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孙国 老艇长 2022-12-02 14:02 发表于山东
家乡没海，我想我这一辈子恐怕很难见到海了，目睹不了大海的风采毕竟是一件憾事，但世事难料，我与大海注定是要结缘。穿上军装来到部队，我终于见到了那蔚蓝色的大海。驻地除了海军还有我们这支陆军船艇部队。潮与汐、洪涛与微波、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我在体验着海的宽广海的炽热的同时也领略着海的粗犷和凶残，在无穷魅力的大海上锤炼磨砺自己。我在船上当航海兵，每天记录船艇的航行日志的同时，我也试着记下了与海有关的人和事。
我背着背包沿着码头一路看着大海的景色来到艇边，艇上已经接到通知，一个老兵在等我。后来我知道他就是这条艇的航海班长。这条艇是一条067型登陆艇，艇不大，但设备齐全。艇上专业分工很细，来之前就知道艇上有航海、机电、枪帆、信号、雷达、报务等专业。同样入伍，陆地当兵三年，船上当兵要五年。之所以延长两年兵役，是因为上船的人光学专业就需要整整一年。我到艇上干航海兵，是我自己争取的，原来我在机关当打字员，许多新兵争着到船上，是因为船上待遇好。船运大队由陆地人员和海上人员两部分组成，虽然同属一个部队待遇却天上地下，相差极大。按规定在陆地上吃的是普通灶，伙食只有七毛钱，早晨吃玉米窝头就咸菜，中午吃大米炖白菜，晚上吃馒头还是炖白菜。在船上就同海军一样吃的是海勤灶，每天伙食一元五毛，每顿四个菜，吃鱼吃肉是家常便饭，最主要的是着装也不同，船上是绿色呢子黑皮鞋，而陆地兵穿布军装，胶皮鞋，津贴待遇更是许多。星期天为了让做饭的同志休息一下，部队上午八点和下午四点只吃两顿饭，船上伙食标准高，虽然吃两顿饭，但中午发糕点。我从陆地到船上不是为了待遇，而是为了考学，规定船上比陆地考试照顾二十分。我是中途来艇，新的一批专业学习还没有开班，艇上就安排班长带我学航海干航海兵。学航海专业军校毕业可以当船长，机电只能当机电长，枪帆毕业的只能当枪帆长。航海兵主要是负责海上航行，说白了就是操舵兵。航行时根据艇长指令掌舵，航海兵光操舵不行，还要会根据风向潮汐制定航行航线，推算出潮汐潮流和风浪对航行线路的影响修正航向。
海军的船艇和陆军船运大队共用一个军用码头，各占一半经纬分明。早晨出操就只能用半个码头，每天象征性地跑几圈，出完操上艇清扫卫生，全艇人员都出动，枪帆兵负责打扫艇外的卫生，接上机器的水管将海水抽上来，用高压喷枪将全艇冲水清洗，机电、报务、雷达、信号专业的兵负责擦试各自机器，航海专业的主要任务是擦试驾驶室指挥台，驾驶室前面的窗户玻璃要求擦的一尘不染，停靠码头登陆时便于操舵兵观察，航行时人员要在驾驶室观看前面大海的礁石，规避着海上船艇防止碰撞。
艇的主要任务是负责给岛上驻军送给养，接送人员进出岛。每天天亮就出航，晚上夜色将近时归航进码头母港。进出港时舵手要按照艇长的指令，指挥台和驾驶室有一根铜管连接可以通话，艇长站在指挥台上居高临下指挥着艇前行倒退，左舵二，右进二，驾驶室操舵兵就要复述艇长的口令，二度左，右车进二。我刚上船不久，艇到北隍岛送给养，码头通道被渔船全部占满，中间只有一小条缝隙，谁都认为艇无法进港靠码头停靠时，艇长指挥，航海班长操舵，随着口令的一来一往，艇像长了眼睛一样左拐，右转，左退右进，艇竟然没有碰任何渔船顺利进港。我们看的眼花缭乱，地方渔民则目瞪口呆。这哪是操纵船艇，简直是一场艺术表演。进出港靠离码头，班长怕我操纵失误碰撞了艇，他都会亲自操舵，每一次操纵船艇靠码头都恰到好处，船舷刚要触到码头就会停泊，不差分毫。出航遇到海面船少的时候，定好航向班长就叫我操舵，他在一旁看着指导，受潮汐和海流风向影响，航向会偏离航线，班长便会不断提醒左舵四或左舵三，使艇保持制定的航线。天晴的时候都不用看航向，目的岛屿清楚地呈现眼前，即使黑夜和雾天，船上有雷达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岛和海上的影像，船头对着岛航行不断修正方向就可以了。
艇上专业性太强，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专门的炊事人员，除了干部，实行轮流上岗做饭。艇上做饭每人一个星期，我刚上船时艇长叫一个老兵带一下，主要是帮助摘菜打下手。一个星期后，我还没有来得及进入角色，就轮到我做饭了。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心里没底，紧张的睡不着，一整夜梦里梦外全是在灶上打转。天不亮就醒了，早早地到码头上买来肉和菜，大队在码头上有一个集中采购点，供应每日的粮食蔬菜和肉蛋。隔行如隔山，看着别人煎炸烹炒很麻利，但真正自己动手做就会手忙脚，一顿饭做了近两个小时，好不容易把饭蒸熟，菜又炒糊了滋滋冒烟，炖了一锅的肉煮干了还咬不烂。虽然大家没有一个说的，但看着大家只象征性地吃了一点都回去啃面包，我的心里还是很难过，真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船出航在摇摆的船上炒菜做饭，常常一个大浪来了，炒的菜做的饭都会被掀到地上，我在艇上就遇到过很多次。船上的人做饭都爱做包子包饺子，起初我不理解，后来在艇上时间久了我才明白，之所以做包子包饺子，不仅是为了省事不用炒菜，更重要的是艇上有规定，只要不出航做包子包饺子大家都要一起来帮忙，做饭人就只需烧开锅蒸包子下饺子就可以了，既省事又省力。
海上潮起潮落，艇随着波浪摇动，人在艇上像在荡秋千。航海班长说，我们坐着不活动也相当于陆地慢跑消耗的能量。我也终于明白艇上伙食好是因为消耗体力大。艇上穿呢子穿皮鞋也是工作需要。冬天船艇靠离码头航行时，不断有大浪扑来，布衣瞬间就结冰了，衣服一旦结冰行动受限就容易出事，呢子防水，水打在呢子衣服上水粘不住便于在艇上活动。
艇没有出航任务就靠在码头上训练。报务员练发报的手法背密码，雷达开机测距离识目标，机电查找机器的毛病，枪帆兵练给绳打结甩绳子。行行出状元，艇上的老兵个个身怀绝技，航海班长能够根据海浪的流动报出流速是几节，机电班长像一个老中医望闻问切把脉诊病，他可以在艇的甲板上根据机器的声音判断机器的各类毛病，准确无误。枪帆班长给绳打的结，用多大的力都拉不开，他甩绳远且准，就像电视剧《神投手》里的大个神投手，指哪投拿。枪帆班长就能将系缆的小绳投一百多米，把绳子投这么远，岸上的人抓住小绳把粗大的缆绳从海里拖到岸上套在柱子上就可以确保在大风浪天艇安全靠上码头。好几次大风浪中他都帮助艇化险为夷。我跟着班长训练怎样制定航线，班长教的很细，但我的心思不在这里，后来班长理解我了，训练时也就叫我装装样子，可以拿考军校的书复习。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条甜美的微笑。”苏小明有一首歌《军港的夜》曾经红遍大江南北，引起许多人对大海军舰的向往。到了艇上才知道海上艇上生活根本不是歌词里唱的那样。夏天坐船航行在大海中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但对船上官兵来说却是一件很难熬的日子，海上的阳光无遮无挡照射在艇身，钢板在阳光照射下整个艇身一片炽热。机舱里由于密不透风，机器的温度高达几十度，出一次航机电兵从机舱里爬出来，浑身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晚上太阳落山，喧嚣一天的大海终于静下来了，艇上各个舱室由于一整天太阳的炽烤室内的温度仍然很高，各个舱室热的像蒸笼，人一进去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人热得整夜无法入眠只好坐在艇的甲板上听海浪翻涌波涛涌动。冬天北方海上气温低，涌动的海浪扑打在艇上立时凝结成冰，艇舱包裹一层厚厚冰壳像穿了一身皑皑的铠甲，人走在甲板上稍不注意就会滑落到海里，人在摇动的甲板上行走很容易失去重心，需要扶着艇上栏杆，没戴手套手立即会被冰冷的栏杆粘住，手一使劲就会拽下一层皮。艇小没有厕所，在后甲板上用帆布搭了一厕，一个猛浪打过来半身都被打湿。在陆地洗澡是一件平常的事，在艇上洗澡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夏天出一天航一身汗，在海里洗澡没有淡水冲洗，被盐水浸泡的身体会一层层爆皮，只能在伙房打几盆凉水冲一下，到冬天洗澡却成了令人痛苦的事。码头离陆地澡池比较远，艇随时有出航任务，不可能请假到陆地去洗澡，只能用烧暖气的锅炉在里面放出一两盆水，在伙房里擦洗一下，冬天为了艇上的各种管子不被冻坏和冻裂，在伙房里有一个小的锅炉以烧柴油取暖。
艇小空间有限，星期天不出航没事的时候，为了打发时间，大家凑在一起打扑克，坐在下铺由于上下铺距离短也只能弯着腰，在水线下不到十平米的地方，是十个人的房间，空间大是大了些，但没有窗户，只有几个舷窗，白天进去像进了黑洞。海上一年四季潮湿，船整年浸泡在水里，船航行时，尾轴的螺旋桨转动就进水，官兵们睡觉的铺下掀开床板就是水，由于通风不良，潮湿阴冷，时间久了关节就受不了，在艇上十个人九个有胃病和关节炎，在海上船上这是通病。近水楼台，没事的时候，我一个人喜欢到驾驶室里，驾驶室宽大明亮，坐在驾驶室看海读海，享受着属于自己的空间和时光。
日子在潮起潮落中飞逝着，离军校考试的时间越来越近，我下船去参加大队组织考前复习的那一天，海上大潮，艇登陆在码头登陆点，潮水已经把大门淹没，见我没法下去，班长叫人发动了机器，他到驾驶室进车把艇向前推进了几米，大门露出水面。班长把我送到码头，在他接我上艇的地方停下来，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那一刻确让我回味到现在。
雾大了，我走到码头尽头，回头看，艇和雾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