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当年的照片
孤独的砍柴人
作者:胡海新
一架破旧的牛车慢腾腾的行走在铺满碎石的简易路面上。
一轮残月也蹒跚着升在了半空,冰冷的月光无力地洒在地面,与众多的星一起为南疆广袤的旷野添一丝亮。
这是一九七五年初冬的一个夜晚。韩一石在身后那一片轮廓模糊的简易排房中已生活劳作了三年。自韩一石高中毕业就一直在这里接受再教育。他自认为已经接受了最好的再教育。所以他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继续享受广阔天地的洗礼。至于上大学、参军、招工进城这些团场青年最向往的理想什么的,让更需要的人去做吧。
眼下,韩一石像往年一样驱赶着牛车前往几十公里外的叶尔羌河畔砍柴,为知青们过冬取暖之用。
他不能白天出发。因为那样赶到目的地正好半夜,他要在叶尔羌河畔胡杨丛林中露宿,那里冷的难以想象。晚间出门,等到了砍柴地,天也基本大亮,就可以不歇气的砍柴装车,一点额外的时间都不浪费。这几十公里的夜路,可以窝在牛车上。韩一石带的有羊皮大衣,两个包谷面馕,半车的包谷皮和一小袋玉米。馕是他第二天的口粮,玉米、包谷皮是为老黄牛准备的,人也可以用包谷皮遮挡风寒。俗话说,老牛识途,他的这头老黄牛已陪伴他近三年了,无需扬鞭自奋蹄,韩一石可以放心的在车上打迷糊。不过这会儿他可不打算瞌睡,因为前面不远就是永安坝——一个不大的小集镇。那里露天影院正放着电影,而他正好路过。以老牛车的速度,他可以且看个十分钟。要知道看电影可是那时最好的享受呢。
老黄牛拽着车不紧不慢的往前挪,韩一石在车上伸直了脖子瞅。离影院越来越近了,在远处可以看见白色的银幕,但是画面一片模糊。声音倒是唔哇唔哇的,只是什么也听不清。随着牛车越走越近,银幕也逐渐清晰,然而露天影院的围墙却将银幕遮挡了不少。韩一石只好站在车上,尽可能看见整个画面,最后还得伸直了脖子瞅。
影院就在路边约二十米的距离。四面围墙,墙头上还架了铁丝网,防止有人翻墙蹭免费电影看,因此看上去倒像座监狱。靠近路的一面盖了间房,就是放映间了。对面垒了面更高大的墙,涂上白石灰就变成了银幕。任是宽银幕、方银幕一概不妨碍。场内安上一排排木板当凳,看得见电影就坐下看,后面看不见的可以当踏板站在上面看,反正票都是一毛五分钱。银幕下方建了一座一米高左右的大舞台,可以用做演节目、开大会,表彰先进,公判罪犯等,容纳上千人不成问题。像这样多功能的露天影院在农场并不少,永安坝当然必须有。
此刻韩一石站在牛车上津津有味的欣赏着电影画面,只是看不见整个银幕。于是他更加努力的伸长脖子,就像鲁迅文中所描述的那样,像只被无形的手捏住的鸭。电影名叫《决裂》,是部反映工农兵上大学的事,听起来就带劲。大概说的是革命的大学*要招小学文化的铁匠上大学,以及与传统决裂办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事。银幕上一位教授正在讲授马尾巴的功能。影院内一阵窃语,“大学讲这?马尾巴干啥?擦马屎呗”。影院内一片哄笑,极瞧不起葛存壮扮演的教授。韩一石也笑了,像鸭子叫,不过他的笑声只有老黄牛听见了,并且很快消失在马路上空的黑暗里。
牛车缓缓的在石子路面上移动。他目不转睛的盯住银幕,生怕漏掉了任何细节。精彩的电影情节吸引住他的全部脑细胞,人与车高度协调,韩一石纹丝不动。只见银幕上革命的大学龙*猛然举起了无文化铁匠许牛崽粗糙厚实、布满坚硬老茧的大手,庄严宣布,“这就是资格!”。龙*是大家都熟悉的李向阳扮演的,龙*形象高大,一派英雄气概,让人敬佩。上大学不用考试,长满老茧的手就是入学资格?这振聋发聩的豪言掷地有声,不容置疑!韩一石浑身一震差点晃下牛车……。
黑暗中,他举起了胳膊,就着微弱的月光仔细的审视着这双随他长了20年的手。就好像第一次才见着一样。如同他的细长个子一样,黝黑的长臂缩在黄棉衣袖筒里,用沙枣棍形容倒不为过。长臂上的手同样黝黑,五根手指细且长,薄薄的手掌怕是沙枣刺就能扎穿,手掌上有层老茧,挺硬。那是他几年体力劳作的印记。但是和影片中许铁匠厚实粗大布满老茧的大手,那可是真不在一个量级上。韩一石忽然明白了,绝对不一样!铁匠论的大锤十几磅重,而他挥的坎土曼最多两公斤!铁匠是工人的后代,而韩一石啥也不是,最多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文化是啥,同样啥也不是,他的高中白上了。他摘下黄棉帽,努力的揉着后脑勺想把思绪理顺喽,突然又停住了手,他的脑后有块凸起的脑骨。《三国演义》他看过,诸葛亮说过一句话,“魏延脑后长有反骨,必诛之。”韩一石好像清楚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清楚,能不能教育好的确不是短期的事,他不属于这个社会,不属于这个阶级。他的遗传基因就不能不怀疑他能否教育好。不能怨领导,不能怨群众,认真在广阔农场改造自己脱胎换骨,才能重新做人!韩一石猛然一掌拍向牛屁股,老牛呼地一窜,他一屁股坐在了车里……。
影院渐离渐远,银幕逐渐模糊。前方是黑黝黝的石山,天色更黑更暗,残月也不知去了哪。这条路他再熟悉不过了,到了山根左转,不远处有片麻扎,就是少数民族的坟地,再向远穿过水库大坝,就离肖尔霍滩很近了。过了肖尔霍滩就是荒芜漫漫的胡杨荒原,无狗吠无鸡鸣无人烟,只有黑暗笼罩大地。夜静的连鬼都没有……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夜空里韩一石撕嗓子吼的京剧在荒寂的原野回响。韩一石忽然觉得:人立天地间,只有无畏才能无惧。天亮之时我一定能立于叶河彼岸!
作者简介
胡海新 男 新疆地矿局高级工程师,高级讲师。大学本科学历。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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