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新锐作家力作!一同在青翠而又幽秘的山林中体会人生的美妙

80后新锐作家力作!一同在青翠而又幽秘的山林中体会人生的美妙

首页休闲益智麻包时钟游戏更新时间:2024-05-01

相较于可见之物,我们与不可见之物结合得更紧密。

——诺瓦利斯

1

我走在坡道上,又乏又困,沮丧不堪,两肋燃烧不已。身后,手脚抽筋的沆先生紧紧跟随。水沙似的灰色悄然沉落到我们头顶,潮湿的尘世之轴缓缓旋动。思维渐渐脱缰,反复向过去跃迁,像是倒退的金毛驴,像是逆行的哈雷彗星,把我从现实一步一步抛入关于 X 的遥远国度。

两个月前,本人终于从瀛波庄园逃走,领着沆先生返回这座冬季多雨的南方城市。我们刚下火车,天空就开始倾斜,如同一块残破的跷跷板,如同一只磨坏的旧轮圈,如同一眼深井,如同泥泞、寒冷的荒原,且终将转变成一片辽阔的天国水域。我们仅仅享受过一个短促上午的多云间阴,便不得不逃进故纸堆,以避开持续数周之久的霏霏淫雨……暗穹下,时代精神与全能的商业神已将大众遗弃。它们惶恐至极,抛去花里胡哨的外壳,龟缩到古城区白茫茫的核心地界瑟瑟发抖,自我放逐到光阴之外,以致脑袋上长出大颗大颗的黄水疮,向周围散播无止无尽的恹恹病绪。该死的鬼天气啊,东方式圣诞礼物,令你关节酸痛,令窗前的麻雀窝生霉腐烂,令四面八方的墙体破裂坍塌。那首鼓吹冬季飞往某地观雨怀人的老情歌,此时此刻听来,简直无异于邪恶诅咒。这是《南荒经》所应允的迷雾群岛,布满僵死的巨蟹,是一卷鸾咽鹤唳、乏善可陈的蓬莱仙景,是铺遍波漩的海流图,是一枚悄悄脱离凡俗的无色肥皂泡。它息壤般近乎生命体,正在搭建秽浊、稀松的劣质脚手架,妄图抵近凌霄宝殿和广寒月宫。

繁殖力旺盛的蕨类植物通筋达脉,逐渐填满外部世界,并最终成为这世界本身。多芒多刺的宁寂给人强烈的请君入瓮之感,以及白日升天的鲜明预兆。然而,不论新书旧书无一本耐读,闪闪烁烁如绵密黑雨的老电影《雨月物语》则让我心生恐惧。滴滴沥沥的房檐外,乾坤融为一体,万事万物一派浑沦,恍似从未分化澄清。或许烟雾中隐藏着一座光明的广阔花坛,或许一条恶龙在修鳞养爪,炮制着宏大的灾变,反正不管是福是祸,世人都无从悉晓。大地边缘,冷气团还在酝酿新一轮暴动,低空依然是阴霾的密集行军。去青山吧!沆先生已烦躁得快要发狂,抑郁得快要沦落成一只瞎眼癞皮狗。他发育不良的身板实在没办法承受如此沉甸甸、湿溚溚、经过强力压缩的苦闷无聊。

我们拎上笨重的老雨伞,跨过着魔的多孔大桥,朝方位模糊的近郊公园迈进。多年前,远在纯真的彩霞四离五散之初,它一度是我少年梦幻和叛逆期夏天的隐秘圣地,是我灵魂的裸泳海滩,是寄存妄想邪念的绝佳场所。

天空的寿限似乎已不足一个星期,其结构复杂的下水被囫囵堆到西北方一隅,东南边却殊为明亮,不停催生种种清新多彩的虚幻远景。在它们前端,厚实的粉灰色云团慢慢飘过,仿佛普桑笔下肥滚滚的男婴。实际上,青山并无太多独到之处。九年前匆匆一次郊游,从此再没去过。眼下,我记忆的蓄水池里只剩一层苔绿,用以抵挡一轮又一轮严酷、萧索的北国深冬。唉,青山!陈年的苦涩果实,散文杂志的幼稚旧宠!任庸俗的闲人写景状物抒莫须有之情!什么苍翠欲滴,什么碧锈斑驳,什么晴峦春霭,从斐然大观的成语词典上逐个儿往下搬。我捶肿脸充胖子,埋头雕章琢句,提起绣花巧妇的劲头死命堆砌,结果贻害无穷:读者诸君不难看出我至今仍受到往日余绪的拖累。若时运够好,当年这样一篇充满了新愁遗恨的投稿,这样三五张蘸了些文史汤汁的泛黄纸笺,会赢得地方小报青睐,荣获刊发,成为可资炫耀的本钱……那些个怀古钩沉的民间学术专栏,原本是父辈们孜孜不倦施行教化的坚强阵地,所登载的豆腐块饱含养料,今天考证陶潜因嗜酒而生下几个痴蠢的儿子,明天回溯北齐朝廷惩罚不合格生员啃竹简吃墨渣。总之,我为此深受鼓舞,从事剽窃活动十余年,久经锤炼,以致分不清青山和黄山究竟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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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伪装已剥落殆尽,但过程迟缓且令我难堪。那次无可言喻的郊游之后,青山越来越缥缈,越来越平庸,越来越让人昏昏欲睡。当然这并未妨碍我连续多年,怀着揭痂成瘾的反常亢奋,不忍启齿而又不厌其烦,千篇一律地描绘它经过拙劣虚构...

若遭遇这等状况,依照往例,我会不断搔头,不断咳嗽,不断沉吟,直至冲动消散;我会再三迟疑,再三犹豫,直至复仇的激情、狂怪的构想、怒涌的才智,以及走火入魔的技法一概无果而终。

世上有很多奥秘,也许并不适合用言语来揭示。比如这趟青山之行,我一度误入歧途,茫然不知所措,像个十足的大傻瓜。而本人固执追寻的事物可比作深夜萤火,词句乃是无边暗雨,处心积虑要把它浇灭。受到夸饰主义的荼毒,受到文学巨人症的戕害,我习惯以冷僻的字眼,以抽象空洞、晦涩难懂、模棱两可的概念,呈现那一钱不值的浅陋思想。事实证明,这条路极不好走,比眼前坑坑洼洼的窄道更不好走……林莽间,废弃的挖土机躲在深处,犹如史前动物的骨架爬满藤萝,静静累积它岁长月久的铁锈之梦。光阴是一枚半径三十万公里的巨大玻璃球,在恰当的位置,以恰当的角度,我们没准儿会看见自己从另一个方向孤零零走过。

上次来到此地,已是九年以前,怀疑论当时还未曾侵入本人的心灵。如今街道两旁的景物颇为陌生。城市癌症般蔓延,晴天飘浮着腐蚀性尘埃,雨天冰冷寂静。山脚下,我根本找不到最初的路径,转而三差两错,走进深绿迷宫:这倒与本人近乎私家侦探的古怪职业很契合。九年,九冬九夏。它以时而鬼祟时而粗暴的手法,把我改造成今日的样貌,把大部分尚可追溯的历史,草率地修补剪辑成一部没有人愿意买票观看的乏味纪录片。对这三千三百个昼夜不必痛心切齿。事情发生,逝去,并决定当下,令伟大的光阴摄影师白白浪费许多卤化银胶卷。只不过,九年以前,本人与 X 曾在青山顶上合照留念。不妨认为,那张相片是唯一的确凿证据,能帮助我说服自己,相信 X 至少一度存在。

按理说,我所处的世界是一个真实、客观、符合逻辑、遵循机械论以及热力学三大定律的沉闷世界,亦即某物的损益成毁,某人的祸福生死,本应确乎不拔,绝无歧误。那些人、事、物或小或大,或高或卑,或明或昧,或仙或凡,不管怎样总该是一定之数。然而,偏偏在这么一个毫无奇异色彩却又湿气浓厚、绿影层叠的境遇里,我竟不得不承认,那次合照的意义极端重大,甚至关乎 X 存在与否:它如同一个老套伪科幻故事的虫洞,通连我和她彼此隔绝、难以趋近的迥异生活。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时空捷径可寻,只有一个个恐怖的深坑静待我失足滚落,以勒索巨额赎金。

迷途愈发晦暗、险远。懵然无觉的沆先生,仍一丝不苟地跟在我屁股后面,认认真真对付陡坡及烂泥。大河穿城而过,两岸长满合欢竹,它探出白银的柔软触须,将沿途星罗棋布的湖泊、池塘和沟渠连成一个整体,吞舟的鱼怪、拥雾翻波的江鬼就隐匿其间,它们对通往龙宫的密道非常熟悉,领教过人类的可怕污染物,参加过笙歌腾沸的水族大聚会。这条河流老迈而又神力无穷,终由数艘旧驳船马达轰鸣的牵引,甩开近端的浓绿,朝极目之处的暗蓝虚空挺进,继续它奔涌入海的宿命旅程。时值正午,雨线似疏实密,从冬日灰蒙蒙的苍穹无声落下。四周的烟霭很是沉重,用料十足,尽够天上餐霞吸露的老仙姑大盘大碗地吃得又肥又壮,好去太微玉清宫的御膳房报名当厨娘。

3

道路忽隐忽现,林妖间或显形,可是它们一看到陌生人,便立刻潜骸窜影,跑进晃动不止的阴暗处。而那片逃亡之地本身也是一头秘兽,它整天东躲西藏,生怕暴露行踪。火桐和龙血树把天空地面遮盖得严严实实。往事在我眼皮下方沉睡。越往前走,登坡的寒径荒道越不友好。但只要仍可以向上攀爬,仍能不时望见山顶的宝塔,又聋又瞎的意志就不会动摇。起初,我还跟沆先生闲聊,怎奈他天生寡言少语,仅读过一本《神异的绿洲》假充渊博,却以目光深邃的预言家自居。到后来,那些粗俗的笑料说得我唇焦舌燥,于是也低下昏沉、笨重、滴水的头颅专心找路。

不知不觉,九年前与 X 合影的情形又开始浮现。林间的空气好似吸墨纸,弥漫着沆先生泛黑变暗的意念,令小径更其幽秘。

关于那次学生作文式的郊游,它一切庸常琐碎的细节均被我忽略,独剩这张照片。此外,当天榴花遍野,无人迷路,仲夏及其神秘力场将我俩引向一幕没头没尾的爱情实验剧,戏台上满是浅蓝色灰尘和金色星点。大约 X 很漂亮,很新鲜,否则我不会若即若离,始终偷偷摸摸尾随她游走,对树枝上垂挂的木奶果和凤眼果弃之不顾。下山前姑娘提议合影,本人不禁疑心,她忽高忽低的欣赏水准已成雪崩之势。那时我是个糊涂的愣头青,茂盛的毛发乱如鸟窝,情绪天天高涨,总在盼望千载奇遇,总在用望远镜观测浩瀚星空,但搞不清自己到底要找寻何方神圣。

夏天很快耗尽它斑斓的彩晕和魔法,仿若撕掉的日历,重返平静无波的春秋航道。天地似乎已落入一个无限延长的五月之中,各类光团、色块徐徐退下明净的穹宇。如今看来,当初我终日兴奋,纯粹是由于狂妄无知。应痛快服输,承认 X 更成熟稳重,懂得以现实主义看待生活。她在我精神状况鉴定表里写下关键性意见:该少年积习难改,总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本人看过这一纸极具分量的报告之后由衷赞叹,知吾者 X 也!换成我自己,很难认识得如此透彻。

那些年,本文作者确实被种种浓烈发暗的幻觉长期困扰,隐约感到我们的肉体凡躯根本就空无一物,全仗创世神盖戳似的把众生印成人形,还感到昼夜的切换极为迅猛,过渡生硬,仿佛老天爷是一位思路敏捷的国际象棋大师,操纵你我在黑白格子之间飞速移动,快马加鞭地奔往各自的旅途终点。傍晚时分,布满环晕的秘色天穹下滚涌着无尽人潮。他们是多棱镜折射而成的重重鬼影,不停买进卖出同一件货物,既相生相养,又相害相残,盲昧、热烈地追寻美梦。而我像个死不要脸的狂徒,像个弱智的晨星之子,诧异自己为什么会迷入这转瞬即逝的物质界,为什么要来此间觅爱追欢。当时,我一度冲破生理障壁,眼力暴涨,短暂升至六根互用的玄妙之境,看到人群中充斥着烦恼、邪见、愚痴、执着和贪恋,看到一颗颗自私心、嫉妒心、谄媚心、欺诳心、高傲心和怠慢心。这番森罗奇景扑面而来,令我浑身抽搐不已,几近神经错乱。

本人对 X 向来知无不言,很乐意与她分享秘密。例如我曾经想成为一名诡辩家,想修炼悬浮术,再例如受到亚历山大传奇经历的启示,我打算驯养十二只老鹰,分别系上绳子,让它们载人升空。据说头戴牛角战盔、英勇无畏的马其顿征服者一度乘坐鸟群,抵达迢远的炼狱。如何指挥这伙猛禽飞往同一个方向?姑娘追问。敬请参阅《亚历山大通往天堂的光辉道路》第五章第五节,我谦逊、矜持而又循循善诱地回答说。接下来,本人进一步解释道,你可以手执长杆,在上边挂些马肝驴肠,老鹰自然会拼命扑向肥美的食物,牵动吊篮,易如反掌……

迷路前,我载着沆先生,在市郊平整的街道上骑车行进。我们变态的友谊建立在奉承和压榨的基础之上。他是个活宝,是来自十九世纪末的珍稀寄话筒,至今不会骑自行车,且将永远不会。我还由此想到,这家伙生长在水乡泽国,竟从未学过游泳。他脑袋呈圆柱形,毫不夸张地说,是个真真正正的路痴,完全没能力辨识方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随我。以沆先生的社会化进程来估算,他应该小学毕业才不穿开裆裤,读高三才停止尿床。可我这位朋友实际上通晓观星术,号称东南六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者,吹笛子踩球戏国家一级演员,为人师表,堂而皇之。

我们向迷宫的起点进发。害馋痨病的沆先生裹着他一成不变的紫色棉外套,戴着一副烟色眼镜,稳坐车尾,能够像首位霍·阿·布恩蒂亚那样,随意改变体重。他一会儿变成殊形骇状的两百斤油,一会儿变成楚腰纤细的骨感模特,令人爱恨交加。我想象自己是匹来去如风的流星马,以便给酸疲的筋肉实施催眠。然而,迷路之后,我们开始在时断时续的羊肠小道间跋涉,依循鸟踪兽迹前进。于是沆先生沦为推车的跟屁虫。我感到一阵轻松,庆幸老布恩蒂亚终归被绑到了栗子树下。

4

离开河岸,柴油挖沙船的呜咽声逐渐远去。那群高大的机器以淘沙为生,像受制于一道强力咒语,锈在原地,动弹不得。

除了九年前留下过一次现实主义写照,X 就一直在对我使用障眼法。姑娘以不同形态在全球各地抛头露面,凭借她猫科动物的特征、月桂树的本质,彻底将时空序列扰乱,因果链条一再断裂,并遵照崭新的规律反复重连……我热切追想姑娘的种种旧事,又竭力躲避幻梦的黑色疾流,不敢触摸这股冰凉、致密而且无孔不入的溶液,它侵蚀力极强,会将大脑皮层灼烧得青烟直冒,将神魂的基座掏空。在我那七巧板似的、与历史原貌格格不入的奇特印象里,她始终变来变去,简直难以捉摸:清汤挂面眼镜运动服亮相八十八次附送可爱雀斑;波浪长发超短裙高跟鞋现身六十六次性感玉腿至为光艳;男人头西装革履登场三十三次偶尔叼一根短过滤嘴香烟;黑唇膏黑丝袜妖头怪发冷对世人一次并腰挂性虐游戏的精钢手铐……反正,无论哪一回,X 都不是相片上真切的少女装扮。

事实上,在我记忆深处,姑娘还拥有一个更稳定的形象。风烟俱净的夏日里,X 套着短衫短裤四处闲逛,即兴摆动青春的肢体,袒露大面积的优美健康,她剪短发,穿运动鞋,似乎准备随时跟任何人赛跑。这番情景我本不愿回忆,以免又一次情绪激动,导致大脑充血,酿成不可预测、不可收拾的人格灾难。那时星光的大火总在城市上空彻夜燃烧,恍如灌注了魔力的玫红晶尖石、锡兰猫睛石和尼沙普尔绿松石,令失眠者通宵眼花缭乱。

纵使身陷迷途,进退路穷,我仍近乎执迷不悟地确信,自己越来越接近故地重游的目标,兼且不断鼓励沆先生,要求他以气为马,以尻为轮,凭顽强的毅力坚持到底。在半山腰,走过冷飕飕的荒径,我们意外遭遇一名撑眉努眼的中年女匪。她不顾沆先生恳切地三求四告,非要抢光其所有钱财,把他气得吹须鼓睛,脸部溃烂,痉挛症和膈食症登时发作。壮硕的妇人一刻不停地捣弄两枚篱雀蛋色的掌旋球,为沆先生开具一张盖好公章的官样收据,说是依仗它,从此一路免劫。兴许这样的女流之辈已堪称仁义。沆先生质疑她不过是个挑扁担的农妇,竹筐里装满红薯藤和狗屎瓜,而非所谓的消防器材。女人给我们留下两条忠告。第一,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第二,洞悉红尘,欣然接受一切苦难。总之沆先生迟来的反抗徒劳无功。他含悲忍泪,心头淌血,只因有个了不起的流浪汉说得好,金钱轻快,胜似神明……在本人无力的安慰下,沆先生勉为其难,不再咒骂自己命途多舛,转而缝补他支离破碎的情感,直面残酷的结局。不过,至于缘何深陷这般境况,我也不得而知。

沆先生揣着女强盗签发的黑护照,鼓起余勇,与我同心合胆,绕过两三座营盘,继续沿狭窄、陡峭的林间小道逆势而上,使劲抵挡睡意的侵袭。山中潮气浓重,碧沉沉的灌木乔木一律披挂层层水烟,枝头的象鼻虫王慢慢爬动,四下凝寂无比。我手脚并用,大汗淋漓。若按玄幻小说的设计铺陈,此处应有一位岩栖谷隐的世外高人现形,或遇到一只神兽飞奔于绝壁危峦之间,怎奈现实总不让我们遂愿。沿途看见一株株粗壮的苏铁和苍老的鱼尾葵,甚至还残留着远古地质年代的气息。湿漉漉的小叶桉向外流淌乌亮的树浆,好像在分泌高浓度腐蚀剂。它们是一类隐蔽的烟囱,把这寂若死灰的阴沉天气从地底下释放到人间,形成一大片宏伟穹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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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最初对我施放法术,是多年前一个初秋的下午。那天阳光炽盛,万象澄明,某位东瀛大诗人的力作《与无可回避的排泄物之邂逅》在我脑中滚沸,将本人搅得魂颠梦倒。作者忽而宏观、忽而微观、精妙至极地描绘一种令我们深感畏怖的东西:屎,并借此对人类难以企及的内心世界展开疾似电光石火的窥探。为了重获宁静,我游荡在各个精神维度苦思冥想,从分子的层次,从生物循环的层次,从文化的层次去观想那坨可怕的幻影。临近四点钟,我趴在大楼过道的护栏上,长久俯视街头熙来攘往的路人,直到薄暮的细沙悄然降下,覆盖他们的面容与身体。有一刻,天穹好似退潮的海湾,铺满珍贝,不远处,X 在夕阳的映照下冲我伸了伸舌头。正是她这个毒蛇吐信的动作,而非任何送眼流眉的风情,让本人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泯灭无余,让四周越来越空寂。我从黄昏开始忐忑不安。思绪凝结成团块,等待暮霭和金星来溶解自己,它们蔓延至午夜,在梦里乃至往后真实的生活里,伴我日日守候于 X 回家必经之处,陪她走过灯火通明的笔直大道、悠长的无人小路,走过荒郊冷月,走过燎朗星空的转角,以及每一个夜色温柔的宁谧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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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仅仅保存于时间之中的垂直距离,似乎一切都在往忆念的纵深地带漂移。我们终于来到山顶。温度很低,湿气凝重。地势却一下子变得明朗开阔。我率领滚肥流油的沆先生快步向前走去,在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扰动空气而产生的旋涡。

找到当初与 X 拍照的位置,我非常精确地站在九年前自己的脚印上。那场夏天的柳光花影虽已踪迹难寻,可是一个幻想主义的 X 依然在我身边如约显现。往日的物象沿一道逆行的时晷纷至沓来。跟九年前一模一样,姑娘笑容灿烂,抱住一根精瘦的旗杆,厥起美妙的小屁股。太阳底下她头发呈淡棕色,脸蛋上覆盖一层细微的银白色绒毛。姑娘已超越黑暗,置身于光线之外,明明伸手可及,奈何看不见也摸不到,她无处不在,却又不在任何一处,像个恒久之谜,远非言语可以描述。我一脸郑重神色,假装倚住 X,暗自感慨岁月倒流、钟表停摆的奇观,难以分清旧梦新梦,进而不得不承认某些已落入时光河底的事物,似乎莫可究极,其实反倒比我们所见所闻的繁多表象更稳固,更坚久,更接近永生永世……

当年的风尚如大群野马狂奔而过,绝尘而去,仅仅留下一道朦朦胧胧的剪影:我把衣服绑在腰间,挺髋木立,脑袋上停了一只绿头巨蝇,是个彻头彻尾、无可救药的超级大笨蛋。

然而我无法打动姑娘,因为她永远看不到我发光的时刻。初恋之夏悄悄结束,童话的辉彩渐渐消逝,我亦步亦趋,劳筋苦骨,掩饰精神残疾,以爬行动物仰望天空的态度,投身毫无荣耀的事业,闯入奔名逐利的竞技场。漫漫长夜里,我阅读用悉昙体梵文抄写的史诗、往世书和奥义书,借此消磨那无穷光阴。

7

雨越下越大。我奋力甩掉发霉变质的感旧之哀,从短暂的过去返回当前。九年飞逝,那个明亮的秋日却天天复返,以致合照处还留有一抹孤孤单单的幻象十分固执,怎么也不肯离开,它一脸乞怜的凄楚,动作缓慢,犹如关节已石化,黏液性水肿已遍及全身。这个四肢糜烂、流血不止的可怜幽灵恰恰是回忆。阿拉伯贾希利叶时代的诗家认为它好比沙粒,让人失明。不过,正因是虚影,所以那鬼东西并未被今时今日的雨点淋湿,显然还想去水池边给早就吃撑了的锦鲤投食。打伞几乎没什么作用。附近的金棕榈宛如癫痫爆发,在风中手舞足蹈。很久以前,我有位少白头的朋友比喻道:“它们好像婷婷袅袅的傣族姑娘。”眼下,看到这群婀娜多姿的女人受劲风吹袭而发疯,大跳天魔舞,不禁兴味盎然。

伤感喧嚣的求学时代,我深受一种怪病的折磨,写什么都没法停笔。许多同窗纷纷感染这一顽疾。有个性情乖戾的高佬,症状最令导师们担忧。由于吃过太多致幻蘑菇,这位老兄面色发灰,犹似狐猴,整天溢出千奇百怪的激烈思想。他痴迷戏剧表演艺术,创作时东抄西袭,大量使用省略号和方头括号,还会人格分裂,以为自己是一名海狮驯养员,并且拒不服食管理者派发的溴化物散剂。此君熬夜过度,手淫过度,频繁涂抹清热消肿的眼敷膏,如同一只蓝脸吸蜜鸟。他是个不屈不挠、不折不扣的老牌偷窥狂,对种种美好的造物痛诬极诋。没错,反高潮是我们这帮人共同的恶行、党徽以及战斗宣言,但他常常罔顾道义,贪图一时爽快,跟我互剥脓疮。不少男女在伟大教育制度的锤锻下侥幸痊愈,另一些死性不改之徒送往废料场,服终身苦役,悲惨的膝盖从此永无假期。我们的团体代表美若天仙,负责治疗本文作者和那个酸眉苦脸的高佬朱大良,她手段之残暴,有如用改锥往我们造反的脑袋里拧螺钉。姑娘是个狠心的保育员,是新一代的司灶女神维斯塔,分身众多,素来宣扬积厚方可成器,最恨人冷嘲热讽,毫不容情地将患者说成是鸡肥不生蛋……当然,也多亏她近于藏污纳垢的包容,我们才幸免于难。高佬朱大良最终逃到阿姆斯特丹的隐秘学图书馆落脚,终生研习隐秘学的隐秘史,阅读诸如《论宇宙》《冥王智慧》和《星象四书》这样的偏僻集子,企图破译迦勒底炼金术师用秘符写成的资料,求索世界之魂。他领悟到,隐秘学的精髓并非是对别人,而是对探究者自己保持隐秘,隔绝探究者自己不安分的觊觎目光。因此,高佬总算明白,他最快乐的年月应该在两岁以前,只不过记忆已经封印,旧影已经消失。而我在姑娘火辣辣的皮鞭下,在她看似款语温言实际上无比严厉的命令下,朝夕捧读其大作,进而昂首承受她浓圈密点的剧烈拨弄。所谓苦药利病,顽症于是从根子上完全好转:我失去了大炼钢铁式的狂热,变得油头滑脑,敦本务实。浓烟暗雨的时节啊!足见女人是一束光,是一剂多巴胺葡萄糖注射液,是一封效能毋庸置疑的神圣推荐信。

撇下那个盐柱般凝立不动的虚幻少年,钻过观音竹构成的狭长隧道,绕过几堵凋败的花墙,我和沆先生躲进一座圆顶水榭,无所事事地观赏雨景。远近各方星泼玉溅,创世的冬雷从天际铺开,太阳已在云海的深迥之处溺毙。苍穹浑浑沉沉,被一绺绺暗淡的绦绒所划分,仿佛一片原始神祇终年火耕流种的沃壤,仿佛无尽洪荒,把这个洋葱结构的世界拉回到夏娃大战潘多拉的混沌时代,那阵子树木生成之初便挂满果实,所有人都是普罗米修斯的堂兄弟,身体里均住着一位光屁股的老祖宗亚当,其犯下堕落原罪的作案现场还保存完好。有一刻,雨声如狮吼龙吟,某种极为罕见的稀薄物质,悄然组成一百根庞然阴郁的通天柱。空气、水和风均死在黑色诗人的笔端,仅余残丝断魂,而此时又公然复活降世,举行盛大的狂欢庆典。千骑万乘的天河铁浮屠踏过凡尘,钢筋水泥的现代城市毫不在乎地接受它们如泻如注的冲刷,毫不在乎地披上湿淋淋的丧服。恍恍惚惚的曚昽之中,全体意象、图案的烙印均一再转淡,愈发难以理解而无可挽留,并逐渐沦为明灭不定的缩影,这一切既包括眼前浸天潦原的大暴雨,更隐含关于我那位心爱姑娘的诸多幽暗往事。

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必定有什么东西正在消失。如今回头去看,青山那次合影是一个梦幻年代的终结。此后 X 开始远离现实主义,越来越喜欢以传闻的形式出现,偶尔变成一长串数码符号,存入影音或表意文字搭建的空幻库房。我陆续收到一张张电子相片,看见一个身穿吊带装的 X 躺在一团团露红烟紫的繁花之中。这位从三维空间被压进网点成像平面的俏姑娘,乳房虽不够丰满,但是相当坚挺,赤裸的脖子和手臂异常迷人。除此之外,我还接过几个暧昧不明的越洋电话,外加七托八转才送达的关乎她今世命运的神谕,整整一麻包袋神谕。无论哪种信息,皆不是 X 现实主义的铁证。而在青山的双人照里,我与笑靥如花的姑娘不仅同处一副相框之内,更紧挨对方,贴皮贴肉,颇为亲密:我既然存在,那么 X 绝非空无。怎奈她偏偏要将自己虚拟一番,对往昔不屑一顾。我讨厌捉迷藏。我反感无情的正态分布曲线和大数法则。我憎恨每秒三十万公里的光速将过去彻底遮断。

在领教女代表非凡的神针法灸之前,在身寄虎吻的绝命生涯开启之前,本人不断给 X 写信,始终饱含与实际状况不符的凶险、发盲的豪情。我举镜自鉴,严肃剖析自己的沉疴痼疾,却又写下杂七乱八的理想诗篇,致使纸面上氯仿弥漫,挤满星屑、花梗、水彩颜料,继而建起灵魂的大厦、雄心的菜园,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就这样,以近似一厢情愿、丢人现眼的方式,我挨过学生时代的最后几年,思念无处厝置。隔三岔五,X 从爱丁堡、匹兹堡、约翰内斯堡或诸如此类的城市发回一两封信。这些文字太简短以致很费解,它们越过深暗的子夜湍流,早已不知所终。然而,没药可治的超忆症日复一日不停折磨我,许多信息蚀入大脑皮层,永不消减。

假如把 X 寄来的东西定性为普通信件,那么,它们可能至今仍埋在故纸堆下层;假如定性为情书,没准儿就捏在我妈手中。给它们定性之人正是家母。她数十年如一日腿脚灵便,嗅觉敏锐,唯恐天下不乱,堪称关系界兴风作浪的第一流好手。我快活的娘亲大人不昏不聩,不知老之将至,这一生渡尽劫波,能够轻而易举识破各式春秋笔法,因为她年轻时必须借助密码、暗号和革命语录来谈情说爱。任何与之沾边的物件,若不幸落到她老人家手里,即使恼羞成怒夺回来烧掉也没用:她肯定还有影印本。但是,对我而言,它们仅仅是一沓旧纸,其中文字乃 X 所写,无论归入什么名目都区别不大。

8

灾星鬼头鬼脑地穿过这个下午。沆先生猪瘟发作,穷极无聊,提议拍几张照片,权作纪念。近旁景物于是从昨天的幻境强有力地投映到当下。记忆又一次伸展它万能的触手缠住救生圈,奇迹般获救,保存下来,而不再是一缕轻烟。那些相片充满了昔日宁静的光晕,堆叠成一座透明深谷,身在其间的人物不知为何一个个神融气泰,活像满脸慈祥的老奶奶。下一秒钟,我拨开细针密线的帘子雨,朝黑峒峒的巨影一头撞去,带领沆先生登上使游人目眩腿软的龙象塔。

七层宝刹耸立在一块巨大的陡岩顶端,史载是明代嘉靖年间某位进士老乡捐资营造的,用以镇压邪灵,修补省城的风水布局。它昼夜俯瞰着一片古战场,那里经常冲刷出锈坏的箭镞、铁刃,以及被光阴利齿噬咬得残缺不全的头盖骨……战争,好一台疯狂制造年轻寡妇的破机器,令河水枯竭、庄稼枯死的灾魔!你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地走向人世,留下一路腥液毒脓,令古老山林发臭发黑……我们站在遍栽香橼的坡底,仰观巨塔,它岿然不动,又时时轻微摇晃,颇似一截险峻、危悬的大莴苣,样子不伦不类。几乎可以断定,它是由今人重建而成,混凝土浇筑,否则很难抵御数百年来强盛的夏季台风……那一轮又一轮猛烈的罡风啊。

即便在冬天,在这个恹恹欲睡的季节,塔顶风力依然不小,低温则使之威势倍增。猎猎山风夹杂水雾、空间的暗纹,以及时间流过的冰冷,让人直喘大气。我站在栏杆后面,眺望远处的市区,密集的建筑群宛似一座座白蚁巢穴,凌驾于众多车祸之上。更为广大的地域间零星散落低矮的屋舍,在灰蒙蒙的烟雨下无不像是破瓦寒窑。我衣领吹开,睫毛打湿,塔外云气被无形的力量撕得粉碎。满眼是或深或浅的树绿,天光乏味而深沉,无彼无此,无远无近,在冬色霜景上铺展,并且一直延伸到极限边缘。万千事物悉数静止,包括江面的黑色小船以及本人的心跳。宇宙的准绳尽皆紊乱,此刻它是一朵凋零的、掐去了三瓣的海桐花。莫名其妙一阵晕眩,漫无边际的晕眩,使我感到时空在增殖,正通过复杂的高阶运算向外拓展,好似天体分分秒秒在逃遁。各色凭栏咏怀的唐诗宋词统统记不起来了,只想扯开永昼的丑陋灰裤衩,只想乘风远去。死到临头,臭如狗屎。觉得很孤独。觉得这辈子跟 X 注定没戏。天色惨淡不堪,飞霭流烟任意旋荡,既无亮光也无阴影,好像成千上万只肥大的白鹈鹕、灰鹈鹕和卷羽鹈鹕。周围一片寂静,极度寂静,近乎寂静教派的阴暗道场。神灵以非尘世之眼观照芸芸众生,毫无阻碍地穿遍一切,渗透一切,在它跟前我无可隐瞒,俨然赤身裸体,连块遮羞布都没有。浓雾深处包藏着什么能使人彻悟明觉的神秘物。风向标无所适从,仅听见雨声和呼吸声,它们渐变渐强,化作精妙的旋律,终如潮鸣电掣般慷慨激昂,再转为浑厚、低沉的兽吼,令人精神崩溃,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境里,总要敞胸露怀,联想到永生,总要产生自毁双目跃向高空的冲动。可是我战栗了,窥见了内心的恐惧。我拒绝塔檐上青苔散发的致命诱惑,揣着亲吻大地的强烈愿望,三脚两步飞快逃回塔底。

世人奢谈死亡。世人正视它,或斜眼看它;企图把它摊成一张煎饼,或揉成一颗鱼丸。死亡好比一盘菜,它不清楚自己有多咸,但世人要么没胆试吃,要么吃完不再吭声。无论境遇怎样,我们从来不主动撒手,不想让自己脱缰。

9

傍晚五点钟,施降冬雨的众神收锣罢鼓,天际隐隐浮现一抹奇幻的湘妃色。我们在空旷的山头游荡良久,越来越感觉无趣,终于决定重返人间。虽然沆先生还想找座庙,点炷香,路上却谈到劈菩萨像当柴烧的公案,谈到十恶八邪,谈到无心布施一分钱可消千劫之罪,竟致欣喜若狂。这一刻,整座青山笼罩在《楞伽经》所阐发的高深意念之中,神妙的佛国玄花在男人脑袋上缓缓吐绽。他尘怀顿洗,灵窍乍启,转眼间超越灰身泯智的阿罗汉境界,舍下一副装屎尿的臭皮囊,笑嘻嘻地修成正果,断除诸烦诸苦。沆先生无疑将效法用圣灵之火施洗的犹太先知以利亚,乘旋风升天,替我撞开浓厚的铅云。

下山时,暮钟阵阵传响,地狱的万鬼千魂得以暂脱刑枷。太阳急速沉坠。东南方的彤霞忽聚忽散,状若鼓角齐鸣的骄悍大军。夕晖岚影的牧群在天地间驰荡不已,万蹄奔腾,踏裂虚空。而我们也步入正途,走上宽阔大道。看到柏油路面,沆先生心花怒放,不住称颂远端稍纵即逝的黄昏树色。缤纷的云图延展成一卷无垠的多彩浮世绘,画布上形貌奇特的峰峦河川依稀可辨。绚丽的等压线犹如涡纹、平面波和无阻力的流体,遍及这个冬天沼泽似的潮湿暮晚。此时大气清澄,水光闪耀,苏铁的气息处处可闻,两个高达千丈的蒸汽巨人正手执圆盾,在冲积平原上行走。盘旋的山道很长,我们随雾影微茫的岁末悄悄靠近天边发亮的轮廓线。奈何沆先生很快神形倦怠,变回一个只放闷屁的大傻蛋。我向他解释说,本城的特殊腔调很影响淑女形象。长得再好看,穿戴得再性感,口风一露,立马韵味全失。所以你在这里看到的美女无不寡言少语。其实我想说,X 能模仿一种发音诡异的某地普通话,不时聊上几句,居然格外亲切感人,身处京师还可以当成对暗号。

直到现在,我仍断断续续与 X 保持联系,即使欲念的潜望镜已损坏失灵,即使她已步入该死的虚妄之国,即使原先萦绕在我们身旁的小爱神如今满头烂疮,翅膀又秃又残,好像一只脱毛的老母鸡。很可能 X 终究会精简成一个概念,会演化为意识流的鬼怪妖魔。反正,说一千道一万,本该让我紧紧拥抱的肉体,她不再稀罕。有位智者说过,女人都是*货。然而,男人爱女人,往往更爱*货。

实际上,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X 今天是个天真少女、患有欣快症的傻妹子、穿糖果色凉鞋的浪漫派、本人美丽清纯活泼可爱的崇拜者,明天又变作贪婪的母狼、铁嘴钢牙的浪荡大姐头、偏爱烟熏妆的颓废派、我历尽沧桑阅尽繁华的资深辅导员。姑娘似乎极其世故,又似乎处于永恒的童稚状态。很难确认她真实的想法。我相信 X 具有能洞彻本质的灵视灵觉,不愧为一朵明艳危险的曼陀罗花。

或许 X 应该是个堂堂男子汉,身手矫健,猛志常在。有段时间她沉迷于仙侠小说,终日以手支颐,两眼直抠抠,偶尔还会展露一脸痴笑。她天使般不谙世事的蠢笨,跟女主角应有的悟性和风采相去甚远。

尽管难以释怀,随着隔阂越来越深,遗憾倒越来越浅。那年在电话另一端传来 X 的啜泣声,我怎么也忘不掉。这是最后的现实主义。

“很伤心吧……”本人明知故问。

“你说呢?”姑娘的回答全是苦涩。

我徒劳想象 X 泪流满面的情景,才意识到自己没见过她哭。通话一旦结束,不难预料,我大约会像一只断线风筝,独闯北方的冷涡雷暴,逐渐飘往广漠无垠的太空。当时我很想对姑娘表白,很想引用诗歌,以最大的声量、最激越的调子告诉她,没有什么爱情不包含苦痛,没有什么爱情不依靠泪水生存,但希望永远比记忆更伟大,人们因为相爱而永远不死。

“别难过,”最终,我准备抖个机灵,做些热身铺垫,然后再讲讲战斗与凯旋的关系,讲讲分离如何使我们彼此接近,却又不知该怎样开头,“五百多年前,柏图思·科维利雅努斯率领使团,前往阿比西尼亚,他自以为……”

抱定事宽则圆的态度,我暗下决心:这绝不是说再见的时刻。很可惜,后来的生活多次残忍地证明,本人那一头热的顽固完全于事无补。教训相当惨痛。如你所见,我被乖巧无敌的女团体代表治愈了。她一脸动人的愁艳,朱唇似火漆大印,坚贞地表示要强迫我煎汤洗臀,助我痛改前非,从此断恶修善。老天见怜,百界众灵作证,身为一只黑色保险箱、如假包换的军国主义者,姑娘野心勃勃,从未屈节辱命。要反抗她无异于以卵击石。

九度寒暑一晃而过,我物产贫乏的爱情泥沼渐渐断流并蒸发殆尽,急景流年追怅无及。X 遥远的内心日趋封闭。它如此晶莹、瑰丽,以致找不到合适的字词来为之命名。很难再度推开同一扇门。甚至,我似乎忘了 X 长什么样,仿佛遗落在另一个宇宙。

天色暗淡无光,大地开始强烈倾斜,原先围绕群峰的青环猛然转黑,极为幽深恐怖。下坡的盘山路长不见底,瞬间剧变,俨然一直通往冥府或无可名状的魔幻异界。表演大师沆先生终于发威动怒。他一身松散的老骨头走位飘忽,隐形术已臻化境,继而功德圆满飞升三十三天,压缩成一盏浓暮上浮游不定的航标灯,自此跟我云泥殊途。两旁尽是疾风摇撼巨树的哗哗声。它们凝为实体,聚合为一大片鲸波骇浪,势将凡间彻底淹没,不再留下任何痕迹、保存任何生机。此刻禽奔兽遁,我独自一人,无惊无怖,处于不断加速的狂喜之中,发觉自己正飞快脱离 X 的世界,身边一轮金黄的满月爬向天极,月光流淌如奶汁,星光晕开如玳斑。所有证据、场景以及蓝图,都变得虚无缥缈,不可追究……我怀揣火珠,脚踏风轮,处于不断加速的黑暗之中,心头响起埃利蒂斯的诗句:“黑夜,死亡的可怕匿名。”前方的车灯呼啸而至,我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2002 年,201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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