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既然说出了那种话,李念就干脆彻底把自己当成了孤儿。她转身走进了大世界,走进了她自以为和何为温馨的新家。
她不是完全不知道何为是一个怎样的人,毕竟她也很难逃避那日日夜夜在家里响起的牌局。
可女人都傻,见了棺材未必落泪,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
李念在看守所的第一夜被挤兑到了大铺的最边上,紧挨着便池。她手里捏着两张管教发的卫生纸——说是两张,其实就是正常卷纸的两格,这是她一天的定量——看着便池边上四溅出来的尿液发呆。有个三十来岁短头发大眼的女人说,擦干净。声音不大,但让人浑身发冷。李念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跪在了便池边。
后来李念几乎是趴在便池一角睡着的。她本以为她会失眠,会哭,甚至寻死觅活,同号的人也都是这样以为的,谁都没想到她睡着了,脸上的表情可以称得上平静。
在梦中,李念和李爸、吴桂芳一起去了北陵公园,那会儿他们还没搬到沈阳,是趁着暑假来旅游的,跟游客一样,看什么都新鲜。李爸去给李念和吴桂芳买雪糕。吴桂芳带着李念藏在了假山后面。李爸急了,在人群里四处寻找,手上的雪糕融化了,混着糖奶的冰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李念也急了,她要脱离这片阴影,要去找李爸,却被吴桂芳死死按住,她挣脱不开,一口咬在了吴桂芳的胳膊上。
她觉得也未必想奔到李爸身边,可能更多是想奔向那片阳光。
事实上,李念咬下了短发女人胳膊上的一块肉,而她也险些被打到要送去急诊室。值班管教问是谁先动的手,所有人都指向李念。李念没有否认。李念嘴唇蠕动,说,对不起。
和所有舞厅一样,大世界也有一个“棍儿”,按照香港电影的话叫“话事人”。
大世界的话事人是兴哥,平头,矮个,胳膊上有刀疤,说话着急了结巴。爸妈是虎石台的菜农,勤劳本分,就他一个独生儿子。兴字意味着整个家族的期望。
虎石台原本算远郊,再原本就是妥妥农村,村民种菜居多,供应城市百姓的餐桌。不像蒲河那边,大部分搞养殖,种菜本小利润小,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随着城市扩展,现在这俩地儿都算市区,开发商征地,一次性补偿房子和部分现金。但兴哥爸妈闲不住,宁愿跑到再北点的亲戚家帮人家种地。那边还没轮到开发,有大片看起来就让人心里踏实的蔬菜大棚,种西红柿黄瓜,四季不断。亲戚给的钱不算多,好过干闲着,加上包吃住,老两口知足。分的房子空着,钱攒着,等着给兴哥娶媳妇。兴哥明确表示,房子和钱他都不要,都是二位养老傍身的,不够他还给,一定要让爸妈当人上人。话硬气,爸妈心惊肉跳。他们也不要钱,只求兴哥别惹事,平平安安就好。
太过从前的事儿没人知道,大家耳熟能详的是兴哥以前在皇姑区体校练散打,据说曾经被作为种子选手培养,八一队曾经来人看过,站在场边指指点点后没了下文。知情人透露,一个家里有门路能出钱的顶替了兴哥的名额,那小子技术不行,也不想吃苦,只不过混个资历,奔着几年后回来有个正式工作。兴哥难免意兴阑珊,后来训练时候断了腿,算不上伤残,但也干不了职业,干脆退出体校混了江湖。
江湖圈和体育圈完全不同,过往他所有被教练鄙夷的缺点都成了优点,比如冲动,比如义气,比如下手太狠,不遵守规则。就连没钱和没门路在江湖上都没人鄙夷,毕竟大家都是草莽。兴哥在帮人平了两件事,打了三次架,蹲了一次看守所之后成为公认的大哥,进去了咬住牙扛,没连累其他人,出来就有小弟接风,有其他大哥出来站台。
其实外人不知道,兴哥最辉煌的战果是在家里。过年时候,伯父要兴哥跪下磕头,以此来免除兴哥父亲欠下的三千块借款,谁让兴哥对伯父的儿子不敬,说他一辈子没出息。父亲说钱早就还了,伯父说那欠条还在我手里,是你第一次扣大棚的时候借的,有凭有据有名有日期,难不成你还想赖账?上梁不正下梁歪。父亲笨嘴拙舌,没办法自证清白,老脸涨得通红,眼看就要吃了暗亏。兴哥当着一家人的面掏出钱包数出三千块扔在伯父脸上,然后打折了伯父的腿。伯父儿子大专毕业在铁西一家工厂干技术员,在一边只敢小声嘟囔,打老人,天打雷劈。兴哥要继续打折他的腿,还好有父亲和母亲死拉着。伯父嚷着要报警,兴哥说咱们这算内部矛盾,坐牢撑死一年半载,出来我点了你家房,废了你儿子,让你断子绝孙,你信不信?兴哥边说边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刀疤和虎头纹身,伯父再没敢言语,连*都压成了最低频。只有奶奶的哭泣声贯穿了整个正月。后来伯父一家和兴哥父母断绝了往来,他们断言兴哥将来一定不得好死,并坚定热切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兴哥日常负责舞厅安全,确保没有外人前来捣乱,手下还管十几个姑娘,陪跳舞,陪喝酒,聊到高兴了也会去旁边招待所睡上一觉。不管她们收客人多少,兴哥按人头按月收钱,有时候姑娘手紧,兴哥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姑娘摊上事儿,兴哥还会出手相助。不过兴哥最讨厌姑娘打牌,斗地主挂一块钱,被兴哥看见也掀桌子。兴哥说,黄赌毒占一样已经要命,你们还想五毒俱全?将来还想不想过日子了?兴哥手下小弟也不玩牌、不碰药。兴哥说有能耐你一辈子瞒住我,别让我知道,不然腿打折。有个小弟偷偷去迪厅卖药水摇头丸,被兴哥知道了,说到做到,确实断了一条腿。兴哥问,改吗?小弟说,改。兴哥出住院费,还雇了人伺候。
所以兴哥阵势大,口碑好,但不赚钱。
李念出现在大世界,身上带着学生气,还是好学校规训出来的学生气,跟那些技校职高的女孩截然不同,也和大世界里妖娆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兴哥对手底下姑娘说,看看人家,到底是实验毕业的,那气质那长相,再看看你们,一群没文化的。其实兴哥没把话说透,他的意思是,如果姑娘们都跟李念那样,看着正经有点气质,会更容易赚钱,也更容易找个正经男朋友嫁人。他说不清楚,没人听出言外之意。
兴哥手下还新来个姑娘,叫田琪,模样一般,打扮出众,家住铁西北二路,正经工人家庭后代,初中没毕业怀了孕,打胎之后彻底休学,四处晃了几年,南下广州,北上哈尔滨,跟着一伙搞走私的混日子,赚了点钱,风景名胜的照片塞了小半个行李箱。本以为会一直有钱,可惜父母突然双双脑血栓卧床,她回到沈阳,之前的门路都用不上了,还要解决吃喝拉撒看病买药的燃眉之急,只好到北行大世界混场子。田琪总挂在嘴边一句,老娘什么没见过,敢惹我,咱们走着瞧。有人传有大哥罩着她,还有人传她是在外头犯了大事回来躲灾,说的有鼻子有眼,没人亲自印证,只看出她打扮比一般女孩洋气,衣服都是港澳女人街的货色。后来事实证明以上都是无稽之谈。田琪有过往,却没那么精彩的故事。她跟客人上床,明码实价,对大哥敬谢不敏,因为大哥仗着身份,不愿意花钱,而不给人白嫖是田琪的生存理念,一次可以换几盒降压药,能买几斤黑鱼给爸妈补身子,她比谁都明细。大哥们当然也就不太把她放心上,撑死了凑局的时候叫上她,反正不差一双筷子。
兴哥一顿言语输出之后,田琪眼皮一翻,说,这姑娘这么牛逼,你还不赶紧拿下,到手就是摇钱树,省得你天天跟我们较劲,说完起身去了卫生间补妆。兴哥笑骂,靠,吃醋了,放心,哥就疼你一个。田琪扭脸扔过一句,用得着你吗?
田琪就是这么顺嘴一说。和大部分混社会的姑娘一样,她不跟女的过不去,除非别人先惹到自己,比如明目张胆地对她表现出鄙夷,或者是故意抢生意断她财路。李念这两条都不占。日常李念跟谁也不搭话,手脚不算勤快,眼里没活儿,领班说到才会动弹。领班有时候气恼,说要罚工资。李念也没见红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私下里大家议论起来,都知道李念家里有实力,曾经还是个好学生,怎么就落到现在,成为大家猜测的重点。
田琪对李念还是挺好奇的,也有点说不清楚的好感在里头。她本身不是念书的料,从小就愿意跟好学生在一块玩,觉得人家聪明又努力。她喜欢优点,哪怕长在别人身上,也喜欢。田琪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李念正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扫楼梯,走过去说,小心点儿兴哥。李念抬起头,愣了半秒,点了点头。田琪往楼上走,听见李念小声说谢谢。田琪停住脚步,说,哪天一起吃小肥羊去,我请客。李念又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田琪觉得李念有些傻,心里又多了一份怜惜。
田琪后来知道自己是白操心了,兴哥对李念没兴趣,不过闲话一句。又过了一年多,兴哥还特意叮嘱田琪有机会提醒李念,何为在外头欠了大钱,道上有话,如果还不出就要人命。要李念自己多加小心,总有人不讲道义,伤及无辜。田琪没去多嘴,也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那段时间事情赶到了一处。爸又一次脑出血,急诊手术,田琪签了字,接了病危通知单,手术出来爸就昏迷,一直在ICU。为了交住院费,田琪卖了家里旧房子,一个礼拜之后,爸还是死了。她张罗了葬礼,然后把妈送到大舅家,一个月给大舅妈一千块钱生活费。大舅妈收下钱,还是给脸子看,家里地方小,表弟还在念书,大舅糖尿病,光靠自己一个人,别人嫁人是穿衣吃饭,她嫁人是给人当保姆老妈子,絮絮叨叨一车废话,大舅摔了水杯,大舅妈才闭嘴。田琪只能当看不到听不到,又添了五百说是给表弟买书,然后忍着心疼离开。她要继续赚钱,就算是为了妈少受点委屈,也要好好赚钱。这种情况下,有点力气就想着怎么骗客人了。自家坟头哭不明白,她没空给别人家号丧去。
不过田琪因此对兴哥有所改观,俩人暗地里真处了一段时间,因为兴哥太过邋遢,经常因为一周不换一次内裤闹分手。但田琪最后的分手理由一是自己不配,二是兴哥喜欢上了别人。那是她安排好的一个女孩,身材娇小声音浪荡,兴哥最喜欢的类型。兴哥误以为自己真的移情别恋,多少有些愧疚。对田琪来讲,这算顺利禅位,和平分手,江湖人的面子和情分都保存了下来。没多久兴哥跟那个女孩也掰了,女孩要去日本淘金,说她的长相和声音在日本都是最受欢迎的,说不定还能当艺人,一炮而红。人还在沈阳,先改了一个日本名,春田花子,还说将来红了,让兴哥千万别说两人认识过。兴哥气笑了,说,赶紧滚,你就是个缺心眼子。田琪说不怕,好女孩满大街都是,有合适的我再给你介绍,至少D罩杯。
田琪和兴哥从此成为哥们,摆了一桌酒,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以后是兄妹。兴哥用开刃的三棱刀在胳膊上划出一道口子,以后有人敢欺负田琪,他必定让那人三刀六洞。田琪眼含热泪,李念从隔壁药房买来纱布药水帮兴哥包扎。兴哥面不改色,一口口灌白酒。
田琪有兴哥罩着,离开大世界,接了北站前一个小舞厅,自己带姐妹,有人惹事闹事,有客人想白嫖,有姑娘使坏,一个电话兴哥就来铲,次次摆平,从不收钱,还要请田琪和手下的姑娘们一起吃饭唱歌蹦迪,人气最旺的中国跳,兴哥留下一个最大卡座,田琪任何时候去都可以签单。
几年后,兴哥因为重伤他人被通缉,田琪开了一家美容院,想到兴哥心里一阵唏嘘,就想如果兴哥来联络,她一定会把全部积蓄拿出来供兴哥跑路。估计警察和兴哥都想到了,所以兴哥从没跟她联系过。再后来田琪结婚,收到了一个没有名字的红包,心里抖了一下。
何为租了北行小白楼一处三居室,新房,精装。房主夫妻原本都是辽宁大学的老师,双双拿下了去美国的签证,离开时最舍不得这一屋子进口家电,可惜运费太贵路太远,只能忍痛割爱。何为带李念去看房,中介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用坏了,不然双倍赔偿,这是要写进合同的。李念说不会,我们会好好珍惜。何为冷笑不语,把烟头直接踩在地板上碾碎。白日阳光普照,灰烬碎尸万段。中介再没废话,打定主意趁早改行。
在宾馆住了小半个月,李念像有了自己家一样高兴,张罗着如何布置。家具不用换,床品和窗帘一定要精心选择,她才不要五爱街的便宜货,要去中兴或者新世界,再或者新开的伊势丹买最好的,柔软,温润,躺在上面好像就可以幸福一辈子。她还想把向阳的一间当成书房,两人一起看书晒太阳,角落有花和一只慵懒的狸花猫,看什么书不重要,哪怕是日本漫画。她喜欢乱马,或者最古老的圣斗士,简单的世界,黑白是非都分明,重点是爱情,总是炙热忠诚。
没等她说出口,何为手一挥,最小的当卧室,床挪进去,剩下两间放牌桌,客厅和阳台的交界处也要放一张牌桌,沙发挪到一边,紧挨着餐桌,原本围着餐桌的四把椅子直接挪到牌桌这边,剩下没用的什么茶几书柜,通通扔掉。李念的高兴被拦腰切断,从此再难弥合。
李念不太擅长争执,加上租房子的钱是何为出,想添置什么也都是何为埋单,只能眼看着九路市场上选的牌桌一二三进了家门。何为这才又说,你去选卧室的窗帘,去新世界选,挑你最喜欢的。李念又有点高兴,好歹是同居,好歹是一个固定的家,何况花、狸猫和进口窗帘漫画书只是杂志上看到的演绎,大部分人家都没有,足以证明不重要。李念想,日子怎么都能过。
何为经常和朋友打牌,朋友又带朋友,21点德扑麻将牌九,花样繁多。打牌通常都是一夜到天明,伴随着嬉笑怒骂香烟浓茶,李念独个躺在床上,听着门外传来的洗牌声发呆,实在烦了,她就敲墙,一下两下三下。何为说你睡不着就出来,帮着弄点茶水宵夜。李念把茶壶砸了。客厅里打牌的人抬眼转头看看,又继续看回手里的牌面,一把好几百上千的输赢,马虎不得。何为说,不想过就滚。李念穿着睡衣拖鞋径直走出去,什么都没带。
十分钟后,何为追到楼下,李念坐在花坛边,脸上没泪,表情木然。何为叹口气,姑奶奶,我错了,行了吧?你也没真打算走吧,不然怎么也应该换双鞋。下次注意啊,演戏要演全套。李念气哭了,哭一下又笑了,然后接着哭,骂何为不是人。何为站在月亮下头,脸上明明暗暗的疏懒,好像没变。李念又想到不久之前投奔进何为怀里,若不是他接住,她无处可去,原本的嗔怪成了原谅,乖乖跟何为上了楼。
牌友都还在,战局正酣,没人注意到两人中间短暂缺席,抬眼看见李念,说,小嫂子有方便面吗?面包也行,饿了。李念转身走进厨房,给所有人煮康师傅经典红烧牛肉味。
何为组牌局不抽成,主要为给自己找搭子。他对所有赌博种类都有浓厚兴趣,经常战到最后,把其他人都熬到双眼通红,他还是一副没解馋的样子。赢钱高兴的时候,就搂着李念在床上滚来滚去,顺便说些天长地久的情话。大部分时间输,倒头就睡,李念稍微翻个身,他就吼,干什么!李念吓得不敢睡不敢动,盯着窗帘上她最爱的螺纹花样,眼睛渐渐干涩。
李念后来下班很晚才回家,哪怕是早班,她也一路耽搁,有时候逛街看电影,有时候跟田琪和其他女孩一起去吃大排档,有时候去游戏厅玩币子,去北市场看二人转。有时候看到旁边省实验的教学楼灯光还是一亮半宿,内有莘莘学子苦读。李念愣神,恍如隔世。田琪说,你就是傻,考大学多好,有个好工作,找个好老公,一辈子舒舒服服。李念说,这么好你怎么不考?田琪说我脑子不行,看字疼。田琪说得特别认真,李念笑了。看到街边有夜校和自考的宣传招生单,李念留下了一张,想着随便学个什么,反正有大把时间。
李念的服务员生涯和自考大学文凭的想法在半年后结束,舞厅里昏黄的灯光和刺鼻的烟雾让她无比疲惫,整日昏沉沉。辞职的契机是*需要做人流。何为瞪着通红的眼珠带李念到皇姑区妇幼医院挂号排队验血。他早就预定好了第二天飞澳门的机票,李念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何为满心想的是该如何对李念开口,可怎么开口都逃不过一顿骂和吵,先想烦了,索性趁着李念睡觉的时候一走了之,留下钱,在登机前给田琪打了电话,拜托她在他回来之前多照顾,有事自己处理,最好别打扰到他。田琪骂了十分钟,何为手机关机了。
李念到底年轻,身体好,躺了两天躺不住了,非要下楼吃饭,呼吸新鲜空气。田琪拦不住,也是因为年轻,不太把这种事儿当事儿。她自己当初做人流的时候,第二天就跑出去跟人打台球,喝得都是凉的,也没见落下什么病根。她们身边一圈姐妹,谁还没过一次两次意外?谁真能躺在家里一个月养着?身体好了,人也废了。就算不废,养出一身肥肉来,还怎么上班赚钱?在这种事情上,田琪和那些女孩算是破除旧思想的先锋,只叮嘱一句多穿点。
两人去吃铁锅炖,兴哥也在店里,招待他一群刚卖力气打退204厂来找麻烦的小弟。兴哥过来敬酒,李念喝了点白酒,说是为了活血。其实她没有酒量,也可能是因为吃药的缘故,一口下去脸就红了,等兴哥转身,眼泪也出来了。她说她想分手。
田琪听着话里的颤音儿,明白还不到分手的时候。女人都傻,见了棺材未必落泪,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田琪说你自己想吧,想清楚就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天的饭钱是兴哥结的,走的时候说以后有空单请你们姐妹。
何为七天后从澳门回来,给李念带了一个LV钱包,给田琪带了一套化妆品。田琪在包装袋里发现了写着别人名字的卡片和表达爱意的诗句,知道这些东西都不是何为自己买的,不过上妆效果确实好。田琪以为李念知道何为在干什么,也许她并不想过多参与别人的感情,也许她还没正义到觉得小偷如何十恶不赦。电影里怎么说,大家都是下九流,谁瞧不起谁啊,李念也不过是个混在舞厅的服务员。总之田琪没多嘴,说了谢谢,转身告辞。她自觉给了何为白眼和冷落,已经尽到了朋友之间的情分。
李念冷了何为三天,何为三天没招人来打牌,炖了一锅鸡汤,喝了三天,从玻璃窗里冲进来的阳光让灰尘无处遁形,连带牌桌下头的烟灰,地板上被烟头烫出的疤痕,和墙壁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摁死的蚊子尸体,一起刺进眼里。李念觉出了一种陌生。她第一次感觉相比何为那些牌友,她在这里更像一个客人。
第四天,何为问李念,还想不想处?李念靠在床头没回答。何为说能处就好好处,总耷拉着脸,影响财运。李念有些懵。何为说完,从行李箱里搬出一尊财神像,满屋子找方位,还嘟囔说今天是初一,请财神到家,日后一定风生水起。李念看着何为跪下来给财神磕头,额头砸在地板上砰砰作响,她好像不怎么认识这个人了。何为站起身说,等过两天李念可以吃供给财神的水果糕点,对身体运气都有帮助。李念冷笑说那还不如直接喝香灰,老家村里有个老头,日常喝香灰,包治百病,长命百岁。何为脸黑了,忍了半天说,你身体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以后说话注点意,得罪神仙。为了李念这句大不恭的话,何为又多磕了三个头。李念心里一点点凉下来。
晚上有人来玩牌九,何为再次输个一二干净。何为纳闷,有人指点迷津,应该是李念刚做完人流的过,神仙嫌弃血腥和*戮,才没见神通。又过了两天,何为带着李念去了本溪铁刹山,给没出世的胚胎做法事超度。铁刹山香火鼎盛,何为像是找到了精神家园,磕头,问事儿,请神,白奶奶黑妈妈都带回家,保佑他在牌桌上无往不利。李念也被逼着跪了好一会儿。她没怎么想刚刚放弃的那个胚胎,只想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干什么?想不出来,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修行人看见,说李念需要招魂,这明显是魂丢了,大概率是被孩子带走了,孩子不叫孩子,在这儿叫冤亲债主,透着血腥凶恶*戮气。李念压低声音说,你信不信我报警?一块两块都算诈骗。人说我们不要钱,我们是为了修行,阿弥陀佛。李念冷笑,一把香卖一百块,修的是哄抬物价吗?道观里头念佛号?怎么不干脆弄个十字架再挂一串大蒜?人被李念说得急赤白脸,诅咒她不得好死。
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何为说的。何为这会儿还在正殿里磕头呢,从背影看,确实很像老家村里那个喝香灰的大爷。
李念身体一直没好彻底,沥沥拉拉流血流了三个月,人越发瘦,脸色惨白,浑身没劲,有几次还差点晕倒。何为特意抽出半天时间带李念去辽宁中医请了专家看,专家私下告诉何为,李念恐怕再难生育。何为彻底断了和李念处的心思,不过什么时候分手,何为没想好,也因为这件事没那么重要。何为在澳门输了钱,欠下高利贷,三个月利滚利,数目已经惊悚到他不愿意多想。他从回来到现在只有一件事,弄钱。一笔大钱,还上之前的欠款,还要够他再奔赴赌场翻本。他确信自己能够把输掉的一切赢回来,包括钱和尊严。
澳门的债主已经说要来沈阳。何为卖了家里另一辆尼桑和退伍时候何局长送给他的金表,暂时还上一部分利息,安抚住对方。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背运,不应该,能做的都做了,能拜的都拜了。还能怪谁?牌桌上一直背,玩什么都输,就算偶尔有小赢的时候,第二天也会输回去。钱没了,只能四处筹措,同事朋友师兄弟,连之前多年不见的战友,高中之后就没联系的同学,每个人都问,不说借,暂时挪用,江湖救急。因为前面积攒下的口碑,也不排除和何局长有关,反正每次开口何为都有所收获,有些人甚至连欠条都没收,都是哥们,你家你单位我们都知道,还怕你跑了?
在这段李念在床上和厨房里没精打采的日子里,何为把这些挪用来的钱,一次次在牌桌上拱手送人。那些人赢了钱,吃了李念煮的方便面后心满意足离开。
何为最终把心思动到了师父头上,师父有积蓄,做贼大半辈子,有不管一次入多少花一半存一半的原则,加上这些年徒子徒孙孝敬,就算已经收山,也还是个隐形富家翁。师父不信银行,钱都藏在床底下,人很少出门,日常就在床上坐着,稳如泰山。何为想这笔钱反正师父也不会轻易动,等他赢回来可以补起,又想就算败露了又如何,师父怕不敢太过张扬,又想一定能赢回来,他不可能一直这么背。反正左想右想,这笔钱都该是他的才对。想好了就行动,师父晚上偶尔会去北市场看戏,门上的锁对何为来说如同虚设。
行动很顺利,只是何为还没来得及离开,已经被师父和几个师兄堵住了。这算什么,欺师灭祖?师父说,早就看你小子不对劲,外头说你赌成了失心疯,可你不该打我的鬼主意。按照师父的规矩,至少要挑断何为的手筋。何为说要么弄死我,要么你们都得进去。市局反扒大队的队长和何局长认识,何为一个电话,大家鱼死网破。
师父最后没动手,只是让所有人传话出去,如果再看见何为在街面上哪怕只是偷一根钉子,都不能放过他。师父这是收回了自己的手艺,断了何为一条弄钱的路。师父说师徒一场,我最后提醒你,换码头也没用,话比人快,现在都知道你什么操行,真到了别的地界儿,没你爹老子撑腰,人家怕不是光断你手筋这么简单,会要你一条小命的。
何为信,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出楼道,衣服早就被汗湿透了,夜风一打,凉到了骨子里。他再次确定一定是招惹到了什么脏东西,不然怎么如此背?
转运搬财需要专业人士,何为请了出马仙,一个据说身上有仙家的大姨,金黄头发,蓝色眼影,穿一条四季都不合时宜的大红百褶裙,硬能在满脸皱纹中笑出个自以为的媚态百生。李念第一次见心里就不舒服,她回到卧室,让何为和大姨在客厅折腾。可惜该来的躲不过,大姨说李念身上确实不干净,有几个类似于冤死的穷鬼,才导致何为财运不济。处理办法很简单,大姨会做一场法事,将东西送走,但是李念要吃七七四十九天全素,并且不能洗澡不能外出,相当于全身净化,再世为人。
李念不答应,她和何为说,要不咱们还是分手吧。大姨摇头叹息,分手了,运没改,之前的晦气还在。何为瞪着猩红眼珠,求李念,就这一次,最后一次。你救我一次,你是想我死吗?等我赚了钱,咱们就结婚。
李念好像没听懂,她慢慢坐下,看着何为流眼泪。他们怎么就活成了这个样子?进口家具家电,满屋子跳跃的阳光,好像是昨天。今天一切都被打碎,谁也回不去从前了。
大姨如愿以偿,烧香,洒大米,念咒语,东西送走了,李念人也要晕过去了。何为好像更累,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虚汗。大姨说,这是好事,人净了,空了,财神爷和各位财神奶奶才好来补位,你就等着赚大钱吧。何为给大姨包了八百八十八的红包,还塞了两条玉溪,两瓶五粮液,酒和烟都是从何局长的酒柜里拿出来的。大姨走的时候叮嘱何为,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然神仙怪罪,不光要受穷,可能还要伤及性命。不过如果一旦奏效,那就不怕说了,因为是帮神仙扬名的好事。你有我电话,随时找我就好。
大红百褶裙飘了出去,屋里一股子劣质熏香的味道,李念晃晃悠悠回到床上,半梦半醒间,觉得日子不能这么过了。
李念没严格吃素,何为常不在家,家中净化的好处是暂时不能招人来打牌,何为游走在沈阳五区两县的地下赌场,牌九麻将二十一点,有输有赢。输的时候居多。赢了也会输回去。欠下的债只能继续欠着,滚雪球一样。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何为废了。李念也知道。
田琪有次来,看见李念窝在沙发里吃泡面,人瘦得脱了形,二话不说,拉着李念去吃了一顿烤肉。李念第一次吃出了凶狠的样子,她说,真他妈的香。李念一个人吃了三盘肉,撑得走不动,田琪去旁边药房买了山楂丸。李念嚼碎了,慢慢咽下去,然后说,600天。田琪没听懂。李念说,这是我和他正式同居的第六百天。田琪没想到李念心思如此细密,看来是动过真心的。她说,那你以后想怎么办?李念摇摇头,不知道。
李念真不知道,她把自己当孤儿,偌大的沈阳,没有何为,她都不知道该去找谁该去哪里。李念说了一句想想都蠢到家的傻话,她说,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的第一次,我还怀过他的孩子,他说有钱了就和我结婚。
田琪夹了一口拍黄瓜,边吃边说,每一次都是第一次。你得有这个心,不然以后怎么办?
李念没跟上田琪的思路,要到很久以后,她才会明白,田琪简直说得太有道理了。
后来田琪想,对于那会儿的李念来说,是撞了南墙,见了棺材。可是南墙还不够硬,棺材里头没真尸首,还不能彻底死心。女人总是这样,不把自己搞成体无完肤,就不肯善罢甘休。这种事没法劝,当事人执迷不悟,说不定还享受其中,然后再来醒悟,所谓成长必经之路。
李念打定主意要把蠢话一次性说完,她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田琪不吭声,默默干了一瓶啤酒。一瓶啤酒可以倒五杯,她连着干。
李念说,他应该喜欢过,不过我没他的牌重要。
田琪笑笑,对男人来说,女人算个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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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娅君 编辑 | 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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