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爱》共收录五个短篇,它们被一个相似的主题“隐秘的情感”维系——两位先生之间依靠的是热纳维耶芙和埃迪特这对祭坛下的夫妻;埃曼医生在一条忠诚的狗身上找回了人性和内心的平静;康斯坦丝与尼森的婚姻实际上是无形的三人行,莫扎特是无形的水银线;阿尔巴则是从威尔玛身上看到了那个不可理喻的自己;塞芙莱娜和本雅曼想要幸福的生活,却永远错失了生命中的挚爱。即使身处暗影之中,他们依然爱得热烈。
埃里克-埃马纽埃尔•施米特(Eric-Emmanuel Schmitt), 1960 年出生于里昂,巴黎高师哲学博士,剧作家、小说家、导演。法国国民作家,被称为“与上帝对话的孩子”。他擅长讲述爱与救赎的故事,笔下作品,无论是戏剧还是小说,都充满了对生命、对宗教、对人 性的追问。他总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试图回答“我们怎么活得更好,我们怎么用好自己所拥有的”,他“对人道主义的重构正好符合我们这个有些无助的时代的需求”。
短篇小说集《纪念天使协奏曲》(Concerto à la mémoire d'un ange)曾获 2010 年龚古尔文学奖,他本人也于 2013 年成为龚古尔文学奖的评委。戏剧《来访者》(Le Visiteur)曾斩获三项莫里哀戏剧大奖。所创作的“看不见的循环”(“Le Cycle de l’Invisible”)系列,包含五部关于童年和灵性的小说,蜚声海内外。他的作品被翻译为 43 种语言,并在世界上 50 多个国家出版。热爱音乐的他还将歌剧《费加罗婚礼》和《唐璜》翻译为法语。
徐晓雁,上海翻译家协会会员。原上海第二医科大学法文班毕业,曾于法国留学、工作十余年。主要译作有:《奥斯卡与玫瑰奶奶》《伊莎贝尔》《给没有救我命的朋友》《恋爱中的波伏瓦》等十多部法国文学作品。曾在《新民晚报》《辽河》《读者》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游记,在《好逑》杂志开设旅游、读书专栏。
狗(节选)
那是 1945 年初, 1 月份。我们没有任何战场上的消息,也不知道美国人登陆后是否继续推进,不知道俄国人是朝我们挺进还是撤回。总之,我们受困于漫天大雪,忍受着没有尽头的冬天。
我的衰弱可以从自己身上体会到,也可以从与我同时到达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弗拉芒人彼得身上看到。这个既高大又壮实的男孩现在变得老鼠般四肢纤瘦、面色灰白、轮廓僵硬、眼珠凹陷。他就是我的镜子。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张起皱的脸上,还保留了一副洁白的好牙齿。我常常温柔地注视着它们,被这些白色釉彩吸引,仿佛那是溺水者的救命稻草,因为我对自己说,当它们掉落时,我们所有人的死期就到了。
寒冷、狂风、雨雪侵入骨髓。尽管工厂还在让我们劳作,但我们感觉任务量有所减少,节奏有所放缓。不过我们拒绝明确认为德国工业的转速开始下降,因为担心无望的希望对我们是一剂毒药。我,我觉得那只是意外的运气,我实在无力奢望改变,无力表现出我还有用、还能干、还健康。
一天早上,我们被要求留在集中营。我们还残存的那点理智立刻警觉起来:要对我们动手了吗?
在惊恐不安中度过一天后,第二天早晨我们得到同样的消息:今天不用去工厂。我们终于明白,订单减少,工厂停工。
尽管天寒地冻,我们中还是有人到户外透透气。我沿着木板房散步,走到尽头时,发现三个士兵正在对一条狗说话,它隔着铁丝网围栏雀跃着。那些人朝狗扔雪球,每次它都奔跑着去抓雪球。它以为—或假装以为—雪球足够坚固可以叼在嘴里,当然,雪球每次都被它咬碎,它便惊讶地吠叫,仿佛别人跟它开了个恶意的玩笑,三个德国人哈哈大笑。我躲在后面,被那狗的执拗,被它的敏捷、无忧无虑的快乐吸引,尽管它一再失败,却一遍遍重新开始。
后来那三个士兵听到一阵提醒他们执行任务的铃声,转身离开。当他们从那动物的视线中消失,铁丝网外面的它歪过头,失望地哼哼着,坐了下来,显得很茫然。
于是我走上前去,为什么?我不知道……尤其是对一个囚犯来说,靠近集中营铁丝网是非常不谨慎的事。管它呢,我朝前走去。
那狗看到我,立即晃动尾巴,露出大大的笑脸。我越是走近,它越是欢快。现在它不住地抬脚。
我想都没想,抓起一把雪团扔过铁丝网。它兴奋地迎着雪球跳跃、奔跑、抓捕。雪球在它的爪间碎成粉末。它抗议,吠叫着又转向我,眼睛里满是快乐。我继续扔雪球,它冲上前,仿佛臀部被一股无形的不可遏止的力量前推。它陶醉于奔跑的快乐,雀跃、旋转、摔跤、栽跟头,整个儿沉浸在奔跑的热情中。
我扑倒在地,双膝陷进雪堆,身体压着大腿。滚烫的泪水湿透了双颊。这感觉多好啊……终于哭得出来了。我已有多久没有哭过?已有多久没有产生过情感?已有多久没有像人那样反应?
我抬起头,那狗坐在它热烘烘的柔软皮毛上看着我,充满疑惑,满是担忧。我朝它笑笑,它竖起耳朵,寻求一种确认。它的姿态意味着‘我是该担心还是不用担心?’
我哭得更伤心了,但又努力保持微笑。这对一条狗来说,不构成清晰的回答。
我任由自己靠近它,它高兴地哼哼起来。
当我们彼此相距一米左右时,它急迫地汪汪直叫,将口鼻从铁丝网的网眼中探过来。我俯身靠前,我的掌心能感觉到它呼出的温热气息、它湿湿的温暖的鼻子。它亲吻我,我对着它说话,我从没有对集中营里的任何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对它说了些什么?我万分感谢它,感谢它让我发笑,这是一年来从未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我尤其感谢它让我哭,这哭泣是欢喜的眼泪而不是悲伤。它在迎接那些士兵之后对我的迎接深深打动了我。我没想到它会带给我节日般的快乐,我以为它不会看见我,通常我是透明的,没人会注意到我。据纳粹所言,我属于低等种族,就该去死,或者死之前去做苦役,是一个比它还低一等的种族,因为士兵们是喜欢动物的。当它向我表达它的喜悦时,我重新做回了人。是的,它用对待卫兵们同样的兴致勃勃、同样的迫不及待来迎接我它唤回了我的人性。在它眼里,我跟纳粹是相同的人类。这就是为何我会哭泣……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人,我已经不指望人家把我当人看,它重新构建了我的尊严。
听到我的声音它很开心,棕色的大眼睛迎着我的目光,脸上呈现出赞赏或责备的表情。我敢肯定它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我定定神后,发现它也是骨瘦如柴、皮包骨头。它也缺吃的,尽管如此,它仍花时间寻找快乐……
‘你饿了吧,老伙计?我很想帮帮你,可我帮不了你。’
它把尾巴夹得更紧了,尽管失望,但没有责怪我,继续满怀信任地看着我。它在期待某样神奇的事情,坚信我可以完成这样的奇迹,它对我抱有信念。
你能想象吗,米兰达?这天下午,平时为了几片陈面包而争抢的我,在死人身上翻找食物的我,会在午餐时从自己那一份中省下一小撮干菜豆,用一块布包上,下午给它带去。
它看到我,立刻摇摆尾巴,扭动身体。在那几个小时里,它一点没有怀疑过我。它的喜悦如此打动我,而且我也不会让它失望。我隔着铁丝网,把干菜豆倒出来,它一下子扑了上去,不到四秒,我的宝贝就全到它的肚子里了。它抬起头:‘还有吗?’我向它解释我没有更多了。它用舌头舔了好几遍嘴唇,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
我迅速逃走,听着它的呜咽声加快步子。
回到我们的板屋,我的心狂跳,我埋怨自己冒了太大的风险。作为一个狗一样活着的人,把自己的食物分出去,还如此靠近铁丝网,这样做实在太危险了。可是,我几乎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囚犯们都很惊讶。
‘你这是怎么了?’
我大笑起来。他们确信我发疯了,转过身继续忙手里的事。
我的大脑深处,唱得比我开裂的嘴唇更起劲:狗带给我很大的幸福。
因此,利用这不用做工的额外机会,我每天溜出去喂它。
一周以后,苏联军队解放了集中营。
我承认,我们中没人敢相信!其实,苏联人到来之前已经有些迹象—士兵的撤退,工头之间的争吵,夜里搬动物品的嘈杂声和来来回回的汽车噪声—然而即使面对带着红星的解放者,我们还是迟疑。这会是个陷阱吗?是纳粹又发明出的什么奸诈行为?被我们的样子惊吓或恶心到,穿着军大衣的士兵十分惊愕地看着我们,很可能我们看上去更像一群幽灵而不是活人。
没有人对士兵微笑,也没人感激他们。我们没有动,我们什么表示都没有。感恩是一种被我们遗忘已久的美德。一直等到俄国人打开食品储藏室,招呼我们过去大快朵颐时,我们才感觉活了过来。
那场景很恐怖。我们撕咬着火腿片,吞咽着面包或面条,活像一群白蚁在进攻一块木头。这完全是一种机械行为,不看周围一眼。我们眼睛里除了怕被打断的焦虑,看不到一丝快乐。
我们中的一些人在饱餐一顿的几小时后就死了,他们的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吸收食物。不过没关系,至少他们是吃饱了肚子才死的。
半夜,在吃饱喝足后,我向那个有着漂亮牙齿的男孩彼得道过晚安后,就沿着围墙去找那条狗……在经历了刚刚发生的奇迹后,我从中看到了带来好消息的天使。它的突然出现让我扛过了被解救前的那几天。我的口袋里揣着为它准备的一小罐食物,我将会多么欣喜地看着它享用。
然而我没有看见它。我试着唱歌、说话,想让它听到我的声音。但是它一直没有出现。我不禁悲从中来,泪如雨下。这非常荒谬,在这样一个刚被解救、重获自由的夜晚,我泣不成声……可我怜悯的是一条我仅仅认识了一个星期的流浪狗,我父母被抓走的时候我只是咬紧了牙关。
第二天,我跟着队伍离开了集中营。
我们再一次在皑皑白雪中几小时几小时地行走,什么都没变。我们再次开始曾经被迫的长途跋涉……像从前一样,有人倒下了,像从前一样,没有人停下脚步阻止他们在漫天飞雪中断气。
突然,在队伍左侧,我听到狗吠声。
那狗狂奔着冲过来。
我跪下张开双臂,它扑到我怀里,热烈地舔着我的嘴,它的舌头吓了我一跳,锉着我的脸,让我略有不适。但我由着它涂了我满脸的口水。这条带着爱意亲吻我的狗,是对我没有期盼的未婚妻,是我已经失去的家,是唯一在寻找我的生灵。
囚犯们超过我们继续在雪地里行进,而狗和我,我们继续笑着、叫着,因喜悦而沉醉,为我们的重逢而高兴。
等到队伍末尾也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才抬起头来。
‘快跑,狗狗,我们必须追上他们,否则会迷路。’它听懂了我的话,抬起扁扁的脑袋,咧嘴笑着,舌头左右摆动着,在我身边奔跑着追赶队伍。我们从哪里来的这些力气?
这天晚上,我们共同度过了我们的第一夜,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将我们分开,没有女人能将我们拆散。我在它离我而去后才遇见你母亲。
在我们的队伍临时歇脚的这所学校里,我的狗蜷缩在我的大腿边,我没别人那么冷。更妙的是抚摸着它光滑如缎的脑袋,我重新体验到了触觉、温柔,感受到活着的重量,满心欢喜。我有多久没有主动触碰过一具温暖的身体?这一瞬,我感觉流亡终于结束了。在我的狗狗身边,无论身处何方,我都占据着世界的中心。
子夜,当其他跋涉者沉沉睡去,当月亮挂在蒙上水汽的窗格后面,我出神凝视着我心满意足的同伴,它耳朵耷拉在脑袋两侧,完全放下警戒。我给它取名道:
‘你就叫阿尔戈吧。这是奥德修斯的狗的名字。’
它皱皱眉头,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听懂了。
‘阿尔戈……你还记得阿尔戈吗?当年老的奥德修斯在漂泊二十年后回到伊塔卡岛时,阿尔戈是唯一认出他的生灵。’
阿尔戈表示同意,更多是出于殷勤而非当真。以后的日子里,它很乐意听到从我嘴里叫出这个名字,然后通过对我的服从向我证明,这就是它的名字。
我们的回程十分漫长,断断续续,到处流浪。这一大群来自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犯,在惨遭蹂躏、缺衣少食的欧洲大地上踉跄前行,加入到不知该听命于谁的哀伤的流浪人群中。对我们这些活着的骷髅,人们根据火车的运行和接纳能力,将我们从红十字会的临时收容站送往固定收容所,尽可能避开最后的战事。为了回到那慕尔,我穿过了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来到伊斯坦布尔,中转到西西里,再从马赛上岸,经法国坐火车到布鲁塞尔。在整个行程中,阿尔戈紧紧跟着我。路上遇见我们的人,除了少数耸耸肩,其他人都会赞叹它如此听话……然而我从没有驯服过它,也没限制它做任何事情—我对狗的世界十分陌生—相互的关爱维系着我们,我们为此十分欣喜。我只需想着往左转,它便会偏向那里。当我端详一名美国大兵在临时营地为我们拍下的照片,我发现在与饥饿、困苦、不确定、焦虑的抗争中,我们从彼此的陪伴中汲取力量,只有在对方陪伴下才能活下去。
即便饿到极点,阿尔戈也会在我嚼面包时等待着。若换作是人,早就扑上来争抢了。而它带着信任耐心等待,相信我会分给它一块。我本不愿意把我那份分给任何人!是它的尊重让我变得善良。如果说人类天真地相信上帝,狗却天真地信任人类。在阿尔戈目光的注视下,也许我会找回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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