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刚走到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叫:“谁放走了小柳儿?” 曹师仍只用一句话便把醉态可掬的薛蟠写得纤毫毕现。第四十七回由此进入第五个场景:“表错情薛呆遭毒打”,归入贾府气运线。
“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复思酒后挥拳,又碍着赖尚荣的脸面,只得忍了又忍。”前面写道,柳湘莲也是世家子弟,虽然外形俊美,但为人豪气干云,此时听见薛蟠满嘴胡话,当下便要发作。然而,湘莲同学又考虑到自己也吃了酒,同时还要顾及主人的脸面,因此虽气恼万分,但仍再三隐忍;反观薛蟠,则毫无顾忌。二人形成鲜明对比。这一段描写,曹师还暗示两人虽然都喝了酒,但柳湘莲头脑还很清醒,薛蟠却已经举止失态。
薛蟠忽见他走出来,如得了珍宝,忙趔趄走上来,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里去了。” 寥寥数语,薛蟠的形象再次跃然纸上。在精描人物的时候,曹师最擅长抓住动作、语言和神态的关键点,以点带面,用最精简的文字,建立起丰满的人物形象。这种技巧,在这个场景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比如薛蟠“如得了珍宝”形容心情、“趔趄”描写步态、“一把拉住”突出动作、“我的兄弟”则是量身定做的语言,这几个词句,构成了这一小段文字的框架,薛蟠的形象因此格外清晰,栩栩如生。
湘莲道:“走走就来。”言简意赅,强压怒气。曹师笔下的对白,与人物的状态保持高度一致。
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没兴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凭你有什么要紧的事,交给哥,你只别忙,有你这个哥,你要做官要发财都容易。”醉话,往往也是真心话。薛蟠的酒话虽然粗俗,却也暴露出重情重义有担当的真性情。
柳湘莲见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曹师描写湘莲心理活动的“恨”字,很容易理解,也是人之常情,但接下来的“愧”字,大大出乎萧遥的预料。一个“愧”字,凸显湘莲非常清楚自己的境遇,心中充满愧对祖先的自责。曹师笔下的叙述性文字,极少进行主观修饰。这一段关于湘莲的文字,只用最简单的白描手法,直陈社会现实:哪怕是柳湘莲这样的人物,只要身在底层,就一定会遭遇权力和*的碾压。
柳湘莲见薛蟠实在不堪,忽心生一计,便拉他到别处,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听见他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这一句对话描述从湘莲“真心假心”的艳俗语言,写到薛蟠“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笑”,再到薛蟠立誓,曹师笔下文字,错落有致,有条不紊。
湘莲于是跟薛蟠约定“跟我到下处”,“提另嗑一夜酒”,还说“我那里还有两个绝色的孩子,从没出门的”,又叮嘱薛蟠“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那里有人伏侍”。凡此种种,专为薛蟠同学私人定制。薛蟠听湘莲如此说,“喜的酒醒了一半”说:“果然如此?”,曹师笔下形容文字,每每别出心裁,令人叹服。
湘莲笑道:“如何?人拿真心带你,你到不信了。”此时此刻,这句话当然只是湘莲配合场景需求,欺骗薛蟠的轻浮笑谈。然而把这句话放到全书、由湘莲结局来看,却令人唏嘘不已。真心原本极为难得,然真正面对真心时,又有几人能真的同样赤诚以待、全心全意接受?
薛蟠忙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个不信的呢?”痴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呆子。曹师这种反衬笔法,读来生动有趣。湘莲于是又与薛蟠约好“城外住一夜”,引的薛蟠愈加不堪,笑说“有了你,我还要家作什么!”这句话,正是薛蟠的嘴脸。
湘莲不以为意,继续叮嘱薛蟠待会儿等自己走了,再跟上,注意不要让别人发现,薛呆当然一一答应。“二人复又入席饮了一回”,薛蟠难熬,“只拿眼看湘莲,心内越想越乐,左一壶右一壶”,“不觉酒已八九分了”。 薛蟠醉意已现,为后文伏笔。
湘莲趁人不注意,起身离席,并叮嘱自己的小厮先行回家。这个小细节,跟前面湘莲叮嘱宝玉不要送自己一样,重点突出湘莲心细如发。然后“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不过一顿饭功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过来,张着口,瞪着眼,头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张口、瞪眼、头拨浪鼓一般不住,这几个词,描写薛呆酒后动作,同样形象至极。
薛蟠同学“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跴过去了。”湘莲看了,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跟来。曹师笔下,薛蟠虽然惫懒无赖,但并不讨厌,确实令人“又恨又笑”。薛蟠往前看,人烟渐渐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两人一路说,一路走,“湘莲见前面人迹已稀,且有一带苇塘”,这一句暗示此处地形符合要求。于是湘莲下马将马拴在树上,借口要薛蟠先设个誓。薛蟠酒醉憨傻,丝毫不疑有诈,“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前有柳湘莲被薛蟠气得“火星乱迸”,现有薛蟠被柳湘莲打得“金星乱迸”,文字在曹师笔下,不仅仅是工具,更是游戏。
“湘莲走上来瞧瞧,知他是个笨家子,不惯挨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这段文字,主要突出柳湘莲同学虽然心中气愤,但下手仍极有分寸,虽然打了薛蟠,却只为略施惩戒,本意并不是伤人。“果子铺”的比喻,生动有力。
接下来曹师先写薛蟠同学极力挣扎、一面说一面乱骂:“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为什么哄出我来打我?”
再写湘莲:“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认认柳大爷是谁!你不说哀求,你还伤我,我打死你也无益,只给你个利害罢!”说着便取了马鞭子过来,从背至胫打了三四十下。
然后继续写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觉得疼痛难禁,不禁有嗳哟之声”,被湘莲冷笑:“也只如此。我只当你是不怕打的。”薛蟠至此气势已泄。
湘莲接着一面说,一面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来,朝苇中泥泞处拉了几步,滚的满身泥水,又问道:“你可认得我了?” 湘莲此举,只为让薛蟠服软。
“薛蟠不应,只伏着哼哼。”薛呆要面子、为人也有点骨气。
湘莲“又掷下鞭子,用拳头向他身上擂了几下”,薛蟠便乱滚乱叫,说:“肋条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经人,因为我错听了傍人的话了。”肋条折了开始,薛蟠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从目前曹师的安排来看,薛蟠虽然纨绔,人还比较硬气,被柳湘莲打了这半天,还硬撑着不肯服软。这种设计,为后文薛蟠与湘莲结交设下伏笔。
湘莲当然不会傻到相信薛蟠的话,果断说道:“不用拉傍人,你只说现在的。”薛蟠道:“现在也没有说的,不过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湘莲不满意,“还要说软些才饶你。”薛蟠便哼哼着道:“好兄弟。”湘莲便又一拳,薛蟠嗳哟一声道:“好哥哥。”湘莲又连两拳,薛蟠忙嗳哟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罢。从今以后我怕你敬你了。”
这段文字中,薛蟠动作和语言的前后变化,生动喜人,尤其从“哼哼着”说“好兄弟”,再到“嗳哟”叫“好老爷”,整个过程描写精细流畅,薛呆挨打的场景几乎跃出纸背,尽现眼前。
曹师继续写湘莲继续刁难,让薛蟠再喝两口苇塘里的水。薛蟠一面皱眉道:“水贓的狠,怎么喝的下去?”这是仍希望对方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尊严。湘莲却举拳就打,薛蟠只好赶快服软,忙道“我喝,我喝”,只得俯头向苇根下喝了一口,犹未咽下去,只听咕的一声,把方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曹师这时并没有描写苇塘里的水到底有多贓,但只凭薛蟠的这一表现,便能够带领读者感同身受。这种技巧,在小说创作中很常见,如果运用得当,不仅效果奇佳,更可以节省大量笔墨。
湘莲意犹不足,道:“好贓东西,你快吃净了饶你。”薛蟠听了,叩头不迭,说:“好歹积点阴功,饶我罢。这个至死不能吃的。”
曹师写到这里,湘莲和薛蟠的心态,读者的情绪调动,都已经将近极致。为了控制整体节奏,避免过犹不及,曹师没有继续推进,而是快速引导各方面情绪回落。
湘莲道:“这样气息,到熏坏了我。”说着,丢下薛蟠,牵马认镫,扬长而去。柳湘莲先离开,为下文逃跑留出时间。
“薛蟠见湘莲离去,这才放心下来,一面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一面挣扎,无奈遍体疼痛难禁。”事件高潮已过,湘莲离开后,曹师继续交代薛蟠的状态。吃了大亏的薛蟠,此时还没有生出愤怒,只有后悔。至此,第四十七回第五个场景结束。
曹师在这一大段文字中,虽然细细描写薛蟠挨打受辱,但整个过程张弛有度。柳湘莲虽然凭借绝对的武力优势暴打薛蟠,也只是在泄愤,惩罚、恶作剧的情绪居多,下手极为克制。再看薛蟠,虽然荒唐,但本性并非十恶不赦,居然在吃亏之后还能反思自己的过失。至于薛蟠和柳湘莲两人之间的互动,则数次令萧遥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些情节设计,为很久之后两人再度重逢并结拜为异姓兄弟预留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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