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从远道而来看我,已七八年没见面,谈起来所以非常高兴。一来二去,我问他有了几个小孩?他连连摇头,答以尚未有妻。他已三十五六,还作光棍儿,倒也有些意思;引起我的话来,大致如下:
我结婚也不算早,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了。为什么不肯早些办这桩事呢?最大的原因是自己挣钱不多,而负担很大,所以不愿再套上一份麻烦,作双重的马牛。人生本来是非马即牛,不管是贵是贱,谁也逃不出衣食住行,与那油盐酱醋。不过,牛马之中也有些性子刚硬的,挨了一鞭,也敢回敬一个别扭。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不能在以劳力换金钱之外,还赔上狗事巴结人,由马牛降作走狗。这么一来,随时有卷起铺盖滚蛋的可能,也就得有些准备,积极的是储蓄俩钱,以备长期抵抗;消极的是即使挨饿,独身一个总不致灾情扩大。所以我不肯结婚。卖国贼很可以是慈父良夫,错处是只尽了家庭中的责任,而忘了社会国家。我的不婚,越想越有理。
及至过了三十而立,虽有桌椅板凳亦不敢坐,时觉四顾茫然。第一个是老母亲的劝告。虽然不明说:"为了养活我。你牺牲了自己,我是怎样的难过!"可是再说硬话实在使老人难堪;只好告诉母亲:不久即有好消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透口话,就满城风雨。朋友不论老少男女,立刻都觉得有作媒的资格,而且说得也确是近情近理;平日真没想到他们能如此高明。最普遍而且最动听的﹣﹣不晓得他们都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一是:老光棍儿正如老姑娘,独居惯了就慢慢养成绝户脾气﹣﹣万要不得的脾气!一个人,他们说,总得活泼泼的,各尽所长,快活的忙一辈子。因不婚而弄得脾气古怪,自己苦恼,大家不痛快,这是何苦?这个,的确足以打动一个卅多岁,对世事有些经验的人!即使我不希望升官发财,我也不甘成为一个老别扭鬼。
那么经济问题呢?我问他们。我以为这必能问住他们,因为他们必不会因为怕我成了老绝户而愿每月津贴我多少钱。哼,他们的话更多了。第一,两个人的花销不必比一个人多到哪里去,第二,即使多花一些,可是苦乐相抵,也不算吃亏;第三,找位能挣些钱的女子,共同合作,也许从此就富裕起来,第四,就说她不能挣钱,而且多花一些,人生本来是经验与努力,不能永远消极的防备,而当努力前进。
说到这里,他们不管我相信这些与否,马上就给我介绍女友了。仿佛是我决不会去自己找到似的。可是,他们又有文章。恋爱本无须找人帮忙,他们晓得,不过,在恋爱期间,理智往往弱于感情;一旦造成了将错就错的局面,必将恩作怨,糟糕到底。反之,经友人介绍,旁观者清,!未必准是半斤八两,到底是过了磅的有个准数。多一番理的考核,便少一些感情的瞎碰。双方既都到了男大当娶,女大当聘之年,而且都愿结婚,一经介绍,必定郑重其事的为结婚而结婚,不是过过恋爱的瘾。况且结婚就是结婚;所谓同居,所谓试婚,所谓解性欲问题,原来都是这一套。同居而不婚,也得俩个吃饭,也得生儿养女;并不因为思想高明,而可以专接吻,不用吃饭!
我没有办法。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我心中闹得慌。似乎只有结婚才能心静,别无办法。于是我就结了婚。
到如今,结婚已有五年,有了一儿一女。把五年的经验和婚前所听到的理论相证,也倒怪有个味儿。
第一该说脾气。不错,朋友们说对了:有了家,脾气确是柔和了一些。我必定得说,这是结婚的好处。打算平安的过活,必须采纳对方的意见,阳纲或阴纲独振全得出毛病;男女同居,根本须要民治精神,独裁必引起革命;努力以此种革命并不足以升官发财,而打得头破血出倒颇悲壮而泄气。彼此非纳着点气儿不可,久而久之都感到精神的胜利,凡是可以和平解决,夫妇都可成圣矣。
这个,可并不能完全打倒我在婚前的主张,独身气壮,天不怕地不怕;结婚气馁,该丑着的就得低头。我的顾虑一点不算多此一举。结了婚,脾气确是柔和了,心气可也跟着软下来。为两个人打算,绝不会象一个人吃饱天下太平那么干脆。于是该将就者便须将就,不便挺起胸来大吹浩然之气,恋爱可以自由,结婚无自由。
朋友们说对了。我也并没说错。这个,请老兄自己去判断,假如你想结婚的话。
第二该说经济。现在,如果再有人对我说,俩人花钱不见得比一人多,我一定毫不迟疑的敬他一个嘴巴子。俩人是俩人,多数加 S ,钱也得随着加 S 。是的,太太可以去挣钱,俩人比一人挣得多,可是花得也多呀。公园,电影场,绝不会有"太太免票"的办法,别的就不用说了。及至有了小孩,简直的就不能再有什么预算决算,小孩比皇帝还会花钱。太太的事不能再作,顾了挣钱就顾不了小孩,因挣钱而把小孩养坏,照样的不上算,好,太太专看小孩,老爷专去挣钱,小孩专管花钱,不*者鲜矣。
自然小孩会带来许多快乐,作了父母的夫妻特别的能彼此原谅,而小胖孩子又是那么天真可爱,单单的伸出一个胖手指已足使人笑上半天。可是,小胖子可别生病,一生病,爸的表,娘的戒指,全得暂入当铺,而且昼夜吃不好,睡不安,不亚于国难当前。割割扁桃腺,得一百块!幸亏正是扁桃腺,这要是整个园桃,说不定就得上万!以我自己说,我对儿女总算不肯溺爱,可是只就医药费一项来说,已经使我的肩背又弯了许多。有病难道不给治么?小孩真是金子堆成的。这还没提到将来的教育费﹣﹣谁敢去想,闭着眼瞎混吧!
有人会说喽,结婚之后顶好不要小孩呀。不用听那一套。我看见不少了,夫妻因为没有小孩而感情越来越坏,甚至去抱来个娃娃,暂时敷衍一下。有小孩才象家庭,不然,家庭便和旅馆一样。要有小孩,还是早些有的为是,一来,妇女岁数稍大,生产就更多危险,二来,早些有子女,虽然花费很多,可是多少能早些有个打算,即使计划不能实现,究竟想有个准备,一想到将来,便想到子女,多少心中要思索一番,对于作事花钱就不能不小心。这样,夫妇自自然然的会老成一些了。要按着老法子说呢,父母养活子女,赶到子女长大便倒过头来养活父母。假如此法还能适用,那么早有小孩,更为上算。假如父亲在四十岁上才有了儿子,儿子到二十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了,说不定,也许活不到六十的;即使儿子应用古法,想养活父亲,而父亲已入了棺材,哪能喝酒吃饭?
这个,朋友,假若你想结婚的话,又该去思索一番。娶妻须花钱,生儿养女须花钱,负担日大,肩背日弯,好不伤心;同时,结婚有益,有子女也有乐趣,即使乐不抵苦,可是生命至少不显着空虚。如何之处,统希鉴裁!
至于娶什么样的太太,问题太大,一言难尽。不过,我看出这么点来:美不是一切。太太不是图画与雕刻,可以用审美的态度去鉴赏。人的美还有品德体格的成分在内。健壮比美更重要。一位爱生病的太太不大容易使家庭快乐可爱。学问也不是顶要紧的,因为有钱可以自己立个图书馆,何必一定等太太来丰富你的或任何人的学问?据我看,结婚是关系于人生的根本问题的;即使高调很受听,可是我不能不本着良心说话,吃,喝,性欲,蕃殖,在结婚问题中比什么理想与学问也更要紧。我并不是说妇人应当只管洗衣作饭抱孩子,不应读书作事。我是说,既来到婚姻问题上,既来到家庭快乐上,就乘早不必唱高调,说那些闲盘儿。这是实际问题,是解决生命的根源上的几项问题,那么,说真实的吧,不必弄一套之乎者也。一个美的摆设,正如一个有学问的摆设,都是很好的摆设,可是未见得是位好的太太。假若你是富家翁呢,那就随便的弄什么摆设也好。不幸,你只是个普通的人,那么,一个会操持家务的太太实在是必要的。假如说吧,你娶了一位哲学博士,长得也挺美,可是一进厨房便觉恶心,夜里和你讨论康德的哲学,力主生育节制,即使有了小孩也不会抱着,你怎办?听我的话,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尽管大家高喊打倒贤妻良母主义,你的快乐你知道。这并不完全是自私,因为一位不希望作贤妻良母的满可不嫁而专为社会服务呀。假如一位反抗贤妻良母的而又偏偏去嫁人,嫁了人连自己的袜子都不会或不肯洗,那才是自私呢。不想结婚,好,什么主义也可以;既要结婚,须承认这是个实际问题,不必弄玄虚。夫妻怎不可以谈学问呢;可是有了五个小孩,欠着五百元债,明天的房钱还没指望,要能谈学问才怪!两个帮手,彼此帮忙,是上等婚姻。
有人根本不承认家庭为合理的组织,于是结婚也就成为可笑之举。这,另有说法,不是咱们所要谈的,咱们谈的是结婚与组织家庭,那么,这套婆婆话也许有一点点用,多少的备你参考吧。
四月五日成
老舍(1899-1966)现代著名作家,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出身于北平一个城市贫民的家庭,从师范学校毕业后从事教育工作。一九二四年在英国任教期间开始创作了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显示了他幽默、讽刺的艺术才华。但因为这一时期,他的创作思想是"立意要幽默",以看戏的态度从事写作,所以影响了作品的思想内容。艺术上也显得浮泛。一九三六年,《骆驼祥子》问世,标志着老舍创作风格的成熟。他的主要作品还有长篇小说《猫城记》、《离婚》、《四世同堂》,中篇小说《我这一辈子》,短篇小说集《赶集》、《樱海集》、《蛤藻集》,剧本《残雾》、《归去来兮》等。老舍熟悉城市下层人民的生活,尤其是旧北平的风俗、民情,他的作品幽默、风趣,具有浓郁的"京味"。比之小说、戏剧,老舍的散文创作似乎只能算偶而为之,但是文笔俏皮、朴实,语言通俗流畅,娓娓道来,使人感觉异常亲切。
生在北平的老舍,创作了许多以北平为背景的小说和话剧,刻画了众多的性格鲜明的人物,尤其是下层社会的北平人。凡是知道一些北平的风物人情,并且读过他的小说和剧本的人,无不叹服于他刻画人物,运用语言的艺术技巧的"地道"。他称得上我国现代作家中"地方色彩"最鲜明者之一。
老舍也写过不少散文。他的《想北平》和《婆婆话》,除了它们土色土香、京味十足的语言而外,也反映了老舍在散文创作中构思的独到和取材的出色。由隐显著,以小观大,可以说是这两篇散文构思和描写的特点。
老舍也是一位诗人,他善于作诗,谙熟作诗的奥秘,诗必情真。因此,他在《想北平》中以诗的抒情、诗的语言,咏吟着他对北平的深深的爱、炽热的情:"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因为爱太深,情太炽的缘故,以致"要说而说不出",这正是人之常情啊。接下去,他以爱自己的母亲来暗喻对北平的爱。他对母亲怎样爱呢?他"说不出",他只告诉读者他爱母亲的特殊方式:"在我想作一件事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还有什么语言比这独自的"微笑"和"落泪"能更有分量地表示出他对母亲的爱之深呢?他之爱北平"也近乎这个",北平的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他,他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平,然而,"这只有说不出而已"。北平是在他的血里,他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是这古城所赐给的"。他不能爱上海和天津,因为他"心中有个北平",可是他"说不出来!"他感慨:"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象由音乐与图画所引起的爱。"一连几个"说不出",把自己对北平的爱,如同爱母亲一样,浸上了自己的心血,一字字,一声声,杜鹃啼血似地倾诉了出来。这诗的语言,诗的声音,诗的韵味,拨动着读者的心弦,引动着读者的共鸣,之后,作者便着力于描绘他心中的北平之美。北平历史悠久,建筑宏伟壮丽,胜迹布于远近,是我国几百年来的文化、政治中心,要画出这座古城的美实是不容易的。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在一般人不留意的地方下了笔。他以丰富的阅历和精到的观察,把北平同伦敦、巴黎、罗马和堪(康)司坦丁堡四大欧洲的"历史的都城"作了概括的外观比较,独具慧眼地看出了北平的"好处":它既复杂而又有边际;既有热闹的地方,而又"和太极拳相似,动中有静",它"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的胡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建筑的四周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因此,北平"布置"的"分配法"是"天下第一"的。不是具有建筑设计大师的审美观,是说不出这一番话来的。当腻烦了西方繁华都市生活的人们读到这里的时候,也会觉得襟怀顿开,呼吸舒畅,心旷神怡,感觉到北平着实可爱的。特别值得提到的是,作者在概括北平外貌的叙述中,夹带着工细的笔触,在古老的城廓中描出了一幅恬静、清丽的图画:他背靠红墙,面向积水滩,象小儿安睡在摇篮里那样完全安适地、无所求也无可怕地坐在石上,看着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上的嫩蜻蜓。这的确是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情景交融的描写。生活在这样的北平城,自然不象巴黎的许多地方"使人疲乏",需要咖啡和酒的刺激,而只要"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写完了人们所不留意的北平的外观,接着又写了一大段人们司空见惯的北平的花、菜和果子。这些东西,唯其为人所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因而也就成为存而不显的了,作者却把它们当作彩线,一针针绣成了一幅美不胜收的织锦。有了这些花、菜和果子,北平城就更加荡漾着诗意,充溢着生机,使人感觉更接近了自然;写了这些花、菜和果子,不仅使这篇散文增添了"音乐与图画"的美,也见出这位清寒的作家热情自然、热爱普通劳动人民的人品。
《婆婆话》写于一九三六年四月,说的是婚姻恋爱、生儿育女的问题。在当时,知识分子大都过着清贫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结婚和成家是个大难题,作者本人"作新郎时已三十四岁",对此,他是不无感慨的,他选择这个题材,发了这通婆婆话﹣﹣实际上是一篇牢*。
《婆婆话》讲的是个人问题,表现的却是民生维艰这样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这个主题是严肃的,作者的态度也是诙谐而不油滑,虽然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却不荒腔走调,离开主题。读起来如听老朋友促膝谈心,娓娓动听,入情入理,令人信服。然而,文章中多有风趣中带着讥讽,幽默里含有辛酸之语,不但道出了作者自己的经验和身世,说出了同时代人的苦恼和不幸,也表现了他对现实社会的抨击和抗
需要注意的是,老舍这位幽默大师在这篇《婆婆话》里,使用了不少讽刺和反语,诸如,"有病难道不给治么?小孩子真是金子堆成的。"与其说是极言自己孩子的贵重,毋宁说是在讽刺当时医药费用的昂贵,生病就医不易,"结婚是关系于人生的根本问题的,即使高调很受听,可是我不能不本着良心说话,吃、喝、性欲,蕃殖,在结婚问题中比什么理想与学问也更要紧",与其说这是老舍的"人生观",毋宁说这是在抨击现实的社会已经把人逼到了与动物相似的境地;等等,读这些话时加以留意体味,就更会觉得《婆婆话》的严肃的主题和重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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