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停车暂借问

首页休闲益智借问星空更新时间:2024-05-11

书名:《停车暂借问》 作者:钟晓阳 出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9月

(续昨日)

这天以后她决定不见千重了。也不全因为赵云涛最后那句话,也不全因为周蔷,自己都不明白什么原因,忽然很绝望,绝望到想死。一面又相当注意周围的变化,却久无眉目。

千重显然很急,每天攀墙头扔石子,宁静多半面窗而坐,凝神看那石子落在玻璃上,每落一粒,心里就绞疼一下,人就冲动一次,想出去一次。一回一粒大石子锵一声把玻璃窗打个洞,宁静吓一跳,马上躲起来,想想觉得好笑,他是没可能看见她的。没法儿只得命佣人买玻璃糊,没糊上前她从那洞口窥出去,总可以看见千重趴在墙头,仍然不顾一切地频掷石子。新玻璃换上后,千重就没再来了。

转瞬到了七月光景,生活十分安适,她重新恢复了信心,没有他,她照样过了,思念是另一回事。周蔷的事早已解决,除了到她家,宁静绝少出门,找母亲的旧书读,日子有一种守节的端丽。这天,外面下着滂沱大雨,屋里听来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房间是一只鼓,管教外面锣鼓喧天,节气腾腾,鼓里空空的只对世界无知觉。

忽然听得窗上“噗嗒”一响,声音绝熟悉,入耳回荡,她当下狂喜,急急支窗外望,大雨中千重伏在墙头,一只手朝她招呀招,然后指指小河沿的方向。宁静点点头,不及多想,即刻要出去,二黑子却打帘进来说:“小姐,老爷有事儿找你。”

宁静心想这样巧,说不得只好去一趟。书房里赵云涛负手而立,玉芝在一旁抽水烟袋。

宁静想快快了结,劈头道:“找我啥事儿?”

赵云涛道:“你阿姨替你保个媒,说给一个姓高的,家里也是地主,明儿就来相看,你的意思怎样?”

宁静脑里轰的一响,立时空白,浑身激灵灵起遍鸡皮疙瘩。她只是觉得可怕。这是一个阴谋,在暗中进行,而她被蒙在鼓里。父亲竟也是同谋,全世界都在合谋陷害她。

她软弱地叫一声,转身死命往外跑。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需要千重过,在这世上她只有他了,他是她最亲的。

千重撑着把锈红油纸伞站在一行烟柳下。她死命冒雨奔去,奔去时是两个梦,一头钻进那无雨的世界,立刻成了梦中梦。

她扑进他怀里只是哭,哭得肩膊一耸一耸的。他急着要看她,几次托她的脸没托起,唯有连着问:“小静,什么事?小静……”

宁静一迭连声地说:“为什么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你是‘什么’?为什么你是那边的人?”

千重一把推开她道:“小静,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我们可能以后都不再见?”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宁静大声吼着,退后一步,人退在雨里。

千重往前一步,遮住她,要拉她,她甩开了。两人都湿淋淋的,伞的作用,只是让他们分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

千重说:“真的,小静,可能我们以后不再见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说你不想见我不就结了吗——”

“当初是谁不肯见谁?那时候你突然不肯见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知道又咋地?不知道又咋地?”

“你别跟我犟。”

“我没跟你犟。”

千重哀哀地瞅着她道:“小静,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吗?”

他不说则已,此语一出,宁静的眼泪又串串簌簌弥了满脸。她抽咽道:“他们要我相亲,事前也不让我知道,人都约好了,才来问我的意思,摆明是欺负我。”

千重迟迟疑疑地说:“小静,看看也不要紧,或者那是个好人。”

宁静豁然抬头道:“他好他的,管我啥事儿,连你,也要这样说。”

“唉!”他拨拨她额前的发道,“女孩子始终是要嫁的。”

“我只嫁你一个。”宁静说完,吓得一头埋进千重怀里不肯起来。

千重拍拍她,摸摸她,眼眶润湿起来。

头上的伞,护住这片洁净天,洁净地。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抗战胜利。

这消息并没有当天到达奉天,关东军人心惶惶,把消息扣下。直到苏联红军向东三省进发,当地人民才知道日本军大势已去,登时起了动乱,仇情敌恨涨到沸点,见一个日本人就*一个,老少都*,尸首统统扔进防空洞。日本人闭门鲜出,所有政府官员紧急召集,火速撤离东北。

宁静真是悲也难言喻,喜也难言喻。那喜是为恢复河山,天下志气磅礴;而那悲,使她更觉得切身、切肤。有很多很多东西,可以整个天下去承受拥有,独有这一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嚼也好,尝也好,吞也好,是她一个人的。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可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巴子,俺真是腻歪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搁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着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阖眼就看见千重被*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锈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风,香气浓浓的化不开去。她心中有事,无心观赏,踱到窗前,砰地跌坐炕上。她伤心欲绝,伏在枕上辗转落泪,枕套里的荞麦壳儿让她揉得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疾疾走,她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起来。昏睡中有人踏雪寻来,雪地远处有啪哩啪啦的击石声,她大惊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细听果然有石子打在窗上,她兴奋地望出去,千重并不在墙头,他立在墙脚根。宁静一股酸泪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就从窗口爬出去,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冲得他整个人靠在墙上。

她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悽悽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着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伞她要怎么怎么,最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有次他们去东陵玩,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我们的情,全部是悲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巴拉巴拉无休止地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道:“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地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地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树攀上墙头,他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仿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蹋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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