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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黄沙漫天的空气中，几乎看不到前方十米外的路。
我叼着烟，开着烂吉普，冲锋在这片荒野中。
防风镜已经被粘上了一层灰，我不得不经常抬手擦拭它，吉普车的雨刷发出艰难的嘎吱声，风太大，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车辆也极少。
车开了好几个小时，才从荒野中出来，道路两旁依稀看得到矮小的房屋，和街边停放着的破旧车辆。
一只瘦巴巴的黑猫摇摇晃晃穿过马路，我毫不客气地撞了上去，只听得“砰”一声闷响，黑猫惨叫一声，直接飞到了半空中。
终于来到了这个该死的摩迦城，这片荒凉之地像被地球抛弃的角落，藏匿在遥远的边缘地带。
我停好车，从嘴里吐了几口黄沙，又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几下，脸上的尘土刷刷往下掉。
我在原地蹦了蹦，蹦下了好厚一层黄沙。
我又从烟盒中叼出了一根烟，医生早已告诫我，我的肺部很不好必须戒烟，可我完全听不进去。
你一看我的打扮就知道我是个穷光蛋，一件卡其色的风衣早已洗得发白，牛仔裤也磨了好几个洞，脏兮兮的马靴里脚趾头早就把袜子穿破了，我连一把像样的刮胡刀都没有，所以现在我的下巴上布满了胡茬。
我除了年轻一无所有。
我是一个业绩很烂的业务员，所以公司把我外派到这片穷得一无所有的摩迦来干活儿，如果不能搞定这次的任务，那么我就只能收拾东西滚蛋。
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全球知名企业，我此次来的目的是负责一项采购任务，这项全球采购计划已经实施了一年，这摩迦城是最难搞的一个项目。因为又偏僻又糟糕！
我从座位上提起背包，甩到肩头，车也懒得锁。
这年头，谁也不会去偷一堆废铁！
2
刚走进城里，我就听到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声。
有人去世了，尸体放在屋子中央，一堆人围着嚎得噪音阵阵。
我揉了揉耳朵，只觉得耳膜都在刺痛。我倚在门框上，看着那些悲伤的人们。
此时的人类，只分为两种——“幸存者”和“改造者”。
幸存者是目前尚且存活在地球上的纯人类，根据数据统计，分散在地球边缘地带的大概还有几千人，不过经过了公司的“全球人类采购计划”，目前已知的幸存者已经只有几百人了。
比起可怜巴巴的幸存者，改造者如今已经是世界的主宰，分部在各个领域，占据着地球的有力位置，工作，生活。
所谓的的改造者，其实就是通过机械合成的人类。
为了适应如今地球日渐糟糕的环境和飞速发展的科技，绝大多数人类选择了改造自己的身体，与机械或者其他生物结合在一起，成为另一种全新的人类。
因为没钱，我和那些身体孱弱的幸存者没任何区别。
忍受疾病的痛苦，被有限的时间摆布，经常困惑于那些虚无的情感——内疚，嫉妒，虚荣，软弱，倔强，惊恐……我被它们环绕着，活得一点都不轻松。
隔三差五被情感和道德绑票，所以我的业绩才那么烂。我坑蒙拐骗的技术比起我的同事们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我并不喜欢赌博，但来到摩迦却是我孤注一掷的豪赌，我把我全部家当都赔了上去，也赔上了未来的事业。
我走到一户亮着灯的小屋，很有礼貌的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全身被破烂的布衣过得严严实实，身上散发着奇怪的臭味。那是腐朽的气息，一个人即将死去，身体内部器官老化腐烂的味道。
我有些失望，却还是拿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太太你好，我是EGG国际公司采购部的职员大门……”
老太太揉揉眼睛，不解地望着我：“我不买保险。”
“我不是上门来推销保险的，你的年纪保险公司也不会受理的。是这样的，允许我进去给您详细介绍一下吗？”我瞄了一眼屋子中家徒四壁的环境，提议道。
“好吧。”老太太看我的样子不像个坏人，让我进了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来这里了，我差不多两三年没有看到新面孔了。”老太太的屋子里也有一股怪味，像我小时候记忆中的隔夜馊饭，酸溜溜的臭。
“是这样的，太太。现在我们公司启动了一项有酬实验，参与实验的人会获得数额可观的酬劳，以及免费的一部分身体改造。您愿意吗？”我的语气充满了温柔的耐心。
“要跟你去城里吗？”她问。
“当然。”
“大概可以多少钱？我想要换一个心脏，我心脏不好。”老太太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眼看实验的难易度，三百美金到三万美金不等。”
“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她追问道。
“只要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明天就出发。”我的手表上显示了老太太还有一年零32天5个小时8分32，不31秒的寿命。
老太太抢过我手中的笔，飞快在文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笔刚离开纸面，我的手表瞬间停顿了，老太太微微张着嘴，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我撩起袖子，右手腕上戴着的另一只表增加了一年多的时间。
我熄灭了房间灯，关上了房门。
我坐在老太太的石阶上抽了一根烟，胸口某个地方带着钝钝的微痛。
3
这里每家每户都很穷，与城市中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没有了保护罩，空气糟糕得一塌糊涂，幸存者的身体又必须每天进食，他们的餐桌上只有可怜巴巴的玉米和红薯，这些东西，城里的改造猪都不会吃。
我敲开了另一扇门，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彼此的脸上还有伤痕，想必刚打完了一场架。
“干吗？”男人极其不友好的盯着我。
“你好，我是EGG国际公司采购部的职员大门，现在我们公司启动了一项有酬实验，参与实验的人会获得数额可观的酬劳，以及免费的一部分身体改造。不知道你们二位是否有意？”我知道这样的年轻人是没有耐心的，所以语速飞快的介绍完了自己和公司项目。
“没兴趣！”男人白了我一眼，正要关门，女人的脑袋已经挤了出来。
“真的免费吗？”
“是的，太太。”
“进来说！”女人推开他的老公，把我拉了进去。
“酬劳费用随着实验的难易度增加，你们可以享受免费的身体改造，比如心脏不好换心脏咯，肺部有问题换肺咯，而且是还未投入市场的最新产品——”
“也就是意味着很大的风险是吧？！”男人打断我的话，瞪了他妻子一眼。
“理论上说是这样的，但实际上风险微乎其微。因为这些都是我们公司最顶尖设计师设计的，你知道EGG的改造商品可以全球畅销的。
你们去市面上看看，一个人造心脏多少钱，一个人造肺叶多少钱？而且这些产品都有极好的售后服务，绝对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功能衰退，你只需要定期维修就可以了。这些，都是免费的。”我解释道。
突然，我又想抽烟了。
“老公！”女人把他丈夫拉到一边，嘀咕道，“我早就说搬到城里去了，我们死守着老房子做什么？！在这里，我都要憋死了！我们去参加实验吧，你一条腿一直有风湿的毛病，而且我肾也不好……免费的！风险就风险吧，反正在这破地方也是等死。”
“实验名额有限，我只负责这一片区，如果人数满额我会立刻回去的。你们看看文件吧，如果没什么意见，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发去城里。”我拿出两份文件，两只笔。
女人一把抢过去，用手肘撞了一下丈夫：“快签！老公。”
说罢，她飞快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冲着老公笑了笑。
她的丈夫也无可奈何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冲着妻子咧了咧嘴。
我按了两下左手腕上的手表，夫妻俩带着笑意栽倒在地。
右手腕上的手表已经增加了四十三年的时间。
熄灯，关门，抽烟，像一个仪式，我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敲开了另一家的门。
4
我像来自地狱的使者，敲开一扇门，关上一盏灯，一个两个三个……人，倒下去。
我熄灭的，还有他们的生命之灯。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采购的，其实是人类的生命时间。
在城市中，每一个改造人的身上都装了一个“反盗窃”的装置，防止自己的生命时间被人偷窃。我们公司不仅贩卖改造商品，而且还贩卖寿命，当然，这是一项非常保密的销售，只有公司VIP客户可以到“时间部门”购买生命时间。
价格昂贵，供不应求。
我的寿命只剩下半年了，我得了肺癌，换一个改造肺需要我不吃不喝工作三百年，我换不起。如果我完成了此次的采购任务，可以获得一个免费的改造肺，虽然是还未上市的最新产品，但我愿意试一试，因为，我想要活下去。
我说得口干舌燥，却不得不一次次继续那些流利到我自己都快相信的谎言。
倒下去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认真看合同。
这份是“自愿捐献生命时间”合同。
其实我包里还有另一份合同，只是没有一个人认真看过，也没有一个人认真询问。他们只关心“免费”，“酬劳”……以及“进城”。
我数了数，自己已经熄灭了三十多盏灯。
我拍了拍头顶的风沙，抖了抖肩膀，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我在城里生活惯了，哪怕住的是最偏僻的穷人区，也比这里的空气环境好得多。
我知道，大约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黄沙掩埋。
房地产商都不屑来这片地区开发，因为这里已经无可救药了。
我抽完了最后一根烟，敲开了一所大房子。
5
开门的是个女人，盘着长发，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围裙，面无表情的望着我。
“你找哪位？”声音很好听，带着低沉的磁性。
三十来岁，皮肤被风沙磨得有些粗糙，举手投足间却很有气质。
我顿了顿，说道：“你好，我是EGG——”
“哦，那家臭名昭著的改造公司。”她并没有关门，却转过身往屋子里走去。
原来这座大房子是个废弃的仓库，头顶上照着明晃晃的白炽灯。
我的视线落在仓库中，吓了一大跳，屋子里竟然坐着密密麻麻的人！不，不是人，是塑像！但是栩栩如生的模样还是吓了我一大跳。
我估摸着大约有一两百人，排得整整齐齐的坐在椅子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每个人都在笑！
哦，这个女人是个雕塑家。
这个在城市中毫无立足之地的职业，因为它完全没有任何价值，我们都在为生存奋斗，她却还有兴趣在这里玩弄泥巴和黄沙。
“我们公司目前——”我躲开那些雕塑，绕到她身边，刚开口又被她打断了。
“我对任何改造的东西都没兴趣。”她从一堆泥土中回过头来，目光炯炯，一缕刘海从额前落下，光影间，她的脸上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我知道，那叫气质。
城市中不凡绝色佳人，只要你有足够的金钱，你可以换取任何一张美轮美奂的脸。还未走过五条街，你可能会看到两个玛丽莲梦露，三个奥黛丽赫本和四个碧姬巴铎……欧罗巴人，蒙古人，雅利安人，马来人……你想要什么人种的模样都可以。
只要你有钱。
我突然在她面前无法展示我滔滔不绝的口才，因为那样会显得我很蠢。
“这个项目是你们公司投资的，我负责完成二百五十个雕塑，到时候会放置在你们公司的大厅中展示。这群雕塑的名字就叫“幸存者”。”女人微微扬起嘴角，她的脸上还有一小块泥巴，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走过去，轻轻擦掉那块污垢。
“知道这座废墟为什么叫摩迦吗？因为在几千年前，这里是被人类膜拜的圣地。”女人歪着头，从各个角度审视着自己的作品，“这些泥土也是你们公司运来的，现在摩迦几乎找不到这种适合做雕塑的土壤了。”
等等！我突然发现泥土中还未覆盖的地方是……是一具人类的尸体！
独居女子房中有200座泥塑，在泥土中发现一物我吓得只想逃走。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如果每一个雕塑中都藏着这具尸体，那么这仓库简直就是一座坟场！
“怎么？你也会害怕吗？不是说改造人是没有羞耻！没有害怕！没有内疚……没有一切人类的负面情绪吗？怎么？你还有啊？”女人语气加重的那些词语，让我……让我有些羞愧。
我尴尬的搓着手：“对不起，打扰了，那我先走了。”
“等等！”女人盯着我手腕上的两块表，“今晚*了多少人？”
我抿了抿嘴唇，心烦意乱，却无法摆脱她憎恶的目光，我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只是在采购时间……我没，没*人……他们其实可以看合同的，我拿的是真合同给他们看，如果他们认真看一眼，哪怕是一眼，一定就不会签字了……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看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还算有良心了？”女人的嘴角扬起嘲讽的冷笑，“别说什么合同了，合同也可以作假的，你们公司最擅长干这种事了。”
我，无言以对。
“以前这里其实没这么糟糕的，那时候大概有好几百人吧……后来，环境越来越糟糕，食物越来越少，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死去了……每死一个人，他们都把尸体运到我这里来，我做成塑像让他们坐在椅子上……不知不觉间，就死了这么多了。
人类的生命，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因为穷，便没办法离开摩迦，没办法离开就会越来越穷……像一个可怕的循环。如今，我的仓库里已经存了两百零一十三个雕塑了。”女人爱怜的抚摸着椅子上尸体，一点点用泥土封住它的五官。
是个孩子的尸体。
“加上你今晚*的人，刚好够那个项目的数字。”女人一点点用小刀把泥土刮平整。“麻烦你把那些尸体送进来好吗？”
我点点头，完全没办法拒绝她。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又一一推开那些人的门，把尸体丢上我的车，塞得满满的，运了两三趟，然后把他们小心翼翼的放在女人的椅子上。
我点了点数目，好像还差一个。
从头到尾，女人都在一心一意的雕塑着孩子的尸体，认真的模样十分迷人。
我不知道她是谁，幸存者还是改造者，不过听她如此厌恶的改造的表情，应该是幸存者无疑了。
我想要与她随便聊点什么，又怕打扰了她的创作，我看着满屋子的雕塑，除了阴森，还有隐隐的圣神感。
逝去的人们，面带微笑的坐在椅子上，笑容凝固成了永恒，生命在泥土中得以保存。
他们会被放置在EGG大厦通体明亮的大厅中，展示到众人厌倦为止。
不，不会厌倦的，因为他们是幸存者，这个世界上所剩无几的珍贵品种。
“好像人数……”我还是想要与她说话。
“没关系的，够了。不信你再数数看。”女人凑到尸体的耳边，不知道低声细语在说些什么。
百无聊赖的我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数着这些幸存者，我一连数了三遍，还是差一个。
“的确是差一个。”我走到一张空余的椅子上，轻轻坐了下来。
女人望着我，笑了：“你看，不是刚刚好吗？”
我愣了一下，凉意从我的臀部扩散，我每一个毛孔都在打着寒颤。
我死死盯着女人，难以置信。
“你们公司早就算好人数了，差一个，于是，让你来了。一举两得，采购时间，留下尸体。”女人轻描淡写的看着我，笑容迷人极了。
“不！这不可能的！这是违法的！”我吓坏了，触电似的从椅子上蹦下来，拔腿就要逃。
“你*，本来就是违法的事。是我提议的，先生。你*了人，也请把你的身体留下来吧。你将和他们一起，被围观，被展示……”女人的声音，幽魂一样追在我身后。
还未跑出仓库的大门，身体突然一阵酥麻，我双膝一软，重重跪在了地上。
女人走过来，拽住我的手腕，一点点把我拖了回去。
“不……”我不甘心极了。
什么时候被公司放弃的呢？原来业绩最后一名，是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我知道，是我活该。我没办法像真正的改造人一样冷漠无情，又没办法像幸存者一样自甘放逐……
而且，女人说得没错。我*了人，我是凶手。
女人满头大汗的把我放在椅子上，将歪斜的身体摆正，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她说：“再见——”
再见了，大门。
再见了，demon。（作品名：《幸存者》,作者：咖啡杯里的茶。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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