到小半夜,吃饭就更晚了。这种中午一放学就到家看到母亲在做饭的机会是不多的。包产到户后,父母热情极高,天天如打了兴奋剂般,总在地里忙碌,就差把铺盖挪到地头。小伙伴们野玩疯玩,玩够了找到父母干活的地块,带着饥肠咕咕的肚子拔会儿草,母亲把麦地里的嫩绿的野菜放提篮里让我着,他抱起这些野菜的茎秆,要拿回让猪吃。多流汗水,就多收粮食。人勤地不懒,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先苦后甜,这些朗朗上口的成语是父母的嘴边话,似粒粒种子撒进我们幼小的心田,期待着我们走出村野。
劳动改变一切。尽管最初的几年里,缺粮缺白面的状况,对我家来说并没有改观多少。交公粮,村提留,乡统筹,我们的学费,都得从粮食中出。家里遇到亲戚红白事,常见父亲挖十几几十斤的麦子或玉米豆子,背到五里外的河底街粮店粜掉,换回几元十几元钱。粮食少了,平时就得过紧日子,白面仍是梦里企求奢侈品。后来粮食够吃了,大家不再为吃饭发愁,转而为没有钱花,种粮比较效益低而困惑。父辈们绞尽脑汁在土地上做文章,水地种麦子玉米,旱地种杂粮,红薯和谷子是首选,其次种豆类如黄豆绿豆黑豆,花生试种过不理想。烟叶种植一段时间,制种玉米也搞过,起起伏伏收入也不好,后又种植朝天椒,中药材,甚至搞大棚菜,养猪兔,有赚钱的,有赔钱的。
这几年乡亲们在四面荒山上种冬桃,引入电商搞营销增收,初见成效。父辈们多已作古,我们和我们的后辈渐渐远离故土,打工经济使得村庄归于沉寂。现代化的耕作替代刀耕火种的劳累,生存的无虞,白面的多余,麦子的丰盈,却唤不回曾经刻骨铭心对土地的深情。只有静静的麦田依旧坚守在田野,回忆着人欢马叫的流年。
作者简介:刘俊鹰,原名刘群英,河南渑池人,现居三门峡市。爱好文学,作品多发于微刊,有散文和散文诗入选年刊和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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