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涛:“神手”孔忠良与皇后之玺

许海涛:“神手”孔忠良与皇后之玺

首页休闲益智箭头小神手更新时间:2024-04-30

编者按:皇后之玺,因发现地距长陵近,而被推断为汉高祖刘邦皇后吕雉之物,现收藏于陕西省历史博物馆,为镇馆之宝其一。皇后之玺的发现者,是时年13岁的孔忠良。作家许海涛通过对他进行采访,以小说的形式还原了皇后之玺发现前后的故事,并将孔忠良称为“神手。”

“神手”孔忠良与皇后之玺

文| 许海涛

忠良不是个灵灵娃,却是个眼窝里有水水儿的娃。

一样啊,都坐在娘娘庙里,听佘老师高一声、低一声溅着唾沫星子讲,灵灵娃听过,念得溜儿,写得端,背得顺;不一样啊,忠良念得磕磕巴巴,写得歪歪扭扭,背得前言不搭后语。

一样啊,放学了,都奔出娘娘庙,往东南,越过高干渠三尺宽的小桥,往狼家沟跑,肚子饿很,回屋吃饭呀;不一样啊,忠良奔出娘娘庙,越过高干渠,却往西跑。一眼没留神,不见了影儿!

忠良跑到哪儿去了?

他的宝库。

他的宝库在哪儿?

渠里。

高干渠吗?

高干渠,上宽下窄,七八米的口,三四米的底,深四五米,横亘在半塬上。一渠大水由西向东,浩浩汤汤涌流而来。

皇后之玺发现地,距离长陵一一汉高祖刘邦与吕后合葬墓,1000米不到

忠良他爸说道:“那不是渠,是水龙,给塬上的龙供水呢!”

忠良不解,仰脖子问他爸道:“塬上有啥龙?”

忠良他爸赏给忠良一颗“毛栗子”——弯曲食指在忠良的小脑袋上点敲一下——吼道:“书念到狗肚子去了,塬上的冢疙瘩哪一个不是龙?长陵埋的是老龙,剩下的都是龙子龙孙!”

忠良嘟囔:“佘老师又不教这……”

忠良他爸扬起手,又要赏“毛栗子”,忠良闪开了。忠良他爸笑道:“狗日的,敲灵了!我一天书都没念过,咋都知道了?人活世上,耳朵要扯长,眼窝里要有水水儿……”

忠良知道,他爸要开谝了!忠良就势圪蹴下,双手托脖子,仰望坐在板凳上的他爸。忠良他爸谝道:“听着,长陵埋的龙是高皇帝刘邦,安陵埋的龙是孝惠皇帝刘盈,阳陵埋的龙是孝景皇帝刘启,茂陵埋的龙是孝武皇帝刘彻,平陵埋的龙是孝昭皇帝刘弗陵,渭陵埋的龙是孝元皇帝刘奭,延陵埋的龙是孝成皇帝刘骜,义陵埋的龙是孝哀皇帝刘欣,康陵埋的龙是孝平皇帝刘衎。还有个霸陵,在灞河边儿上,埋的龙是孝文皇帝刘恒;还有个杜陵,埋的龙是孝宣皇帝刘询,在长安县。狗日的货,记下了么?”

“记下了刘邦和刘盈,剩下的没……”

“脑袋里咋像塞的是石头?你赵伯给我只讲了一遍,我就记下了,一字不落!爸再给你讲一遍。”

忠良他爸又讲了一遍。不等他爸问“记下了么”,忠良抢先问道:“我赵伯做啥呢?”

忠良并不是想知道他赵伯做啥呢,只是不想让他爸再问“记下了么”。每回,只要提起赵伯,他爸就“飞谝”开来,顾不得再考问他。果然,忠良他爸中了“狗日的货”忠良的“计”,“咔咔”咳两声,挥一挥手臂,谝道:“你赵伯在西安城做大官呢!民国三十三年,我二十一岁,那一年秋天,我担扁担,领着你爷,牵着你婆,从商县老家的山沟沟跑出来,遇见的第一个贵人就是你赵伯!”

为啥从商县老家跑出来?

这是忠良他爸常谝的,每回的言辞都是这样:“填不饱肚子啊!听山外头来的人讲,山外头白面蒸馍、大老碗擀面尽饱咥!树挪死,人挪活,有好地方不奔,为啥一辈子窝在山里头?”

赵伯怎么就是贵人了?

这也是忠良他爸常谝的,每回的言辞都是这样:“二百多里路程,你婆你爷腿脚不好,走得慢,走了十几天,一路走,一路要,要不下了,揪野果子哄一哄肚子。出了山,走到了蓝田县五里头村,遇见了你赵伯。你赵伯是大善人,给了我一块钱!别小看一块钱,袁大头啊,吹一下,放在耳朵边,‘噌’地响呢!”

赵伯为啥要给一块钱?

这才是忠良他爸最常谝的,每回的言辞都是这样:“我眼窝里有水水儿啊!五里头村有一片坟地,栽了好些柏树,黑森森的。坟地里头有空房子,有钱人上坟摆祭用的。黑间没处去,咱一家人就歇在空房子里。第二天早起,我要屙屎,瞅在哪儿屙,不想屙在人家坟地里。白睡了人家的地方,不能臭了人家的先人啊!空房子东,百十步,有沟道,我就在沟道里屙。刚圪蹴下,草窝窝里头爬出一条绿长虫,冲我来呢!我赶紧提了裤子,上到沟道的半崖上,那一块是干塄。屙完,没啥擦沟子,我就势在崖上掰了块干土蛋蛋儿,嘿,跟着干土蛋蛋儿,掉出来个小瓶瓶儿!瓷的,大肚子,小口口,刚能攥到手心,青颜色,跟天一样的青,好看很!我提了裤子,在崖上刨了一阵子,啥啥儿没有了!离了坟地,上了大路,朝西安赶,碰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你赵伯。你赵伯一身制服,提了个包包,神气得很,一看就不是凡人。我朝你赵伯行礼,说道:‘行行好,赏一碗饭吃吧,我爸我妈两天没吃饭了!’你赵伯是善人,不嫌弃要饭的,掏出两张零票票儿给了我。我从包袱里摸出那个小瓶瓶儿,递给你赵伯,说道:‘拾了个这,你要不?’你赵伯拿过小瓶瓶儿,看了又看,问我:‘你在哪儿拾下的?’我指了坟地。你赵伯说道:‘请你带我去看。’你赵伯到底是斯文人,对要饭的,都说‘请’呢!看了,又刨了,还是啥啥儿没有。你赵伯给了我一块钱,说道:‘这个小瓶儿我要了。我的钱不多,这一块大洋你先拿着。你眼窝里有水水儿!今后再捡拾到老东西,到西安书院门里的碑林找我,我姓赵。’”

啥是眼窝里有水水儿?

这更是忠良他爸最常谝的,每回的言辞都是这样:“这辈子,我眼窝里最有水水儿的一回,是寻着了狼家沟!白面蒸馍、大老碗擀面的话不假,那是人家的日子呀!咱巴掌大一块地方都没有,凭啥白面蒸馍、大老碗擀面?得有一块子安身的地方呀!西安城里没咱的。西安城四方的村子,一个萝卜一个坑,也没咱的。有人给我说,渭河以北的塬上,缺水,人稀,兴许能安顿下。我坐船过了渭河,到了塬上,一样的啊,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是没咱的地方!我瞅见一架骡子大车正爬坡,赶车的鞭子抡得山响,牲口蹄子刨得冒烟,还是爬不上去。我奔上去推,使了浑身的劲,推动了,大车上了坡。大车是财东的。财东给我说,塬畔畔有一条沟,有狼呢,你要有胆,住到那沟里去。咋没有胆?山里头的豹子我都不怕,还怕狼!这条沟本来没名字,狼家沟,还是我起下的呢!我跟你赵伯有缘,刚在狼家沟安顿下,就跟你赵伯打上交道了。”

打上了啥交道?

忠良他爸抽两口旱烟,满脸兴奋,说道:“咱这三孔窑洞,我一䦆头一锨旋下的。旋这个大窑,旋出来个铜家伙,像锅,锈得发绿呢,卖铜都没法卖。我想起了你赵伯,寻到书院门里的碑林,给他了。他又给我了一块大洋,还领我咥了一碗羊肉泡馍,又说我眼里有水水儿。咱屋在狼家沟立了户后,南山里跑出来的,北山上下来的,‘河南担’拖家带口的……隔一阵子一家,都在狼家沟安了窝。柞水来的老陈家,旋窑的时候,旋出了好些陶牛、陶猪、陶马,要砸呢,我拦挡住,给你赵伯拉去了,半架子车,来回两天,你赵伯给了一块五毛钱。”

“咱没地,爸得有个营生啊!爸做上了小买卖——摇拨浪鼓,当货郎。本钱?你赵伯借给我了五块钱!货在哪儿?城隍庙,九里三,各样买卖在里边;上自绫罗和绸缎,下至牛笼与马鞭……女子娃的红头绳,男子娃的玻璃球,老婆子的铜顶针,老汉的旱烟锅……西安城隍庙大集上,啥啥儿都有!在哪儿卖?塬上啊!从长陵到平陵,四方邻近村子的男女老少,谁没听过爸摇拨浪鼓,谁没买过爸的货?爸不光卖,还换呢!一个‘猫儿头’换六根针,一个陶马换三个糖丸,一堆子铜箭头换一把旱烟,一把铜剑换一条马鞭子……换下的‘猫儿头’最多,好几十呢!换下的东西咋办?都给你赵伯了!你赵伯每回都说道:‘你眼里有水水儿!’”

“跑了三年多,账还完,挣了二十八个袁大头!瞌睡来了,就有枕头。我正寻思着置办二亩地呢,共产党得了天下,给咱分了八亩地,平展展的好地啊!我不摇拨浪鼓了,一心一意种庄稼,往后的日子,嚼白面蒸馍,咥大老碗擀面啊!”

韩浩月与许海涛

高干渠是水龙。忠良的宝库却不在高干渠里。

在啥渠里?

间隔三五里,高干渠有抽水站和斗门。抽水站把高干渠的水抽上塬,往北,给塬上的“龙”供水。斗门,只须摇起闸门,水往低处流,进入支渠,往南,灌溉半塬和塬下的土地。

忠良的宝库在支渠和小渠里。

支渠东,距高干渠三尺宽的小桥不到一里;北,离娘娘庙过一里,不到一里半;南,直直地通往三四里外的刘家沟。刘家沟和狼家沟连畔种地,却是窑店公社地面。狼家沟属韩家湾公社韩家湾大队。小渠在斗门之南三百米,支渠向西开口子,浇灌狼家沟半塬上的二十亩地。小渠三尺宽,二尺深,长满了扒地草。

宝库里的宝贝是啥?

泡钉子!

泡钉子应是圆盖儿的。忠良他爷躺在棺材里,钉棺盖的时候,用的就是泡钉子,圆盖儿。那年,忠良六岁,泡钉子被砸得“咚咚”地响,把棺盖钉得死死的,他爷再也出不来了……忠良哇哇地哭了,扑在棺盖上,不许大人再砸泡钉子……

渠里的泡钉子,却是方盖儿,四四方方,厚实,比钉他爷棺盖的泡钉子厚得多,钉身也长得多。可惜的是,渠里的泡钉子都锈钀了,有的碰了手,掉渣渣呢。

锈钀的泡钉子咋到了渠里?

用不着想!

麦收了种玉米,玉米收了种麦。平地种麦和玉米,坡地种稻黍和豆子。鸡啄食,狗撵鸡。这些都是天使下的,用得着忠良想吗?

泡钉子天使下就在渠里。

忠良眼窝里有水水儿,看见了,拾回屋了!旁的娃娃咋看不见?

旁的娃娃都是灵灵娃,书念得溜儿,字写得端,课文背得顺,放了学,一溜烟就跑回去了!忠良在渠里磨蹭,磨蹭到天黑,他爸就顾不得考问他,顾不得给他赏“毛栗子”了。磨蹭着做啥?弄草。荠荠菜冒出来了弄荠荠菜,灰灰菜长上来了弄灰灰菜,枸杞芽迸出来了弄枸杞芽……这些草,不单能喂猪,人还能吃呢!忠良第一回弄了草回去,天麻麻黑,他爸骂:“狗日的跑到哪儿撒踅去了?”扬手要赏“毛栗子”。忠良把一抱草塞到他妈怀里,喊道:“我弄草去了!”他妈拦挡住他爸:“娃大了,知道弄草了!”他爸落了手,嘴上却不饶,叫道:“弄草?胡毬逛荡呢!”

有一天,到支渠里弄草,拔起荠荠菜,带响了一堆泡钉子。忠良不弄草了,只拾泡钉子,不少呢!忠良的靛蓝大布书包里,装了个黑大布的袋子,专用来装草的。一时儿,拾了多半袋子,沉,提不动了。忠良提一会儿,歇一会儿,抱一会儿,歇一会儿……到了屋,天黑定了。他爸骂:“天黑成啥了,你弄的哪门子草?书念不进去,胡毬逛荡得倒美!”“哗啦”一声,忠良把黑布袋子里的泡钉子倒在窑门边,喘着粗气说道:“拾了这么多泡钉子!”他爸捡起一个泡钉子,凑到厨房的煤油灯下看了,瞥一眼忠良,模样不凶了,暖声说道:“瞎猫碰了个死老鼠,瞎雀箝了个好谷穗。快吃饭!”

瞎猫总不能老是碰上死老鼠,瞎雀总不能老是箝上好谷穗。忠良却能,除过渠里淌水的时间,多多少少,几乎每天都能从渠里拾到泡钉子!

泡钉子拾不完?

拾不完!

麦割了又能长出玉米。玉米砍了又能长出麦。鸡能下蛋,蛋又变鸡。天使下的——斗门摇起,高干渠的水涌向支渠,斗门落下,支渠里的水干了,泡钉子又冒出来了!

忠良他爸卖过六回泡钉子,最多的一回,卖了五块八毛钱;最少的一回,卖了三块九毛钱。六回,满共,卖了二十七块三毛钱。

这还不算里头的麻钱儿!

还有麻钱儿?有!麻钱儿是钱,却是废钱,当下用不成啊!忠良拾了麻钱儿,跟泡钉子混在一起,倒在窑门边。忠良他爸吼道:“泡钉子是铁,麻钱儿是铜。铁是铁的价,铜是铜的价!”

星期日得了空,忠良蹲在泡钉子堆边,把里头的麻钱儿一枚一枚拣出来,另放作一堆。忠良他爸只卖给收破烂的泡钉子,却不卖麻钱儿。忠良问,忠良他爸瞪一眼忠良,吼:“急啥?”

忠良他妈瞪他爸:“少给老二喊,老二给屋里出力了!”

忠良他爸笑了,绵声说道:“狗日的,眼窝里也有了水水儿,是出了些力!”

二十七块三毛,一九六八年,一笔大钱啊!

就像一季庄稼收成不好,这一水过后,闸门摇下,泡钉子没长出多少,稀得很。麻钱儿也稀得很。

水过后三天,渠里还湿软得很。忠良脱了鞋,赤脚在渠里走。脚上是新鞋,千层底儿,白布裹边,黑灯芯绒面,他妈在煤油灯下熬出来的。他妈说道:“开学上四年级,完小毕业,我娃就成人了,穿新鞋,精神,体面!”

之前,忠良没穿过新鞋,脚上套的,都是老大忠喜穿剩下的。不光鞋,袄儿和裤儿,都是。

忠良把新鞋和书包放在斗门的水泥台子上,进入支渠,一脚一脚往南走。水淹过,旺盛的扒地草和毛毛草倒伏了,赤脚踏在上面,脚心痒痒的。黄泥从脚指头缝隙淤出,像钻了毛毛虫,绒绒的,颤颤的,说不出来的舒服。走了好一程,零零散散,只拾了二十多个泡钉子,三个麻钱儿。忠良嘟囔:“狗日的,都跑到哪儿去了?”

到了小渠开口的地方,突然,渠岸上茂盛的毛毛草丛“嗖嗖”地晃动起来!忠良跃上去,抡起黑大布袋子,砸向草丛。唉,袋子里的泡钉子和麻钱儿太少,没分量,感觉砸中了,却不顶事,眼看着一只大灰兔跃下渠岸,一纵一跳,眨眼间,没入了玉米地!浇过了水,玉米苗起了身,比忠良高,哪还看得见兔子的影儿?

忠良急喘气,嘟囔:“泡钉子拾不下,兔子也砸不中!”

忠良砸中过野兔的。黑大布袋子里装了小半袋子泡钉子,有分量,眼疾手快,第一下,把野兔砸了个趔趄;第二下,把野兔砸晕了;第三下,把野兔砸死了!天擦黑,忠良右手提黑大布袋子,左手提大野兔,进了院子,他爸看见了,惊叫道:“好我的儿呀,你咋给咱提回来个这?”

“砸的!”

忠良放下黑大布袋子和大野兔,仰望他爸,悲壮而又自豪。

“砸的?用啥?”

“泡钉子!”

“胡谝啥呢?兔子窜得那么快!”

“反正砸中了!”

忠良他爸提起兔子,举高到眼前,上下看了,又摸了摸兔子的大肚子,叹道:“真是瞎猫碰了个死老鼠,瞎雀箝了个好谷穗,这个兔子快生兔娃儿了,跑不动!”

不管是死老鼠,还是好谷穗,反正是一锅肉,一家人美美地咥了一顿。老大忠喜咥得最快最多,骨头都嚼碎了!兔子肉瘦,有一股子草腥味,但也是肉呀!肉,只有过年时候才能吃得上。过了几天,收破烂儿的来了狼家沟,忠良他爸卖了兔子皮,得了三毛钱!

大灰野兔没砸中,黑大布袋子里的泡钉子倒飞出去了不少,飞到了小渠里。

忠良拐入小渠,捡飞掉的泡钉子。一时儿,捡回了飞掉的七八个泡钉子,还捡了十几个小渠里的泡钉子和六个麻钱儿,淤在支渠和小渠相接处。忠良踏着小渠底往西走了几步,泡钉子不少呢,比支渠里多。走了十几步,捡到了三十多个。走了百十步,捡到了六十多个。越往西走,越来越稀。

天色昏暗下来,像要下雨。忠良想转身回。转身间,瞥见前头有个黑家伙,拳头大小,像铁疙瘩,半淤在泥里!忠良蹲下,抠起黑家伙,在渠岸上的毛毛草上擦了擦糊的泥,唉,不是铁疙瘩,是黑石头!忠良扬手撇了,就要起身,瞥见黑石头窝边还有个家伙,白的,比拳头小,跟大拇指长短差不多,方不方,圆不圆,斜楞子淤在泥里。忠良抠起白家伙,抹了抹,唉,是一块白石头,又扬手撇了。白石头在扒地草上滚了几滚,躺在小渠底。忠良站了起来,望了望正南的狼家沟,望了望天上灰黑的云,起步回!

“白石头不是铁,不是铜,是个耍货呀!”

往东走了两步,忠良闪过这样的念头,转过身,捡起白石头。

“狗日的,不轻呢!”

白石头小,怪了,却比黑石头沉!忠良把白石头抛高过头顶,掬双手接,砸得手疼,没接住,白石头落在脚下。忠良弯腰捡回到手上。

皇后之玺发现人孔忠良回到当年发现玉玺的现场

“爬的是个啥,兔子吗?”

白石头上头蜷卧了个动物,不像是兔子,比兔子凶恶得多,不认得是个啥!

立时,白石头成了忠良的耍货,攥着,揉着,抛着……回到斗门,忠良把白石头放入书包,在斗闸的池子里洗了手,洗了脸,洗了脚,坐在斗门水泥台子上,晾干脚,穿上了新鞋,朝屋里跑去。

刚到屋,雨点子落下来。忠良他妈接过忠良的书包,又接过黑大布袋子,说道:“快吃饭,豆豆面,香得很!”

“像是个狮子,明明儿像个狮子么……”

“像是个老虎,咋看咋都像个老虎……”

“像是个豹子,豹子是圆眼窝……”

“像是个鬼鬼子,我在老庙里头见过,恶煞得很……”

“啥石头?白得很,比雪都白……”

“还刻花呢,是啥花……”

第二天,下了早读课,忠良往书包里装进语文书,掏算数书的时候,碰着了白石头,拿了出来。过了一晚夕,把这个耍货竟然给忘了!

忠良给同桌看,问道:“你看我这个耍货嫽不嫽?”

“嫽!”

同桌看了叫嚷!四年级的六七个娃娃们传看了,都叫嚷!三年级的五六个个儿高的娃娃们传看了,也叫嚷!三年级个儿矮的几个,二年级、一年级的鼻嘴子娃,有的巴巴地仰望着,有的叫嚷着,往拿白石头的娃娃跟前挤。娘娘庙开了锅,跟过庙会时候一样。佘老师进来,没有一个娃娃觉察。

解放前,娘娘庙是娘娘庙,烧香敬娘娘;解放后,娘娘庙不烧香了,作了村小的教室。村小就这么一间教室,狼家沟和代家壕——狼家沟的邻村,东半里远,两个村子的娃娃,一二三四年级,都挤在这儿念书。四年级之后,考上了,到韩家湾公社的高小继续念书。

娘娘庙只有佘老师一位老师,上罢一年级的课,上二年级的,再上三年级、四年级的,连轴转。佘老师看娃娃们闹,重重咳了两声。有个娃娃听见了,扭头看,大喊:“老师来了!”

娃娃们都扭头望佘老师。佘老师问道:“吵吵嚷嚷抢着看啥呢?”

有个小个子女娃娃喊道:“看白石头耍货呢!老师,我没看。”

佘老师问道:“啥白石头耍货?”

白石头耍货在三年级一个高个头娃娃手上,代家壕的,叫代战军。代战军望一眼忠良,忠良没言声。代战军答道:“就是这。”举起了手,挤出娃娃堆,把白石头递到了佘老师手上。忠良跟在代战军后头,站在了佘老师跟前。佘老师眯眼,先是拿到眼前看,又离远了看,还看不真,一手捏着白石头,一手掏出老花镜,戴上,不远不近看。佘老师五十多岁,眼窍不好,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晌,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像是一个章子。”

佘老师扫视娃娃们,问道:“谁的?”

眼底下的忠良答道:“我的。”

“你的?”

“就是我的!”

“你咋有个这?”

“拾下的。”

“在哪儿拾下的?”

“放学路上。”忠良不想说出支渠和小渠,那是他的宝库。

“你真会拾,拾到了这么稀样儿个章子!”

“老师,这是啥章子?”

“刻的七扭八拐的,谁知道是个啥章子?”佘老师把白石头递给了忠良,说道:“丢章子的人肯定心急,放学了,你在拾章子的地方等一等,指不定人家在那儿寻呢!”

忠良听话,后晌五点,放学了,跑到斗门,坐在水泥台子上,等。忠良仰头看天。天好看得很。血红的太阳裹着一片一片的云彩,一点儿一点儿往下坠。忠良不想到支渠和小渠里寻泡钉子和麻钱儿。这一季“庄稼”不好,拾了那一后晌,拾光了,寻也是白寻!忠良也不到渠岸和渠边弄草,秋天了,哪来的嫩草?

谁丢的章子,咋不急呢?等到了天将黑,不见一个人影。

太阳不知道坠落到了哪儿。远远的西边映出一团朦朦的黄光。慢慢地,那团光越来越淡了。忠良不等了。

到了屋,忠良把白石头递给他爸,说道:“我拾了个这,佘老师说是个章子。爸,你看是咱村谁家的?”

忠良他爸把白石头上下左右端详了,用手指头搓净了白石头底面礐的泥点儿,问道:“在哪儿拾下的?”

“北边的小渠里。”

“哪个小渠?”

“高干渠斗门南边,往西的小渠里。”

忠良他爸歪头想了想,又问道:“小渠里头?”

“小渠里头,往西百十步。”

“怪了!小渠里咋有个这?”

“爸,这是不是章子?”

“不是章子!谁的章子这么大?佘老师说是章子,说没说刻的啥字?”

“佘老师说刻得七扭八拐的,认不得。”

“肯定不是章子!”

“那是啥?”

“爸也搞毬不懂。依爸看,这不是活人的东西!”

“不是活人的,是谁的?”

“死人的啊!”

“死人的!”忠良惊惶地叫喊,下意识搓手,像手上沾了鬼。一旁的老大忠喜,也吃了惊,后退了半步。

“死人也是人,怕啥?你俩都是男子娃,要有胆,活人咋能比死人吓着?”忠良他爸瞪了两眼,两个儿子均摊,一人一眼。

“放我这儿!”

忠良他爸把白石头撂在了炕上。忠喜往窑门外走,忠良相跟着。忠良他爸撂过来一句话:“上头的字,明儿,我让你寿德爷认一下。”

皇后之玺外形

忠良和忠喜同住一孔小窑洞,同睡一盘土炕,同盖一条被子,只枕头各是各的,两块砖,垫了草垫。忠良枕西,忠喜枕东,这叫“打对睡”。

忠喜比忠良大四岁,完小毕业,没考上高小,回村劳动,下苦挣工分;年龄小,个儿不高,力气欠,见个日头只记三分工。强劳力十分工呢!到窑店学了一阵子木匠,唉,没学下来!木匠活路,一要好体力,二要好账算。这两样,忠喜一样也占不住。忠良他爸气儿不顺了,看见忠喜在眼前晃,便骂:“笨怂!狗日的,下不了苦,学不下本事,这辈子咋活人呀?”

忠喜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不敢言声。

睡定了,忠喜蹬一脚忠良,问道:“佘老师真的说白石头是章子?”

忠喜也是佘老师的学生。忠良答道:“真真的!”

“佘老师说的肯定对!”

“咱爸说没有那么大的章子呀。”

“佘老师念的书多,懂得多。咱爸没念过一天书,不懂!”

“就算是章子,咱爸说那是死人的呀!”

“死人的才好呢!”

“胡说,死人的有啥好,瘆得慌!”

“瘆过去就好了。章子是死人的,就没人寻咱要了啊!不就成了咱的?”

“成了咱的又能咋?”

“咱也能刻章子啊,不止刻一个,能刻四个呢。”

“刻四个,咋刻?”

“把白石头从中间‘十’字锯开,不就是四蛋子?把上头的字磨掉。”

“刻那么多章子给谁?”

“给咱爸刻一个,给我刻一个,给你刻一个。谁出钱,再给谁刻一个。”

“谁刻?”

“我!”

“你?”

“我学手呢!”

“学啥手?”

“学刻章子的手呀!窑店街道的老聂,我瞅识了好一阵儿了,在门面房里头给人刻章子,还给公家刻,不淋雨,不刮风,太阳晒不着,又不费力气,嫽得很!我想学刻章子。”

“咱爸知道不?”

“不知道。”

“那你咋学?”

“我想自己先练练手,有门儿再给咱爸说。”

“咋练手?”

“用白石头练呀!”

“白石头在咱爸手上呢。”

“咱爸总不能老攥在手上!我瞅空子。”

“哥,你别胡弄。咱爸知道了,打呢!”

“打啥?我学手艺呢!咱爸嫌我没本事,我得学一样本事呀。”

忠良心想,咱爸说吆牲口犁地是本事,洒麦种子耙地是本事,扬场净麦是本事,木匠铁匠铜匠砖匠陶匠是本事,没说过刻章子是本事呀!

刻章子,能成吗?忠良迷迷瞪瞪地想。想了一会儿,睡着了。

第二天黑间,喝罢汤——喝汤就是吃晚饭,塬上塬下的人都是这么个说法。

今天的“汤”是蒸红薯,热热烫烫的,甜甜面面的,还有一碗开水——忠良他爸从衩衩里摸出白石头,对忠良说道:“真是个章子!难怪佘老师认不得呢。你寿德爷说是‘转’字!认了半天,只认得了一个字。”

“哪个字?”

“第一个字,是个‘皇’字,皇上的皇。”忠良他爸指给忠良看,忠喜凑到了跟前。

“寿德爷说是做啥的章子?”

“你寿德爷说,百家姓里有姓皇甫的,第二个字却不像是‘甫’,认不得!估摸是个字号的章子。字号的章子才会这么大。”

忠喜说道:“爸,让我看下子。”

忠良他爸把白石头给了忠喜。忠喜看了,说道:“就是个‘皇’字,剩下的三个字我也不认得。忠良,佘老师咋能认不得‘皇’字呢?”

忠良说道:“我咋知道?”

忠良他爸说道:“认得一个字顶啥?后头的字认不得,还是不知道是啥章子。给我!”

忠良他爸要过白石头,对忠良他妈说道:“寻片儿碎布,我把这个字号章子包住。”

忠良他妈上了炕,在针线笸篮里翻拣出一片蓝粗布,又给了一拃长的白线绳子。忠良他爸把字号章子放在布片中间,折叠了布片,折得有棱有角,用白线绳子扎好,在手上掂一掂,递给忠喜,说道:“把这个小包袱放在窑窝儿里。”

窑窝类似壁龛。忠良从泡钉子堆里拣出来的麻钱儿,忠良他爸装进了个布袋子,也放在窑窝里。

又到了黑间,睡下了,忠喜又蹬了一脚忠良。忠良问道:“哥,咋?”

“忠良,那白石头是啥石头?”

“我咋知道?”

“咋那么硬,锯不动!”

忠良忽地坐起来,黑暗中,盯着“打对”的那头,吼道:“你锯了?”

“小声些,操心咱爸听着了。”

“你真锯了?”忠良的声音小了,但更急切了。

“锯了。”

“锯成四蛋子了?”

“没。”

“两蛋子?”

“没。”

“几蛋子?”

“还是那一蛋子。锯不开啊!”黑暗中,忠良感觉他哥也坐了起来。听见锯不开,忠良不甚急了,问道:“用啥锯的?”

“半截子钢锯条。”

“锯了多深?”

“还多深呢,连个印印儿都没锯下!我锯不动,崔老二也锯不动。”崔老二在沟东,跟忠喜一般大,他俩好。

“崔老二咋也锯?”

“他想要个章子。崔老二锯得满㪪汗,钢锯条打滑,把指头给伤了。狗日的急了,把白石头撇了,撇在了碌碡上……”㪪,就是脑袋。秦腔戏不是被叫作“挣破㪪”么。碌碡,又笨又大的青石圆柱疙瘩,碾麦的。

“碎了?”

“我也这么想,骂崔老二……”

“到底碎了么?”

“我一边骂,一边跑过去,捡起来,没碎!不但没碎,连磕的印印儿都没有!怪了,白石头咋这么结实?”

“真要碎了,看你给咱爸说啥?”

“我也害怕呢。”

“幸亏没咋地。哥,你白日没上工?”

“我装肚子疼,溜回来拿了章子。崔老二也编了个谎,回屋拿来了半截子钢锯条,我俩跑到场畔,搁在碌碡上锯。”

“你两个真是胡整呢!”忠良躺下了。

忠喜又蹬了忠良一脚,说道:“起来,还没说完呢。”

忠良爬起来,问道:“又咋了?”

“我把章子拿到窑店去了!”

“拿到窑店干啥?”

“寻老聂。”

“寻老聂做啥?”

“你咋忘了?老聂会刻章子呀。”

“噢,老聂。”

“咱锯不了,老聂会锯呀!”

“还锯呀!”

“不锯,用啥练手?”

“老聂锯开了么?”

“老聂不给锯。”

“为啥?”

“老聂问我锯了做啥,我说刻章子。老聂说,娃呀,你把这个章子给叔撂这儿,要用章料,在铺子随便拿。”

“随便拿?”

“就是的,随便拿。我心里起了窍。随便拿,拿完不?这个章子值钱啊!我硬要了回来。”

“硬要?”

“老聂不好好给,问我还要啥,要啥都行,还要领我去吃炸油饼。忠良,白石头锯成四蛋子,东西在,我学刻章子,咱爸不会说啥。白石头不见了,咱爸能跟我搁下?我硬是要回来了!”

“要回来了就好!哥,再别胡拾翻了,小心咱爸知道。”

“想胡拾翻也拾翻不了,锯不开呀!忠良,你把嘴捏严,别让咱爸知道。我把白石头包好放回窑窝儿了。”

“我不说。”

“我担心老聂。他知道我是狼家沟的。”

“担心他啥?”

“担心他寻咱爸。”

“为啥?”

“临走时候,他问我是狼家沟谁的娃。”

“你咋说?”

“我没理他!”

忠喜不理老聂。老聂偏要理忠喜。

第二天,喝罢了汤,崔老二叫走了忠喜。煤油灯下,忠良帮他妈收拾碗筷,忠良他爸蹲在炕旁抽旱烟。有人进来,喊道:“祥发兄弟!”

忠良他爸站起来,应道:“你是?”

“我是窑店街道刻章子的老聂。”

“你寻我?”

“寻你!说个话。”

忠良他爸喊道:“忠良,给你伯搬板凳!”

忠良小跑过来,放下小板凳,又小跑过去,给他爸也搬来了小板凳。两人坐下,忠良他爸递烟锅子给老聂:“抽两口?”

老聂摆手道:“不会。”

忠良他爸问道:“啥话?”

老聂搓了搓手,说道:“祥发兄弟,我就不拐弯了。”这句话说完,停顿了,望着忠良他爸。

忠良他爸说道:“啥话嘛,直说!”

“咱屋是不是有个章子?”

“咱小门小户的,有啥章子?”

“祥发兄弟,我直说了,你咋拐弯了?”

“我咋拐弯了?咱屋没啥章子呀!”

“白石头,上头爬了个老虎……”

“噢,那个啊,那不是咱屋的章子,是娃拾下的。你咋知道了?”

“娃拿到我铺子了。”说完,望窑里头。

“忠良,过来!”忠良他爸吼道。忠良小跑过来。忠良他爸指着忠良向老聂问道:“这货?”

“不是这个,比这个大。”

“你说的是我的老大。老聂,你上门是为娃还是为章子?”

“为章子!”

“章子是你的?”

“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寻它做啥?”

“祥发兄弟,我是刻章子的呀,见那章子刻得好,想学呢。我不白要,花钱买!”

“多少钱?”

“五块钱!”见忠良他爸不言声,老聂又说道:“看你老大的样方,想学刻章子呢。你叫娃来,跟我学,比在农业社下苦强。”

“唉!”忠良他爸狠劲拍大腿。

“咋了?祥发兄弟!”

“你咋不早来呀!”

“咋?”

“唉,瞎了,刚把五块钱撇了!”

“咋把五块钱撇了?”

“老大不好好劳动,装肚子疼,跑到窑店街道逛去了,我刚把狗日的收拾了。

狗日的胡掰扯,拿出那个白石头,说学刻章子,我给撇了!”

“撇了?”

“撇了!”

“撇哪儿了?”

“窑背子,崖上头!”

“崖上头?”

“就是,忠良,过来,给你叔说,撇在哪头了?”

忠良从暗处跑过来,答道:“南头。”

“南头那一块?”

“枣刺窝那一块。”

“撇了啊?可惜了!”

“一个白石头章子么,可惜啥?可惜的是你那五块钱。老聂,章子上头刻的啥字?”

“章子么,刻人名字,还能有啥?祥发兄弟,就这事,我回了。”

“你回,唉,你早些来就好了。天黑,路上小心!”

老聂站起来要走,又停下了,问道:“哪个娃拾下的?”

忠良他爸指着忠良说道:“就这货,老二。”

老聂笑问忠良道:“你在哪儿拾下的?”

“放学路上。”

“哪个放学路上?”

“我在娘娘庙上学。”

“娘娘庙!”老聂锁了眉头。

送老聂出了窑门,送出了院门,回到窑里,忠良他爸朝忠良吼:“去崔老二屋,把狗日的忠喜给我唤回来!”

忠喜惨了,一顿好揍。

揍完,忠良他爸还没解气,气咻咻骂道:“谁给你狗日的惯下的瞎毛病,手伸得长,偷我呢!”

抽完一锅子旱烟,忠良他爸一边弹烟锅子,一边对忠良说道:“明儿早起不上学了,跟我出门!”

不等忠良说话,忠良他爸对哭丧着脸的忠喜说道:“明儿早起到娘娘庙,给忠良请个假!”

出门到哪儿?

忠良他爸说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忠良他爸把忠良从炕上提溜起来,吃了两块子“锅塌粏”——玉米面蒸的馍——出了窑门,天黑黜黜的。忠良揉一揉眼,紧撵几步,跟在他爸后头。狼家沟静悄悄的,只有父子俩“扑嗒扑嗒”的脚步声。忠良心里抽,问他爸:“爸,咱狼家沟有狼没有?”

“有!”

“在哪儿?”忠良抓住了他爸的胳膊。

“谁知道在哪儿,反正有。”

“为啥?”

“咱狼家沟养不住狗。逮回来的狗娃都跑不见了。狗怕狼!”

“爸,你见过狼没有?”忠良抓紧了他爸的胳膊。

“咋能没见过?有一早起拾粪,在半坡碰着了俩狼,一左一右对面蹲着,歪头瞅我呢!”

“害怕不?”忠良贴住了他爸。

“怕啥?双狼不伤人!狗日的瞅了一阵子我,我也瞅了一阵子它俩,谁没惹谁。还有一回,黑了在公社开会,回来迟,走到崖上,听见麦地里有鼾声,大得很,我赶紧轻手轻脚快走了。谁在睡觉打鼾,知道不?”

“不知道。”

“狼!”

“狼!”忠良惊叫,抱紧了他爸。

“狼睡觉鼾声大。这时候,把狗日的惹毛了,跟人搁不下,非给你下口不可!”

忠良心口“噗噗”紧跳,四下里乱瞅,怕有狼呢!走出了狼家沟,下了塬,忠良心里坦然了,又问道:“爸,我咋没见过狼?”

“狼,野的么,怕人!人多了,狼就另寻地方了。”

过了窑店,再往南走六里,是渭河。河边有个渡口,渡口有个小船。河水不大,小船慢悠悠地摇着,摇着摇着,忠良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影影乎乎听着他爸叫他。

“到哪了?”忠良掰开眼问道。

“西安。”

忠良一骨碌拾起来,叫道:“咋一下子就到西安了?”小船荡着,明明还在渭河岸边呀。

忠良他爸笑道:“渭河北是咸阳,渭河南是西安。咱从渭河北到了渭河南,不就到西安了?”

“咱去哪儿,还有多远?”

“咱去的就是西安,快到了,赶紧走!”他爸递给忠良个小布袋子,让他提着。他爸提的那个黑布袋子,看着不轻呢。

快到了?快到了,快到了!忠良问了一路,忠良他爸答了一路,就是不见到。饿了,解开小布袋子,一人吃了两块子“锅塌粏”,还是不见到。忠良走不动了,坐在地上,他爸指了正南的城门楼子说,看着了没?那就是西安城,快到了!进了城门楼子,还是不到。他爸说,这是北门,咱要去的是南门,快到了,真快到了!

见了好多的人,见了好些没见过的房子,见了好些不认得的稀奇,忠良的眼瞅不过来,不感觉乏了。他爸进了一扇大门,大门两边有一人高的石头狮子,威风得很。他爸像跟看门的认得,说了啥,看门的朝里指,说道:“在呢,你去寻!”

院子大,有好些古房子,还有好些石碑子,高的,低的,大的,小的,一个跟一个不一样,像乱树林。忠良正瞅着,他爸喊道:“快过来!”

他爸站在一间瓦房门口,旁边还站了一个人。忠良跑过去,他爸说道:“快给你赵伯行礼!”

“我赵伯?”忠良梗着脖子问。

“快行礼!”他爸摁忠良的脖子。这就是赵伯啊,忠良低下头,弯下腰,行了礼!

“祥发,娃都这么高了!”赵伯一脸笑,招呼父子俩进了屋。刚进屋,赵伯又出去了,在门口喊:“小马,过来一下。”

有个小伙子跑到了门口。赵伯说道:“咸阳来了位老朋友,带着娃,快给娃寻点吃的。一早出的门,路上走了七个多小时呢!”

小伙子答应道:“好!”

赵伯进了屋,坐在方桌子后边的椅子上。忠良他爸解开黑布袋子,掏出个包袱,绑得紧紧的,解开了,说道:“这是些麻钱。”

泡钉子堆里拣出来的麻钱啊!忠良凑近了看。赵伯拨拉了下麻钱,说道:“都是汉钱。还有啥?”

忠良他爸又从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包袱,绑得紧紧的,解开了,说道:“这是个刻字的‘猫儿头’。”

赵伯解开包袱,看了一眼,说道:“汉并天下,不错!还有啥?”

忠良他爸从衩衩里掏出蓝布小包袱,说道:“还有个这,你看是个啥?”

赵伯解开蓝布小包袱,双手拿起白石头章子,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声音也变了,叫道:“哪儿来的?”

“娃拾下的。”

“哪个娃?”

“就这货!”忠良他爸拉了一把忠良。

“在哪儿拾下的?”赵伯声音颤,紧盯着忠良问道。

“小渠里拾下的。”

“哪个小渠?”

“高干渠南边的小渠。”在赵伯面前,忠良愿意说真话。赵伯才不会到他的宝库抢他的泡钉子呢。

赵伯回身看墙上的地图,问忠良他爸道:“祥发,你那个地方叫韩家湾?”

忠良他爸答道:“没错。”

“五陵塬,韩家湾,找到了!”赵伯叫道,又问道:“你那个地方离长陵多远?”

“两里。”

“在长陵的西边?”

“没错!”

“离吕后的封土更近?”

“不到两里。”

“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赵伯大喊。那小伙子进来了,端着搪瓷盘子,盘子里有四个白馍。小伙子吃惊地看着赵伯,问道:“馆长,出什么事了?”

赵伯答道:“叫征集办的同志来,把这些古钱币和这枚瓦当征集了。你拿记录本和照相机来,记录一件历史性事件!”

“历史性事件?”

“是的,历史性事件!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小伙子跑出去了,赵伯拿起盘子的白馍,递给忠良,问忠良他爸:“娃叫啥?”

“忠良!”

“忠良,你是个奇娃,不得了的奇娃!你是个神娃,了不得的神娃!先吃个馍,垫一下,等一下,伯领你去吃羊肉泡馍!”忠良接了白馍,赵伯不住地向忠良伸大拇指。

赵伯给忠良他爸塞了一个白馍,说道:“祥发,你更不得了,要了个奇娃、神娃!”

忠良他爸问道:“这是个啥嘛,值钱很?”

“要说钱,半个西安城都蹲在你屋后院了!”

“半个西安城?啥嘛?”

“皇后之玺!”

“皇后之玺是啥?”

“皇后的章子!”

“哪个皇后的?”

“刘邦的吕后!我的第一感觉。”

“啥石头?”

“羊脂玉!”

“吕后的玉石章子咋这么值钱?”

“祥发,这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吕后当政,不盖这方玉玺,什么事情也定板不了!”

“我清白了,跟公社那个圆坨坨一样,管事儿的!”

“公社的圆坨坨?祥发啊祥发。皇后之玺,全世界绝无仅有,仅此一方啊!”

皇后之玺刻文

半个西安城蹲到忠良屋后院了没?

忠良哈哈大笑,站起来,往北指,说道:“到我后院看下子,看有没有西安城的土渣渣?”

像韩家湾村大多数农家一样,忠良屋,三间口面,面南背北,向阳,前院,一层的楼板房,后院,二层的楼板房。外墙贴瓷片,头门是大红的铁门,开得进小车。此刻,忠良站在他屋的前院。

窑洞呢?

忠良笑道:“改革开放以后,都从狼家沟里头搬上来了!韩家湾公社现在叫社区服务中心,韩家湾大队现在叫韩家湾村,狼家沟跟代家壕,原来都是韩家湾大队底下的生产队,现在叫村民小组。”

泡钉子几时不拾了?

怪了,自打出了白石头章子,再不见有泡钉子了。

你爸呢?

忠良眼圈潮了:“我爸一辈子没享过福,日子刚好,一九九五年正月十九,猛一下走了。我爸一辈子疼我,说我眼窝里有水水儿,是我屋的顶门杠子。我没本事,一辈子务庄稼,就是个农民,想起我爸,我……”

老人家走的时候多大年纪?

“七十三,八十四!我爸是一九二三年农历十月十五生人,享寿七十二。”

古钱币和“汉并天下”瓦当给你爸了多少征集费?

忠良答道:“大人的事,我个碎娃娃咋知道?”

整个西安城没蹲到你屋后院,该给钱呀,给了多少?

二十!

二十万?

忠良说道:“二十块,还是赵伯私人给的。赵伯硬塞给我,我没要。赵伯塞给了我爸。赵伯说,这事大,大如天,得开会研究。”

二十块是啥钱?

“赵伯让我爸给我买些笔和本子。还说,让我爸带我逛下子,吃下子,坐汽车回去。”

逛了么,吃了么,坐汽车了么?

没逛,没吃,也没坐汽车,连夜走回了狼家沟。到屋时候,后半夜了……

还见过赵伯没有?

见过!过了一个礼拜,有天半上午,我爸把我从娘娘庙喊出来,领我到了小渠那儿。好几个人在等,其中就有赵伯,还有端白馍的小伙子。赵伯让我指了拾白石头章子的地方,跟我照了相。那几个人都跟我照了相。照完相,他们朝长陵去了,我回去继续上课。以后再就没见过赵伯。

赵伯的大名?

不知道。

开会研究的结果?

不知道。

哪咋办?

咋办啥?过了不长时间,我就忘了。

后悔吗?

谁没拿谁啥,后悔啥?

你爸后悔了吗?

不知道。

临走时候没跟你说啥?

没说。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忠良摆手,说道:“没!2010年,博物馆寻到我,给我颁了个证书。你看,就是这个。”

证书编号:陕西省历史博物馆书画类收藏第036号。正文:孔忠良先生:您捐赠的皇后玉玺作品壹件,已被我馆作为正式藏品收藏。特颁此证,并致谢忱。陕西历史博物馆,二0一0年一月十二日。证书空白处,有三行钢笔字:该件皇后玉玺1968年由孔忠良先生捐给“陕西省博物馆”,后转给“陕西历史博物馆,现收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特向捐赠人补充说明。

给钱了吗?

没有。

“捐赠”的意思是谁定的?

我咋知道?捐赠证书都是这样子吧。

为什么是“书画类收藏”?

忠良笑道:“不知道。有这个证书,说明国家还没忘了我。你知道谁给我送来的证书?”

陕西历史博物馆颁发给孔忠良的收藏证书

谁?

“端白馍的小伙子,小马!小马是赵伯的秘书,退休了,现在是老马,还给我刻了一个章子,你看。”

是一枚寿山石印,刻小篆字:孔忠良印。字迹似“皇后之玺”。边款:为皇后之玺的发现者孔忠良先生制印,岁次丙申年荷月,马骥。

丙申年是哪一年?

大前年,2016年。

小马,哦,老马,说没说赵伯还健在吗?

赵伯早就不在了。2012年,我受了表彰,奖给了一千元。

谁表彰你?

忠良说道:“陕西省神州汉文化保护发展基金会。不光我,满共表彰了十个人,都是为 ‘保护大遗址、弘扬汉文化’有贡献的。我是头一个。表彰以后,孔正一把我叫去了。”

孔正一是谁?

忠良答道:“西安博物院常务院长,我孔家人。孔正一说,皇后之玺,为啥姓王的捡不了,姓候的捡不了,独独儿咱姓孔的捡了?因为咱是孔圣人的后代,世世代代活的就是个忠和良!孔正一还说,我爸是‘祥’字辈,跟孔祥熙一个辈分。我是‘令’字辈,是孔圣人的第七十三代孙。孔正一重给我起了名字,叫孔令旗,我哥叫孔令军。”

你现闲时爱做啥?

还爱在野地里转。

拾下啥了没?

拾下了!

啥?

你看脚底下撂的,这些‘猫儿头’,都是在野地里拾下的。你要喜欢,随便挑,送你一个!

没拾个皇上的章子?

谝得美!皇后之玺让我给碰着了,真是我爸说的,瞎猫碰了个死老鼠,瞎雀箝了个好谷穗!

听人说,你在西安做大事?

你的耳朵扯得真长!人家老板做大事呢。我在老板手底下做点小事。

啥小事?

遛下狗,养下花,扫下院……农民么,还会干啥?就会干这些零碎活。老板人好,说跟我有缘。

啥缘?

忠良压低了声音,说道:“跟我一样,也跟皇后之玺有缘。”

老板跟皇后之玺有啥缘?

忠良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说道:“老板年轻时候,一九七四年,见过皇后之玺。”

一九七四年,在哪儿见的?

忠良的声音像游丝,一字一字扯出来:“中--南--海……老板给首长当过警卫员……”忠良提高了声音,正色说道:“我说得多了,你再别问了。”

看把你吓的,皇后之玺在中南海停留过一段时间,谁不知道?

你咋知道的?

百度。

百度?噢,网上那个, 我不会。

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老聂呢?

忠良“噗嗤”笑了,说道:“再别提老聂了,把人能笑死,我爸把人家哄了半辈子!”

咋了?

窑背子、崖上头,枣刺窝的枣刺被老聂拔光了。窑背子,崖上头,那一大坨地方被老聂拾翻遍了。得了空,他就来拾翻,拾翻了十几年。

人家问他拾翻啥?

老聂回答:“心口疼,寻中药呢!”

作家许海涛在自己的小院中

作者简介:许海涛,1969年生,陕西咸阳周陵人,著有短篇小说集《跑家:那些埋藏民间的古董传奇》、长篇小说《残缺的成全》、中短篇小说集《藏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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