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假的第三场夕阳在26楼窗外洇开,许诺把自己从床单上撕下来,赶在陈芳霞女士进门前的半分钟,抱起被翻烂的明清小说集坐稳在阳台的藤编椅上。
“妈,你回来了。”语气粘稠发哑,半部眼神贴在纸面上,好像已经在角落沉思过整个下午。
芳霞换鞋,她翻页,芳霞把包丢在沙发上,她优雅地拎起玻璃茶几上的搪瓷水杯,细抿,想起是隔夜的水,又放下。
陈芳霞面无表情地瞥许诺一眼,哼道:“看书的时候背挺直,别翘二郎腿,真跟老佛爷似的。”
回落的血液重新上涨,许诺垂下头,劝自己冷静。从十三岁成为外市某重点高中走读生起,她就总结出一套居家规律——前三天做老爷,后三天做太监,到第七天就要找准时机成为远征的战士和抱慈母线的游子,泪眼婆娑地道别。
这一场暮色刚好是分界线,战争一触即发。
果然,陈芳霞走到许诺卧室边,发出叹息,身子伏地,脚跟遽然消失在门后,拖鞋拍打木地板,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捏紧几缕落发,鼻头皱出波纹,一副不堪忍受的表情。
许诺点亮聊天框,给许佳发过去一个字——又。脚步声逼近,许诺侧身,目光钻进书缝,预想的数落并没有发生,只有那些死去的头发互相牵连,趴进深黑垃圾袋里,发出风扫落叶的声音。
“那家男孩,加你微信了么?” 陈芳霞屈膝坐进沙发,在布艺靠枕上斜支手肘。
许诺脑子里“嗡”地炸出一团蘑菇云,像吐出一粒酸涩的桃核,咕哝道:“加了。”那朵云跟着从鼻腔里喷出半分,在空气中四处涨落。
“聊上了?”
“算吧,聊了两句。”
陈芳霞凑过身,眼睛几乎瞪出镜框:“什么叫算吧,聊下来你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什么叫不怎么样,具体怎么样?”
“没怎么样,没兴趣。”
空气静滞,两秒钟后,陈芳霞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手臂环在腰间,脊背重重往后一靠,连带整座U型皮质沙发都颤抖起来,声音连跨两个八度。
“没兴趣没兴趣,不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25岁了还整天钻在屋子里捧本破书,在单位还没看够么,非要回家接着看闷头看成个书呆子。
那男孩人人都说好,就连在他家衣服店里打工的阿姨都夸阳光开朗,你有什么好看不上的,连做朋友都没兴趣?一天到晚眼高于顶的样子,到头来只能捡人家剩下的……”书在掌心重重合拢,像一声响亮的巴掌。
许诺盯住面色涨红的陈芳霞。晚霞捅破落地窗,泼进她的半边脸颊,白皙的皮肤配上新染的棕红卷发,仿佛刚上过色的油彩。
光影交界处,两瓣红唇仍在滔滔不绝,许诺自动消音,像看嵌牢在网眼里的鱼嘴,直到目光变得锋利,逼视着她:“你倒是没捡剩下的,当时介绍我爸给你认识的人也说过一箩筐好话吧,那你们又把日子过成什么样了?
他现在人去哪了?你现在有什么立场教训我这些,你吃过的苦,还想让我闭着眼睛再嚼一遍?”陈芳霞微张嘴,闷声不响。
每次提起父亲许卓,她就像被按了静音键,再热烈的响动都落入深渊,听不见沉底,只有震荡的胸脯还在顽强地吞咽情绪。
许诺踩着凉拖踢踢踏踏朝卧室走,按住书角的手指微微颤抖。
房门闭紧,她低头便看见许佳发来消息——听妈说了,那家男孩确实不错,我以前去过店里,肩宽腰细,接触一下,这波不亏,句子后面拖着三个狗头。
许诺把手机举到唇边,字正腔圆地说了几个字——许佳,我去*的。
半分钟过去,手机那端毫无动静,许诺沉思片刻,不动声色地丢过去一张老少咸宜的猫咪表情——姐,接我去你那待两天吧,聊天框里震出讯息——你要是能把这变脸的功夫用在男人身上,哪用得着咱妈费心。
许诺知道许佳说得对。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都比她厉害,她若是还存了点心思,全用在她们身上了。
一个当了二十年小学校长,是县城教育系统里远近闻名的工作狂,离婚后更加以全校两千名儿童的生命安全为己任,几乎活成一根锃光瓦亮的教棍,随时准备一个俯冲敲上某个稚嫩饱满的脑门。
另一个离经叛道,年过三十仍在丛草中穿行,又片叶不沾身。
美专毕业后,许佳在省城经营起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门外挂一排优美的仿古铜金属字“crystal”。
而所谓“设计”不过遵循一套粗暴的商业逻辑,每月到珠三角或长三角的服装批发市场低价进货,回来略加改造,再贴上工作室的标签,质地平庸的布料便改头换面身价大涨。
天生的玲珑身材更是帮许佳省去模特费,衣服上身,摆出几个少女海报上学来的姿势,为自己代言,店铺营销和自媒体双线并行,几年来积累起稳定的客户群。女装拼量,男装拼价,每次直播都有一批中年男客户按时上线买单。
工作室经营得红火,陈芳霞却始终满腹忧虑。一个吃尽男人苦头的中年女人自然不相信,有人能靠男人身上得来的红利烈火烹油过一生,何况那是自己的女儿。
于是陈芳霞旁敲侧击地重复那个听来颠扑不破的论断,“许佳,别太得意了,到头来你总是要吃这份苦头的。”
经历过几次声势浩大的家庭内部斗争,这些年许佳已经很少回家,她们就像两根不分高下的梁木各据一边,远远地共同撑起这个女人组成的三口之家,又因为许诺在一些时刻达成吊诡的同盟。
陈芳霞似乎觉得全天下的女人都是要吃苦的。许佳的苦头还是一句讳莫如深的谶语,但许诺要当心的苦,陈芳霞却能精准描述——无一技之长的孤家寡人,因久不见天光而皮肤苍白双目迟钝,在故纸堆里寂静地老去。
因此当许诺研究生毕业,落地出版社编辑一职,陈芳霞就隔三差五捧出一些“优质男青年”让她认识。男青年们各有所长,个头矮的学历高,学历矮的家境好,再不济有“人蛮好”这一点能作为永不过时的slogan,张口就贴上光秃秃的脑门。
用陈芳霞的话说,“见面吃顿饭总不是难事,就当交个朋友。”许诺也配合着交了几个“朋友”,桌上专注吃饭,问一句答一句,像只没有灵魂的塑料抽屉,酒足饭饱后甜甜一笑礼貌道别。
大多数情况下,对方也很有默契地再不打扰,鲜有几个头铁提出要下一顿的,也能找借口避过。陈芳霞渐渐失了耐心,有意识地降低“送人头”的频率。直到这个叫周森莨的人物出现。
2
事发在假期第一天傍晚,母女热络的氛围还在,饭后两人挽住胳膊去楼下散步,经过名叫“在水一方”的女装店,陈芳霞说了一声:“进去瞧瞧衣服吧。”径直去推门,许诺便只好跟进去。
老板娘一身棕黄色亚麻长裙,黑发盘在脑后,斜插一把粉紫色水晶簪子,一根拇指大的蜜蜡在胸前来回跌宕。门开的一瞬她笑眯眯贴上来招呼,“这是你家小女儿?”
“是啊。”目光上下打量一番,“真乖啊看着,跟老大差几岁?”
“差五岁。”
“在上学?”
“研究生都毕业了,就是人长得小。”
“哦,高材生,哪个大学?”
“N大。”
“唔!小姑娘真厉害,咱们县里几个能考上N大啊,你们教育出来不容易。”
陈芳霞边摇头边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偏要学个冷门,出来也是要吃苦头的。”
虽是新店,陈芳霞显然已经来过多次,早已和店里人混得熟络,许诺笑得脸都僵掉,她们还在滔滔不绝,终于等到陈芳霞挑好衣裙钻进试衣间,许诺才坐在靠门的皮凳上处理稿件。
暮色溅落在玻璃门上,有摩托和电动车经过,流动小贩的声音忽高忽低,许诺心情难得爽利,抬头却冷不丁撞上老板娘一张温蔼亲热的笑脸,许诺一边跟着笑一边感到不安。
当陈芳霞第五次钻进试衣间,许诺失去了耐心,想找个理由出门闲游。起身却见一个穿粉红色背带裤的小女孩挤进门,看着不过六七岁,嘴里叼着红豆棒冰,一张脸也像刚煮熟的红豆,呼呼冒热气。
她盯着许诺看半晌,转身便小跑往店内钻,马尾在脑后一颠一颠,“姨,外面太热啦,开小卖部的大伯送了一根棒冰!”
“看你这满头汗,啊有谢谢人家?” 老板娘赶忙拎两张纸擦过她脸上的汗和嘴边汁水,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许诺笑。
这时离开显得不合时宜,许诺只得朝她们挪步, “小妹妹真可爱,长得像洋娃娃。”
没想到小姑娘听完,蹦跳着往她这边撞来,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睛定定打量起她,目光像是一把小尺,默默测量什么。
“森雨,不能这样盯着人看。”老板娘在旁提醒。女孩却还不肯让开眼,粉嘟嘟的舌头舔一圈嘴角,开口便问,“姐姐你多大?”
许诺一愣,觉得有趣,说:“你猜。”
女孩冲她挤了挤眼睛说:“我猜你跟我哥哥差不多大。”
“你哥哥多大?”
“我不知道。”
许诺忍不住笑。女孩又问,“姐姐你什么星座?”
“水瓶。”
女孩用手挤自己鼓起的腮帮,哈出两口冷气,然后将两根手指来回磋磨几下,嘴里一阵嘟哝,忽然仰头,对她说:“那跟我哥哥是!绝!配!”
话音未落,陈芳霞掀开换衣间帘子,屋内发出一阵大笑。许诺怔住,不明白现在的孩子是吃什么长大,回想这个年纪的她还在树下挖土,这位就已经开始给自家兄长做媒婆。
老板娘佯作生气地训斥女孩说话莽撞,话头打个滚,却又说,“呷,别瞎讲,人家姐姐这么优秀,看不上你哥的。”
陈芳霞挥手,“哪里哪里,你哥哥是海归医生,工作有前途,人长得好看,姐姐还怕配不上。”
两个女人咧嘴看向彼此,好像默默商议又敲定什么,通过眼神互诉“衷肠”,许诺只觉喉咙里被塞了一团烂棉花,又胀又痒,此时说什么都是错的。
陈芳霞似乎感受到她的不自在,短暂的几个来回过后便绕开话题,开始对着镜子问价,脸颊上却还染着一层人逢喜事的红晕。
小女孩话多得像彩票店里来回翻转的彩珠,思路也天马行空,许诺在旁边陪着东拉西扯,倒也不觉得无聊。四个女人就这样两两作伴消磨过一阵,陈芳霞拎着衣服心满意足地和老板娘道别,推门的动作都比往常慢几分。
树影摇曳月色撩人,走出几米开外,许诺还能感到店内那束目光落在肩头,让她走路都失去平衡。回想刚才,她们默契得都没再提起那个她从未谋面的人,但许诺清楚地知道,这件事绝不只是小女孩的一句玩笑话那么简单。
果然,踏进小区门不久,陈芳霞默默扣住她的手腕,侧过身说——你的微信我推给刚才的阿姨,她儿子这两天要是加你,就聊聊天,当个朋友。
陈芳霞说这几句话的语气让许诺有些踉跄。记忆里只有她参加重要竞赛和考试的时候,陈芳霞才会用这种温柔到近乎讨好的口吻说话。
陈芳霞这次的期待大概比今晚的月亮高,许诺迷茫地望天,回到房间,感到裤袋里传出震动,头皮也跟着一缩,像只被系紧的布口袋。
如果那个新好友添加的申请是下发的考卷,许诺第一道题就答偏了。
申请框里三个字,周森莨。昵称leo,头像是上世纪爆红的摇滚组合BEAST,主唱埋头亲吻一捧鸢尾,鼻梁像一截嶙峋的石头。许诺对着手机屏幕怔住。
她的云村里有这名歌手的合集,封面就是这张图。这并不能代表什么,许诺告诉自己。时间过去四分钟,她仍然没有通过申请。
点开周森莨的头像,显示四条朋友圈,一条名为“儿童暑期护眼指南”的公众号消息,一首达达乐队的《南方》,一张城市高空俯瞰的夜景。
一片斑斓里,许诺辨认出那幢再熟悉不过的灰楼,她曾许多次站在编辑室窗前,放眼便望见对街医院外墙的十字图案,横平竖直的红,像意味深长的暗语,在暮色中拉扯出悠长的回音。
他的最近一条分享是昨天下午的对镜自拍,白大褂被镜面拢住,单手插兜,口罩遮住大半张脸,看得出脸颊瘦削眉目浓黑,指骨像倒伏的芦苇。镜中倒映出一面视力图表,他眯着眼,似乎正从中辨认什么。
许诺心跳加快,手指下滑几次,再没有其他信息,目光锁定朋友圈封图,一面灰蒙蒙的土墙,砌着四个暗红的正楷字样——严肃活泼。
许诺静静靠住椅背,思维有些混沌——这四个字是她的朋友圈签名。她抬起头,看见玻璃窗里素淡无奇的一张脸。
这又能代表什么,她对着玻璃无声地笑,满眼都是自嘲,许诺,别搞错了,人家的真命天子是踏着七彩祥云来的,不是裹着两家父母精心缝制的四喜被子来的,这是最朴素的相亲,不是甜美的命运。
时间已经过去十三分钟,许诺终于按下那个显示“同意”的绿色方框,手指带着怨忿,几乎能听见触屏时的“啪嗒”声,蹦出的聊天框里躺着那个读起来有些拗口的名字——周森莨。
像在一张签到表上填补空白,许诺也把自己的名字发过去,然后迅速点开信息页,删掉用了半年多的签名,留下四个字——生人勿近。
后来的聊天框里果然无声无息,他们的名字像被抛掷出去的两串石子先后沉底,夜色吞咽那一点点飞溅的水花。故事本就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发生,许诺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3
三天后的下午,许诺仰面躺在许佳精心布置过的“地中海式”风格客厅里,面无表情地复述这场经过。
许佳端坐在藤制沙发里,手捧一杯柠檬水,侧过脸来幽幽问:“故事为什么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发生?”
许诺盯住头顶猫咪形状的铁皮吊灯,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死鱼,嘴边残留腥咸的沫:“我不知道,就是不想。”
“那你希望以什么方式,像电视剧里那样互相指着鼻子臭骂然后越看越对眼,或者一下撞个满怀,嘴对嘴吧唧就亲上?”
许佳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找准许诺目光的瞬间,表情又变为无奈和怜悯,像小时候给她收拾打碎的玻璃花瓶。
“许诺,成年也蛮多年了,别还活在格林童话里,谁说只有骑马的才算是王子,小矮人也可能给公主介绍对象的,相亲又不是坏事,不掉价,我看你就是包袱太重,这么好的缘分也能给错过……”
许佳赤裸双脚,一身波西米亚式长裙,胸脯半掩在蓝紫色蕾丝边沿里,仿佛一双振翅的珍珠鸟,许诺伸手弹动其中一只鸟的尾翼,“相亲这么好,你怎么不去。”
“你看我,需要么?”许佳散开裙面,腰肢左右摆动,原地转了一个圈,布料轻盈,像一层薄雾扫过许诺鼻尖。
许诺一骨碌爬坐起来,揉弄冰冷的膝盖,声音也透出寒意,“所以我需要,只有我这样的人,才需要。”她用挑衅的眼神盯住许佳。
许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表姑的婚礼上,十七岁的许佳附在她耳边说,你知道么,他们是相亲结婚的,姑姑真可怜,竟然要相亲才能认识她的丈夫。
十二岁的许诺啃着仔排,懵懂地跟着点头,再看灯光下盛装的新娘,竟然真的有些同情,像是在看玻璃瓶中的标本。
而现在三十岁的许佳正用一种过来人的姿态对她说:“别钻牛角尖,认识人的途径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种,没必要抗拒,你自然能通过其他的渠道认识更多的人,只是这种方式……”
趁许佳喝水的功夫,许诺抢过话头,“更快捷,性价比更高,恋爱结婚一条龙,闹了矛盾还有售后服务,两家一起上门劝。”
“随你便。”许佳一屁股坐回沙发上,拿起剪刀修脚,亚麻色波浪卷发跌落在白皙圆润的膝盖上,嘴唇因为用力微微上撅。大概因为新恋情的滋养,许诺眼中的姐姐比之前胖了些,脂肪让脸部线条更加饱满,侧脸看过去仍然是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
“姐,你现在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厨师。”
“厨,师,”许诺一字一顿跟着念,默默消化这个从未出现在许佳情感史中的职业,“做西餐的?”
“中餐,川菜。”
“我记得你最讨厌川菜,还总说吃辣长痘。”
“他给我做菜从来不放辣。”许佳一边磨脚,一边漫不经心地答。
她没有抬头,上扬的尾音却代替表情提前泄露了满足和骄傲,许诺沉默几秒,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朋友饭局,他后来加了我微信。”
“用什么理由?”
“他说那天来了很多人,一眼在人群里看见我,觉得该认识一下。”
“哦。”一见钟情,许诺把这四个字咬碎在牙齿里,俗套的剧情。
有些人适合被一见钟情,有些人适合相亲。小时候走亲友,环绕的目光总是落在许佳脸上,翻来覆去夸。
“长大后不知道要迷住多少人”,直到谈论到学年成绩,陈芳霞和许卓又顺势把话题牵回小女儿身上,“聪明,上进,自觉”的字眼又从那些咀嚼过五官的嘴里吐出来。
许卓一手牵一个女儿,像被仔细调整过砝码的天平,四平八稳地移动在四围艳羡的目光里。许诺笑得大方,心想怎么没一个人夸她漂亮。
许诺升上初中,许佳已经快要高考,学习最紧张的时候,她的书包里还是能抖落出五彩信笺。她在书桌上展开纸面,看花样翻新的字体和词句,遇到实在露骨的就摆出作呕的表情。
情书大多看完就被撕碎扔掉,偶有几封留下,许诺盯着姐姐把信纸收进信封,纳入最隐蔽的抽屉,像看电视剧里皇帝的手在妃子们的牌面上逗留,把其中一面翻过来按紧在木头垫板上,这是姐姐的底气。
几年后许诺的书包里也出现相似的信封,不是别人送的,是自己买的,当时她要送的对象是年长两级,在校报编辑部认识的学长陈非。
就连纸上的内容都借鉴姐姐书包里出现过的句子,关于月光、操场和学长鼻翼上那颗椭圆的黑痣。趁活动课把信偷偷塞进学长课桌,带着甜蜜又慌张的心事回到班上,许诺才得知对方已经通过民航学院的招飞复选,前往省城进行集中训练。
她匆匆跑回那个教室,把信封从空寂的桌膛取出。回到家,趁许佳上厕所的功夫剪成两截,折成纸飞机从八楼丢出去。纸上的力气瞬间被热浪推散,飞机摇摇晃晃,撞落进花坛的积水里。
“晚上去金枫中心转转吧,带你买几件衣服。”许佳一脸嫌弃地看着地上魂不守舍的许诺——白T配牛仔,两件衣服的年龄加起来接近成年,袖口吊着半截散线,“上班的人了,别整天穿得像叫花子。”
许诺回过神,懒得反驳,反正一会儿花钱的不是她,肚子却在这时开始哀嚎,“许佳你不如想想要给你妹吃什么,她快饿扁了。”
“爱吃什么吃什么。”沙发上的女人翻了个白眼。作为一个二十八岁起戒掉晚饭的人,许佳认定每个在四点后和她谈吃的人都是卡路里陷阱。
许诺自力更生,去热了冰箱里唯一的巴沙鱼三明治,一边啃发硬的白面包,一边浏览周五晚上色彩纷呈的朋友圈。
视线被一张照片绊住——扎羊角辫的女孩举着烤肠,冲镜头笑得龇牙咧嘴,两根手指挡在镜头前,正好夹住女孩的下巴,配文,陪一个臭小子。定位在金枫中心A座。是周森莨。
许诺不动声色地收好手机,咬净剩下的面包,“什么时候出门?”
4
金枫中心分A、B、C三座。A座有各式餐厅、母婴店和一家AMAX影院,B和C是服饰中心和小吃街。许佳换一身荷叶边包臀连衣裙配漆皮高跟,径直去了B。
许诺在入口处遥望一眼那座位居高处的影厅,深知恶战在即。跟许佳逛街就像在游戏里打野,无法错过任何角落,韩系港风欧美复古,恨不得每件都往各自身上箍。
四层商铺逛下来,许诺像只四肢绵软的洋娃娃任由摆弄,还要等待那道目光审视定夺。最后总算挑中一件红色V领连衣裙和一套牛仔套装。裙子长至膝盖,腰部镂空,背面布料紧张,穿着四面透风,颜色倒是许诺喜欢的山茶红。
许诺几番推辞还是在姐姐威逼下对着镜子站得笔挺,许佳绕着她转两圈,开口就让店员剪了吊牌去付钱,“别脱了,就穿着回去,这套很适合你。”语气不容置疑,是她一贯的口吻。
许诺看着镜子里的人,只觉得陌生。许佳照例在购物后做美甲和护肤,扔过钥匙让许诺先回家。下降的扶梯前所未有的长,许诺微微提起勒住手腕的袋子,挡住腰部裸露的椭圆,又为了遮住后颈散下头发,只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向自己涌来。
抬头看表,正好是一部电影的时间。
夜露比往日重,许诺按住裙角站在霓虹边沿,看向高处的影院,胸口有些发胀,为什么要这样。
明明不想出来的,却为一个别人嘴里的名字,连面都没有见过,你在期待什么?她拔起目光,看向更高远的夜空,没有星光,月亮也显得怠惰,像一层随时要散开的雾。
许诺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因为身体里滋长的怨气,四肢反而放松下来,彻底忘记所有需要遮挡和顾忌的,只想快点离开。
夜风拍打脸颊,迎面却有一道黑影朝她飞奔过来,没来得及看清脸,两只细小滚烫的手臂已经捆住她的腰腹,羊角辫紧戳胸口。
许诺眼前一黑,踉跄着就要跌倒,一双温热的手扶住她的肩,才得以稳住脚步。那道力气很快从她身上撤下去,许诺抬头撞上他的眼睛,周森莨朝她微微颔首,把女孩使劲往身边扯,“森雨,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他沉声说。
小女孩很不给面地瞪他一眼,一双黑眼眸滴溜溜转,似乎又想起什么,指着许诺冲周森莨大声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姐姐,许诺姐姐,漂亮吧!”
两人都是一怔,许诺脸上发烫,周森莨的目光也有些僵硬。好在森雨似乎也并不指望回应,一把扑来亲昵地拉住她,“姐姐你在这干嘛,等会儿跟我们一起去吃小吃吧,里面有一家小鱼锅贴可好吃了。”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拉许诺往里走。
身后的长影斜伸至脚畔,许诺感觉每一步都在摇晃,这才意识到自己换了裙子,却没换掉那双穿了四年的灰色网面球鞋,头发也被风吹乱,身上那么多的漏洞和破绽,此时都变得格外刺眼,为什么腰间有镂空,她又不是光滑皎洁的白皮,想逃。
没想到周森莨几步跟上来,向她微微倾身,说:“她就爱些重油重辣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声音清冽,像一串石子落进湖心,许诺怔了一下,说:“看森雨喜好,我都可以。”周森莨点头,不再说话。
C座三层密布各色小吃店,招牌遍布南北,构成几组同心圆,森雨轻车熟路地找到摊点,勾着脑袋招呼许诺点餐,周森莨接过许诺手里的包,冲森雨说了一句“老样子”便穿越人群去占位。
他们的“老样子”是两碗鸭血粉丝配小鱼锅贴,许诺要过一碗豆腐脑配生煎,森雨拿了号牌,蹦蹦跳跳牵着她往窗边那排座位走,嘴里一边念叨,“我哥很怪,每次都吃一样的东西还坐同样位置。”
“那要是位置被占掉怎么办?”许诺问。
“他宁愿打包回家,他嫌别的座位太吵。”隔着散乱的人群,许诺远远就看见周森莨,一只胳膊横跨整副桌面,另一只手朝她们挥了挥,脊背微躬,半边身影倒映在玻璃里。那确实是好座位,拐角,靠窗,远离人群,在闹市里难得的安静。
“八点半楼下会有喷泉秀,这里正好能看见。”周森莨说,“还有二十七分钟。”
森雨惊呼一声“好耶!”在旁边用嘴巴模仿喷泉的水流,许诺不时歪过身接话,余光避开对面的人却避不开玻璃里的轮廓。
他低头盯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知怎么,许诺心头一乱,问:“刚才的电影好看么?”
女孩没有意识到问题,依然在手舞足蹈大声剧透,许诺却已经全身僵硬。
玻璃里那张脸忽然仰起,看她一眼又低垂下去,嘴角冒出笑意。刚才没人提起他们是来看电影的,除了那条显示位置的朋友圈,问这个问题等于自爆。
桌上手机适时响起,许诺赶忙接过,此时此刻,别说是陈芳霞打来的,就算诈骗电话,她都恨不得对方多说几句,电话里开口便是“在做什么?”“在外面吃饭。”
大概因为背景音嘈杂,陈芳霞拔高声音切入正题:“我今天碰见那家阿姨了,她说她儿子前段时间要考试,时间比较紧,昨天刚考完,正好也是假期里,有机会还是可以接触接触,那家男孩上进又阳光,跟你还是同个高中毕业的,比你高两级……”
许诺半边耳朵发烫,匆忙说,“好的知道了妈我先挂了。”便切断她的声音。
刚才的对话不知道眼前人听见多少,许诺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恼怒,几只汤碟端来,她搅拌着碗里的豆腐脑,不愿抬头。“我前几天确实在忙着考试。”
许诺被嘴里的花生米呛翻,咳嗽激烈,眼里有泪光溢出,一边朝他摆手:“没关系,你不用跟我解释。”
“我是觉得这样不太礼貌,当时正好在候考……”周森莨说。
沉默在桌上蔓延,潮水般的尴尬过后,许诺忽然感到厌倦,心口有什么无声断裂,她抬头打断:“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不过是过场,你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被家里人推荐女孩认识吧,每次都重复自报家门也挺麻烦的。”
周森莨停筷,注视着她,目光里的诧异都是安静的。许诺一个劲地拨弄碗底的酱料,说:“既然不是主动选择,那也不必要求自己用心经营,你不用有任何负担,就当多个名字充实朋友圈就好。”
周森莨用筷尖在碗沿戳去几叶青葱:“其实你也可以不用有任何负担的。”
“我没有负担。”许诺冷眼看他。
“那为什么要刻意改掉签名?”
“巧合。”许诺手腕僵硬。
“在这里碰见也是?”
“你什么意思?”许诺觉得身体里每一处都在尖叫,说话的声音却低沉得像发咒:“难道我故意盛装打扮,像灰姑娘等待南瓜马车一样站在这里等你?”
“没那么严重,或许只是好奇。即使不是主动选择,人对人也是会充满好奇的。”周森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坦然得让人害怕,“我妈说你这几天会在这里,我今天才发那条朋友圈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见。好奇心并不可耻。”
许诺喉口干燥,身体里某些角落仿佛暴露在黏满飞虫的白炽灯下,后背开始发汗。她想问,“那现在呢,我有让你失望么?”开口却是,“那你以前在哪个班?”
周森莨有些愣怔,许诺用眼神说话:“你不是说不用掩饰好奇心么,我现在就在释放好奇。”“八班,”周森莨手撑着腮,目光恢复平静,“学物生的。”
得到回答的瞬间,许诺才意识到刚才问题的指向——高两级,八班,他和陈非是同班。
身体枯寂,静得能听见心跳。“你们班位置很好,二楼,出门就是厕所,离办公室远,就是被大梧桐挡住了光,总有些暗。”
许诺话说到一半,默默咬住嘴唇,她想不通为什么,在他面前怎么总是藏不住话。对面探究的眼神又重几分,手指轻柔地敲打起桌沿:“怎么对我们教室那么清楚?”
许诺索性自暴自弃,“你觉得呢?”周森莨垂眼笑道:“喜欢的人在我们班上?”许诺耸耸肩,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冒出了几个字:“反正不是你。”
周森莨愣了一下,不生气,也没打算继续追问,只低声说了一句:“那真是可惜。”
“什么?”许诺有些意外。
“我在我们班那群货色里也算好看的,就坐在靠窗位置,你竟然没有一点印象,眼光不行啊。”周森莨眉头微皱,鼻尖一层薄汗,静静地看着许诺。
许诺一时竟分不清他是真愠怒还是开玩笑,于是也陪着演,语气带着嗔怒,“你也好不到哪去,我一天往你们班跑两趟,凭你这种旺盛的好奇心,竟然也能全然无视,说明我们两真的没缘分。”
“可不是么,不然哪能靠妹妹,”周森莨挑了挑眉,“我高三那年,她还没出生。”
最后这句话莫名戳中许诺的笑点,笑意在胸口徘徊,越压抑越汹涌,终于还是慢慢溢出,从喉口,从五官,用手指堵住一半,剩下的像一簇钩子狠狠牵起嘴角,鼻头微酸,连眼睛里也带着湿意。
周森莨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然后探手在森雨脑袋上抓了一把。森雨撅起油腻腻的小嘴,抚去脑门的碎发,不满地瞪着他说:“哥哥你吃饱了撑的?”
许诺弯下腰腹,笑得颤抖。就在这时,周身响起水花翻腾,身畔莹莹发光,女孩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许诺像只被风带歪的鸟扑向窗,水流隔玻璃濡湿她的眼睛。
嘴边笑没来得及收拢,便被身边更大的欢呼笼罩,喷泉秀开始了。森雨撂下食物,把她拽入楼下攒动的人群。霓虹闪烁,孩子们振臂欢呼,面孔和夜色被水声击碎。
周森莨也只好跟着跑下楼去,站在外围不停朝她们喊“慢点!”水流浸湿运动鞋网面,包裹住许诺的指缝和脚掌,像小时候赤脚踩着雨后的水洼越跑越远。
有一瞬间,许诺觉得自己一身红裙站在这里,确实在等待一辆南瓜马车。周围满是翻飞的虚影,那辆车到了,她就可以走了。
跑得累了,森雨拉许诺走向人群外的长椅,三人在路灯下拉长影子。周森莨侧身用纸擦拭妹妹湿润的脸,又递来几张给许诺。
空气微凉,裙边在皮肤上加深湿渍。周森莨无声地揽着森雨,森雨嘴上叽叽喳喳,偏要挤过来靠紧许诺,于是他的手也不经意擦过许诺的肩。
温热,迅速撤回,像聊天框里没来得及看清的讯息。许诺仰头望天,声音像一层雾气飘散开来:“我记得九中门口也有一个这样的喷泉,夹在旗杆和朗读亭中间,每到周五晚上会启动,差不多的光线,只是时间比这个短一些。”
周森莨半弯腰,手托腮,扭过头来看着她:“十三分钟,我在那看了全程,记过时。”
“是十三分二十八秒,”许诺低头盯住脚尖,耳朵有些发热,“我看喷泉的时候总插着耳机,是三遍七里香的时间。”
“输了。”周森莨笑,许诺忍不住侧身看他,那笑容很特别,面部肌肉得到解放,眼尾眉梢比嘴角先折出温暖的弧度,眼睛很亮。许诺也笑。忽然有一个人影从水雾中走来。那张刚做过护理的面庞柔和素净,头发在脑后盘成髻,脖颈修长。
许诺感到鼻腔有些滞闷,笑容堵在脸上,像一层干结的水泥。
5
“你怎么还没回家。”许佳走来,眼光毫不遮掩地扫向她身边的人。
许诺起身,两手攥紧贴在裙边,风更大了,身体作冷,她低声说:“刚好遇到朋友,正打算回去。”
许佳歪了歪头,笑意黏稠,目光在等待着什么,于是许诺回过身,向坐在身后的人介绍:“这是我姐,许佳。”
周森莨两肘撑住膝盖,目光缓缓落在许佳脸上,定格,起身微笑,说:“你好,我叫周森莨,这是我妹,森雨。”
许诺站在中间,不知说些什么,刚才的一切仿佛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就连喷泉都猝然熄灭,大幕降落,人群四散,留下空瓶、竹签和果皮碎屑,一地腌臜。
许诺有些失神,身后响起急促轻快的脚步,森雨挣脱哥哥的手臂冲了过来。她仰着头,几乎用一种虔诚的姿态打量许佳,拉长了语调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女孩一边说一边向后拉扯周森莨手腕,一下又一下,左右摇晃,仿佛暗示着什么。
每拉动一次,许诺就感到心脏塌陷一寸,像被车碾过的塑料袋紧贴在胸腔。
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觉得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特殊的缘分,差一点她就要拥抱这份“被选中”的命运。许佳弯下身,拨弄了女孩的刘海,脸上是真挚的欢喜,以及对这种赞美早已习惯的自矜。
许诺忍不住轻笑,喉口涌出一声休止符,气氛凝固。她有些不耐烦地撇过头,发现那双眼睛正在盯着她,目光含混。
周森莨凑近过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于是许诺避开那束视线,顺势从他的手臂上接过衣服袋子,点点头,扭头对许佳说:“姐,我们回去吧,天凉了。”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许诺在湿漉漉的人群边缘狠狠打了个哆嗦。
到家已过九点,许诺从阳台捞过宽松及膝的灰T,换掉湿透的红裙,衣服脱去一半,许佳斜倚在沙发上,意味深长地盯住她,“那男生看起来不错。”
许诺把手臂伸进袖管,面无表情:“对他感兴趣?”
许佳瞪她:“别放屁,我有男朋友。”
“你谈恋爱几乎没超过半年的。”
“这次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喜欢他。”
“哪次不说喜欢?”
许佳停下摩挲杯口的手指,“许诺,别以为你很了解我。你喜欢的东西我不一定在意,我有多喜欢你也不会清楚。”
许佳拿着手机进了卧室,许诺呆坐在客厅,两分钟后,她听见许佳在房间和男友视频,语气磨去棱角,声音里藏着蜜糖。
许诺想起那个个头敦实的男人的脸,厚嘴唇,说话温声细语,总是皱着眉头,不知道靠什么吸引住许佳。
他站在姐姐身边会感到惶恐么,还是他真的有钱到觉得拥有什么都理所当然?许诺洗完澡,爬上床裹紧被子。这个夜晚,身体像要散架,每处关节都发出喟叹。手机忽然在耳边震动,许诺看见一条撤回消息,来自周森莨。
屏幕上端“正在输入中”,心里默默读秒,直到视线里蹦出一行孤独的字——森雨是人来疯,你别在意。没有,她很真实,也很可爱。许诺说。他又问,还可以再见面么?许诺回答:见我容易,但下次不一定有这个运气能见到我姐姐。
时间在这一刻跳转过午夜,周森莨说,许诺,你像只刺猬。许诺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抓了一下,耳边一阵破碎的嗡响。
刺猬,父亲许卓很久以前这么喊她,小刺猬,带着亲昵的责备,在她因为一些“小事”发作的时候,比如奶奶把抓来的麻雀系上棉绳送给许佳却没有留给她。
比如陈芳霞扔掉她裹了一个月的胶带球,许诺总哭不出声,只是憋两汪泪窝进角落,紧绷唇角,怒视每一个经过的人,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一只砸痛她后脑勺的破皮球,只有许卓能从容地靠近,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软化她浑身的刺。
后来陈芳霞也被这样“控诉”过,以截然不同的口吻。在她发现客厅垃圾桶底一团棕黄长发,一番歇斯底里后,许卓丢下哭得满脸是泪的妻子,站到窗前抽烟,对着院子里的葡萄藤条说,*简直就像只刺猬。
刺是防御的信号,只有在脱离轨道的时刻才会生长出来,以皮肉的痒痛为代价,这一点许诺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她盯着手机屏幕,指尖一阵发烫,然后发了一张表情包过去,凶恶的中华田园犬伸着舌头狂吠,半分钟后,周森莨回复一串省略号,许诺扔下手机,胸口发胀,好像浑身血液都奔涌到这里,猛力锤击骨骼和皮肤。
那一晚,她在不安中梦见灰沉沉的老屋,她和许佳裹着被子在房间里看《动物世界》,屏幕里狮群撕咬野马奔袭,丛林像毛茸茸的画布。
风声卷起尘埃,却盖不住屋外无穷无尽的怒骂和推搡。许诺裹紧被子靠住姐姐,希望木门把一切吞没。梦中惊醒,许诺盯着天花板发愣,那几乎是记忆中许卓在家最后的画面。
那天后,他彻底消失在小镇,银色二手马自达里坐着一个女人,棕黄色长发,许诺一眼便认出,女人是妈妈所在小学的音乐老师,曾来过家里做客。
远行的车笛声中,陈芳霞坐在没有暖气的小屋里,裹着大衣看教案,像一只蜷缩的刺猬。许诺在那一刻发誓不要做蜷在角落的大人,不要热闹后重新空寂的饭桌,不要做被遗弃的那个。
年假休完,许诺回到单位附近的租屋。工作也忙碌起来,书稿堆积在案头,每天早上九点,在编辑部开完会,坐回电脑桌前一边打电话一边看稿。
白开水凉过一遍又一遍,像静止的沙漏。时间却加速流动,天光一场接一场散尽,眼见一周时间要过去,临近下班,许诺端着茶盏站在窗边长久地眺望。
中山医院的老楼像一把生锈的剑倒插在街巷。手机始终倒扣在电脑边,没有动静。只有工作群里提示做核酸的信息发过一遍又一遍,提醒这是本周最后一天,许诺的名字出现在未核酸的文档里。
息屏,点亮,找到那个头像,点开又迅速退出,望一眼远处的楼宇,再收回视线。过去的一周时间,这套动作重复多次,几乎成为肌肉记忆。
还可以再见面么?刺猬?他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倒是每隔两天会分享一首歌,BEAST或其他,有时会发出一张许诺无比熟悉的天光。
只要不主动联系,离得再近也可以是陌生人,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他又算什么东西。许诺掐断念头,收拾好东西去连廊排队。
已经过了下班点,许诺吊在队尾,队伍散漫稀疏,分成三支快速移动,像流水线上的零部件,终点是一身白。许诺坐下,伸脖,张嘴,面无表情,却迟迟等不到那根令人不适的棉签。
合起嘴等待。对面的人埋着头,似乎还不太熟练,终于把棉签抖落,许诺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视线朝上瞪着白炽灯光。喉口发痒。
今天的志愿者力道不轻,喉口酸痛,几乎要落泪,许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视线有些怨恨地下移。一个激灵,差点咬住棉签,又挣扎着保持住双唇间那道缝隙。周森莨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手指靠在唇侧,散发温热的气息。
许诺皱眉瞪他,周森莨这才收回棉签,折断在玻璃试管里。还在笑,手臂颤抖,像抖落一串标点。
许诺起身走向一旁,周森莨摘掉遮罩,露出乌漆漆的脑袋和汗湿的额头,侧身说:“你刚才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只刺猬。”
许诺抱紧手臂,做出防御的姿势:“你刚才看上去真的很狗。”
周森莨愣了一下,眉头舒展,大笑,许诺也绷不住松下了嘴角。“吃饭了么?”她问,“要不要尝尝我们食堂?”
语气自然,说完才愣住,好像泄露什么秘密,又告诉自己冷静,旁边两个白大褂含笑看着他们,周森莨明显也愣了一下,却只一下,便缓过神,摸着肚子说:“嗯,是有点饿了。”
食堂快要收餐,两人端了温热的四菜一汤,默默对坐,许诺耸了耸肩,问:“周医生,我们这够简陋吧?”
“等你吃过我们医院食堂才有资格做这个评价。”
许诺本想接着说,“那我什么时候能吃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她的勇气也是限额的,刚才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周森莨抬头看她一眼,没说话。
为了弥补这个谈话的缝隙,许诺不得不重新开口:“我还以为你们会有专门的营养餐,毕竟工作这么辛苦,总要吃得好一些。”
“不存在的,有时候一个面包就对付过去,很平常,都很平常。”周森莨朝她眨眼, “以为不普通的,身在其中,往往寻常。”这是许诺写在上一期杂志“寻常之美”卷首语的话。
“你看过那期杂志?”许诺感到呼吸变了节奏。
“前几天在报刊亭看见就买了。”
“谢谢照顾生意,因您一臂之力,公司能多喘口气。”许诺调笑,周森莨却认真地看着她:“我当时以为还有下一句。”
“哪句?”
周森莨朝她眨眨眼:“你以为普通的,身在其中,往往都不寻常。”许诺了然点头,把几片烂熟的娃娃菜按进碗底,嘴角噙着笑意,“我把这句删了,看起来普通的往往就是普通,没什么不寻常的。”
“那是你看世界的眼光不对,不是所有浪漫的东西才值得被期待。”
“你挺喜欢给人上课的。”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在夸人。”周森莨耸耸肩,“对不起,我有的时候确实有些好为人师。”
许诺笑道:“不过有时候说得挺有道理,周老师,受教了。”
吃过饭,他们一起走出大楼,人声嘈杂,一路无话,落日无声无息铺满西天,几只飞鸟穿过楼宇。周森莨要回医院值班,他们在岔路口停下脚步。
摆手说再见。
穿过马路,周森莨回头又朝她挥手,终于缩小成一个灰色的影子,像湿漉漉的能被装进口袋的桃核。
许诺也朝他招招手,把帆布包往肩上送了送,顺人流往地铁口走,包身拍打着腰窝,有些发痒。她想,人与人的关系像不经意间打出的响指。
在某一场离别关口,身边的人还没有消失,已经提前开始感知到等待的煎熬,故事就真的开始了。许诺觉得一切寻常,又不寻常。
她在树影下深吸气,左臂收在腰腹,扎紧一个秘密。
6
后来的联系便不由地密切起来,核酸每周两次,许诺总要捱过人潮,下班之后再下楼排队,周森莨在最右边尽头的四角凳前坐得笔直。
一身白衣,口罩遮面。人群组成曲折的通道,有时许诺能看见他忽然伸长脖颈朝队尾张望,像迷路的人。每当这时,许诺立即缩回身体,嘴角噙笑,仿佛小时候和邻居玩躲猫猫。
等那道搜索的目光被下一个折叠的身体挡住,她又踏出半步开始张望。终于在他面前坐下身去的时候,带着一点紧张,仿佛真的经过跋涉和苦苦寻找。
棉签伸进喉口,力度一次次弱下去,像飞鸟羽毛在肌肉里打个滚,怕弄疼了她。能感受到周森莨指尖的温度,许诺不再躲他的眼睛,做完急急起身退到一旁,总觉得自己用的时间比其他人多一些。
后面的目光轻扫过她,又扫过周森莨,露出揣测的表情,许诺扭头装作看窗外的街景。吃饭时想起这一切,许诺忍不住扑哧一笑,周森莨疑惑问,“怎么?”
“我忽然想起来,我怎么总是张着嘴对你,核酸,吃饭都是相似的表情,”许诺问,“我张大嘴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周森莨也乐了,“那下次可以戳戳鼻孔。”
“别了,还是张嘴吧,反正我牙挺白的。”许诺朝他龇牙,周森莨突然举起筷尾作势要敲她的脑袋。
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他们都是一怔,最终落在头顶的不知是周森莨的筷子还是手指,轻柔的像麦田里一阵微风,许诺忽然想,这样下去,一周两次好像也不够用了。
没有核酸采样的日子,周森莨开始约许诺一起吃午饭,两人在附近巷子里找一家便宜热闹的苍蝇馆,要一碗炒饭或面条,或者等每周的营养日一起汇入院区食堂的人潮。
去的次数多了,几幅常见的脸孔也牢记在心,许诺知道自己也被很多双眼睛记住。
每次经过护士站,都像在接受检阅,那些白色帽檐下的目光顺着她的步伐移动至少三秒,等她离开,她们还是会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更多的三秒钟。
在这家员工超过两千人的公立医院,每个年轻未婚的医生都是可以随时触发的戏剧种子,能给密集上演的生死切开一道世俗的裂缝,没有人会轻易放过。
周围目光里几分是好奇几分是敌意,许诺心里清楚,偶尔遇见来人八卦地问她“周医生的女朋友?”她摇头,抿嘴一笑说,“朋友”。
他不点破,她也不主动跨出那条边界,剩下的交给时间。
这些年读过那么多故事,千百种情节早在身体里长出茂密森林,许诺自觉又在看一出戏,开头的相遇已经陷入庸常,中间总要经过些波折才是耐读,她不能让一切发生得太轻易。
直到那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以许诺料想不到的方式。
那天是周四,周森莨上午十点发来消息,让许诺来医院餐厅和他一起吃营养餐。答应后,许诺再给他发消息、打电话却没回音。
到十二点,许诺等得心焦,抓起手机直接去医院找人。正值用餐高峰,员工餐厅飘满白大褂,像她一样穿着日常的人便格外显眼。
于是许诺一眼发现那个穿不同颜色衣服的女人,黑色毛衫和紫色半身裙,中长卷。居然是方阿姨。她旁边站着周森莨和一位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女医生,正眉飞色舞地说话。
许诺考虑还要不要过去,方阿姨却一眼挑出她,瞳孔被点亮,高喊一声“诺诺”,隔着人群用力挥手。
许诺感觉四面八方的目光朝她涌来,几乎有些站不住脚,好在周森莨已经跑到跟前,“对不起,刚才我妈妈的朋友突发心梗送来,忙着给她联系,没来得及回消息,对不起。”
他鼻尖沁出一层薄汗,满眼焦急和愧疚。许诺微笑说:“没关系,阿姨的朋友好些了么?”
“已经没事了,那边站着的就是心外科主治,刚给治疗过。”周森莨一边说一边领她往前。
许诺感到前方的空气变得灼热。即使还在和主任说话,方阿姨的目光也没有一秒离开过她。许诺只觉得自己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拖过去,然后两个女人一起望着她笑。
许诺用力还出一张笑脸,飞快扫一眼那件白大褂上的胸牌,说“方阿姨好,周主任好。”
女人眉开眼笑,朝她挤了挤眼睛,“我就知道你们能成,前两天还在店门口遇见*妈,说不知道你两有没有下文,我说我前阵子去拿你们的八字算过了,般配,肯定成。”
她说着拿起许诺的手往身前拉拽,亲热地拍打两下,无限喜爱地摩挲着,目光像一簇火苗,在他们脸上来回轻扫,柳叶眉高挑,“怎么,你两闷声搞对象,都不带通知家长的?” 那只滚烫的手还牢牢按在许诺手背,许诺僵在原地,眼前一片虚影。
周森莨在旁边说了一声,“妈!”声音不轻不重,方阿姨面色微怔,不满地看他一眼。周主任却在旁边笑:“哟,两人还不好意思了,别装了,又不是中学生早恋,你两看着就像一对,大大方方的,赶紧给*生个大胖孩子是正经事。”
许诺听见呼吸声奔流,身体像只膨胀的气球,主任的话却显然已经狠狠击中方阿姨的心门,再次打开了她的话腔。
“怎么不是呢,我眼光从来不差的,这姑娘就住在我们家旁边,N大高材生,学中文系,两个人工作也都稳定,还只隔一条马路,各方面都没得挑,我跟你讲啊,看上她的还不止我,我家那鬼丫头也好玩得很……”
方阿姨正要继续往回追溯,许诺听见胸腔里有什么挣脱开来,用力抽出自己的手,笑意消失在脸上。于是方阿姨愣在原地,半张的嘴像一只吹不响的口哨。
四周阒寂,周森莨过来拉许诺的手腕,说:“妈,许诺来这还有事,她对这里不太熟悉,我带她去认路,饭都给你们定好了,你一会儿去窗口取。”
周森莨交代完,拉许诺走出餐厅,下楼往西院长廊走。路上行人不多,初秋的阳光依然刺眼,像一把淬红的刀悬在头顶。周森莨说:“很奇怪,我现在越来越能感觉到,你什么时候会长出刺来,我妈今天来得太突然,我该早点告诉你。”
他回过身,被许诺眼底的泪光吓住。
“周森莨,”许诺低下头,神情平静而倔强,梦呓般喊一声他的名字,“我好像确实喜欢上你了,你喜欢我吗?”
周森莨愣了两秒,点头,语气在一贯的从容外,多了几分温柔的急切,“我喜欢你,许诺,抱歉,让你先张口,我以为这句话可以晚点说的。”
他的嘴角扯出灿烂的弧度,正想抬手揉一揉她的脑袋,或者像所有表明心意的恋人应该做的那样拥她入怀,许诺却抬起头,眉头轻锁,一字一句对他说:“可是我们换一种方式遇见该多好。”
我对相亲对象说,如果我们换种方式相遇,会不会是其他结局。
周森莨刚抬起的手臂又放下去,笑意凝固在嘴角:“什么意思?”
“刚才下楼,我听见有人在偷偷说,周医生怎么也要靠相亲找对象。”
周森莨鼻腔里发出轻笑, “你知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但我会,我会一遍遍地怀疑这件事。”
“怀疑什么?”“怀疑你喜欢我,是因为合适,般配,门当户对,工作只隔一条马路之类,怀疑换一种方式遇见,也许根本没办法互相吸引。”
周森莨盯着她的眼睛,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开口:“许诺,这是伪命题,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没有发生这一切,我会不会喜欢上你,重要的是我们已经遇见了不是么。” 他轻声叹息道,“你想得太多了,这样生活是很辛苦的。”
他们离得很近,许诺几乎能听见周森莨的呼吸,当他说出“辛苦”两个字,目光像一粒石子落进她的眉心,许诺几乎有一种冲动,要扑过去紧紧抱住他,直到融进他的身体,成为一个人,这样就不用再去思考一些缥缈的问题。
可是下一秒她还是退后两步,目光闪躲,“对不起,我想我还是需要一些时间。”周森莨眼睛里长出一片薄雾笼罩的森林。没等到回复,许诺已经转身走远。
7
手机死去了,再没有任何消息。许诺对着电脑屏幕发愣,一边把家中堆积的各种零食往嘴里塞,碾碎,咀嚼,吞咽。
许诺细数,他们认识也不过四十七天,比食物在肠道生活的时间长不了多少,如果周森莨感到厌倦,彻底退出自己的生活,接受起来或许也非难事。
再要一个四十七天去消化够不够呢,那时就要进入冬天。春节前,陈芳霞大概还会给她安排相亲,继续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许诺感到心痛,用手指按住太阳穴。
后来的一个星期,他们又遇见过几次,连廊上周森莨拎着采集完的核酸样品,汗湿的隔离衣搭在手肘,脚步匆匆,没有多看她一眼。
另外一次是在公司附近的小吃巷,许诺和几名同事吃过酸辣粉,满头大汗出来,撞上周森莨在角落抽烟,他左手插在裤兜里,脊背微弯,目光怔忡,望向半面坍圮的灰墙,不知在想什么。
烟雾笼罩眼睛,像是一层顽固的结界。等火光几乎烧到指腹,周森莨惊醒,灰烬抖落在花坛里,回身看见许诺,嘴角提起半秒,像摁动了某个开关,轻声问:“来吃饭?”
“嗯,吃饭。”
他点头,指指身后,“病房还有事,我先回。”
许诺愣在原地,忘了开腔,等他走远,只觉得树缝里漏下的阳光刺痛双眼。
傍晚,许诺坐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拨通许佳的电话,倾诉完最近发生的事,许佳那里迟迟没有动静。“姐,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
许佳沉吟一声,“啪嗒”点燃火机,说:“不是觉得,我一直知道,从小就知道。”
许诺陷入沉默,眼角灼热。
“你说实话,还想见到他么?”许佳在电话里问。
许诺轻轻地“嗯”一声。
“那正好,”许佳停顿了几秒,漫不经心地说:“明天陪我去趟医院,我肚子里面长了个肉瘤,明天去拿掉。”
许诺张着嘴,耳边一阵刺耳的嗡鸣,却听见许佳用一种小女孩般甜美的声音对她说:“诺诺,别告诉妈妈,别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只能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等第二天清晨,当许诺瞪着一夜未眠的肿眼泡,在医院门口见到许佳,才知道她肚子里的并不是所谓的“瘤”,而是个不满三个月的孩子。那个厨师的孩子。
“他上个月跟我提分手,过了几天我才发现*了。”在许诺怒气冲冲的连番追问下,许佳捂着头这样解释。
“那你有告诉他么?”
“不用,我又不想靠孩子留住他。况且,”许佳瞥了一眼许诺,“他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前几天才知道。”
许佳穿一身阔大的白裙子,仰面躺在病床上,脸庞素净,两颊微微浮肿,她用手掌覆住隆起的小腹,神色依然平静。许诺起身倒水,假装看不见许佳通红的眼睛。
距离手术时间一个小时,天光渐亮,院区里人越来越多。拐杖,轮椅,和满脸倦怠的护士。
妇产科走廊上初生孩子的哭闹此起彼伏。许诺拉上窗帘,脱了鞋子,挤上床,把头靠进姐姐的臂弯。许佳身上有清冽的香气,许诺伸长手臂绕在她腰间,她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这样抱着许佳。窗外有风声。
“诺诺,我三十岁了,羡慕我独立,耻笑我放荡的人都有,其实我比你们想象中要更想成为一个母亲。”
许诺用手指轻轻触碰姐姐身上那团温热的隆起,指尖发烫,“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你从小向往的人生。”
“向往的人生,”许佳大笑,“你知不知道,过去这些年,谈恋爱被甩的其实一直是我。
他们总是说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我,可是后面都渐渐再也看不到我,甚至憎恨我,这样的事不断发生,没完没了地发生,许诺,我已经很累了,你当真觉得我不想结婚,不想好好经营一段关系么?”
“姐。”许诺把头埋在她身前。
许佳轻揉着她的头发说:“你总觉得我体质浪漫,我曾经也这样以为,并以此为傲。可是你知不知道,人和人是如何相遇的根本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相处和经营,这一点,我们都要慢慢学习,妈妈也是。”
许诺一边听一边用手抚摸许佳纤弱的脊背,感到她的眼泪滴落在头皮,像墨水浸染绢丝,一阵颤栗后,门被推开,护士催促手术,许佳把许佳从床上扶起,帮她散下头发,拭去眼角的湿润。许佳目光里有疲惫和畏惧,眼角掩不住细纹,像被刮花的玻璃。
许诺蹲下身搂住许佳,她隆起的小腹夹在她们中间,许诺喃喃:“记住,我是小姨,我们总会再见的,只是要晚一些。”
许佳被推入手术室里,天光已然大亮。许诺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瞪紧窗外一角天空,像小时候面对忽然失去信号的电视机屏。手机在叫,许诺扫一眼,头更痛了。陈芳霞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声音像螺丝刀一圈圈旋紧,“跟你姐在一起?”
“嗯。”许诺不自觉地晃动脚腕。许诺以为她一定又要说“总是要吃苦头的”之类,或者在耳边歇斯底里大骂全天下男人,却听见一声脆弱又沉重的叹息,陈芳霞低着嗓子说:“我晚上过来,带只老母鸡。”“鸽子也行,”许诺说,“鸽子汤更鲜。”
陈芳霞冷笑,“你懂得倒是多,你坐月子?”
许诺说:“梦里做过。”
病房里传来孩子的哭闹,大肚子的女人来来往往,眼前的空间也跟着膨胀了,视线被拉长,扭曲,许诺感觉昏沉,起身,向走廊尽头走。
有人在那里抽烟,背影像一片湿渍泼洒在白墙边缘,抖落烟灰,回过身,看见许诺,两边都是一怔。
男人半张着嘴,匆匆向她靠近,嘴里迫不及待地喊出一声“学妹?”
许诺呆看着眼前体型臃肿的男人,一身棉麻质地的居家服,那双眼睛不复记忆里的清冽和锋利,鼻翼上的痣也胖了半圈,像蒙着一层薄纱。
“陈非学长,真巧,在这里遇上你。”许诺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忽然有些陌生。
“是啊,好巧。”他说,“今天正好带老婆过来做孕检。”
许诺忙说:“恭喜恭喜。”
“谢谢,有这两小家伙,以后更是得累了。”
“两个,双胞胎?”许诺眼睛亮起来。
“是啊,一下怀俩,我们也没想到。”
“学长一向福气很好,”许诺说, “我印象里后来去念了飞行学院?”
陈非愣了一下,眼尾拖出两条清浅的褶皱,手臂在半空划出一道干瘦的弧线,“哈,是,不过后来退学了,现在自己跟朋友做些小生意,就在马路对面的招商城里。”他伸手往窗外一指,又迅速放下,像是被空气中什么燎过一下,指头蜷在掌心。
许诺心里一滞,种种经过都不想再去追问,至少不要在这里。
“那你来这里是?”陈非好奇地注视她。
“我陪我姐姐过来,动个小手术。”
陈非“唔”一声,点头不语,沉默间气氛有些尴尬,陈非似乎是想起什么,一拍脑袋:”我当年有个同班的好朋友在这里的眼科,正想去找他叙叙旧,找了一圈没找见,这医院太大了。”
“周森莨?”许诺脱口而出这个名字,自己先是一怔,陈非显然也很惊奇:“你认识他?”
“嗯,刚认识不久,”许诺说,“眼科在九楼,我带你上去吧。”
脚步声响彻在楼道里,越走越快,像焦躁的鼓点。值班室的门半掩,他正托腮盯着电脑屏幕,鼻翼轻轻阖动,陈非在门外咳了两声,许诺忽然浑身绷紧。
周森莨侧过身,目光先是落在许诺身上,像一池凝固的湖水。“阿森,”他喊,“不认识我了?”
周森莨这才被惊醒,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快步走来打量着陈非,伸手拍打他肩膀,“这些年看来过得挺滋润啊。”
他们抱在一起,许诺的身体崩成一根弦,发出只有她你能听见的尖叫。“你们先聊,我下去等姐姐。”说完便转身下楼去。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站在七楼的窗口喘息。
阿森,阿森。
许诺忽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傍晚,她潜回教室把半小时前塞进的情书偷出来,藏在怀里,在走廊上亡命飞奔,到楼梯口,意外看见一个男生坐在那里,手托腮,定定地看着天空,满眼落寞,她轻扫他一眼,像看见另一个悲伤的自己。
不远处有声音在喊,阿森。
她连忙转身继续飞奔。玻璃窗里出现了另一张脸,周森莨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饶有兴致地打量她,问:“一个人在这里笑什么?”
“没什么,”许诺头摇成拨浪鼓,“中午一起吃饭吧。”
“不躲了?”
“不想就算了。”
“中午吃完然后呢。”
“晚上也一起吃。”
“好。”他笑起来。
许诺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张,然后把那个秘密咬碎在牙缝。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他不用知道这些,他们已经以另外的方式遇见了。
许诺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她和陈非并肩的刹那,惊醒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在很久前的那个傍晚,他独自坐在教学楼的楼梯间,默默消化一个坏消息——招飞名额有两个,他在最后一关被淘汰,因为轻度斜视。
16岁的周森莨偷偷哭完,抬头撞见一个飞奔的女孩,手里拿着牛皮信封,满脸仓皇,只一眼,她又消失在楼道里,从此再没有被想起,直到刚才那一瞬。
他冲下来忍不住想告诉她这些,这算不算证据,能不能解决她的困顿和焦灼,通往对浪漫的某种想象?至少他们在很久之前已经见过了。
但周森莨此刻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不用知道。
那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了,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是新的遇见,发生在两个普通人之间。
(原标题:《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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