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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休闲益智魔头快跑手游更新时间:2024-05-02

二十八

光绪二十二年,李伯元在沪上创办了《游戏报》。与《申报》及其他报刊有别的是,《申报》《新闻报》注重刊载中西新闻,尤以经济政治新闻为主,《邸报》则是清廷官方内部报纸,专事刊发京城皇家要闻及官员升迁消息。《游戏报》不同,以通俗社会新闻为主,街谈巷议、邻里俗事、五花八门,无不备述之,颇类如今之休闲晚报。主笔李伯元才思敏捷、出手不凡,人也潇洒出尘。他亲自操刀撰写上海的种种奇闻逸事,每日在报上连载,引得人们争相传诵,风行一时。沪上男女皆欲一睹李伯元之风采。

野荸荠是《游戏报》捧出的甲辰年花榜状元。哈同饭店发生的事,第二天就在《游戏报》上登出了,题为“野荸荠”与“明格格”之争风案。详情报道了野荸荠大闹哈同饭店,与明格格争风吃醋、大吵大闹之情景及始末。查1908年《游戏报》第二版,一个名叫寇白门的记者写道:沪上名妓野荸荠,即甲辰年之花榜状元,昨于哈同饭店与那王府明格格争执,两人为一京城纨绔大少曾铁大打出手。曾铁乃旗人,荫封恩骑尉,此系贪生之辈,兵败津门后逃至上海来做采花大盗。此人虽系军士但细皮嫩肉,为花丛老手。几年前因明格格与袁世凯之子袁十一争风,竟至手刃袁十一,至使袁十一身残。袁中堂深为恨之,曾派驻淮新军追*之,幸被逃脱。这些年曾铁一直隐藏在沪淞,与王爷府第的明格格暗度陈仓。不料曾铁花心过重,又瞒着明格格与野荸荠暗结私情。昨日野荸荠闯到哈同大楼探秘,不幸窥破真相,于是乎二女一男大闹起来。明格格知情后,红颜一怒甩头而去。曾铁也羞愧无言,从四楼上跳下,幸被一法国梧桐树挂住,未能身亡,即送麦家圈英国仁济医院。早先坊间传言野荸荠系太湖边一渔女,实有舛误。据说野荸荠乃清廷某宗室后裔,幼时逃离出京,其身世据云乃与西后有关,未知是否八卦……坊间又云:野荸荠乃曾铁从太湖边骗来的幼女,占其身子,又将她卖到同春坊为妓。野荸荠得知曾铁在哈同饭店,故赶来搏命……

曾铁有没有看到报纸,我们已无从得知。他从楼上跳下后摔断了脚,躺在医院时后悔莫及。他当然庆幸自己没有死,可格格甩头已去,让他心焦如焚。没有明格格,他不知自己该不该活着。明格格会走吗?曾铁心存了一丝侥幸,在“圣路易”客轮开船之际,叫人抬着自己去了码头。他扒着舷梯,在人群里不停搜寻着明格格的身影,默念着格格的闺名。他腿上涂满石膏,不能大动,可他宁愿自己的脚断掉,也要与格格在一起,他离不开她。他在人群里大喊大叫,望穿了双眼,直到最后一个人上了船,仍没有见到格格俏丽的影子。曾铁心凉到了冰点,他叫人把担架放在码头上,目送着邮轮离开,死也不肯回医院。最后出动了巡捕才把他撵走。回到医院,他心里七上八下,全是明格格愤怒的声音。此后他曾派人四处去找,希望得到她的消息。可是王府的人告诉他,格格回北京啦。

由于《游戏报》连载了数日,沪上大为轰动。明格格系侯门权贵之女,狗仔老记们无计可施,但野荸荠是坊间妓女,于是乎天天来同春坊探班,弄得黑凤名声更是大噪。金兰枝喝令龟奴闭门谢客,谁也不见。黑凤在哈同饭店的房间里亲眼见曾铁跳楼,受了刺激晕倒。周希贵带着人将她带回一枝香。她醒了以后,知道曾铁没有死,住在仁济医院,立即回到同春坊,略换衣裙,赶到仁济医院。叫人熬了稀烂的燕窝粥,买了茯苓香酥饼和松子定胜糕,她知道曾铁爱吃。可是曾铁连食盒一起扔了出来,死也不肯再见她。黑凤哭着离开了。第二天,周希贵告诉她,曾铁回了北京,一切都结束了。

黑凤好像生了一场病,昏昏地睡了十几天。虽然叫野荸荠的票子飞一样地塞进同春坊,门口的东洋车、绿呢大轿一直侍候着,可黑凤一概不接,连周希贵也懒得见。一直到过了年,金兰枝每天都亲自来侍候她,黑凤仍萎靡不振,动不动就寻死觅活,让金兰枝敢怒不敢言。于是她叫来了周希贵商量。周希贵眨巴着眼:“外面风声挺大了,听说王爷觉得丢了面子,要找人报复,要砸同春坊的门面。”金兰枝着了急,连连拍着桌子:“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这丫头我花了好大代价,后辈子还指望她...

二十九

由于哈同饭店的事闹得太大,叫局的人未必存心为善,除了老朋友,黑凤一般不出局。金兰枝也怕出乱子,赶紧顺水推舟,收了银子,与周希贵签了一年的合约。周希贵果然有招,假意说与黑凤回太湖边她的家去看看,祭奠老黑头。果然黑凤当即从床上爬起来,洗漱了以后,什么也不拿,空着手就要跟周希贵出门。金兰枝说:“你忙什么呀”。她叫六宝收拾了东西,系了一个小包袱,送到门口,拉着黑凤的手,眼里挤出几滴猫尿来说:“阿凤,你心情不好,跟周大爷出去白相几天,早去早归。你没爹没娘的,我就是你亲娘,你走了,我会天天惦记你……”黑凤并没有说话,她心里已经麻木了。多少天以来,她脑子里就是木木地耸着一个男人——细长身条,方鼻大脸的曾铁。她走出了门,好些候在门口的记者,见野荸荠忽然惊鸿一现,苍蝇似的围上来想问什么。龟奴们一字排开挡住了他们,两个姨娘架着黑凤,飞似的上了周希贵那挂满流苏的红马车,沿着石板路跑走了。

十六铺码头停了一只船,挂着淞江县衙的旗号,是周希贵包下的船。他和黑凤从马车下来,径自就上了船。船不大,前后两个穿着号衣的皂隶侍候着。因为要去太湖,周希贵有点怕,说实在的,他一直不敢走这条道,怕土匪。这是京杭运河其中的一段,是黄金水道,所以湖匪特别多。可又不能不去,唯有如此才能哄黑凤出得同春坊,跟他在一起。为了黑凤,周希贵也只有斗胆一行了。船到青浦,天也黑了。周希贵和黑凤虽坐在一个舱里,她却百般不肯开口。六宝过来铺了被褥,帮黑凤解下裙衣,让她躺进被子,又抿着嘴将周希贵的枕头并排放在黑凤的枕边,黑凤一把拎起枕头扔出舱去。六宝掩着嘴向周希贵嗤笑了一声就退了出去。周希贵将枕头偷着捡了进来,放在屁股下坐着,呆呆地看着黑凤。

舱内点了一只美孚灯。船外有点小风,天还是很冷。周希贵叫六宝灌了只热水瓿,塞进了黑凤的丝棉被内,自己却坐在舷边,靠在小船桌上。晚上备下的饭菜,黑凤都不吃,几乎没怎么动。看着几样精致的小菜,他动了馋心,拿出一瓶乌程的白烧,捏着小酒盅自酌自饮起来。推开舷窗,外面一轮冷月,孤峭得有点奇怪,岸边的草树,也都干瘦枯瘠。就着灯光,他凝视这个睡在他面前的女孩子,一脸的机灵俏丽,一只嫩手拖在被外,手指又细又长,柔腻光洁。他伸手想去触摸那手,可怕惊了她,手影在被头掠了一下又收回了。

船慢慢地行着,水中雾气很大,一只乌篷船划了过去,黑暗里渔翁船上的鹭鸶扑翅着羽毛,空气里一股鱼腥味。周希贵喝尽了最后一口酒,发现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可以说今天食欲真的不错,酒也恰到时候。他忽然觉得腹下有了些反应。自古而来酒色同媒,男人们喝了点酒总是要有点想法的。他看了看黑凤,似乎睡得很安谧。于是吹灭了灯,三两下除净了衣服,揭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大半被子都被黑凤压着,他又不敢大惊动,只盖住了自己半个肚子,手暗暗地伸了过去。黑凤似有防备,双手都拢在胸前,护住一对小小的乳房。周希贵的手往下去,紫色的灯笼裤扎着裤带,他用手摸了下,系得是死结。他想解开那结,可是系得很死,怎么也解不开。黑凤被弄醒了,将他的手甩了开去。周希贵仗着酒劲说一句:“系那么紧,等会儿小解,看你怎么办?”“不要你管。”黑凤回了一句侧身过去,缩得像个球,将个圆圆的屁股对向了他。周希贵腰下那物嗒然而萎。他叹了一声,拉过被盖住肚子,闭上了眼不再想黑凤。

船行着,周希贵似睡非睡,蒙蒙眬眬着。不知何时,一只女人的小手忽然伸了进来,他起初以为是黑凤,欣喜若狂地抓住了捧在心上,可是忽然发现这手的方向不对,是从舱外伸进来的。他睁开眼借着朦胧的灯光,发现这是六宝的手。这小妮子本来就是睡在隔了一层板的外舱,竟伸手进来撩*。这丫头一脸雀子,长的不甚入眼,可这会儿,好像是周希贵饥渴情欲的一根救命稻草。他顺手摸去,一手擒住了六宝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向她胯下捣去。六宝的下面湿成了一片,什么也没有穿。周希贵怕惊动了黑凤,动作不大,轻手轻脚地弯过身子,滚了过去,就将六宝忙乎了。六宝虽小,早不是什么处女,在同春坊也与那个蟹壳脸的龟奴常做好事。这次金兰枝叫她出来跟着黑凤,没想到动了*兴,让周希贵正好泄了泄火气。事毕,周希贵却有点后悔,这小丫头实在是丑,他本来是憋了好大一股劲,想与黑凤尽情鸳梦,没想到却让六宝占了先去。他怕到时候与黑凤仍犯那个老病——见花谢,那他这两万两银子可就白花了。

果然,天亮前,黑凤要解手,怎么也解不开那死扣,她叫六宝进来,两人坐在净桶边折腾。周希贵装睡,听得六宝说:“姐姐,你这是系了几个死扣?都成一片疙瘩啦。”黑凤看了下睡着的周希贵说:“我不是怕人欺负嘛。”六宝又解了半天说:“不行,干脆用刀子割了吧?”黑凤看了看周希贵,男人假装发出了一点呼噜,六宝嘿嘿地笑了。黑凤说:“你笑啥,快点呀,我憋不住了。”六宝说:“用刀吧。”她站起来,忽然掉了裤子,露出光光的屁股,裆里还夹了块布块儿。黑凤皱着眉:“看你,裤腰带呢,不怕男人欺负你呀!”六宝说:“我不怕,我丑,没人要。”说着瞟了周希贵一眼。她找来一把刀片,“滋”的一声从黑凤的肚脐眼处将腰带割断,黑凤急急地坐在马桶上,一泡长尿后,又回到被子里,和衣睡下。小孩子家好睡,不一会儿她又发出轻盈的喘气声,睡着了。周希贵悄悄坐起来,外面已是曙白的天,黑凤没了腰带,灯笼裤子半褪着,露着半个臀,粉白细嫩地,让他十分动情。可是他知道,今天没有用了,让六宝捡了个便宜,他和黑凤是什么也做不成的了。

一整个白天,周希贵知道是没有戏的,除了吃饭,他都睡着,黑凤却起来,坐在舱口,看着外面。过一个叫双林的码头,她叫六宝上去看看,说是要买黑纱,给她父亲戴孝。因为是包的船也倒无甚大碍,走一处停一处,慢点而已。周希贵也假殷勤,帮着张罗。在靠河的一处布庄,黑凤扯了好大一块黑纱,用刀裁了,黑衣黑裙,头上也一块黑巾,却像是一个侠女。周希贵取笑她说:“哟,看不出来,还是个花木兰,一身英武。”黑凤嘴一努,“这几天谁也别惹我,我要给爹尽孝,不沾腥臊。拜了我爹,你想要就给你。”周希贵说:“你腰里打了死结,不让我动,就把我当爹算了。”黑凤说:“当爹就当爹,你睡外头去,让六宝陪我,看你色迷迷的,还想当我的爹。”

又是一夜,一早船到南浔。周希贵推窗看去,杨柳岸晓风残月处,却是一个水栅。原来此处近太湖,为防湖匪段老七袭镇骠掠,太湖水营在此设了防,过往船只一律停船检查。巡检司趁机设卡收税,防止走私。周希贵的船打的是淞江县衙的旗号,是官船。哨兵只是下到船上,探头往船里看了看,见里头只是女眷,就问了一句:“老爷,您这是去哪?”周希贵正坐着,打发跟班赏了哨兵一块银子,问道:“回乡上坟,小哥,这离小梅口还有多远?”哨兵说:“不远了,就在前边。老爷可要小心,昨天一个苏州的老爷在小梅口给劫*了,尸身挂上了桅杆,好难看呢!”周希贵一惊,脸有变色:“谁*?”哨兵用枪戳着地上一只蛤蟆说:“还有谁,段老七呗。”

船过了卡,周希贵不安起来。黑凤却很兴奋,当船夫告诉她这就是南浔时,黑凤的眼睛变得奕奕有神。她打开了窗,不管冷风吹了进来,眼睛一直看岸上那条古老的驿道。那一只竖了石碑的凉亭掠入眼帘时,她拉着六宝,指给她看,“就是这儿。”荒凉的驿亭里只有一个老人背了捆柴歇在那儿。“这儿怎么了?”“我刚从家出来时,一口气走到这里,就是在这儿我遇到了曾铁。他想溜,被我堵在这里,他才带我走。”“姐姐,这里离你家还有多远?”“好远呢,记得我走了大半天的。”“大半天?那不远了嘛,姐,咱们悄悄上去,别摇旗打鼓地招摇。”黑凤打了六宝一耳光,“你这嘴一张,就是一股子臭味,跟揭了马桶盖一样。我又没偷人养汉,干什么要鬼头鬼脑的,我黑凤要去行孝。”六宝捂着脸说:“谁说你偷汉了?这路上不安全,有土匪,周老爷急得不行,让你消停些。”黑凤说:“要你管,干脆让周老爷讨了你,你管他去。”说得六宝一声不响,红着脸转一边去。自从黑凤出名后,一直就这么喜怒无常,连金兰枝也不敢惹她,六宝是下人,更是不敢说什么。

周希贵走出了舱,站在船口。一个穿着青黑连襟的船夫正在扶舵,两三个壮汉都在摇橹,腰上扎着麻绳,胳膊上勒起粗大的青筋。船头上一字排着几把戟,很威风。周希贵上前去,抽出一把戟,很重。他看着那个船夫问:“你们会使吗?”众人都摇头。周希贵笑了,“这是吓唬人的,没用,只怕是湖匪来了派不上用场。”正说着,见岸堤上闲着几个黑衣人,龇着牙瞄他们的官舱,好像不以为然。周希贵回到舱里,赶紧把窗关上说:“阿凤,这儿有土匪呢,我们得小心。”黑凤笑他胆小,偏把窗打开,还朝着岸上看船的汉子痴痴地笑,故作浪态。周希贵也没办法。船到小梅口,湖汊纵横,地老天荒。看着弁山苍莽气象,野无人烟的样子,周希贵怕了起来。他迈不动腿,后悔自己想出这个馊主意。弁山间土匪出没,像他这样的富人,正是段老七求之不得的猎物,自己焉能亲自送羊入虎口。小梅口是个小渔港,好歹有几个人,或还安全。他借口肚子疼,要留下来。黑凤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周希贵让两个船夫跟黑凤同往,自己在船上候着,并吩咐他们,夜里不管多晚一定要回来。看着黑凤走远的身影,他安心地躺下了。他打定主意,只要黑凤一到他马上开船,到南浔去歇夜。

黑凤回到自己住了多年的青山脚下,竹棚已倒塌,自己住过的船屋也坍败得不像样子,湿气冲天,阴冷无比。一只黄鼠狼从她睡的床下冲了出来,吓了她一跳。水池那儿已是一片小泥潭儿,积水冻成薄冰。黑凤发现一只发黑的箬帽,那是老黑头戴过的,她扑过去,疯了一样抓在手里,跪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水洼里一片水鸟,哇哇叫着飞了开去……跟着的人不敢劝她,只让她尽情地哭闹。黑凤弄得浑身都是泥。此刻她心里的所有委屈都迸发了出来,她一会儿咒骂曾铁,一会儿又哭老爹死得冤。赌天咒地发誓要找曾铁算账。天都黑了,她也闹够了,船夫上来劝说早些回去。可黑凤躺在地上,任怎么拉也不肯起来。六宝看着周围,太湖的涛声洪扬起来,时而孤鸣着的弁山虫兽阴森可怖,害怕起来。她让船夫砍了几根竹子,扎了一个担架,要将黑凤抬回小梅口。两人将黑凤抬了上去,刚要走,黑凤忽然从担架上滚下来,跑到湖边,朝着太湖,磕了几个头,大声喊道:“爹,你好生安息,女儿会给你报仇!”

月上三竿,等到黑凤一干人回到小梅口,却发现港口停了一只大哨船,几十个绿营水兵围着插着淞江县衙的船在忙碌。六宝等人吓得不敢过去。原来在黑凤回家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场劫案,段老七绑了周希贵的票。

三十

十几天后,黑凤在营兵的保护下回到了上海。照理说金兰枝该是暗有一喜,幸未伤到她的摇钱树,还让她白白得了两万两银子。可是黑凤是个烫手的山芋,命硬克人。湖匪如此猖獗,却未伤她一根毫毛,周老板却不见了。

黑凤走的这几天,有人来找过茬子,是王爷家指派巡捕房的人,几个如狼似虎的公差,来同春坊吆五喝六,大耳刮子见人就抽。他们要找野荸荠,说她冒充皇戚,破坏皇家声誉,要抓她到衙门去。金兰枝知道,就是小报上那一篇八卦新闻惹的祸,说什么野荸荠是当今皇上与一宫女的私生女,因怕西太后知道,暗地偷运出皇宫,逃亡到江南。这事王东明曾问过黑凤,黑凤并没说什么,只是诸报人的臆测而已。金兰枝对派来的公差说,野荸荠已卖给周希贵了,而且拿出了和周希贵所签的契纸,这才算过了关。金兰枝没敢让黑凤回同春坊,怕王爷家再来人砸牌子。她让黑凤暂住在荣华里第二弄老蟹的堂子里,老蟹是她的干姐们,开的是长三堂子。虽然倌人的身份低了点,可生意比她的要好。因为书寓的倌人身价太高,一般又不卖身,长三堂子的女人,人尽可夫,价格比起书寓是要便宜得多。

起先,黑凤并没有住在堂子里,而住在石库门房屋一侧厢房,里面摆了好多外国家具,都是红木的,房间点着好几盏纱罩的自来火。仍然是六宝在侍候她,外头是老蟹的一个马崽叫江北阿三的看门,送菜送饭的也是他。老蟹每天都来看黑凤,她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脸胭脂花里胡哨。她年轻时也是妓女,后来赎了身嫁人,老公死后留下些钱,便在荣华里买了几个年轻的丫头重操旧业,生意还不错。她的旗下就是差一个好的头牌,叫得响、能给她撑场子、带来名气的红倌人。“黑凤,你千万不要出去,就躲在这儿,这是我的姐妹,她这安全。现在王爷到处找你,要抓你,剥你的皮呢。”金兰枝走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吓唬她。“剥我的皮?我又没去找王爷家的格格,我找的是曾铁,管他们何事?”“你个死丫头,呆死了,人家是王爷,除了皇上就数他的脸大。曾铁和他的闺女好,你敢去惹他们,闯到他们的旅馆里,你这不是找事吗?等于往王爷的脸上掴大耳刮子,他能不找你算账!”“我可不怕王爷,他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样?王爷的家法你不知道?很吓人的,听说王爷府上有一个小妾偷人,王爷将她的衣服扒了,捆在庭内的石柱上,用细皮鞭子蘸了水狠狠地抽。末了还让这小妾骑木驴,那多惨呐,你知道骑木驴不?这是对咱女人最狠的一招儿,木驴的背上有一根大的倒戟,让女人坐上,那戟直刺阴阜,连肠也捅穿呢……”“别吓我,我不要听!”黑凤闭眼捂上耳朵。“黑凤,娘姨不是吓你……”金兰枝抱住黑凤的肩,轻轻地拍着,“娘姨是叫你小心,不要乱跑,王爷的耳目多着呢。”“周先生有消息吗?”黑凤忽然睁开了眼。“没有。你不知道,段老七要价十万,周先生的大老婆不肯出,说是钱都在上海,在你的手里,周家要来找你……”“奇怪,我没拿过周先生一块铜板,他带的钱在船上,都被土匪抢走了,哪有钱在我这里。”“这还不明白?”金兰枝一脸夸张,“他家的正房,早就知道周先生在上海迷上了你,所以恨周老板,就是不拿出钱来赎他。”这消息金兰枝是从《游戏报》里得知的,的确如此,段老七到周希贵家里三次飞镖传书,并亲自附了周希贵的条子,周希贵的夫人祁氏就是不出一文钱。没多久,沪间小报消息说,周希贵的尸身已在太湖小梅口被发现,泡在芦苇丛里,脸涨得比充了气的河豚还圆。六宝拿了那张报纸告诉黑凤这个消息,黑凤脸色不动,将这报纸撕成一条条的,顺着天井的阴沟就扔了下去。白白碎碎的一堆,像是清明时的纸钱一样,直到雨天才被冲刷了。黑凤在荣华里藏身的这段时间,整日无所事事,有时也叫来琴师,唱唱小曲儿,无非是“法门寺”、“黑水国”之类的。也新学了段“恶虎村”,那是出武行戏,她却唱得特别好,那身板那韵味,一股子武生那腔调,连琴师都说她该学武生的。除了唱戏,她其他时间大都很安静,所关注的只有曾铁。可是曾铁像泥牛入海,再没了任何消息。时局一天天在变化,大清朝形势危急,风雨飘摇。那王爷虽然没有再来找黑凤,金兰枝也不敢招她回去。

到了梅雨时节,天整天阴着,石库房前的法国梧桐树生了虫,不时地掉下几个毛毛虫,黑凤更懒得出门了。金兰枝好久不来了,却常有不老不少的男人来看她,说几句不三不四的鸟话。其中有一个穿着英白夹衫、蟹壳青坎肩的男人来了几次,鼻子上架着金丝镜,嘴叼着纸烟,手指上麻鸟蛋大小的一枚钻戒,摇着金牙小扇,小白脸上还有几粒麻子。他一进来就朝她笑,黑凤原本不想理他。最后一次,他说是曾铁的朋友,黑凤就跟他攀谈起来,可是说了几句,那人却总是闪烁其词。黑凤断定他是乱说的,不再理他,那人说:“阿凤,曾铁是个粗人,你怎么喜欢他!”说完就走了,让黑凤心里好是奇怪。

又过了几天,金兰枝和老蟹一起来了,叫江北阿三买了酱肉子鸡,还有鱼圆虾仁,另加两瓶花雕。让黑凤坐上桌来,两个老鸨陪一个嫩雏儿,好像要议啥大事。老蟹穿着潞绸黑衫子,肥脸上满是诡笑,透出一丝得意,金兰枝却一脸阴沉。三个人喝酒吃菜,又每人吃了几只汤包。酒足饭饱,金兰枝摊了牌,她对黑凤说,由于王府几次三番来同春坊,她再不能收留她。幸亏老蟹心好,愿意收留她。从今天开始将她托付给老蟹照料。黑凤听着,什么也没说。金兰枝终有些不舍,最后哭天抹地地说:“阿凤,娘姨不舍你走,本来指望你养老,靠你给我送终。想不着你得罪了王府,王爷那是天,咱是小家小户的,哪敌得过王爷。”黑凤心里也一软,说:“娘姨,你放心好了,将来我会去看你的。我现在没爹没娘了,就拿你当自己的妈妈。”金兰枝当即也紧抱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对老蟹说:“老阿姐,阿凤这孩子很乖,你好好照料她,就当自己的女儿。她会听话的。”

黑凤随着金兰枝回了趟同春坊,将自己所有的衣物都带了回来。金兰枝让六宝随着黑凤侍候她。回到荣华里,老蟹这才郑重其事地宣布,金兰枝已将黑凤两万块鹰洋卖给了她。“阿凤,明天打扮齐整了,跟我到碧玉楼去挂牌子挣钱。听见了吗?”黑凤没有听明白,六宝帮着应了一声:“晓得了。”老蟹接着说:“我们这里是长三堂子,比不得同春坊,唱两个小曲儿,陪陪酒局,就可以混日子,白吃白住的。我们碧玉楼,客人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阿凤,你晓得吗?”“不就是让我脱裤子吗?”黑凤气呼呼地说。老蟹阴笑着说:“算你明白。阿凤,你现在年轻,正在好时候,要替娘姨挣点钱。不然娘姨花两万块买你,亏空了一大块,叫我到哪里去补,到时候大家只有饿死。”黑凤想也没想:“不就是两万大洋嘛,我替你挣回就是,要是周老板,五万也给你。”“那好,只要有人出大钱,你想干啥都行。”老蟹哼了一声:“要是不听话,别怪娘姨对不起你。”“你狠,我还就不干。”黑凤蚊子似的挤出一声。老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着实有点怕。这些日子她是娇宠惯了的,可是她也知道,老鸨们有的是法子。她想起了当初对付菊花的那一招,于是说:“你们不就是往裤裆里塞老猫吗,我不怕。”“放心,我们家里没有养猫。”“随你的便,你送我回去好了,我宁愿让王爷家把我打死。”黑凤背过身去。老蟹大怒:“你别跟我犟,我不是金兰枝,要是不出活,我宁可养个臭虫,也不会养懒逼的。”“你说得好。”黑凤不再说话,只是把脚架得老高。“你真的不干?”老蟹急了。“就是不高兴。”“你厉害,马王爷比你厉害。”老蟹也不跟她多啰嗦,说完就出门了。

当天夜里,忽然来了四个如狼似虎的龟奴,膀大腰圆。进了门先把六宝推出门去。六宝拼命地叫着,其中一个雷公脸就说:“你叫什么,是不是找挨操。”说完“滋”的一声,将她穿的百褶裙从腰处扯开,露出内衣裤来,吓得六宝大叫,哇一声哭着跑了出去。龟奴们没有管六宝,他们要对付的是黑凤。“你们要干啥?”见他们走近,黑凤跳上床去。“干啥?你说呢?操你!”雷公脸说。龟奴们上来,只一把就将黑凤拉下了床。好在她小时候跟父亲学过几手拳脚,一伸腿,踢到了雷公脸。牙床子被踢出了血,那人倒不恼不怒。可是另外两人早扯住了黑凤,四只手铁钳一样让她动弹不得。雷公脸笑着上来说:“你有本事,会两下子。”说着扯掉了她的小棉衣,用力地将她胸衣解开,脱下来扔在地上说:“天不太冷,你就冻一会儿吧。”说完又伸手去扯她的裤带,裤带打着死结,他一刀割断了。将她的短裤扒了下来,揉成了一团,擦了擦脸,那儿有块乌青。然后将黑凤绑了起来,光光地吊在红漆木床上,两手两脚劈成大字,雷公脸说:“好好想想,别想不通。”说完他们锁上门就走了。

到了夜里,这几个人又来,雷公脸上前问道:“怎么样,想通了吗?”黑凤倔强,虽然浑身疼得有如针刺,仍闭口不说。

雷公脸用力捏着黑凤的奶子,“好嫩呀,一掐一汪水,刚出芽的小荸荠,又甜又脆,兄弟们,咱们今天有福啦。”黑凤疼得奋力扭动着。一尖嘴龟奴趁机伸手到她的胯下捞了一把:“别扭呀,你这么*,兄弟们熬不住了。看你有两下子,跟谁学过,要不要我再教你一手。”雷公脸笑着叫看门的奇丑无比的老汉,那人眼睛里全是眼眵,浑身一股馊菜味,“木子你过来。你个老光棍,吃素吃到现在,今朝叫你沾点光,看我们教你一手。”尖嘴龟奴说:“咱哥四个,每人教她一手,你就教她老汉推车,我得教她倒拔垂杨柳,今儿咱叫她见识一下。”说着,雷公脸让老头蹲下身子,用嘴蹭起黑凤肚子上刺着的野荸荠。黑凤尖叫了起来。雷公脸推开老头:“不喜欢呀,我来。”他用牙口轻轻叼住她的胸乳,使劲用毛胡子蹭黑凤嫩嫩的皮扶。黑凤又尖叫起来。他松开口哈哈地笑,“滑得很,不错嘛,比咱碧玉楼的翠玉强多了。那咱先尝个鲜,就不客气了。”雷公脸说着好像急不可耐,弯身褪了袍子。露出腰带上的一块玉扣,长长的如一只阳物,上雕狮头。他摸着玉块说:“这玩意儿,我谁也没让见,今儿让你开开眼。”他抽出腰带,裤子落在地上,露出直挺挺的一条。黑凤拱起身子,弯住下身。雷公脸一手举着玉狮头,放在黑凤肚子的刺青处说:“狮子是食肉的,不吃素呀!”龟奴们将黑凤的双腿尽力地拉开说:“李哥,上吧,少啰嗦,兄弟们憋不住了。”雷公脸说:“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想通了没有?”黑凤尖声号叫起来。

这时候老蟹推门进来,雷公脸赶紧把裤子又拉了上来。老蟹瞪了他一眼:“光着吧,老爷们那吊玩意儿谁还没见过!”她走到黑凤面前,也不说话,看了看黑凤的身子才说:“好一身细皮嫩肉,这么让男人眼馋,咋的,你就舍身让这帮王八蛋享受吗?”黑凤细声哭着。“怎么,你还是不肯听妈妈的话?”黑凤闭上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涌了出来,脸都湿了。“听话吧,娘姨会对你好。”老蟹抱住了黑凤,喝令龟奴们松绑。六宝也进来,给黑凤穿上衣服。“走吧,跟我去碧玉楼,这帮玩意儿可不吃素。”六宝应着,收拾了东西,扶着黑凤跟老蟹一起离开了荣华里。

这是黑凤第一次来碧玉楼。她下轿后,进了门,跟着老蟹上楼。在二楼最显眼的一个房间门口,早挂好了一块红牌,涂着金漆,上有三个字:野荸荠。黑凤看着这牌子,好像又想起什么,她停下来用手取下这红牌儿。还没等进屋,楼下人声沸腾,拥出好多红男绿女,都来看黑凤。只听得老蟹一声喝,又都缩头乌龟似的进屋去了。六宝看她拿着牌儿,怕她扔下楼去,接过那牌牌,又挂了上去,赶紧拉她进屋去了。

三十一

第二天,黑凤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六宝端着一碗莲子粥进来,“姐姐,快起来喝粥,喝了我给你梳妆,等会儿有人找你呢。”“谁,我不想见。”黑凤连眼也不张。“姐,在这儿不能犟,要是犟,那些乌龟蟹脚又来找事,这批牲畜整天夹着屁股在门口等着呢。姐,咱不能吃这个眼前亏,再说了,今天来这个挺斯文的。就是前几天在荣华里来看过我们的那个,手上戴一只麻鸟蛋钻戒的。”话没说完,老蟹进来了,她肥大的身子倚在门上,将整个门都遮死。她张口说:“阿凤,陈少鹤来了,你好好打扮一下。陈先生年轻又有钱,是个小白脸,也不算委屈你了。晓得你这人挑剔,为娘的特为你挑选过的,样子又好又有钱。娘不是不替你着想,好好替娘挣银子,等娘借的银子收回来后,随你的性子,你愿见什么人都行。”话说着,楼梯口已听得新式皮鞋的声音,六宝进门说:“陈先生上楼来了。”门口布幌一闪,陈大少爷到了。他打扮趋时,窄袖蛮襟,脑后垂油松大辫,油头光脑地站在门口,轻咳了几句。老蟹打了照面就下去了,六宝挡在门前,不想让他进来,“陈大少爷,我家姐姐还没梳妆呢。你先在楼下等等吧。”“没事,我们是熟人了,姐姐没梳头我看她梳,要不我帮着梳,行不?”陈少鹤带进来一股洋香水的味道。“你脸皮厚,我叫姐姐,陈大少爷,你怎么也叫姐姐,你该叫妹妹。”六宝刮着脸羞他,看上去他们蛮熟的。“不不不,你不知道,凤姐姐是我的心上人,我只有叫她姐姐,才能表明我的诚意不是。”“看你嘴巴真是花哨。”六宝看了看黑凤,“姐姐,陈大少爷来了……”“来了就来了,关我啥事。”“这就对了,还是凤姐姐对我好。”陈少鹤进了门,找了圆鼓墩坐了下来,手里掏出一支帽子牌香烟,装上一个金镶蜜蜡烟嘴子,凑在烟灯上点燃了架着脚抽起来,锃亮的尖头皮鞋,潇洒又摩登。

自从离开同春坊后,一直是六宝给黑凤在梳头,六宝虽没有小秋在行,也挺麻溜。通过镜子,黑凤观察着身后的这个男人:与曾铁相比,陈少鹤身体匀称精干,风流倜傥。他戴了副金丝眼镜,颇有几分斯文雅致。曾铁白白胖胖,只是有点福相。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对于眼前这个男人,黑凤并不反感。自陈少鹤进门,她没说过话,任凭六宝摆弄自己。陈大少很有耐性,一口一口喷着烟圈儿。黑凤换上一条葱绿色的半长对襟,领子嵌着一圈水红,裤子是水红绫的印金线儿,胸前还挂着一块别致的红宝石。梳妆完,陈少鹤让六宝将房间收拾了,吩咐厨房里摆上瓜子蜜饯等食物,沏了一壶碧螺春。等茶端上来时,他嗅了嗅茶说:“这茶不行,透了气。好的碧螺春,滚水泡下去,根根茶都立起来,像旗枪一样直。你看看,这叫什么茶,我可不想委屈了凤妹妹。”过了一会儿,老蟹又换上茶来这才罢了。黑凤坐着和他喝茶,嗑瓜子,听他天南海北说着种种奇怪的事,觉得他也挺好玩儿。

中午是厨房里送上来的扬州菜——狮子头、水煮千张。黑凤想起刚到上海时,与曾铁去一枝香吃扬州菜的情景,眼睛又红了起来。“凤妹妹,你怎么了?”陈少鹤偎在她身边,掏出手巾来替她抹泪,被黑凤挡了回去。“凤妹妹,我是真心对你好的。”他摘下眼镜放在桌上。“你不怕我?我是曾铁的女人,王爷恨我,你和我好须是连累于你。”陈少鹤捏着她手,“你和曾铁的事我都知道,我不怕。”“我跟过周希贵,段老七绑了他,*了他,你不怕段老七?”“凤妹妹,一个土枭,我怕他干什么?”陈少鹤一脸虚伪地笑着,心里也许在想:我只不过是和你睡上几觉,到外面去吹吹牛皮,他们找我算账,岂非多余。“我是野荸荠,我克男人的,你真是不怕?”“不是不怕,妹妹,你是人见人爱,花见花落。我自从见了你,我谁也不想,就想你,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稳。小妹呀,你就是让我为你死,我也不怕。”“陈大爷,你这话可有人说过。”“谁?”黑凤说:“曾铁。”“曾铁呀,那个人提他干啥,多没劲!小妹,天下好男人有的是,你老惦记着他干啥,我陈少鹤难道比他会差!要钱比他多,要貌,我也算是上海滩上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不过比潘安差一点,那潘安谁也没见着……不过呢,我跟曾铁不能比,咱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从来不靠女人吃饭。曾铁吃软饭,上海滩都出名了,那王爷看不起他,才不肯让女儿嫁给他……”“你认识他?”提起曾铁,黑凤来了精神,她回转了身子看着他。“不认识,一个丘八、一介武夫,我们家几代习文,几辈子都是清流文官,我从商,不认识这小子!”

陈少鹤也是个扬州的盐商。他父亲钱多的时候,捐了候补道,于是他因此夸耀起来,好像自己家里世代习儒,翰墨传家一样。此时他见黑凤对他有好感,就坐了过来,紧紧地贴着她。黑凤躲了一下,顺手将他的金丝眼镜取了下来,戴在自己眼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不行,我戴着有些花,看不清。”“傻瓜,这是近视眼,你又不近视。让我看看你的眼睛。”陈少鹤取过眼镜,将黑凤的脸捧在手里,装模作样地说:“外面都说妹妹是荸荠白,我看妹妹生的最好的是眼睛,水汪汪的,里面嵌着一个小黑荸荠。小妹,你这双眼让男人看得心碎,要人的命哪……”“不听不听,你就会哄人,嘴巴跟糖一样甜。人家说了,嘴巴甜的人靠不住……”

两人说着闲话,一直混到夜里,酒也喝得差不多了。黑凤觉得困倦,眼皮沉沉的,于是就赶他走:“你怎么还不走?”陈少鹤说:“不行,这酒菜还有不少,再喝点,我还要喝,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黑凤说:“你不走,难道在这过夜不成?”陈少鹤说:“求求妹妹,让我喝酒,要是喝醉了,我就睡在地上,或者你脚后跟,都行。”黑凤嘴里连声说着不行,上来推她,陈少鹤就说:“行行行,我走,不过你要给我唱个小曲儿,让我喝了这一盅……”黑凤被他缠不过说:“行,我唱一曲你就走。”“那肯定的。”“可没有琴师呀。”黑凤说。“没关系,我给你打板。”说着,他拿起筷子敲打,嘴里哼了一段京戏长生殿里的“三仙桥”。看来他常去听戏,曲调很是流行。这也是黑凤最喜欢的一段,描写的是杨贵妃在马嵬坡的一段心情,黑凤不由自主地轻声哼唱起来:“……古驿无人夜静,趁微云,移月暝,潜潜襛襛,暂时偷现影。魆地间,心耿耿,猛想起我旧丰标,教我一想一泪零。想当日那态娉婷,想当日那妆艳靓,端得是赛丹青描成、画成。哪晓得不留停,早则肌寒肉冷……”哼着哼着,黑凤唱不下去了,借着酒劲,这悲伤的曲调,变成了真正的呜咽。她伏在桌子上,非常伤心。陈少鹤则趁机抱住黑凤,一边哄着她,将她抱在床上,轻手将绡红被为她盖好。而后回到桌前,一口喝掉了杯中酒,关上了门,将灯捻挑低,和衣悄然靠在床的外侧。外面的自鸣钟早已敲过了十二下,黑凤蒙眬中知道陈少鹤没有走,本想撵他,但见陈少鹤很老实地趴在被间,以为没有什么事。她毕竟被他纠缠了一天,不胜酒力,也困了。于是衣不解带地迷糊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黑凤被一泡尿憋醒,她忽然发现自己下衣被脱了下来,身边睡了个人紧紧地抱着她。她想起是陈少鹤,他趁醉早行过事。她呆了一会儿,赶紧推开身边的男人。陈少鹤睡得死,连推几把他也不醒,黑凤抓着他头发,用力扯总算将他弄醒。陈少鹤又困又累,睁不开眼,两手不停地揉着眼睛,接着找自己的金丝边眼镜。黑凤怒了,一脚把他踢下床去。陈少鹤也不生气,他坐起来,看见黑凤半裸着蹲在床里面,伸出双手,又紧紧地抱住黑凤不肯放手。黑凤不停地骂他:“陈少爷,你不是人,半夜里干这种事情。”他却说:“谁让你唱那小淫曲儿,唱得我禁不住了。看你‘肌寒肉冷’,所以就给妹妹暖暖被窝。”黑凤叹了一声躺了下来。自从看了老蟹的紫膛脸,她心里早就知道,到了碧玉楼,难逃为人玩物的命运。陈少鹤年轻,牛皮糖一样缠人,让她无计可施。她只是没想到,陈大少爷只花一天时间,就轻易地达到了目的。她躺着,眼角的泪慢慢地溢了出来。身边的牛皮糖又使出百般花招黏着她不放……

三十二

陈少鹤也是安徽人,与周希贵不同的是,其父曾捐过一个候补道台,曾主政江苏盐道多年。光绪二十年间,其因贪贿过度,被上司杨了公参劾,丢官罢职后回了老家。因多年经营盐道,官囊自然丰厚。后因安徽水患,经不住其子纠缠,让陈少鹤来上海开了家丝行。陈少鹤是个典型的纨袴子弟,只知吃喝玩乐,不谙经商,整日里花间酒下,寻欢作乐。他走遍了四马路所有的繁华去处,沉溺其间。

他从报上得知了野荸荠,为她的名气所着迷,认为一个敢与王府的格格抢男人的女人一定是惊人的美丽。在去荣华里见了黑凤之后,觉得黑凤姓黑,却是真正的荸荠白,白如和阗无瑕的润玉。一双明眸善睐,皓齿纯净善言,清纯可人,虽远没有那些挂牌的名女那么妖艳,也不会淫声淫调地让男人瞬间兴发,但她婀娜多姿,一个好女人所有的丽质,她都有,也唱得一口好戏文。像陈少鹤这样有钱有貌的江淮大少,任哪个妓院的红倌人都趋之若鹜,望穿双眼地盼他垂青,个个都愿跟他从良。但黑凤恃貌傲物,不重钱财,数次冷淡地拒绝了他。他曾在朋友面前许下大口,定要将野荸荠驯服。但他并不想做野荸荠的恩客(包年或者包月),他只是想尽兴地玩一玩,让他在朋友面前有面子炫耀。这么快就得到黑凤的身子,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陈少鹤一连多日没有走,他扔了大把银子,在碧玉楼住下了。直到他家里的小厮来叫他,说是老太爷有信来,他才拍屁股走人。后来几天,陈少鹤一直没有再来,黑凤倒有些惦念。忽有一天,黑凤接到陈少鹤的条子,是飞笺传酒,他叫了一帮子朋友在一品香宴客,叫黑凤去作陪。黑凤也就去了。在宴席上,陈大少爷的几个朋友都是油头油脑的小光棍,油嘴滑舌,将黑凤捧得跟银河边的织女、月宫里的嫦娥一样,恨不得连黑凤拉的屎也捧了回家,当佛一样地供起来。黑凤被他们哄醉了,被推进了旅店的包房里,趴到床上就睡了。梦中有人折腾她,她以为是陈少鹤,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里睡着的不是陈大少。陈少鹤梳一条黑油大辫,这个男人一根小辫又细又黄,岁数也大不少。她细细一看,是那个叫老黄忠的顺泰钱庄的挡手。她叫了起来,六宝几乎光着身子从隔壁的房间跑了过来。黑凤顺手给了六宝一耳光,“你干什么去了?”六宝吓得不敢说话,赶紧给黑凤穿上衣服,两人慌张地跑出了房间,叫了一辆东洋车,叫那车夫快跑。走过了一条街,黑凤才问:“陈大少爷呢?”六宝一脸通红,不敢说什么,好像心里有鬼。黑凤看见陈少鹤身上那块福字玉牌挂在六宝身上,一把扯了过来,“这是陈大少爷的,怎么在你这里?”六宝支吾着。黑凤追问了半天才知道,昨天夜里,陈少鹤将黑凤让给了老黄,因为他从老黄那里拿了不少的钱,自己却憋不住,将六宝叫去了泄火,六宝临走时,拽下了他脖子上挂着的玉件。“姐姐,我是给你拿的。”六宝胆怯地说,她怕黑凤告诉老蟹。黑凤恨恨地说:“这狗东西,我才不要他的破东西。”六宝像宝贝一样藏在身上:“那我明天拿到当铺里去换钱,行不?”黑凤没有说话,默默地回到了碧玉楼。

她回到房间,老蟹阴个脸过来问:“阿凤,这么晚才回来?”黑凤没有说话。老蟹又厉声骂六宝:“你个死丫头,小姐有事,你不长脚呀,不会回来告诉一声。”六宝哭丧着脸:“小姐醉了,我也醉了。”老蟹给了她一耳光:“让你跟着姐姐,好好服侍,你自己还敢喝酒,我打死你。”黑凤也不说话,她倒在床上,盖上被子,脑子乱如麻。老蟹拎着六宝耳朵:“还不快去给你姐姐打洗脸水,浑身酒气,衣服裤子全都臭了。”

陈少鹤好像是黑凤的一个转折点。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不再犯犟,也不再守身,为谁呢?此后但凡有客人叫她,不管是陪酒陪夜,老蟹说了她都同意。她好像对男人麻木了,天天宴酒,夜夜笙歌,一个个男人,一日日的轮回。在她的眼里,这些男人全都是无情无义,与曾铁无异,她付出的是皮肉,换来的是一块块番洋。她心里面说,曾铁,你该知道,你的女人在上海是个红妓女,人人都可以睡她,都是因为你,你不觉得丢脸?不觉得没有男人气概?看你这辈子如何在世面上混?有时候,遇到她极讨厌的男人,她对老蟹说:“娘姨,我不想去。”老蟹那猫脸上就会洋溢着一种虚情假意,“女儿呀,等娘姨的银子收回来,你想见谁就见,你不想见,娘姨就养着你……”黑凤就又想,越恶心越好,越恶心的男人就当成是曾铁。她的生意越来越好,老蟹的脸也越来越舒展。客人里老的少的,只要花得起钱的男人都蜂拥着来。除了那个陈少鹤,黑凤一概都接,每日里妍笑着送迎客人,吃酒调笑,显得从容开心。她从不提钱财,傻乎乎的好像缺心眼。

中午时候,《申报》的王东明来过一趟。他已不在《申报》做记者,和另外几个人办了一张小报,发行量却不大。王东明在门房等了半天,可是黑凤觉得自己很脏,没有脸见他。她推故不在,叫六宝送了一封番洋下去,可王东明退了回来。等她下楼想看看他时,王东明已经走了。

黑凤的心里仍然想着曾铁,这个男人将她此生最珍贵的少女情愫勾走了,让她这么混沌地生活着。她有时候也会在灯下看那块大清朝的补子,幻想着自己的祖上会是某位辉煌的亲王,会接她回去,恢复她大格格的身份。如果有那一天,她一定会叫来曾铁,厉声斥责他的无情。曾铁死活爱着的明格格,她也见过了,只不过珠光宝气,玉面丰颊,虽然是个贵妇,但却没有一点点女人味。她奇怪曾铁怎么会爱她,难道自己不如明格格?如今二人地位上已是天壤之别,明格格依然是个贵妇,她已经沦为人尽可夫的妓女了。怪谁呢?难道不应该恨曾铁吗!黑凤坐在梳妆台间流连,镜子里那个女人,成熟了许多,已不是十六岁的那枚涩果。她青丝盘髻,珠翠满头,除了多一种脂粉气外,还有一身女人的多情媚态。她身上那种乡野的清纯明丽渐渐消退,她成了个真正的红粉倌人,一个上流社会里的下流女人,也许只能称是妇人啦!

三十三

曾铁离开上海时,心情特别沉重,虽然在洋医的调理下,他摔伤的脚很快就好了。他回到北京,袁世凯早已被罢了职,回到了河南彰德,再不会发号施令、明火执仗地以大清的名义抓他*他。虽没了这份担心,但也不无忧虑。袁世凯在的时候,他被缔夺了封爵,除了军籍,成了个一文不名的人。现在他无所事事,成了在胡同里混日子的旗爷。几百年来,旗人靠的是祖荫,吃的是皇粮,即便什么也不是,也是活泛的大爷。可他是曾铁,曾经风光过的恩骑尉。前一次他回京城,祖父曾数次前往宗人府为他申述,试图恢复爵位。却因他情系格格,不愿回到军中而没被批准。这次回京后他再去了清廷的宗人府申述,可是府里的答复仍然是要曾铁回到天津新军,还授了他一个副参领的职位,这已是参照洋人而实行的新军衔,比起曾铁原来的职位已升了一级。但他仍不想回去。新军是北洋体系,是袁世凯的势力,虽然袁世凯已被罢职,可其势力仍未可小觑。如果回到天津小站,也许过不几天就会被一把黑枪所灭,死得连骨头渣也找不到。他知道袁十一恨自己,那年他托人找过伤残了的袁十一说和。可是袁十一恨他入骨,坚决不愿与他妥协,尤其是得知曾铁竟然与明格格春风一度,享尽温柔。更不愿善罢甘休。

祖父的脸色仍然难看,他无处可去,整日地在外面游荡,与一些旗人旧家,要么斗鸡打狗,或在天桥或在前门看戏听小曲儿、看耍猴的,狂饮滥喝,一醉天地。但是他从来不会光顾八大胡同,只要一看到妓女,他总会想到黑凤,让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他也奇怪,自己的人生怎么会这么糟?总之这段时间,他是属于闲得发毛的二流子。但他心里还是有一块深深的隐痛,那就是明格格!他不怪自己,也不怪黑凤。一个黄毛丫头,本来好好地待在太湖的一个山岬里,是他闯进那块净地,将她勾引了出来。人海沉浮,她成了沪海的一块名牌。如今他也明白了,黑凤是人间孤品,是不易多得的精品。他知道她的人生不容易,其中有多少无法述说的泪痕血迹。他一生阅女已多,但一想起黑凤他仍有愧疚。他知道只要回到上海,找到黑凤,他们仍可以和好如初。但他不能,他永远不能对不起明格格,格格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他身上所有的血脉都通向一个地方,那就是明格格。他觉得他们早已骨肉相连血脉相通。在内蒙古的老哈河,当炉火黯然,他抱着明格格,把她虚弱的身子从牛腹里取出来,她嘴唇微启,蠕动着些许生生死死的愿景时,他就觉得他这辈子就是为格格而生而死的。春天的草原,在那股清新自由的风中,明格格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鹰爪一样抓走了他的心,没有格格他心如死灰。回京城以后他终于知道,明格格真的去了法国。后来他又费尽心机地从王爷府打探到了格格的最新消息:明格格在法国已经嫁给了同在法国的肃亲王的兄弟荫昌,他失去了最后的希望。那一天他喝得大醉,躺在前门过道的旗杆下,让巡捕给抬了回来。

明格格,何日再重逢!这日月沧桑、断肉连心永远的痛……接下来几年,在京城里,他和众朋友整日里不务正业地混。其间他也时而得知从上海传来的野荸荠的消息。可他的心已经死了,无论对黑凤还是明格格。生命都是脆弱的,可是爱情更加脆弱!直到有一天,武汉新军起义,掀起了推翻大清王朝的行动,辛亥革命暴发了。惊骇之余,又有消息传出,袁世凯复出了。摄政王迫于无奈授他为钦差大臣、湖广总督,但是,袁世凯以足疾未愈而推辞了。接着很快又有了消息,无能的大清内廷再次授权袁世凯全权节制湖北前线水陆各军。曾铁有了些担心,他预感到袁世凯此次出山,大清危矣。果然才一年多,到了1912年2月,小皇帝宣统逊位了,大清朝灰飞烟灭。当消息传出来时,京城的旗人们哀痛欲绝。许多人叫骂,许多人哭号,许多人自*;也有许多人整理行李回到他们祖上生息过的关东。多少年来,这些人都是京城里的大爷,如今成了一堆垃圾。哀痛之余,曾铁的祖父也卖掉了老宅,哭着喊着离开了北京。袁世凯得道,情势对曾铁来说岌岌可危。他只能走,隐姓埋名。不过他没有回东北,而是选择了南下。

三十四

几年后,上海著名的烟粉野荸荠忽然就进入了江湖,成了太湖里最有名的艳匪。当时上海的许多坊间小报地刊,纷纷采编报道,蔓延这个故事,内容却大同小异。许多吊胃口的情节,让名噪一时的大盗段老七在这段绯闻里,却成了小角色,他的光芒被野荸荠遮掩住了,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而我们的野荸荠在男人们的视野里,成了整个东南一隅的传奇,甚至远播到了京城,全然是二十世纪一道脍炙人口的风景。段老七和黑凤怎样相会,又如何相处,野荸荠又为何要入湖为匪呢?让我们回到上海,回到1912年。

虽然时局突变,改朝换代,可在上海却没有在京城里感觉那么强烈。黑凤每日里仍旧操持旧业,除了飞笺传局的条子,就是接待一个个留宿的男人。黑凤的身价非常高,接客非常贵,可是她的生意仍安排得满满的。灯红酒绿,香衾暖枕,千篇一律的日子,让黑凤腻得心里发毛。她很怀念在太湖边上,水阔天空,风轻云淡,清静无为的童年。湖边的油菜花开得浓艳,而凤仙花点点殷红,又是那么淡雅。她怀念白鹭在苇丛里飞旋,角鱼在港湾处游弋,爹爹在小渔船上撒出渔网像月亮一样的圆……这一切都过去了,怪谁呢?怪她自己不该跟着曾铁来上海趟这浑水!

这天黑凤躺在床上歪着身子睡。刚送走华泰钱庄的大挡手吴顺天,这姓吴的是个老淫客,从坊间学来了许多花招,折腾了她一整夜,让黑凤此时又疲又困,连眼皮都睁不开。正半梦半醒之间,老蟹进来了,她春光满面,靠在丝棉被上叫黑凤:“阿凤别睡了,快醒醒,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明天有个大佬要来看你,看上去可有钱了。阿凤,你运气来了。”“是啥人?”黑凤接的客全是大佬,对于老蟹夸张的话,她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连眼皮也懒得张开。“真的是大佬。阿凤阿凤,乖囡,别睡了。我告诉你,这个人出手好大,你看那些个上海滩的大佬,说起来银子多得压塌街,出手却小气得吓死人,没几个大方的。这个人很不一样的。他还没有见过你,也不晓得你高不高兴陪他,一出手就上了万,都是番洋。好女儿,这回你好好侍他,等娘姨翻了本,你愿意做什么都行。”老蟹的快乐全都显在脸上。“不会又是陈大少爷那样的畜生吧。”自从那次以后,黑凤再也没理过陈少鹤,甚至有点恨他。有一次酒局,她唱完了小曲,发现陈少鹤也在下面席间拍手,就走了过去,冲着他的后脑啐了一口,这个油头光脑的后生全然没有心肝,让她心里厌恶。老蟹脸上全是笑,“不是,绝对不是,这个人绝对是好人!”“他非要我吗?碧玉楼的姑娘这么多,我这几天不高兴,没有心情。”黑凤翻过身子。老蟹说:“大爷一口说明的,就是要你,非你不要。”“他叫什么呀?”黑凤不由睁开了眼睛。“都叫他七爷,人也不老,不过三十多岁,长得挺威风的,像是个军爷。”“我吃累得很,让我再睡一会儿。”黑凤又闭上了眼睛。“乖囡,好好歇歇,这几天谁的局子你也不要去了,好好侍候七爷,这个人真的是有钱……”

老蟹接下去又说了什么,黑凤都没有听见,她睡着了。老蟹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等她醒时,六宝带着几个人正在收拾她的房间,将那只梳妆台搬了出去,换了一只带三面穿衣镜的西洋妆台,一只木质的天然茶几,带四只老虎脚的圆凳,一只红山梓的鸦片榻,榻上放着矮几,烟枪烟灯等一应俱全,显得十分华贵。屋角设了一块嵌玉的屏风。床上也换了新的行头,挂了湖绉的纱帐,绣了梅兰竹菊的帐罩,一床大红鹦哥绿的丝绵被子。连马桶箱也换成了红木。整个房间焕然一新,让她感觉好像是在别人的房间里。“你们在做什么?”黑凤揉着眼睛。“姐姐醒了?”六宝赶紧跑了过来,凑着她耳朵小声说:“姐姐,这几天要接待一个贵客,娘姨说了,要好好地给你换换家具,好显出你的身份。告诉你,这个人可能要做你的恩客。”“恩客,他想做我的恩客?”黑凤似乎有些惊讶,除了已被段老七弄死的周希贵,还没有一个要做她的恩客,倒不是不愿意,按老蟹为野荸荠排出的身价,上海有几个人付得起呢!

这几天黑凤静养着,门前野荸荠的牌子摘了下来,也一概不接外面叫局的条子,一直在等着与七爷见面。可是这位神秘的七爷始终没有露面,让她有些纳闷。这天早晨,黑凤本来说好了与六宝一起去老城隍庙逛逛,因为听说估衣店新到不少的新式绸衣,她想去看看。刚刚梳洗完要出门时,门帘一动,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并不是肥头大耳那种,头戴一顶蓝黑呢帽,身上一件宽松的潞绸汗衫,如一个钱庄的小伙计。他的长相却非常奇特,窄长脸削鼻、双颧突起,掀唇攒口,如吹火状。这是麻衣相法中的大忌,相书上言:口若吹火,一生受苦。照说这是个穷相,可偏有人说此为异相,非为大贵即为大贫。明太祖朱元璋的相貌照史书描写就属于此类。六宝以为他走错了门,还问了他一句:“你找谁呢?”

此人进门后,一双眼只顾盯着黑凤看,见黑凤凝目看他,就歪了歪嘴一笑,也不答话。这时老蟹风风火火地扑了进来,眉开眼笑地说:“哎呀,七爷,你大驾怎么才来?阿凤都盼了好几天了,是不是?”说着暗中用手推了推黑凤,“阿凤,这就是七爷,快招呼七爷坐下喝茶,我这里去备茶点。”黑凤有些意外,眼睛打量着他:“娘姨,我和六宝正准备出门到城隍庙去买衣服呢。”老蟹说:“哎呀,还买什么衣服,七爷来了,只要七爷高兴,你就是把城隍庙买空了,七爷有的是银子,也不会在乎,你说是吧!”那人咧开嘴笑着说:“姑娘要去就让她去,我可以等的。”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凤,见她没有说话,就退身走了出去,老蟹连忙跟了出去,安排他到一房间等候,又说了不少好话。转身回来,将黑凤埋怨了一番,说她没心没肝,把个大财神给轰走了。黑凤什么也没解释。她和六宝坐着包车要出门。老蟹没办法,跟到门口,见门外聚着好几个来叫局的小差,她怕黑凤被别的人传去,忙叫了两个龟奴跟着她们。黑凤和六宝在城隍庙一直玩到天黑才回来,早把七爷这事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黑凤还在睡觉,这位神秘的七爷就来了。六宝告诉他说小姐还没有起床。他说没关系,我没啥事,等等就是。于是他就靠在烟榻上,拿过备好的一支大烟枪吸了起来。屋子里顿时弥漫着草烟的味道。他就这么默默地吸着烟,什么也不说。六宝为他倒了茶水,他也不喝。黑凤一直睡到自鸣钟打了十下才起来。她早知道了七爷在外面等着。可说实在的,从相貌上看,黑凤不怎么喜欢这位七爷。她是个天生爱美的人,之所以爱上曾铁也就是因了他俊俏潇洒而这位七爷相貌古拙,肯定是个不会哄人的老爷。

她忙乎了半天才从床上起来,应酬了几句,就到了中午。吃过午饭两人坐着,没什么话。七爷有些尴尬地说:“唱个曲吧,听说你很会唱小曲儿。”黑凤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她以为七爷这样的人会迫不及待要上床和她睡觉,没想到他还提出了这么个要求。她想了想,就唱了一曲《古城会》,说的是关公千里走单骑后与张飞在古城相会的一段:“谁似你狠心肠,没见识,将咱怪,紧闭城门不放开,怎提防蔡阳兵赶来?若不是俺关云长有气概,施英勇,展奇才,滑喇喇把蔡阳头斩在尘埃,怎能够弟兄相会,他夫妇团圆,喜笑颜开……”黑凤这一口腔拉得好长,她缓了缓气又接着唱:“想是桃园结义罹兵灾,东西南北两分开。提将起搵不住英雄泪,舒不开愁闷怀。哀哉嗟叹来愁无奈,伤也么怀,伤也么怀,也是俺兄和弟时运乖……”黑凤唱着唱着,情绪来了,手也舞着脚也动着,七爷忽然说:“慢,我看你这姿势,好像练过几天武?”黑凤一愣停了下来:“你怎么看得出来,就不行是戏里的动作?”黑凤说着做了一个戏里耍剑的小翻身。七爷笑了:“别骗我,我看得出,你还真有点武当的功夫,你肯定学过剑。”黑凤觉得这人的话音有点像乌程人,带有点弁山那一带的乡音,不由奇怪道:“你是哪的人?”七爷笑了笑,半天才冒出一句:“才听出来?我们算是老乡。”黑凤说:“老乡?你是小梅口的?”七爷嘿嘿一笑:“半个老乡,到过。”黑凤又连问了好几句,可这个拙笨的财神只是笑,不再开口。黑凤见他不说话,也就不愿意多理他,只顾嗑瓜子吃茶,累了就躺下睡觉,毫不顾忌有人在她身边。黑凤对客人历来是不冷不热,这个七爷,她也想让他退退热度,最好知难而退。可是客人花了大钱,最终还是想要她的身子,一般白天里都假装文明,到了夜里却如狼似虎。此人身强力壮,看来今晚无论怎样也是逃不过去的。

晚上又在一个桌上吃了饭,是从黄浦滩上一家有名的苏州馆叫来的菜,很是丰盛。七爷连喝几瓶绍兴花雕,他不像那文人*客,在酒宴上闹许多名堂。他很干脆,没有等她的劝,就咕咕地往肚子倒,像喝水一样。六宝在一边暗暗偷笑。吃过了饭,两人又坐着嗑瓜子儿,他就在一边傻傻地待着看她。起更的时候,六宝收拾好床铺,放了一个长长的合欢枕,又侍候黑凤洗漱了。脱下外衣,黑凤看也不看客人,穿着贴身的胸衣就躺进了被子里。

跟班敲门进来问七爷今天回不回去,七爷看了看黑凤摆摆手。跟班就退了出去。六宝过来侍候客人,他伸出手来洗脸,手上一只粗大的金手镯掉在盆里。六宝捡了起来,“七爷,镯子掉水里了。”七爷看也不看,随口说道:“既是掉在盆里,也没什么用,给你了。”一只大金镯就这么送了六宝,惊愕得六宝连嘴也合不上,“七爷,这么贵的东西,我不敢要……”她斜眼看着床上的黑凤。黑凤面朝里躺着好像没有听见。六宝将镯子往七爷手腕上套,七爷接过镯子说:“你如果不稀罕,那就扔了吧。”说着扬着手,像要往楼下的天井扔,边对六宝眨着眼,六宝心领神会,赶紧抓了过来说:“谢七爷。”见客人这么大方,六宝对他更殷勤了,洗漱完毕掀开被子的一角说:“七爷,你睡这儿。”七爷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的黑凤,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坐过来,脱了鞋,靠在床边,不敢靠近黑凤。六宝赶紧放下帐帘,吹熄了洋灯。没多一会儿,黑凤听身边有人睡下,好半天却没什么动静,接着客人传出轻微的鼾声。她以为今天七爷喝多了,没在意自顾睡去。快天亮时黑凤起更,看见七爷头朝着床尾,缩头缩脚地萎着身子睡着,样子完全不像个大老板,倒似个受气的小伙计。她起身,想跨过他的身子下地,七爷霎时就醒了。他坐起来,伸出手扶了黑凤一把。黑凤坐在马桶上尿得声音很大,又故意衣着暴露地出来,坐在梳妆镜前喝水。六宝过来点着洋灯,映得黑凤面如桃花,眼如春水,长发飘然,妖娆异常。七爷迅速地起身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她。黑凤在镜前略一梳理,朝着七爷妍然一笑,坐过来靠在七爷的身边,揽着他的脖子说:“七爷,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七爷点头。黑凤躺进丝棉被里,一双笨拙的手伸过来,替她盖好了被子,过了好一会儿,仍没有动静。黑凤睁开眼睛,发现七爷已躺下了,睡相如前,毫无进犯的意思。她心里有一点点的好奇,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三十五

接下去几天,七爷在碧玉楼的生活起居基本与第一天相似,除了大把花钱,极力讨黑凤喜欢外,并无什么淫秽的动作。他很少离开碧玉楼,随从有时上楼来,七爷就会走到楼梯口与他们交流,偷偷地说些什么话,好像有什么隐秘,说完了,又一言不发笑眯眯地回到她房间。这让黑凤觉得七爷很神秘,不知他怀里揣的什么谱。

这天七爷起得很早,随从来敲门说了些什么,他告诉黑凤说要出门去打理生意,晚上回来。七爷走后,六宝来到床前替黑凤换衣服,问她:“姐,洗澡吧?”黑凤摇头,六宝觉得奇怪,过去每当黑凤接客后,总是让六宝烧好一大锅热水,她要好好地冲浴。可是这次,七爷来到现在,她竟一次也没洗浴。“姐,洗洗吧,这男人在这住了好几天,再不洗澡,你身上都快发臭了。”“洗什么洗,我身上一点也不脏。”黑凤看了看门口,“七爷出去了?”“走了。”六宝一脸好奇。“六宝,你说这个人真是好怪,这些日子,他与我一张床睡,却没有碰过我,你说怪不怪。随便哪一个花了钱的男人,见了我都恨不得吞吃了我,不上床他来碧玉楼干什么?你说这位七爷,他是怎么回事?难道……”六宝瞪大眼:“是只不吃老鼠的猫?哎,姐,要不他是个太监?”“太监?去你的,太监来花街干什么?再说了,他长了胡子,怎么会是太监!”“那怎么回事?姐,他对你是真心的,为了你,他可舍得花钱了,连我都给了一只金镯。哎,姐,这事你可别告诉娘姨,这镯子现在是我的命!”黑凤说:“六宝,你试试他,看他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有别的事?”“姐,我咋试呢?”“等我不在,你脱光了,看他会怎么样?”黑凤出了个馊招,她有些好奇,想知道这七爷到底有什么毛病。“不行,姐,我可不干。”“你凭啥不干,人家送了你金镯,你也该付出点啥!要不你也嫌他长得不好看?你夜里上人家陈少鹤的床,巴不得送上门去,难道陈少鹤对你好?”六宝说:“姐,你还说呢,陈少爷灌醉了我不是?七爷不一样,七爷是个好人,绝对是个好人。他不碰你也许是身子有毛病。”“真是太监?那他来碧玉楼干啥?过个眼福?”“别说了,趁七爷不在起来吧,好好洗澡。就算这几天没人碰你,你也该洗一洗了,臭死了。”

黑凤坐在宽大的木桶里,任凭六宝在她身上搓着,抹着雪白的洋皂。那洋皂散发出一种浓烈的香精味,刺激着她。她平躺下,看清水漾上自己的肚皮,在刺青那儿一起一伏的,伸手去摸了摸,光滑无痕的一对野荸荠。她脑子里又转过弯了,心里很是不安。一个嫖客,一个为了自己大把花钱的男人,与她同睡一张床却不沾自己的身子,没任何出轨是何道理?就算是曾铁,那会儿她主动去纠缠他,虽然起初他也不愿意,但那是不敢,而非不愿意。后来到了上海,住在张妈那里,他兴致勃勃,每天都要。不管多累,一回来就和她上床,缠着她不放,一丝儿也分不开。有时候就是她身上来了,曾铁也憋熬不住,让她打手炮儿。那会儿连张妈都说:曾铁像条泥鳅一样黏着老婆,没出息!她遭遇了这么多男人,只有七爷,夜夜睡在她身边,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她。难道这个男人是铁打的,就没有一点儿男女间的欲念?

天黑以后七爷回来了,身后跟了个人,身段利索,伶俐英俊。七爷说是他的干儿子,叫段云。在七爷进门的时候,段云就在外屋里候着,好像很戒备的样子。段云是个帅小伙,六宝对他很殷勤,替他接帽子,解带子,换衣服,脱靴子,倒水敬烟的,末了还到楼下厨房里讨了一碗燕窝粥塞给段云。可是段云红着脸不说话,见了黑凤也只是一低头,脸儿泛出一股红潮,让黑凤觉得羞涩得可爱,问七爷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干儿子。七爷说,也是你儿子。黑凤笑着说不敢。七爷告诉黑凤,明天要出门收账,所以今天就带了段云一起出来。黑凤让段云在外屋住一晚上,她想这肯定是便宜了六宝。

因为七爷明天要起早,夜里早早吃过了饭就准备歇息。黑凤着意地打扮了一番,弄得自己妖妖娆娆,脸上搽了官粉,抹了点洋人的香水。然后当着七爷的面,脱得只剩下条红抹胸,上面绣着一对可爱的光屁股小童。她冲着七爷嫣然一笑,掀开绿鹦哥面儿的暖被,先钻了进去。七爷从来不喝茶的,此时也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不过茶水没有下肚,在嘴里转了一圈后,又吐在了痰盂里。六宝赶快拿了一块毛巾,给他擦嘴。因了白天与黑凤的那番对话,六宝也格外注意起来。她不但连声催促七爷上床,更是上前来,替他一件件地更衣。七爷倒也没有挡她,六宝顺势连他的内衫也扒了下来,露出背上一道明显的疤。六宝哟了一声,七爷就赶紧又套了回去。六宝说:“七爷,你就脱了吧,姐姐今天洗了澡,一直在等你。七爷,姐姐盼着与你鸳鸯会,可别辜负了她,让她不高兴。”七爷连声答应着。上到床上,却盘腿大坐在床沿上。

黑凤不会侍候男人,她不怎么喜欢主动,她就这么平静地躺着。一般的嫖客上了黑凤的床,都急着近她的身,迫不及待地与她亲嘴摸臀地调情。只有七爷,巍然一正人君子。此刻她瞪大了双眼期盼着七爷来搂她,可是七爷盘着腿坐下后,却又掏出一尺多长的白铜烟杆,抽起烟来。黑凤说:“别抽了,这烟呛人。”七爷一听,马上就嗑灭了烟,将烟枪收好。黑凤又说:“七爷,进来吧,外面凉。”七爷却摇头说:“阿凤,你先睡吧,你睡着了,我再睡。”黑凤不干,她伸出一只手,拉着他,非要他睡进来。七爷躺进来,像个青头涩果一般僵直。黑凤紧紧地抱着他问:“七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七爷伸出手摸着她的脸,“小老乡,我喜欢你。”黑凤撅着嘴,“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搂着我,为什么离我这么远,你是不是后悔了?”七爷不明白地问:“后悔什么?”黑凤说:“你说呢?你花了大把的银子,为了什么?是不是七爷外面好的女人见得多了,不稀罕咱黑凤!”七爷又坐了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阿凤,我这辈子没碰过女人,你是第一个。”黑凤惊讶了:“七爷没碰过女人,不能吧,以七爷的身价,这辈子有十个八个老婆也不算多,身边会没有女人?”七爷说:“真的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小时候我妈曾给我说了一个老婆,后来掉在湖里淹死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过女人,因为我觉得对不起我老婆。”

黑凤有些感动,他是情真意切的男人。可是她又有些不信,难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尤其是七爷这么有钱的人。“你喜欢你媳妇?”七爷说:“她就像我妈我姐一样。”黑凤瞪大眼坐了起来,“我不信,你媳妇怎么会像*你姐。那一定是比你大好多的。”七爷点头:“是比我大,是我妈给我找的童养媳,我才五岁,她都十五了。后来我妈下湖去捞菱角,被赤练蛇咬了,回到家就死了,是我媳妇把我带大。我要不听话,她还打我屁股呢!”黑凤吃吃地笑起来:“那你父亲为什么不再给你找一个后妈?”七爷说:“那时候我家里穷,娶不起。”黑凤认真地问:“七爷那么有钱的人,家里会穷?七爷,你在骗我!”七爷看了看她:“我是个穷人家的孩子。”黑凤一脸春风:“七爷,你确实和富人不一样。”七爷一本正经起来:“黑凤,明天我要出门,我想问问你,我想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意跟我不?”黑凤领会错了,以为他要做自己的恩客,就说:“可以呀,七爷,我现在只是肉砧板上的一棵小白菜,随你切随你剁。”七爷说:“不是,阿凤,我要带你走,让你做我的媳妇,你愿意吗?”黑凤惊讶了:“带我走?你娶我做妾?”七爷说:“不,我说过的,我没有太太。”黑凤不以为然地说:“那我要是打你的屁股,你可得忍着。”七爷说:“黑凤,只要你做我的太太,随你怎么,我都愿意!”男人的眼光是认真的。好半晌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七爷这么有钱的人,愿意让自己做他的老婆?她还是有些怀疑。七爷会不会是耍她。没有人在这种情形下会花大价钱买她,她是个残废的女人,是个喝过五毒汤永远不能生育的妓女。翻身过去,嘴里咬着被角,黑凤流下了泪。七爷穿好了衣服站了起来,“怎么,你不愿意?”黑凤没有说话,只是在啜泣。七爷又说:“黑凤,这么多天,我就想问你这一句话,你愿意做我的太太吗?我真心讨你做老婆的。你放心,我保证凤冠霞帔,红灯花轿,敲锣打鼓,把你迎进我家门……”

黑凤一下翻过身子:“你说真的?”没等七爷点头,她扑上去吊在七爷的肩上,死死地抱住他大声地哭起来。六宝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七爷将她轻推了出去说:“没什么事。”他关上了门,将黑凤抱进了被子,自己也随即进来。黑凤情不由己,她脱尽了自己的衣服,极尽妩媚地想将自己所有的魅力展示出来。这些年,她遇到的不是奶油小生,就是半老的颟顸的文人,虚情假意,来此无非做一把色中饿鬼,吃饱了拍屁股就走,最差的就是陈少鹤,竟与朋友醉奸自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她突然很想在这个夜晚,将自己的一腔真情,奉献给这个真诚的男人。她抓下七爷身上的短衫,亲着他的胸膛。七爷是个男人,他浑身颤动,情不能控制。可是他猛烈地亲了黑凤以后,忽然将黑凤的脸捧在他面前问她:“阿凤,傻姑娘,你该问一问,我是做什么的?”黑凤满脸泪汗混杂,“我不管,你就是土匪恶棍我也不管,我要跟你走,我就是要跟你走!”七爷说:“阿凤,我告诉你,我姓段,叫段老七。”黑凤说:“你就是叫段十七又怎么了?”七爷有点急了:“黑凤,你听明白了,我是段老七,江湖上叫我段老七的!”黑凤喝醉了一样,仍然被七爷刚才那一番话所感动着,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伏在他的胸膛上,像猫一样的温情驯服……

此人正是名噪一时的江湖大匪段老七。

三十六

一个人不管他多么血腥,也有温情的一面。正是黑凤与周希贵到小梅口的那一天,段老七第一次看到了黑凤。尽管他是一个土枭,也为世间惊人的美丽所震撼。他问段云,这个坐在官舱里的娘们是谁?段云当时说,看她那浪样,应该不是正经人家的房妾,说不定是上海的倌人。他朝苕溪里吐了口水,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娘们!他又问:“她脸上有苍蝇蛋吗?”段云说:“好像没有。”不管脸上有没有麻蛋,段老七硬说黑凤像他老婆二玖,当即动了念头要劫黑凤。巧的是,当黑凤上岸去祭奠父亲时,段老七下了手,可是舱里却没了女人,只有周希贵。于是他绑架了这位大盐商,本想用他来换舱里这个娘们。可是他看了新闻纸,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野荸荠,是上海的红倌人。所以他不顾手下兄弟的反对,*了周希贵,执意来到上海探营。他想看看这个叫野荸荠的女人,究竟与自己有没有缘分。十几天处下来,他并没有碰黑凤一下,可是他心里的激情却被点燃了。这个女人,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他决心带走她。段老七是个强盗,在这个世上,他想要什么都是抢字当头,唯独他不愿意抢这个女人。他要让黑凤心甘情愿跟自己走,他不相信自己只能做一个强盗,而不是情圣。

东西天目山有两条河流,被称之为东西苕溪。河流沿着孝丰、梅溪、雉城逶迤而下,直下太湖。这河流所经的地方,一直到弁山,皆是天目山的余脉。这里山水清幽,靠着太湖这条黄金水道,自古以来,一直是最富饶的地方,也是土匪最爱出没的地方。段老七的家在雉城的煤山,那边是很大很荒的山野。山上露着嶙峋的太湖石,低矮的地方是成片的竹林。

段老七曾有过一个女人,叫二玖,是他爹拜把兄弟的崽。二玖爹是船工,背纤沿着运河要去北方,他知道自己回不来了,临行前把个女崽扔到老七的家里,说是给老七当媳妇。老七在家里最小,那时才五六岁,夜里还要叼着他妈的干瘪乳头才肯睡,不然就哇哇地哭。老七的爹也是个纤夫,常年不在家。他妈身子骨不好,白天要下地斫笋,收拾竹田,就哄他说:“老七莫哭,给你娶媳妇了,从今往后,你就跟媳妇睡。”老七不干,哭得更凶。他妈把老七推给二玖说:“给你,是你的男人,你自己哄去。”二玖大老七不少,就抱着他满地转着哄他。可老七不愿意,抓她的脸,吐她,还往她背上淋尿。气得她把老七扔草地上说:“让你哭让你哭,我才不要做你媳妇。”听了这话,老七居然就不哭了。

二玖是江北人,不好看,麻脸,不是坑麻是那种雀屎斑斑、密密麻麻的一脸,黄头发没几根,像是烤焦的玉米缨子。人长得高大,从小跟她爹学过几手拳脚,总是跟老七比划,动不动还刺激他,老是说亏你是男人,连娘们都打不过。老七就跟二玖打,动真的。别看二玖是个女的,人却灵巧,会下腿绊。老七就是在二玖的调教下才略通拳脚。老七从小就蛮,不讲理,二玖抓来的雀他要玩,二玖偷来的瓜他要吃,一点也不给媳妇留;二玖的胭脂他要擦,弄得满脸通红,实在没地方弄,就在自己肚皮上画王八,气得二玖直瞪眼。老七虽小,白天纠缠着二玖欺负她,夜里却仍然回他娘的被窝,怎么赶也不肯跟媳妇睡。他妈说这老七花心眼,是不是嫌二玖不好看。老七到了十四五岁,对男女那档子有了点想法。有一天在地头上,老七擒住了二玖,要啃她的脸,啃她的乳。二玖答应了,可只啃了两下,二玖就推开他不让啃了。她凶狠地放下了褂子,老七还想坚持,就挨了一耳光。老七急了说:“你是我的老婆,就该让我吃奶。”二玖说:“谁是你老婆,你拿花轿娶我了?”老七说:“今天我就是要跟你睡。”二玖说:“一边去,睡你娘脚后跟去。谁是你媳妇?吃奶的小屁孩儿。”

老七来了心劲,夜里早早就占了二玖那床。二玖洗头涮腚上床来,拽他也不走。她双脚伸进被子,一脚把他蹬出了床:“小屁孩儿,快滚。”老七犟不过她,就呜呜地大哭。老七他妈那时正病着,闻声赶来,对二玖说:“二玖,你干妈就不行了,你们的事不办我合不上眼。我给段家生了七个儿子,六个出门了,家里只剩下老七。这孩子是我的心肝尖儿,我想看他早点成家,我心里就全踏实了……你爹一去不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我把你带大不容易呢。女儿大了总要嫁人,叫人看个日子就合房吧。”说完泪簌簌往下掉。二玖哭着答应了。

老七笑了几天。可是有天早上起来,二玖不见了。做豆腐的说,半夜里过了些湖匪,见一个人跟了去,但不知是男是女。老七急了,拿着菜刀赶去追,找了三天三夜没找到二玖,自己回到了家里。他妈一急就咽了气。老七掩埋了母亲,跪在坟前发誓,一定要找到二玖。

后来他才知道,多少年来,他一直啃他妈的老奶头,都被他啃烂了。二玖是黄花闺女,没男人碰过他,他那牙像锉刀一样她却哪受得住。那年他十五岁,不分昼夜地沿着太湖边的一个个城镇寻访二玖,但毫无所获。为了生计,他先在湖匪出没的西山的一家客栈做学徒。到了年底栈里要祭年,忙着打扫客铺。他听得一客人说土匪的事,说太湖里的大土匪葛五爷抢了一只苏州客船,正听得入迷,茶房进来,他吃了一惊,将一只青花的油盏打得粉碎。店主大怒,将老七大骂一顿赶了出来。从此他开始到处流浪,困了睡街头小巷,饿了乞讨舐盘子,最后学会抛铜钱骗钱……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二玖,他觉得对不起这个女人,一心要弥补过去。

十六岁那年,他再也忍不住,来到太湖里的老虫岛上,找葛五爷要求入伙。葛彪的二舵头叫六指头,听说他在客栈里做过饭,就让他当亲随,平时里给自己跑腿做饭。老七看上去老实巴交,且会做一道叫咸肉烧笋的土菜,很是入味,也会腌制一手绯红的玫瑰腐乳,很对六指头胃口。于是老七留了下来,没多久成了老虫岛上的一个正式土匪。

老虫山因其地理类似一只拖着长长尾巴的老鼠而得名,那长长的“尾巴”歪向西边,遥望着大鼍山小鼍山。此处为太湖水最深处,风浪最恶,一般商旅之船不敢从此过。山下只有一个上岸口,西边是鲫鱼背,怪石嶙嶙,地势很高,易守难攻。当年吴王夫差在岛上曾设了男女两个监狱,叫东狱西狱,至今尚有高大石墙遗留。最高处为茅顶,有和尚修过六角楼,后被改造成土匪们的居处。据当地人传说,秦时有人采药上岛,因遇风浪,阴霾连月不开,船摧桨毁,所以留在了岛上,一直到死也没有能离开。临死前在石壁间勒石刻字,述说他的思妻念子之情……岛上的匪属并不多,但人口很杂。老七上岛后曾一一走访,见了不少女人可都不是二玖。老七失望了,就想偷空离开老虫岛。一次收烟叶的时候,偶然遇见一个叫郭清的土匪跟人打架,吃亏的那个小土匪大骂郭清害死了一个女人。老七留了心,暗中打听,得知那年郭清从煤山带回来一个叫二玖的女人,脸上都是屎蛋蛋。后来到了老虫岛,二玖要和郭清做正经夫妻。郭清嫌二玖长得丑陋,不想要她,可是二玖死缠着郭清。郭清就打她,撵她回家去。那天正好去雉城打劫,郭清把二玖带上船,到了小梅口将二玖撵下船去,让她回家。二玖死扳着船不放手,船扯篷就走。开了一会儿郭清回到船尾,发现二玖还吊着船帮子,就拿出刀来吓唬她,二玖放了手,掉下湖里。等郭清下水去捞,就再也难觅其踪影。不久小梅口附近的芦苇荡里浮起一具女尸,正是二玖。

老七得到这消息,眼泪大滴往下掉。他决定要*了这个叫郭清的人。他认为是郭清害死了二玖。这天他偷了六指头的手炮,跟踪郭清一直到小梅口。这郭清是葛彪的亲戚,叫葛彪爷叔的。他在小梅口已娶了个漂亮的渔家老婆。夜里郭清与女人正在床上缠绵,老七一脚踢门进去,扯开纱帐对着郭清就是一枪。正打着肩膀,郭清没有死,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操起身边的短刀撇了过来。老七没躲开,正中脊梁上。他不顾一切拔出背上的刀冲向郭清,一番打斗之后,老七制服了郭清,将刀架在郭清的脖子上说:“姓郭的,我让你死个明白。你害了我的老婆!你知道不?”没等郭清说什么,他一刀下去,郭清当场毙命。那个女人抱住了他的双腿,请他饶自己一命。老七却将手里满是血的刀递到她手里说:“是郭清害了我的媳妇,我才*他。我*了你老公,你*了我吧!”

再说六指头发现自己的手炮被老七拿走,一路追过来。找到这里时,发现老七*了郭清,正跪在那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边。那女人手里虽然拿着那把带血的刀,可却吓得瑟瑟发抖。六指头以为老七是因奸起意,这是他们行里最让人瞧不起的行为。他叫人绑了老七,狠狠抽他的耳光。而后六指头把老七带回老虫岛。葛彪也很生气,将老七捆在关帝庙的石柱间。老七没有想逃走,*死了郭清,他感到很快慰,觉得对得起二玖了。后来六指头和葛彪弄清了这事情的真相,六指头却笑了起来:“那个人是你的媳妇呀,太丑了哇,你为了她*人,不值得。”六指头舍不得老七死,因为老七会做得一手好菜,很对他的胃口,就对葛彪说情,放了老七。那以后,老七就安心留在老虫岛。那时候老七才十七岁,正是风华的岁数。他肯吃苦,又天生一副好身架,就跟定了六指头练刀练枪。连六指头也说:“这小子,七八岁还叼老娘的奶袋子,有劲,跟小虎犊子一样。”到了二十岁,那年老虫岛的土匪比武,无论是举石摔跤,还是刀枪箭射,别人都比不过他。尤其在与官军的对抗中老七不怕死,取得几次小捷,渐渐地他有了点小名气。葛彪把他提为了三舵头,排在六指头之后。

葛彪在江湖上极有威望。他是安庆人,最早是个盐枭。当年长毛造反时从军,从哨官做起,一直到千总。他作战勇敢身先士卒,在攻克东王李秀成的老巢湖州的三天门战役中,一马当先*入敌阵,身负数伤。后来评功论赏,封了他个候补的花翎副将。淮军虽然作战勇敢,管理却极其腐败。葛彪虽然得到提升,却是个空头的候补军衔,没有实缺,实缺都被大员们用于卖官鬻爵,捞了外快。葛彪候补了好些年,仍然是个空头的千总。到了天下太平,这些骁将也就更无所用途。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一年皇上下旨撤裁兵员归农,葛彪也在撤裁之列。他是个军爷,一生当兵吃饭,以营为家,撤裁了竟无处可去,生活也就立马陷入了窘迫。家里已被长毛屠宰干净,他无处可去,流落在江淮间。一天到了南浔,遇到了几个旧时部将,都是被撤裁了的,他们无所事事,混在太湖里打劫,于是就邀了葛彪入伙。葛彪渐渐掌舵了老虫岛,而他们的队伍也不断壮大。直至控制了浙沪间的黄金水道。官兵几次围剿都被葛彪击退。起初官兵对葛彪也不甚了解,后来有一次江苏巡抚亲自督战,攻破了老虫岛,葛彪和众匪藏在后山的一个石洞里,官兵上岛搜索时,在山神庙的石柱上,发现贴了不少他当年作战勇敢的奖札和封赏的饬知,于是才知道了葛彪的大名。葛彪当年那绝对是英雄豪杰,曾得到皇上的金殿封赏。攻上岛的官兵看了这些奖札饬知后,立刻对葛彪同情起来,他们愤愤不平,再不愿搜岛,草草收兵,让葛彪逃过这一劫。从此葛彪的传奇人生传遍了江浙一带,闻名遐迩。再后来他渐渐年迈,岛上大小事都是六指头在掌管。老七刚上岛时,有人告诉葛彪,说这小伙子行七。葛彪哈哈一笑说,我是老五,他是老六,你是老七,将来岛上的掌门人就是你呀。这虽是一句戏言,不想后来竟成了真。段老七对葛彪极为崇敬,尊呼其五爷,甚至叫他老祖宗。1902年初冬,太湖鲇鱼口发生了一场激战,促使老虫岛产生了新的权力格局。

那次老虫岛真正受到了重创,沪申的报业曾大肆渲染这次鲇鱼口大捷,说是太湖匪患彻底被根除。那天淮军的三十六只巡湖大船将葛彪和六指头的三条快桅团团围住。葛彪知道此时已是凶多吉少,可是他们与其被生擒而后斩首,不如仗着鲇鱼口水深浪阔,据险而守,拼死一搏。老七正在船上,只听得大炮声响,营兵的掌号吹得震天地响,将校身着红羽毛、黑绒镶滚的号褂战袍,手执钢叉长茅,红缨一片,五颜六色的旌旗迎风招展,挖云镶边的号褂遮天蔽日。水营大船一会儿摆成八卦阵,一会儿是四面埋伏,一会儿又是棋盘阵,晃得人眼花缭乱。随着中军帐上一声令下,直向老虫岛的快桅船队冲了过来。土匪们见这阵式,都吓得不知如何才好。葛彪带着众弟兄左突右冲,从白天*到黑夜,兄弟们死伤无数,快桅船也击沉了十几条。葛彪六指头老七等人都挤到了那只叫螺蛳壳的小船上。夜里官船上点起了火捻,喷出的铅弹轰倒了桅杆。老七听到有人喊了一声狗屎,而后他们就被倾倒的船抛到了冰冷的水里……

当老七用力将葛五爷推上断木桅时,却发现六指头在黑漆漆的水里,抽刀砍断了一个弟兄的双臂,因为那人死死地拉着桅木,致使木桅不能浮载而下沉。葛彪年纪大了,身有病患,正发着高烧,战斗了一整夜,已没有力气。老七双手拉着葛彪,怕他被浪卷走,但这根尾桅太小,只能浮载一个人。趁着一个风浪打来,六指头暗中一脚踢过来,正踹在老七的腰上。他手一滑,没能抱住葛爷,眼看着他滑入浪中,漂了不远就不见了。老七大声呼叫,再怎么也不见葛彪,而六指头抱着桅木已漂出了好远。老七水性好,只是水冰冷,让他浑身发麻,手脚僵硬,不断地往下沉。这时候一块船上的跳板无意地漂到他面前,他奋力抓住了这块跳板,抱住它在风浪里漂浮。天亮时,他发现自己被浪推到了岸边,深陷在一块芦苇滩上。远处官军大船上的旌幡遥遥可见。他不敢上岸,在苇子里待了一天,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他试着抓了一些小螃蟹,生吃了,肚子才好受些。夜里他趁黑到了岸上,隐藏在一个同伙的家里。而后几经辗转回到老虫岛。

在这场残酷的水战里老七侥幸逃生,他回到老虫岛那天,岛上正在祭祀葛彪的亡灵,一群道士正围着一套葛彪的衣冠做法事。老七破衣褴褛地走了进来,六指头见了他顿时一惊,老七什么话也不说,捡起一套丧服穿了,又扎了白巾,就跪倒在葛彪的灵前。法事继续进行,唱完了巫歌,撒了纸钱,众土匪抬着葛彪的衣冠棺上了鲫鱼背。这位老虫岛最老的、最有威望的土匪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时代。回到聚义厅,接下来就是推举头领。五爷葛彪死了,六指头当仁不让地要继任头领,在一片拥戴声里,六指头洋洋自得地向铺着豹皮的上座走去。忽然人群里响起一声喝叫:“六爷且慢。”在众土匪惊愕的眼神中,老七走上前去,“你知道吧,你不配做大舵头,你不配的。”老七很清晰地说。六指头很快回过神来,“老七啊,想当大舵头?急了点吧?五爷说过我是老六,你是老七,我死了才轮到你。”没想到老七瞪着眼喝道:“那你就得死。你该明白,我不想说为了啥!”六指头没敢再说什么,他摊着双手,装着很冤屈的样子对众人说:“兄弟们,大伙说说吧,谁该当我们的舵头?”

众土匪吵吵嚷嚷说个不停,段云,一个刚来不久的小土匪,是老七的跟班,他怕老七吃亏推开众人说:“六爷和七爷谁该做,谁不该做,比武吧,谁本事大谁做!”六指头知道论武功,他不是段老七的对手,他想到了一个邪招,让手下的土匪取来一只做菜的大铁锅,支在庙堂上。锅里倒满了菜油,架起茅柴,烧得油锅里冒着黑烟。然后将葛彪留下的大舵头的印信,扔到铁锅里,让老七去捞。六指头说:“想当舵头的,用手捞吧!”他眼里充满着蔑视。老七看着油锅吱吱地冒泡,六指头刺激他一句:“要是不敢,快他妈滚!兄弟们,你们说对不对?”众土匪起哄着,段老七说:“六爷,我告诉你,这印把子不是你的,肯定不是。”他卷了袖子,准备伸手。六指头说:“慢着,油还没烫呢。”他掏出刀子,在鱼篓里扎了一条尺把长的白鱼,扔到锅里,眨眼时间,这条白鱼泛在油气里,发出一股鱼香味。但只一会儿,白鱼就冒出黑烟,炸焦变黑,发出了阵阵焦臭,最后变成火里腾起的一股蓝色的火苗儿……众人看傻了眼,都呆呆地看着段老七,不知这戏如何收场。六指头说:“我的七爷,想当总舵手,下手吧。刚才你喊得好是威风!”

段老七知道这手伸下去,肯定变成焦爪子,可是六指头背叛了五爷,如果他当了舵头,五爷的在天之灵如何能安息。他伸出手,运用学过的一点气功,将所有的气都运在手指尖上,慢慢向油锅伸去。这时段云忽然推开老七,“不能,这样你的胳膊就废了。”六指头大怒道:“段云,你算老几?把这小子给我拉出去砍了,今天是总舵头升帐大事,这小屎蛋子总在这儿捣乱。”立刻有几个人上来,将段云执住往外拉。

段老七本来不顾一切要下油锅的,这时却收回手,抽出刀来飞一样向六指头冲去。两人对打起来。六指头不是段老七的对手,几下就被踢倒,踩在脚下。老七对众土匪说:“六指头逼我说出真相,我不是要做总舵头,你们不知道,五爷就是死在他手里的。他做了总舵头,五爷的英灵不安呐!”他说出了那晚上的事,众土匪才明白,他为何要与六指头对着干。段云推倒了油锅,在油锅里取出了印信,交到了段老七手里。众土匪拥戴老七做了舵头。老七没*六指头,只是让他带着几个亲信,离开老虫岛。因为他念着当年是六指头留下了他。临走时,六指头对着老虫岛大喊一声说,他还要回来的!

三十七

这一场闹剧结束后,段老七也顺利地拿到了那枚龟印,做了老虫岛的总舵头。那只龟印在众兄弟眼里就是葛五爷的存在,因为铜印上刻的是“花翎副将”,是一个让众兄弟可望而不可即的头衔。六指头竟然将他们的领袖葛五爷害死了,在他看来,就是一百个六指头也不及葛五爷的一根毫毛。他原本不想说出真相,想为六指头留点脸面,毕竟上岛时是他收留了自己。可是六指头用阴招害人,这就怪不得他了。他不想成为什么人物,可是他既然做了总舵头,成了葛五爷的继承人,就不能只顾自己。他要为老虫岛的众兄弟谋个好前景,让大家安安稳稳活得有滋有味。靠了这只被油渍得有些发黑的龟印,老七一掌老虫岛的天下。

在不长一段时间内,段老七改造了老虫岛的军备。不但新造了十二艘二百料的战船,可以对付几百官军的围剿,又在宜兴订制了几十只走舸,这种船可以多达二十人一起摆桨,如飞鸥戏浪,行船如风,再快的桅船也能追上。这是岛上匪帮最兴盛的时候,聚集了三千多人马,组成了一支不小的武装。而老虫岛也俨然成了一个小小的国家。段老七一连做了几个大案,除了漕运北上的粮食,南北的杂货丝绸,他们都要,什么都往岛上折腾,把老虫岛弄成太湖周边的一个大仓库。同时段老七采用段云的建议,在苏州、上海都设了店铺,一是作为眼线,二是销赃。一时间江浙沪这条黄金水道,风声鹤唳,皆是匪影。段老七至此成了名。而设在太湖沿岸的绿营水寨里,大都是乌合之众,编制十营九空,空下名额全被那些营官、哨官、千爷、副爷虚报以骗取兵饷。每到抚台下来大阅,总是临时招募一些平民百姓冒充营兵,等巡抚一走,即行解散。这样的兵如何有战斗力!因此太湖水营虽然屡次围剿,都被段老七的大势吓倒,不战而退。尽管袁世凯等人在天津训练新式陆军,一律洋枪洋棒,以别旧式绿营武装且卓有成效。可新军毕竟人数稀少,哪能顾及一省地方匪务,朝廷正靠他们来对付洋人,保皇卫国呢。1906年,沿湖数城联名上奏请求增兵太湖,可是并没有得到复旨。

巨盗段老七,声势越来越大。他玩够了太湖里的勾当,被十里洋场吸引了,闹腾到了上海。一连在海上做了几票生意:一是扫荡了颜料市场,劫走三千龙洋。二是候在汇丰银行门前,将一个同治朝革罢了官的老藩台连人带轿给抬走了,直到给了一万两雪花银才放了他。最后一次又夜袭盛家花园,将盛怀宣的四公子给劫了。那可是时任的大清国邮传部尚书,有向皇上“专折奏事”的特权。而后盛老头一次给了段老七十万两白银,全是用申报纸包扎着,装在红漆大箱里,装了多半船。那盛家老四才是个十五岁的后生,不知好孬也不知害怕。他到了老虫岛,段老七奉之如贵宾,派了几个人侍候他,而他还嫌人手不够,自己掏出怀里的金挂表要送给段老七,让他再派一个丫环来侍候。只因土匪的手是*人劫货的,太粗硬,给他穿衣倒茶的他嫌不舒服。老七让伙房里贵三的女儿菜花去侍候他。那菜花也十五岁,长得傻傻粗粗。可盛老四却喜欢她,高兴得管她叫姐。白天他脸上抹着红泥巴(出去劫财的土匪怕人认出,往往涂一脸红泥巴,他看见了觉得好玩就效仿之),穿着绿绸黑袄,弄得像庙里的关老爷一样,屁股后头跟着一个穿着又宽又大的土红色衣裙的胖丫头,他们在岛上摇来晃去,成了岛上的一道风景。菜花脾气犟,不听话,比如盛老四叫她脸上也涂红泥巴,她就是不抹,盛老四只好哄她,说将来要娶她做妾。菜花却一口否决了。盛老四对她说:“咋,你还想做我的太太?这我说了不算,得问我爹。”菜花不干,吸着鼻涕大咧咧地要踢他,盛老四讨了饶,答应趴在地上,给菜花当马骑。看着盛公子的小土匪以为菜花欺负人,上前去拉开菜花。盛公子却骂人,说他俩玩得高兴呢……没多久,盛怀宣送来了赎金,盛老四却不愿回上海去,说这挺好玩的,比盛家公馆强多了。老七吓唬他说:“你不回去,不怕我*了你?”他傻傻地一笑说:“不会的,你比我爹面善,咋会*我。”

段老七一下子得了几笔横财,很是得意。老虫岛的大小土匪都过得十分滋润,所以他心情愉快,跟着段云到处游走。不想因此遇到黑凤,惹动了这一番思凡的心情。这一年,段老七三十三岁。江南有句民谚:“三十三,烂刀斫”。三十三,是人生的一个坎,段老七过得去吗?

三十八

那天段老七离开碧玉楼后本来是准备回老虫岛的,因为段云告诉他,六指头一伙近日在小梅口有所活动,图谋不轨。段老七知道六指头自从那年被撵出岛后一直不服气,这几年见段老七的事业越来越大,不免眼红,暗中斗气。老七到了码头,上了船坐在舱里闷想,开船的那一刻,他突然又起身出来说不走了。他想回碧玉楼,因为临走时他告诉了黑凤,他就是大土匪段老七!透露了身份,他有些忐忑,他想知道黑凤会怎么想,结果究竟如何。这念头像一枚铁砣压着他,一时透不过气。也许这将意味他与黑凤的结束,谁会招一个土匪,一个俗人所称的大魔头呢?

段老七焦急地回到碧玉楼,推开黑凤的房间,六宝见他进来一愣,“七爷,你没走呀!”他没有说话,努嘴直接走向里间,一把揭开帘子。黑凤还躺在床上,连头也没有抬,他走上前,轻轻地揭开被头。“阿凤。”他叫了一声。黑凤忽然睁开了眼问:“七爷,你怎么会是段老七?”段老七直言不讳:“我就是段老七。”“那你是土匪?”他点头笑了。“那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想骗你,因为我觉得你像我老婆。”“我像你老婆?我哪像你老婆?”她问。“说不清楚。”段老七说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哆嗦着。黑凤听了嫣笑着,可再也不说话了。她闭上了双眼,好像要睡觉。段老七说出了想说的话,见黑凤不说话了,以为一切结束了。他转过身来想走,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走了,再不会来烦你。”黑凤瞪大了眼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他转身要走时,一双细嫩的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襟。段老七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站着没有动,女人却突然一个虎跳,扑上来紧紧地搂住了他,将他的头摁在她的胸前。段老七那一颗男人的心立刻被溶化了,在黑凤丰腴的胸前,他的头拱来拱去。他张开嘴想啃一下她胸尖上的嫩乳,重获那母亲身上带有干草和荠菜味的气息。那是他难以忘记的回忆,尽管在母亲宽大的胸怀里,两只被他啃得像狗奶子一样的乳房干枯得如两只干枣,对于他来说却永远是甜美的,不会忘记。黑凤细嫩丰腴的身躯,富有弹性的胸乳,绽放出的清新芳冽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与母亲大不一样,他很想探究这是为什么,可是黑凤始终紧紧地搂住他,搂得他喘不过气。接下来他们什么也没说,段老七褪尽了衣服,露出背上的一块大疤和腰间别着的一把幽蓝的洋枪。

他和黑凤终于躺在了床上,做了与二玖想做而从来没有做的事。在轻柔的丝棉被下,老七沉浸在男女之情里,甚至一时还有些子孙之念。他粗糙的手像两根干树枝,伸到黑凤的胸前,蹭着那柔弱的两粒小樱桃,含糊不清地说:“你这儿咋这么小,像小樱桃,二玖的如大枣!”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黑凤没有听清,但她很认真地告诉他说:“从今儿开始,我是你的人了。你要答应我一个事。”段老七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行。”黑凤瞪着眼说:“我要你帮我*一个人。”这是黑凤的一个心结,毫无疑问她是要*了曾铁。段老七就是*人越货的,这太容易了。还有一个要求,黑凤要求老七为她赎身。她说她已待腻了碧玉楼,不想再留在上海,对这样繁华虚伪的城市,她受够了,她要回到太湖做个普通人。三千六百顷的广大水域间,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是滋润她水灵水性的风土,是她的家园。她告诉老七:“我不是妓女,不是!你知道我生父是谁?我是皇亲!我养父是在京城里的御花园外捡到的我,我是从皇宫里被扔出来的。当时我穿着凤服,裹我的襁褓上有一块补子。”她怕段老七不信,费了好大的劲从箱子里翻出那块残存的麒麟补子。段老七听葛五爷说过,麒麟补子是一品武将的官服,五爷的花翎副将仅是五品,补子上只能绣一只狗熊,那可是大不一样的!七爷于是就信了,而且很是崇拜。“黑凤,我一定会带你走,让你做我老婆。”“可是我不当土匪。”黑凤天真地说。“当然,女人怎么能入这一行。我们就在乌程,在弁山下盖一栋大房子。我去看过那儿,挺好的地方,有山有水。我们盖糟房开酒灶,酿乌程酒,挣好多的钱,过好日子,怎么样?”段老七说。“你说的是真的?”“当然是真的,我可向天发誓。”“七爷,好,我信你。告诉你,我不想你做我的恩客,更不想在碧玉楼做一辈子妓女。我要跟你去,去太湖里,七爷,你听明白没有?”“明白,你别嫌我是土匪,黑凤,你别后悔!”“绝不后悔。”黑凤忽然一口咬住了段老七的胳膊,在他身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红印。段老七明白了黑凤全部的意思。

段老七从黑凤这儿起身后直接来到老蟹的房间,直截了当向老蟹提出了他的想法。老蟹没有想到,因为据六宝说,段老七虽然花了不少的钱,可一直没有与黑凤同房。她以为黑凤看不起老七,因为碧玉楼里来的一直都是有钱人,且都相貌堂堂,而段老七属于异相,既不风流也不倜傥。俗话说:婊子爱漂,老鸨爱票(银票)。而段老七忽然提出要为黑凤赎身,她不由惊讶地问:“阿凤她愿意吗?”段老七说:“不信吗,你去问她?”段老七有些得意。老蟹看着段老七的脸色,当然就知道了答案,她没有起身,脸上阴晴不定。野荸荠金身玉体在沪上正名重一时,声誉日上,实是碧玉楼的一棵摇钱树。段老七毛也没碰到一根,已花费万元之多。可黑凤恃宠而骄,脾气不好,也不解风情,得罪了不少客人。再加上大闹哈同饭店,与王爷之女争一个男人,触怒王爷,当年曾数次找到同春里。现在清廷虽然已亡,王爷也已失大势,但与上海帮会仍关系密切,谁也不敢轻觑,不定何时碧玉楼也会遭殃。老蟹又不傻,当年金兰枝将黑凤贱价卖给她正是这个道理。如今这位七爷想要,正是一个脱手的机会。

老蟹是个有心机的人,黑凤是块易碎的美玉,是块招牌却有风险,弄不好反而砸了自己牌子!另外,听说广州军政府已下令禁娼,有传闻上海近期也将要禁娼,所以老蟹心也有些活动。可是段老七可靠吗?肯花大银子吗?碧玉楼迎的是南来北往的人,明的暗的,乍一眼谁都会迷上野荸荠。有钱的爷大都心血来潮,对婊子夸下海口,可几番新鲜后,就成了缩头乌龟,连影子都没有了。“七爷,你真的想要阿凤?”老蟹问。“你看,我还骗你不成?”“那你说说,阿凤哪一点迷上你了,我知道这么多天,你都没有上她的床,你赎她是为什么?”“你咋知道没上,昨天,昨天夜里还上了,不信,你叫六宝!”“阿凤真的对你胃口?”老蟹还是不明白老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告诉你,蟹老板,你真是比太湖里的毛蟹还精,我老七这一辈子就玩过她一个丫头,我就是喜欢她了,你就开价好了!”老七扬起了眉。“七爷,算了,我知道你们男人,好心血来潮。你可想好了,阿凤不好侍候。”“蟹老板,你阴阳怪气的,到底卖不卖?要多少银子,开价吧!”“不要叫我蟹老板,我又不是卖蟹的。”“管你卖人还是卖蟹,你倒说呀。”段老七露出了强盗相。“急啥,看把你慌的,好饭不怕晚。阿凤是上海的花榜状元,你也晓得,就是上海倌人里面第一。就像他们读书人,要考到状元可不容易,你想带她走,价钱可不低!”“少给我葫芦里装闷药,说!”“十万两银子。”一句话将段老七噎了回去,十万两银子!他打劫了盛家,做了惊天大案,得到的也只是十万块番洋,哪比得这十万块大。他手下那么多的兄弟,封赏打点,已去半数,他最多可拿出五万块,上哪再去弄七八万块银洋钱。“我出五万。”“我的七爷,阿凤是我的靠山,我这生这世要靠牢她的,哪像你们这些大佬,有的是银洋。上海滩上大佬成堆,包块屋瓦,也值好几个铜板,十万银子还多?看在你七爷的面子上,我还只有讨了一半。”“蟹老板,你开口太黑,”段老七也急了,“你竖了两只大钳,横着八只脚,朝天钳着地爬,太厉害了。”“七爷,我开价真的不高,你要是嫌高,可以不要。七爷,你去问问,留春坊的绿牡丹,是花榜的探花,被李长寿赎身,她的身价都要十万。我们阿凤是花榜状元,身价连绿牡丹也不如,不是被人笑掉牙齿?就是阿凤也会觉得坍台。七爷,阿凤是千载不逢的美女,你要不要无所谓的。”“谁说我不要,我要黑凤,要定了。”

段老七拍了桌子,扔下这么一句话夺门而去。可是一连多日,段老七始终没再出现,老蟹心里头既喜欢又发愁,是不是就此损失一个送钱上门的财主?黑凤心里也不安,虽然那一天夜里,她极尽绸缪,将自己的一腔真情都献给了段老七,可是她心里仍想着另一个人。她真正想要的人仍是曾铁,可是段老七的铁血真情也着实让她感动。这几年她见过的男人不计其数,花言巧语,劝酒送菜的最终目的,无非是要上她的床。而老七花了大把的银子,居然只是因为自己像他童年时的媳妇。可见他用情很真,并不是见异思迁的那种。那天夜里,如果不是她主动,老七还不会上她的身。虽然他已三十多岁了,可仍然是个生犏子,像个毛头后生一样,缩手缩脚,不解风情,没等她施展女人的魅力,他就完了事,从她身上下来后说怕自己压坏了她。他有一个比自己大许多的媳妇,难道就没有教他房中的事?一个名震江湖的大佬,竟然是没有碰过女人的生犏子,实在叫人不可思议!

三十九

1912年10月,袁大总统颁发了两条总统令:一是各省行政长官不得追究前清官吏光复前的罪状。二是前清封爵的蒙古副都统、总管以上贵族,一律世袭旧爵。这就是说那王爷风光依旧,朝代更迭与溥明霞的家族没有影响,这一条消息让老蟹看了很不舒服,心里起了疙瘩。她拿着《申报》有点后悔,改朝换代了,那王爷居然威势不倒。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是何世面都说不清楚。民国了,上海滩禁娼的呼声好像越来越高,黑凤就像是捏在手里热得发烫的一只元宝,舍不得丢又拿不住。

她几次来到黑凤的房间,询问七爷的消息。黑凤跟老蟹一样也不知道,问了几次,她啥也没说。老蟹火了骂说:“你这小*蹄子,你不是要跟他从良吗?”“娘姨,你出高价晾我,七爷买不起有啥办法!”“我晾你?让我青菜不当萝卜卖?你不嫌没面子?将来你到了人家,说你是三个小钱买来的贱货,你倒有面子了?”黑凤看着老蟹发急不说话,嘴里哼唱着太湖边的一个小调儿,老蟹骂了她一句没心没肺,然后走了。黑凤躺在床上仍是哼唱了好久“……井面上开花井底红,竹丝篮吊水一场空,梭子里无丝空来去,有针无线枉相逢。”唱着唱着就睡着了,突然她被人抱在手里,她睁开眼见是段老七。他说:“走,心肝尖儿,我们走!”“去哪,我还没洗脸呐?”黑凤以为是出去吃饭。“不洗了,我们回乌程,太湖是个大脸盆让你洗个够。”“七爷,你哄我是不是?”“不哄你,我赎了你呀,真的,银洋钱都交给蟹老板了。”“真的?”黑凤高兴地叫了起来,她蹿起来,趴在段老七的背上,让他背着走出了房门。到了门口,她把那块野荸荠的牌子掀了下来,扔在一边。

段老七刚把黑凤背到门口,几个龟奴却挡在那儿不让走。蟹胡子过来:“七爷,慢着,钱还没有数清呢。再说了,我们姑娘不能这么嫁人,得风风光光地用八抬大轿抬着。”段云虽然带着几个下人候在门口,段老七一挥手,让众人退下,他和黑凤一起来到了厅堂里。地上放着两只红漆大箱,开着口,一封封的洋钱泛着银光,下人们正数着钱。楼上楼下,一霎间来了不少人,围在厅前看热闹。被老蟹一声叱都缩回去,躲在房门后面偷看,看不着的就支起耳朵听。这时六宝跌跌撞撞进来,一把抱住黑凤,哭了起来:“姐姐,你不要走!”老蟹说:“六宝你哭啥?谁说阿凤要走?”她点着银元,脸阴了下来。她让六宝把黑凤带回房间,可是黑凤赖在段老七的肩上不肯下来。段老七说:“蟹老板,还有什么事,快说。”老蟹说:“七爷,我问你,这是多少钱?”段老七说:“五万,我已经将家底全部都给了你。还有五万,我写了欠条,明年还你,行不行?”老蟹说:“不行,你欠我五万,到时候我上哪管你要,钱不够人你不能带走。”段老七急了,一把掏出了双响的盒子,“咣”一下砸桌子上:“你到底放不放人?”老蟹是个泼妇,见这阵式,她滋一声拉开衣襟,露出两只肥嘟嘟的大奶子说:“少拿这个吓唬人,我们碧玉楼里,这玩意儿多了没有,三把五把也是有的。不过,七爷你是贵客,我不能和你动枪弄刀的,你要带走黑凤也行,朝我这大奶头点上一枪,行不行?”段老七一时语噎,半天才说:“不管怎么样,阿凤跟我走定了。”老蟹眼一眯:“七爷,看你动了真,我也就让一步,你再回去筹两万,过两天再来,我还得给阿凤准备点嫁妆。我碧玉楼的人,就这么走了,人家不是要骂我无情吧,毕竟是我们家的姑娘。阿凤,娘姨真的是为你好!”段老七看着黑凤:“阿凤,你说一句话。”黑凤说:“娘姨,我啥也不要,就想跟七爷走!”段老七说:“听见了吗,这么多年阿凤给你赚的钱够多的了。”老蟹的公鸭嗓号了起来:“不行,碧玉楼的姑娘没这么贱!”

这时段老七从腰里换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划破鸡腿裤,露出黑如铁块的腿肌,一刀下去,入肉三分。那刀在腿上一跳一跳的,血从刀口处溢下来。“蟹老板,你不放人也可以,你也扎一刀,连人带大洋你都留下……”为了钱老蟹豁出去了,她拿起刀拼命往自己腿上扎去,虽然扎得不深,也算是扎直了。段老七见状,将刀一剜,活活地从腿上剜下一块肉来,血淋淋地甩在老蟹面前说:“来,接招吧。”老蟹见此情况,有点害怕,她的手颤着,腿上的刀更是颤得不行,歪过来掉在地上,血呼呼地放着。

这时蟹胡子凑过来,劝住了老蟹,他小声地告诉老蟹,碧玉楼前后都有人围着,“我们斗不过他。”蟹胡子这么说。他怀疑七爷是帮派的人,和他作对以后碧玉楼会吃亏的。老蟹捂着刀伤,只好松口说:“七爷,你太霸道,人今天不能不走吗?”段老七说:“你是敬酒不吃,我告诉你,一块大洋不花我照样带走人,给你五万这是黑凤的面子。阿凤,我们走。”老蟹疼得闭上眼,她喊着:“不行,七爷,你得打欠条。”段老七大喊让人拿纸,用笔蘸着腿上的血,写了一张五万银洋的欠条。黑凤见他负了伤,想要从他背上下来,可是段老七不肯,更加使劲地背着她,一步步走出大门。老蟹在他们身后喊了一句:“阿凤,你个黑良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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