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靖
作为20世纪的天才典范,巴勃罗·毕加索激励了整整几代艺术家。如今,他早已成为现代艺术的代名词。每当不世出的天才与涌动着自由、叛逆和创新风潮的智识氛围出现在同一个时空,产生伟大杰作的关键条件就已经具备——对现代艺术影响至深的惊世之作《亚维农少女》(1907)便诞生于这个神奇的时空。更加意味深长的是,《亚维农少女》与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1905)几乎同时诞生,这两个各自独立的平行事件看似毫无关联,其实是人类在观察世界这个古老问题上展开认知革命的艰辛探索,分别以艺术和科学的不同方式。是的,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以惊世骇俗的几何化绘画语言,成就了20世纪初叶人类时空革命的艺术表达,其对现代艺术的影响至今依然延绵不绝。
毕加索肖像(1904年)
天才诞生的土壤
继文艺复兴之后,20世纪之交的欧洲再次迎来了一个天才辈出的黄金时代。在令人惊叹的20世纪初叶,无数的新思想、新观念涌动激荡着,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正如法国诗人安德烈·萨尔蒙的诗句:“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是可以实现的,无论在哪方面,无论在哪里”。在科学领域,X射线的发现使得二维和三维的区别变得迷离含混了,数学家们思考着某种新的几何(后来被称为“非欧几何”),它能用大于三的维度来描述。人们尤其对四维空间的观念及其在空间或时间中的运动着迷。同时,技术上的崭新发展——诸如飞机、无线电报和汽车的发明,也在在改变了每个人的空间和时间概念。
在艺术领域,出现了一场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占据舞台中心的具象法和透视的反运动,这一点非常强有力的体现在塞尚的后印象主义绘画中。同时,继(对传统绘画冲击巨大的)摄影艺术之后,一个属于电影的时代即将到来(它对现代艺术的影响更为深远)。作为电影制片术的先驱,迈布里奇和马雷的多重画面技术,除了在系列画面上描述不同的透视点,还使得在系列画面或单一画面上描述随时间的变化成为可能……所有这一切都在报纸、杂志和咖啡馆被广泛地讨论着(法国的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豪言壮语:去看那“看不见的事物”,“征服空间”等等),也出现在博学之士像柏格森和亨利·庞加莱那些优美的、能为大众所理解的哲学著作中,前者的代表是开西方非理性主义哲学先河的《时间与自由意志》(1889),后者的典范则是同时深刻影响了毕加索和爱因斯坦的《科学与假设》(1901)。
毕加索的传记作者理查森曾引用过这位艺术家一位最善解人意的情人马尔的一句评论,尽管她说的是毕加索的后立体主义时期,但她的精妙评述最适用于他发现立体主义的时期。“有五种因素”,马尔说道,“决定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他的风格:他热恋中的女人,作为催化剂的诗人或诗人们,他生活的地方,一个提供羡慕和理解(这是他从来都觉得不够的)的朋友圈,以及那条与他形影不离的爱犬。”令人惊叹的是,所有这五种因素在1904年5月都因缘际会般的汇合在一起。三年后的仲夏,毕加索完成了《亚维农少女》,一幅将艺术引入20世纪的划时代杰作。
《爱因斯坦·毕加索:空间、时间和动人心魄之美》
回到神奇的1904年(正如爱因斯坦的奇迹般的1905年),毕加索搬到了拉维尼昂街13号,一间位于蒙马特区、被亲切地称为“洗衣舫”的极其简陋的房子里。更重要的是,所有这些领域的发展及其意义——其核心是关于“再现”和“抽象”的争论,在被称为“毕加索帮”的密友圈内传播着。这是20世纪之交像巴黎和维也纳这样的伟大城市中不计其数的小组(它们构成了天才诞生的重要土壤)之一,这帮人在毕加索的画室中见面,画室的门上挂着一个“诗人聚所”的牌子。这个小组由诗人和像阿尔弗雷德·雅里这样献身于神秘和先锋文学的幻想家组成,后者出版了有关非欧几何、第四维度和时间旅行的寓言。
到处都充满了创新、创造和创意,要求变革的*随处可见。与科学、数学与技术发展并肩的,是对非洲艺术品概念特质的发现。所有这些观念有助于毕加索从早期的思维模式中解放出来,并使他认识到作为新艺术语言的几何学的深层意义。每一个卷入立体主义的人都认为它是一种高级智力冒险,其特定的目标就是把形式简化为几何。毕加索在其突破性的《亚维农少女》中对空间的探索,其实是应用了普兰斯向他描述的四维空间的概念,后者是一位保险精算师,对高等数学感兴趣,也是毕加索帮的成员。普兰斯在1907年春天毕加索艰辛地绘制《亚维农少女》的关键时期拜访“洗衣舫”。毕加索听他讲非欧几何与第四维空间,这些大多是普兰斯从庞加莱那本被广泛阅读的《科学与假设》中拾来的。
亨利·庞加莱《科学与假设》
相比之下,柏格森以诗一般的语言描述时间和同时性,而雅里谈论时间和同时性的方式又异想天开,极具煽动性;通过普兰斯(在这一关键时期)的介绍,庞加莱让毕加索了解了同时性和非欧几何的真相。惊人巧合的是,同一时期爱因斯坦和两位好友创立了“奥林匹亚科学院”(也是一个业余讨论小组),他们所讨论的书单中,庞加莱的《科学与假设》同样赫然在列,同时性和非欧几何成为狭义相对论诞生的理论先驱。正是这一思想,引发了20世纪人类的时空革命。毕加索和爱因斯坦,两人殊途而同归。
杰作的诞生
如果说公众只是把谈论四维空间作为某种流行时尚的话,毕加索却认真地思索着绘画与四维时空的关系问题。据身边的朋友回忆说,那时的毕加索经常大谈第四维度,身上总是揣着庞加莱的数学书,几乎天天“苦思冥想”着几何学,就像苦思着梦中情人一般。在他的讨论小组上,几句闲谈,夹杂着科学的夹生饭和艺术的俚俗语,却可能变成顿悟的播种、灵感的受孕。青年毕加索极其活跃的思想终于形成了笔墨,它便是《亚维农少女》,正如作者本人的自白:“(它)是我第一幅祛除邪魔的画作”。这幅本欲为驱除性病梦魇的画作,在创作的过程中逐渐演变为20世纪科学革命的艺术表达。
毕加索《亚维农少女》(现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这幅现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巨作长宽都是2米多,画面最左边的半裸少女,有着一张埃及—高更式的脸,她那看起来脱离身体的胳膊正将一方帘子拉开来;然后是两个更具吸引力的少女,长得跟古伊比利亚—大洋洲人似的,左边第二个少女的站立姿势简直不可思议(注意她左脚的位置,在她右膝盖的正下方——她应该会跌倒);最右边站立的少女正用双手把一个帘子往两边拉,她的表情呈现出怪异之状;最大的亮点在于那个蹲着的少女——她的背冲着画面,而头却像安在一个转环上一样旋转了180度,两只眼睛明显地不一样,并且不在一条直线上,鼻子几乎像一块楔形的布里奶酪,她的脸和其他几个少女比较起来丑陋得可怕。上述这一切都足以让初次看到这幅画作的人惊掉下巴。
事实上,这幅杰作诞生之前,毕加索绘制了无数的草图。他进行了不断逼近科学真相的艰辛探索:如何表现第四维也就是高维?他的思想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随着草图逐渐清晰。第一,将三维展布投射成二维(画布)。观者可以反过来想象,一栋房子从正面看只有高和宽,就是二维。如果观察者转到旁边换个视角,就变成了三维。第二,将高维变换(重叠)成三维,或者相反,套用上面二维变三维的魔术,三维物体如果变换着视角看,就可以得到四维。少女的乳房便是立体几何的二维化,而他所竭力探索的、看不见的高维,则通过变换也即扭曲来实现,例如那位少女的胳膊。
而在所有这些绘画魔术中,那个蹲着的少女的头部,是其几何构图和实验手法中最先进最神奇的所在,这部分在毕加索的草图里面经历了最全面的蜕变——毕加索的立体主义还不仅仅只是几何化,而是具有更深刻意义的对空间和时间的表现。“只有当人的运动速度接近光速时,我们称之为现在的框架才会开始弥漫开来,像阿米巴变形虫似的,跨越平素存在的时间上的界限,渗入过去,透入将来。”美国作家史莱因(L.Shlain)在他影响广泛的作品《艺术与物理学》中如是说。从第八个素描本开始,毕加索越来越频繁地使用几何形体,他终于领悟了普兰斯的几何学演讲的深度。立体主义画家“用不相接续的一系列平面表达了这样一种复杂观念,即一旦取消传统因果关联后,空间和时间就会纠缠不可分。在他们看来,对世界不需要做鱼贯式的处理。”
《史莱茵-艺术与物理学:时空和光的艺术观与物理观》
因此,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公式是明说,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则是暗表,他们俩都表达着同一个革命性的观念:所有参考系都是彼此相对的。正如相对论推翻了空间和时间的绝对状况,从而把牛顿的机械宇宙观拉下神坛一样,毕加索和布拉克的立体主义把由布鲁内莱斯基所发明的艺术透视法则拉下了王座。毕加索的伟大突破是为了实现科学、数学、技术和艺术之间的一种联系,并将全新的时间概念注入绘画语言,从而一举超越了印象派艺术,后者的时间概念体现在莫奈那些静态地表现干草垛或鲁昂大教堂的画作中。《亚维农少女》对时间的处理要复杂得多——我们可以把画作看成一系列的五幅运动画面朝越来越多的几何图形发展,同时,蹲着的少女则可视为一系列相互叠印的快照。
另外,当我们仔细揣摩这幅作品时,不难发现所有的前景、中景、背景都趋于暗淡,纵深感似乎完全消失。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之后,康定斯基、马列维奇和蒙德里安则完全摒弃了透视画法,画面几乎变为平面——绘画进入了以不表现纵深为宗旨的新的视觉阶段。史莱因认为画“扁画”是20世纪西方绘画中最持久的特色,而变扁的空间正是从以相对论速度行驶的列车里向前或者向后张望时所看到的情景。同时,毕加索更多使用的色彩是白、黑、褐和灰,这也正是光速运动下观者可以看到的颜色。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乘着以光速行驶的列车刚好经过毕加索的亚维农大街,所看到的情景也许正是他的《亚维农少女》。
艺术史的转折
正如爱因斯坦的狭义和广义相对论成就了现代科学的重大转折,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则标志着人类艺术史的现代转折。翻开厚重的西方美术史画卷,少女该是什么形象呢?或是15世纪波提切利笔下神圣而优美的维纳斯,或是16世纪达·芬奇所画的带着神秘微笑的蒙娜丽莎,或是18世纪弗拉戈纳尔塑造的轻佻的荡着秋千的少女……数百年间,无数画家用他们高超的绘画技巧创作了浩如繁星的少女形象,但这些形象绝对不包括20世纪初诞生的,甚至至今很多人仍无法理解的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
画布上五个看似连正常人体都算不上的少女,破碎、丑陋,刺激感官的形象,完全不复以往艺术审美的甜美或神圣。从来没有哪张画能像《亚维农少女》一样令人不安,它看上去实在太丑陋了,就像一面被魔鬼打碎的镜子,映射出恣意张扬的长相。毕加索在创作此画时,曾激动地说:“让风雅灭绝吧!”但他几乎不敢把它拿给人看,因为就连身边最亲密的朋友都表示愤怒或不可理解。据说,野兽派画家马蒂斯被激怒了,他扬言要跟毕加索算账,要让他求饶。然而,马蒂斯的愤怒很可能是他意识到毕加索已经超过他了。天才必须忍受那份遥遥领先于时代的孤独,1907年的毕加索,像极了1905年的爱因斯坦。
不论是线条、色彩、形体,《亚维农少女》的形式语言都彻底地改变了欧洲传统绘画的原则。毕加索为了创作它而殚精竭虑,但完成之后却得不到什么颂扬(只有布拉克意识到了这幅画的力量和创新性),有的只是众多的嘲讽。面对毕加索的,是《亚维农少女》根本卖不出去的窘境。直到1916年,它才在一个无足重轻的沙龙公开展出,且反响平平。20年代,它被卖给一个私人收藏家;再露面已是1938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将它永久收藏。此时,后知后觉的人们才发现,原来现代艺术的诸多可能性早就全都包含在这幅杰作中了。如今,《亚维农少女》早已是MoMA的镇馆之宝,更成为现代艺术的代名词。毫不夸张地说,《亚维农少女》在现代艺术中的地位,恰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之于传统艺术。
众所周知,在传统绘画中,女性形象一直作为“被观看”的定义存在,是男性的消遣和娱乐。而在《亚维农少女》中,少女们(其实是妓女)以一种夸张的、放纵的姿态,呼唤着画外观众走入这个纵欲的世界,而画面前景的葡萄,在西方绘画中也有着性暗示的含义。然而,画中少女怪异的形象却并没有任何妓女的谄媚和卑微,它一举打破了传统人体绘画的肉体美倾向,以其平面性(连同去性别化)挑战着男性主导的世界。同时,其内在的审美意涵,代表了毕加索反叛理性世界的呐喊与宣言。在人类社会发展高歌猛进的时代,人们曾期许的和平、稳定不曾到来,战争的恐惧、心灵的异化,孤独、恐惧等负面情绪围绕着人们,因此毕加索以强烈又刺激的形象反击这个时代。
毕加索第一张自画像(15岁)和最后一张自画像(91岁)
以上种种,都代表着毕加索以《亚维农少女》这幅作品彻底与传统决裂。他最终将整个欧洲绘画乃至现代艺术引向了一个全新的方向,在为试图融合艺术与科学的努力中,毕加索为20世纪所有的理性艺术创造了条件——为之后的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达达主义、表现主义等绘画流派提供了无限的灵感源泉,甚至连芭蕾舞、舞台设计、现代文学和音乐等都深受其影响。正如达根——特朗—弗拉曼克通信的编辑——所写的那样:“对于艺术家来说,毫无疑问,科学革命和美学革命、技术现代化和绘画现代化是不可割裂的”。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和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以其山呼海啸般的天才伟力,永远地改变了人类观察这个世界(尤其是时间和空间)的方式。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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