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权倾后宫的钮祜禄甄嬛,在《金枝欲孽》的大结局中,天理教冲击紫禁城,后宫彻底崩坏,这些美丽的女性无一得到所爱。四个主角有的身死,有的留下,唯一成功逃离的尔淳将必须在彷徨中孤独地面对自己余下的命运,但至少,这是努力抗争和选择后的结果。从此以后,命运将部分地被她们自己决定。这也是真实的、充满了缺憾和不幸的人生。
文 | 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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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斗剧自滥觞到式微,堪堪二十年。到各类变种几乎穷尽,观众的观看*也趋近饱和的今日,让我们正本清源,再聊聊这一剧种的鼻祖:《金枝欲孽》。
2004年,TVB的《金枝欲孽》在香港播出。该剧的人物原型取材于清朝野史,以后宫女子的较量为主要内容,旨在表现人性的光辉与黑暗。这部剧播出当年即创下收视率纪录并包揽多项大奖,后又风靡至中国内地、东南亚及美国欧洲。
但《金枝欲孽》的成功不尽于此,更重要的是它创立了宫斗剧这一类别及其范式:在半虚半实的历史背景中通过描写后宫争斗,以反映社会现实,讨论人性。后续所有宫斗剧作品无不遵从这一范式,其中佼佼者,则是2011年开播的《后宫甄嬛传》。
作为《金枝欲孽》忠实粉丝的流潋紫,其所作网文《甄嬛传》与《金枝欲孽》的精神内核可以说毫无关联,而是一部标准的玛丽苏文。这改写和颠覆了宫斗剧的模板。电视剧《后宫甄嬛传》后,这一剧种成了大女主打怪升级最终傲视群雌的奋斗史,完全与《金枝欲孽》的初衷背道而驰。
《金枝欲孽》中并无绝对主角,故事围绕着四个女子展开。这四个女子进宫、缠斗,各有各的心思和目的:尔淳为保全义父;玉莹为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安茜先是为回乡与奶奶重聚,后欲为奶奶报仇;与诸女以及皇后狠斗了半生的如妃则是为维持自身地位。她们中哪怕最年轻天真的,也没对皇上怀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绮思。
这是《金枝欲孽》与其他宫斗剧最明显的区别。剧中所有人都有清醒的认识,日理万机的皇帝最稀缺的资源绝不是他的情感,而是时间和权力。用当下时髦的术语描述,嘉庆帝是个标准的NPC工具人,实际上,作为一部宫斗剧,剧中人物刻画最少的就是皇上,他甚至在剧情发展到第五集时才真正出现,而且跟四个女主角都没什么正经的感情戏——作为大老板的皇上不是贾宝玉,不可能跟姐妹们长篇大论地谈情,姐妹们也不会为他争风吃醋,他的功能仅限于决策。低阶员工想抓住大老板的注意力达到目的,便得像报提案作brief一般讲究工作方法。正如安茜想从宫女改作妃嫔,所用的招数是简单粗暴地做个香袋藏袖子里,伸出胳膊让他闻见。纯感官逗引,无涉情爱。
最有趣的是倒数第二集,当气急败坏的皇后跑到皇上面前告发其他女子欺君时,被背叛了的天子第一反应是茫然,随后愤怒地把皇后轰了出去,拒绝面对现实——活像一名陡然发现巨大亏空的公司法人。
在斗这个层面,《金枝欲孽》的语法是现代企业的职场政治语法:剧中女子阶层分明,同级厮*,越级争斗,只有在确实需要时,才会发动技能唤醒皇上,利用一下其独有的提升阶层功能。在剧中,与这些女子恋爱的是其他男人:侍卫和太医。他们才是与她们朝夕相处、建立情感关系并真正参与其命运的人。
《金枝欲孽》的五名编剧大都有过娴熟的职场剧或警匪剧编撰经验。监制戚其义将该剧的历史背景选在紫禁城,因为他认为莫讲是活在后宫里的人走不出来,就连现今社会的都市人都走不出来。其隐喻含义昭然若揭。无怪乎在当时的香港,《金枝欲孽》被看做职场剧的古装表达。这部剧讲理的地方,是将真实的生活经验注入虚构的后宫恩怨中,最大限度地尊重现实逻辑,它的精神气质不仅是现实主义的,甚至是实事求是的。在当时的香港乃至后来的内地,剧中人的心理构成与观众高度契合,因而,才能毫无障碍地获得观众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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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欲孽》号称千万级制作,其取景和服化道都属空前,这也为之后的宫斗剧指了一条明路。虽然当时的大制作以现在的标准看不免粗糙,制作会过时,但剧作不会。立意之外,《金枝欲孽》成熟精致的剧情创作才是它能够成为经典的根本。
暴力美学的代表作《低俗小说》,实际上真正的暴力场面总计不过21分钟,其高明之处在气氛烘托和人物塑造。《金枝欲孽》也有这样的大气象。共30集的剧集,冲突爆发和重大事件几乎全在最后五集,但前面的铺垫绝不乏味。
《金枝欲孽》写人物写故事,笔法多样。一出场便是如妃逼死逃宫的陈妃,这先声夺人的一幕后,对如妃全是隐写,她最初的天真,她的丧子之痛,她的锦帕,她是怎样成为如今的她,没有一个闪回镜头,全是暗涌一样的旁人叙述,要靠观众自己去体味,去想象。而显写的玉莹尔淳安茜,也是有取舍,有安排。玉莹自恃国色天香,刚入宫时幼稚聒噪功利,令人厌烦,随着剧情发展,观众逐渐发现她原来是在假作呆傻谋生存,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才是她贯穿始终的行为动机,这个人物便有了血肉和层次。尔淳的惨痛身世和对亲情的渴望,对义父的忠心耿耿和不得所爱的嫉妒使她黑化,而安茜为奶奶复仇的决心迫使她必须背叛友情爱情乃至背叛自己,这些转折均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剧中决定性的一幕,是玉莹尔淳安茜乱斗到白热化阶段,三人各自设局,妄图利用太医孙白飏谋害其他二人。这一场戏的心理刻画极为深刻生动。孙白飏心中所爱是玉莹,而玉莹只知他被尔淳所爱,加之安茜从中穿插撩拨,三人赌的是生存欲,但最终起作用、定胜负的却是爱与良知。
得知孙白飏的一片真心后,玉莹极为震荡,最终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前途。而貌似获得胜利的尔淳和安茜却并不得意,两人也被玉莹的赤诚忘我所震荡,自斗中觉醒,内心动摇,进而自省。
《金枝欲孽》的精华便在于此。这部剧中,无论主角或配角,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动态的、变化的,随着角色的立体化,他们之间的张力慢慢拉开,斗不可避免,但这斗并非出自物欲和野心,而是有着真实可信的生存需要和情感动机,女性在其中的无奈和挣扎令人同情,无奈挣扎之后的情感爆发不仅使得行为具有合理性,更极具打动人心的力量。
无论孙白飏对玉莹,还是诸多女性对孙白飏,乃至于孔武、安茜和如妃的情感纠葛,正因为与初衷相悖,各个人物在情感和生存困境中最终的选择才彰显人性。如孙白飏宁可吃下有毒的糯米滋以成就所爱之人;福贵人为让尔淳出宫而自*;尔淳愿为孙白飏之痴情帮他亲近玉莹;常永禄为留住安茜透露了她奶奶的死亡真相,又为她向皇后下毒;如妃为了孔武甘愿放走他与安茜,玉莹最终与孙白飏在无解的死结中相拥而亡……爱的真谛是为爱人而非为自身的幸福打算,乃至于牺牲。这情的动人之处,在于难以自持,但决绝、坦荡,是煽情而绝非滥情。
更为可贵的是,《金枝欲孽》并未停留在此。其中还有对女性形象的多重思考,如玉莹尔淳和如妃对待爱情的不同处理态度,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年轻女性与成熟女性的差别,如妃最终表现出来的清醒、自我觉察和强大,使这个先抑后扬的人物熠熠生辉。而觉醒后的安茜告诉尔淳:女人不能只有事业(在这部剧中侍奉皇帝被视为『事业』)、义女、贵人的身份之外,你要试着作自己,且在结尾处身体力行,贯彻了她的思想。这种自我认识和深切的同性间的体恤,在今日的电视剧作品中也不多见。
《金枝欲孽》的金枝指美丽可爱的女性,欲孽,则是爱欲纠葛。它贴合着剧中各色人物,将他们的哀乐与羁绊缓缓展开,最终,当命运之手与他们自身的渴望合围,造成无可逃避的困境,那窒息和焦灼便令人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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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女主剧出现之前,无论海岩的刑侦系列,还是《渴望》和《大宅门》,我国从来不缺以女性作为叙事中心的作品。只是自大女主特别是《甄嬛传》之后,影视剧作品中女性成长/成功的模式几乎被固化为这样一条路径:心怀对纯真爱情的向往,被男性打击后幻灭,转而致力于自我成长,最终实现成功——世俗意义上的。在古装剧中,是大仇得报,大权在握,现代剧里,要么是家庭事业双丰收,要么是冻龄青春和财富兼备的独立女性。
作为文化消费品,这一模式无可厚非,但其中流露出的对另一性别警惕乃至仇视的态度,虽然解气,但是可疑。大女主是否真正的女性主义?这很值得商榷。
在当下的社会中,想有尊严地活着,无论男性女性,一定要妥协,一定要受委屈,一定要作出基于权重的取舍,并在心理上接受自己的选择。这是真实的人生。永远被光环罩着,那是电视剧。而作为大众消费品的电视剧给予观众的影响和指导潜移默化,不容忽视。这是今日,将回顾《金枝欲孽》称为正本清源的原因。
不能做出选择的人虽然活着,但生活已经不再属于自己。这正是《金枝欲孽》之后的宫斗剧所强调的宿命。在后《金枝欲孽》的宫斗剧中,女性总是毫无选择的、被逼入绝境的,而她们最终的成功是对所谓男权结构的强化,即,以女性之身,攀至这套权力构成的顶端再施以行动。实质上,她们仍是在屈从而非冲击这套结构语法。
《金枝欲孽》虽以女性的爱欲纠葛为剧情主线,但这些女性人物的生活中还有亲情和友情,对于男性,除了敌对和利用,也有合作、欣赏和温情。她们有着生存之外的更高级的需求。她们是立体的丰富的人,作为核心驱动的是爱,是情,是体恤他人,并非单纯的一己私欲。张爱玲说女人谋不到爱才会去谋别的,有一定道理,也有历史局限性。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进步,是同时为所有人提供更多选择的可能。早在2004年开播的《金枝欲孽》套着古装剧的壳,实则内里十分现代化。它在告诉我们:真挚地为爱牺牲可以是成就自己,不应将它解读为对另一性别或某种权力结构的俯首称臣。
基于权衡的选择并为之承担后果是成长的重要标准。另一标准,是达到成熟的、自洽的自我,不需要持续的外界反馈来维持内在平和。按这样的标准,在经历和反思之后,《金枝欲孽》中的女性确实得到了成长。与之后的宫斗剧相比,虽然惨烈而压抑,但《金枝欲孽》的结尾才是对权力结构的愤然反击。
没有权倾后宫的钮祜禄甄嬛,在《金枝欲孽》的大结局中,天理教冲击紫禁城,后宫彻底崩坏,这些美丽的女性无一得到所爱。四个主角有的身死,有的留下,唯一成功逃离的尔淳将必须在彷徨中孤独地面对自己余下的命运,但至少,这是努力抗争和选择后的结果。从此以后,命运将部分地被她们自己决定。这也是真实的、充满了缺憾和不幸的人生。
始于情也收于情,如片头那首《儿女》所唱为何烧到猛火里,我都不介意伴随,2004年的港剧所体现的香港精神,是有啥说啥,绝不提供虚假的童话结尾。这便是《金枝欲孽》的伟大之处:赤裸裸地指出人生的无望。但同时,又如那首《狮子山下》:同处海角天边,携手踏平崎岖。身后有追兵,前方是无常,逃出了紫禁城的安茜带着伤,流着血,明知走不到路的尽头,仍然在瞑目之前微笑着靠向爱人的肩头,轻声叮嘱他:记得叫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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