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军网 作者:黄洋 责任编辑:薛妍、
前不久,退伍工作顺利展开,看着自己带过的兵陆续离开的寇班长像是丢了魂一样,在电话里问我:“排长,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出了营门能干些啥?”
“得看你喜欢什么了。”我回答。
“想不出来,非要说有的话,估计就是这片戈壁滩了。”他笑得有些生硬。
“转三期吧。”我说。
“咱连队没有名额,转了要分到其他单位,我手里的几根‘刺儿头’还没‘修整’好呢,可别成了半成品……”
他的话触动了我的记忆神经,因为两年前,我也是他口中的“刺儿头”。
2015年暑期,我到甘肃张掖的戈壁滩深处当兵锻炼,指导员简单了解了我的个人信息后,问通讯员:“寇彦文呢?让他把这学员排长领走。”
“在收拾他们班的‘刺儿头’,我去叫。”通讯员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国字黑脸,肩宽体阔的中士把我从连部带到一顶深深扎进砂石的帐篷里。坐了几天火车的我刚坐下就听到他说:“排长,走吧,今天咱们冲山头。”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极不情愿地跟他跑了出去。
训练场四面环山,风化的岩石铁锈一般附在山体上,山像一个盛过沙土的军用黄脸盆,一些骆驼刺迎着毒辣的太阳生长在“盆底”,像极了一个个倔强的士兵。
“来!来!”寇班长手一挥,一个满头大汗的上等兵跑了过来。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寇班长问。
“班长,我不应该在训练时溜号。”上等兵有些羞愧。
“非也!集合班里所有人,对面山头冲三次,想清楚了过来告诉我。”他指着前方的山顶说。
“对了,把新来的排长带上,适应适应。”他补充说。
三次冲锋,我都被甩在末尾,最后三名再冲三次,我还在最后。就这样,在我缺氧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时,班里“车尾巴”的帽子就掉在了我头上。
下午是武装五公里拔旗赛,连长在“黄脸盆”的最高处插上连旗,人员从连旗下的山脚出发,围着“黄脸盆”绕一圈回来抢旗。
临出发之际,突然感觉到我肩上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寇班长拍了拍原本属于他的高射机枪脚架说:“排长,交给你了啊。”然后空着两只手悠哉地站到了排头。结果,我又成了“车尾巴”。
队伍带回营区后,一个上等兵有些不屑地看着我说:“排长,咱班有个规定,上午下午都当了‘车尾巴’的人要从训练场用鸭子步走回来。”
听到这话,我红着脸转头冲回去,深蹲,一点点往前挪,不到一公里的距离,我走了20分钟。回来时已经过了饭点,我仰头灌了半壶水,静静地找了个小沙丘坐下,一片空白的脑子印着两个黑色的大字——失败!
脸上的汗水慢慢冷却下来,身上的衣服还没干透,班里的列兵张鹏跑过来叫我:“排长,回去准备下,晚上夜训。”我长长吐了一口气,已经没有精力去埋怨这没完没了的训练。
张鹏到我旁边坐下,递给我两个鸡蛋、两个馒头和一块西瓜。
“给你留的,赶紧吃吧。”他的笑容里还带着那种新兵特有的单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每天在各个山头来回奔走,而我的这位寇班长,只要有点空就黑着他那“戈壁脸”给我找各种事情。战术训练完,顺便让我冲几回山头;连队回营时,其他人先走,他陪我先坐一会,然后带着我从训练场*回帐篷……晚上,我累得饭都懒得嚼,只是加点汤机械地朝嘴里灌,而他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放下碗便哼着小曲走了。
然而,连日的相处并非都是暗地里的较量。印象里,我跟他有过两次正面“战场”的交锋。
参加了一段时间夜间战术的训练后,有天晚上我去找他:“班长,夜间班战术这样搞不行,咱们班用手电和小喇叭指挥容易暴露位置,敌方只需一支火箭筒就能轻松摧毁咱们一个班。”
“排长,你还是新兵蛋子,跟着学就行了。”他说。
“上了战场,你就这样指挥你的班吗?”我盯着他,空气安静得可怕,我以为他会像火山喷发一样对我发泄自己压抑已久的不满,可是却没有。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膀,从我身后走开,留下我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想这个动作的含义。
周五党团活动后,连里召开了对近期夜间战术指挥方式的研讨会,我才找回了一点心理安慰,但他仍旧没有认可我。
第二次“交锋”是在一个午间,通讯员来串门时对他说:“老寇,上周宣传工作你们班被营里点名表扬,特此通报。”
“啥?就我们班这几个‘货’,让他们写四百个字跟要他们命一样。”寇班长一脸怀疑。通讯员回答:“这个你问张鹏吧,他写的。”
一旁的张鹏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说:“稿子其实是排长写的,署我的名交上去。”
他有些惊愕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假装弯下腰去系鞋带。“干得好,以后这工作就交给你了,大鹏。”他故意提高声调说。
我松着鞋带从他身边走开了,就像他之前从我身边走开一样,我感觉自己跟他永远凑不到一块儿。
后来,张鹏每天都拧着脸来找我,我也只能尽力教他动笔。
有一天,张鹏对我说:“班长要休假了,听说去相亲。”我象征性地回了一声:“哦!”
“你不兴奋吗,咱们解脱了!”他又说。我一下子没忍住笑起来,原来他是这样想的,但我心里却是无所谓,我认定反正自己迟早要走,他走与留似乎与我没多大关系。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因为这种无所谓的心态,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羞愧自己的行为。
寇班长走了,我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车尾巴”这个帽子戴久了就掉了。后来,实习结束,我也要下山,离开这个每天吃土流汗的地方。
车从荒芜的戈壁驶向城市,我一路矛盾:我走了这些可爱的人还得继续接受风沙烈日的洗礼,他们会不会想我?
然而,从张掖火车站上车后刚好接到张鹏打来的电话:“排长,有些事儿班长不让我说的,但是你都要走了,不说我难受。那天晚饭你吃的鸡蛋是班长自己去炊事班给你煮的;按规定,班里的‘车尾巴’还要刷全班的碗,但班长让我们多担待点;班长还让我没事就去‘烦’你,学写稿子,免得你走了没人会;还有,他走后你才站岗,其实之前是他找文书把你的岗哨任务承包了;他私下里总对我们讲,你刚来戈壁滩,训练量大,一下子干那么多活身体会扛不下来;对了,他离开前特地去仓库换了一套小号的迷彩服让我给你,我怕你不要,悄悄放你潜运包底了,你找找……”
听着听着,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心里很空得可怕。我慌忙给寇班长打电话,无人接听,接着再打,还是无人接听,我的心越来越慌,手越来越抖,号码拨了一遍又一遍。
就在我放弃拨号时,他发来这么一条消息:“排长,张鹏这小子都告诉你了吧?我不太会讲那些肉麻的话,就不接你电话了。排长,我喜欢‘刺儿头’兵,更喜欢你,只是不能当面这样告诉你,有些遗憾。”
放下手机,我把目光投向窗外,视线不但越来越模糊,还被城市边缘的防风固沙的树木挡了下来,那个“大黄脸盆”再也看不见了。
后来,每当我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我就问寇班长。慢慢地,我成了他中意的兵,成了他一直叫的排长,他也成了我敬重的老班长,我的良师益友。
军营待久了会“上瘾”。最近得知,寇班长套了三期的衔,继续在风吹日晒的戈壁滩里培育“新芽”。这就是老兵的情怀吧!
在我看来,老兵不死,是因为他们在凋零中培养了一茬接一茬的“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