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世相谜境》 | 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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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休闲益智梦纸的谜境游戏更新时间:2024-04-13

【鹿鸣星座】房子丨世相谜境

世相谜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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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

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拐过那条大路,朝这边的小路走。

在路口站了好久,眼前的空地,突兀、惊心。我想起几天前,那棵树被伐掉的咔嚓声,让瞬间的寂静,发生了爆炸。树木裂开的声音,从不远处,穿过短暂的空间刺向我的心脏。

那棵开白花的树倒下了,被人运到我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天,我一走到这里,无尽的空旷感,就会钻到身体内部。这让我想到,那棵树鸟的巢穴,很自然的,那个鸟栖息的地方散落了,从此,它再不会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村庄,也有这样的树。它们把我连接到时空的两端。沿着村庄的那棵树,我看到了我的出生,生命诞生的那个源头。我这个时候看到出走的地方,总是因为,近来,一个又一个夜晚,我在那间屋子里,看到的每一件物品,都触目惊心。

我仿佛不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想主人呢?一个没有主人的房间,它的存在近乎毫无意义。我这样想着,仿佛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一阵风。那风里,藏着一种病毒,就像一个人写到,人类无法抵御的埃博拉,它是“人命的黑板擦”,“轻轻掠过,人命便如粉笔灰凋零。”

我意识到自己在被吹散的过程中,我想到了躲避、逃跑,但又几乎无路可逃。我想到了树。仿佛是一棵树的指引,我才从出生走到现在。离开村庄,或者返回村庄,在距离它不足一里地的那条路上,看到村庄被树的绿荫环抱在里面。那时,我就觉得身体上的某个性命攸关的东西就在绿荫的包围里。

我从那里逃出来,为了寻找更大的绿荫。

那年,我在这个小城有了房子,此后的一年春天,屋子西侧旮旯里,长出一颗小嫩苗。不知来自何方的一颗梧桐树的种子,在这个隐蔽的泥土里,孕育了树的生命。我为这个现象,感到了欣慰。两年后,树长得有我两人高了。细长的身子,越过那片被墙体遮挡的幽暗,够到了天空的阳光、风和流动的空气。

处于低洼处的房屋,常常被雨水浸泡,几年后,房屋破落。我的生活发生了变故,在拆迁又突然搁浅的长期动荡中,我搬离了那里。两年后的夏天,我以为那棵树该长得更粗壮了,走进那个房屋院落,来到那个背阴凉处,我看到那棵树枝条上没有了叶子。树根周围,围着往年枯朽腐烂的树叶,而那棵树已经死掉了。

那棵树的死去,仿佛并不意外。但我又无法明了。我想,问题出在根部,是有害的虫子,咬断了它,让根失去了吸收养分的功能。我从那棵树,看到了过去的生活,我的生活大约就像一棵树的枯朽。

这个念头,像一个突然窜出的火苗袭击了我的内心。一阵灼热,一阵冰冷。我在那个废墟的房子里走来走去,嗅着霉变的气息,看着阴暗、潮湿的内部空间,我是那样的悲哀。这里曾是我心中的一座城池,被变故的岁月攻陷,我就成了一个缴械投降的人。

现在, 我从一棵消失了的开白花树的空地走过,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影子变得苍白,仿佛一棵濒临死亡的树。经过这儿之前,我和朋友刚刚聚了一次会,他们给我说:人的日子就是在等待中过去的,我们甚至说到等待戈多,这个哲学意义上的命题,已经超越了具体的生活,它更宏大,更形而上。我喝酒、抽烟,却注视着内心空旷寥落的原野,那些移动着的荒草从田野蔓延到小路,又占领了我居住的房间。夜晚,灯光充满了那里。我在光的包围里,感到我内心,生长着一棵小树苗,风吹着它,东倒西歪。

小树变成了一个男人,我黯然失色。这个男人,长期以来,陷入虚幻之中。在光熄灭时,我就是一个失去给养的小树,畏缩在角落里。我几乎从没有发现的一个致命缺陷,像一个黑洞要吞噬我弱小的肉身。于是,我想到,那些年里,我不知道打扫房间、清理杂物,手脚总是被内心束缚着,从不会把居住的地方,变成一个安心之所。

我看到了懦弱影子,躲在自己建立的隔离世界的王国里,像只小耗子那么喘息着,内心低语着。现在,我看着曾经的一个人,帮我建立的这个世界,在虚幻的内心城堡之外,树立了篱笆,安置了房间,给予我躲藏,给我的出行世界,修通了一条小路,我曾经可以从容的走出去。

一棵开白花树的树冠,消失了,而那棵梧桐树,多年前枯萎掉了。我的身体,不过是一个梧桐树的材质,那么脆弱,实质上,是我心的脆弱,我整个身躯也脆弱起来。面对,多年来我的躲避、逃逸,我怔了很久。沿着那棵死去的树,我看到了,一个埋葬的夏天。我躲在漫长时间里的人影里。我指着,那个灯光映在墙壁上的影子,说:这个失败的家伙,我干嘛要活在世界上。

我从夜晚的梦中,来到白天。而整个白天,又仿佛夜晚。我站在一个航行的船上,以为这条载着我回家的船,可以顺利抵达,但是,我就像一颗,经历过多年,没有长大的树,一场风雨袭来,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我觉得来自梦境,又仿佛那一棵白花树的倒掉。我倒在了船的甲板上,而船翻入大海。我几乎确信自己死去了。

这个黑沉沉的夜,我看到自己的游魂,爬上了岸。看到家门外的那条小巷里,阳光寂静,那条不宽不窄的路径,微风吹拂,那些树的颜色,清晰、鲜艳,像画在一个似曾相识的画布上。我摸了摸身子,一片湿漉漉的,我伏下身,亲吻了泥土。我的脸颊,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泪水。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觉得自己好像又复活了。

隐形人的画像

路像玻璃一样,踩在上面都会碎的。那些碎了的光会发出某种声音,从周围的物体里,一点点入侵他的内心。有人牵着狗,穿过并不整洁的路面。地上的光都是暗淡的,让人想起阴天之下的河水。他们永远都在行走,在光影中流动,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抓住他们。

每次通过街道,他都担心着,一片树叶从头顶上落下来,他会吓一跳。过了那个石头小桥,他就开始跑。他瞥一眼身体左边,距离大约100米的那扇门,他的脚步就会加速。他总担心那扇红油漆的门里会突然出现那个女人。他遇到的这个人,或许不记得他。他们只是在店铺里见过。

那天,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妹妹不见了。那个二十岁的女子从这条街道上消失了。那是好几年之前了,他们一起在路边的店铺走来走去,那时,她喜欢买店铺里小装饰品,比如蝴蝶结、牛角梳子、圆形的小镜子等等。那女孩子见到这些东西总是兴奋得满脸绯红,嘴里发出低低的尖叫声。

她从这里消失之后,表面上看起来安然无恙的街景,变得暧昧不明。甚至那些小狗的叫声,都让人隐隐不安。店铺里出现的女子,说不出来哪里像失踪的女子。他知道不是,却又会常常从她身上,想到那个下午。那个下午后来怎么到傍晚的,让人一无所知。有好几天路过那里,店铺的女人始终没有出现。这让他每一次都觉得她出现的情况,会变得扑朔迷离。

受时间限制的这个地方,完全因为她的消失。他为在夜晚失踪的生命感到茫然,内心怅然。那时候,她经常跟在他和朋友的屁股后面,他们都喜欢沿着小桥西边的河岸走,他们穿过路边疯长起来的草。他们甚至会隐身在树和草丛里,等着对方寻找自己。那个藏匿的游戏给了他们许多莫名的惊诧。有时,他们会相互抓住对方。每一次身体的接触,都令人充满激情。

他就是那样发现一个孩子变成女人的。夜里,他会睡得很沉,在很幽深的梦里,遇到那条河岸。他张望着另一条河岸。她突然从后边抓住他。说:“你在看什么?”

高柱子上的那盏灯像红色的气球。他说。

哦,我看到了,后边的草丛里,有人!你是看那两个人吧。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他们抱在一起了吗?她又一次问他。

那是两个坏人,他们隐秘在草丛中,伺机做坏事。他们在看着我们。他说。她突然说她有点害怕。她抓住了他的手。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慌张。他觉得她有些夸张。甚至觉得她是故意的。在他想来,这纯粹是嬉闹。她不至于那么一脸的严肃。就像后来,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会从一个傍晚从这个街上失踪。她的失踪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他想不明白,而感到奇怪的事情。

他记得她哥哥坐在岸边哭泣。她哥哥坚信,妹妹被人拐骗走了。这是最有说服力的可能性。他和她哥哥坐在河边,两个人默然不语。那种气氛令人不安。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久。一段时间里,她的消失,让他和她的哥哥失去了所有的快乐。也令他们青春的岁月变得如此残忍。他们等着她的再次出现。可等待,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想念。他们的内心,已经好多次觉得也许她已经不在人间了。

有一段时间,他不再出门。看着窗子玻璃上,影子在晃动。有时是人的,或者树的,有时又会是声音的。老人从这里过去,花白的头发,让他想到时间老去的那么快,想象老人出生的那一年,有多少战乱和食不果腹。后来,他看到一个电影讲述一个人因为心脏病,只能活到20岁,想到在生命结束之前,男孩要恋爱,结婚。在他死之前,他幻想和他相恋的女孩,亲吻、做爱。可是,他的年龄还不能。那一天他哭了,看起来那么残忍。男子就从女子身边逃离。在他成功实施逃跑的现场,他被那个女子抓住。

他看见风在空中抖着,那是风筝、气球,或者是树。犹如梦中,看到的洞穴,他带着花朵、食物走过来。她欢喜的表情多么清晰,仿佛洞穿他到来的全部秘密,但它们和他擦肩而过,这令他迷惑不解。

他想,某一天。他像一棵树,在太阳下倒下。那是一场病变。再往远处,火光低矮。冬天在靠近:“我依靠燃起的火抵抗它们”。在一张凳子上,那里只有一个矮小的凳子,他缩紧自己坐在那里,闭上眼睛,唯一的办法就是缩短时间,一瞬间过去,来到春暖花开的岸上。事实上,野兔从田地一边斜穿过他走着的路,从眼前消失。他追逐白光闪现的影子,仿佛看到自己的过去。听到他的身体唱歌,身体遇到河水,像某个温柔的手指,撩拨他的情怀,又在暗夜里安抚他的生命。

“每个人面对时间的流逝都会无望的。”他想起她失踪前在河岸的样子,总会想到这句话。后来,没有人再提及失踪的女子。他们都在烟火生活里,寻找自己的安定和温暖。人人都可能忘了,已经发生过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事情。他想到米兰·昆德拉的话:人类都是媚俗的,这是他们的弊症。是的,人人都不能离开烟火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没错的。

对一些沉淀内心影像触摸,始于孤独吗?保罗·奥斯特说:为一个隐形人的画像。事实上,秋天过去,土地上的事物不是都在死去吗?奥斯特为他死去的父亲画像,令读者所见,是他所做的有意义的工作。他躲开那条街道,躲开那个某些地方像失踪女子的行为,定然也是他内心对她的画像,产生的行为。

从面对一段空白的时间开始,进入记忆的。这样一个秋末冬初的夜晚,面对一切沉睡的孤独,虚无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东西写下。没有声音,桌子上的茶杯、烟盒蒙了一些灰尘的书,陷入了时间的遥远之处,令人感觉不到它们活着。它们寂静而陈旧。他好奇,一些东西,曾经那么温和、妥帖地出现在记忆的话语或者语言、表情、动作之中,像水正在隐约地飘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他有了一丝惶恐。以为一旦发生在生活里的,就从不会消失,像每一次打开门,看到了一丛金黄而干净的菊花,每一朵花都以柔软而条形的花瓣抱紧一团,有一些金色的条伸过花朵的头顶,恣肆、明丽而端庄。它们表达了无人问津的孤独吗?或以热烈表达无声无息的孤独吗?事实上,他确信,这种发生在回忆当中的情境,必然和她的失踪有关。尽管时间可以保持沉默,许多面向现在和未来的窗口,仿佛形成了一致的对往事的遗忘,可是那个画像就在眼前,为另一种时间所见。

他从对面来

哦,那个人过来了。他走向断路的前方。他清醒得像悬崖边上的草。风吹着草的肢体,阳光温和地照拂,草和风共同唱出一曲天籁之音。他微笑着,随身带着过去的伤痕。他的脸,布满穿越废墟的疲惫和微笑。他这么一个旅行的人,在我行走的小小站点,突然和我的目光交集。

我背转身子,他看不到我的前面,我遮挡在丛树后面。在我的规则里,他应该和路上经过的人一样,从烟尘遍布的这条道路上走远。他如果渴了,可以从我放置在路边的水壶里,饮下我给路人预备的清水。我要看着他们,从这里走向前方,能够安定、从容。

这个将暮的夜晚,他身体一团黑暗,黑暗升起巨大的光。显然,它不是来自阳光,也不是来自别的事物映照。它来自这个人身体的内部。哦,他一定长时间陷入了某种冥想。他的冥想,从表情上,表现出为我所窥视的秘密。比如,他在经历的人生离散中,巨大的创伤。他隐秘的微笑背后,没有消失的疼痛,以图案的方式,在我视觉中画着一个空旷而悠远的草地。他带着伤,眼睛看向青绿的草。这使他的身体变得柔软,并储存了热量,令人感到最后的温暖。

“我一直是无影的,在他的传说中,而他并不知晓我已经存在。”看着他,我这么想。我知道世界在对岸,一条小船,跟随我行走的方向,行在身边的河流里。我看着它载着,我能清晰看到的物资,向着人生终极方向滑行。那些受难的人,经过我的身边,他们的伤,流离失所的容颜,正奔向那条船。我恐惧和不安。他们的伤、寒冷、饥饿、逃跑,是我身体里的。那些人经过我身边,我朝他们伸出手,送给他们食品、棉衣,送给他们微笑。我知道,我一直这么着拯救自己的伤和恐惧。

他停在一块路边的石头上,他坐着休息,点上一颗烟。我看到他额头的皱纹,他有着狐狸一样灵性的神情。哦,狐狸在很多年里,一直是我面对神灵世界的一个信仰。它们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和大地一样久远,并带着关于生存的神秘信息。他朝着远方在说话。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白亮的河水,看到月亮。月亮的光,不是现在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它的光带着多么大的恩泽,覆盖了我的眼睛。他嘴角的笑纹,如水的涟漪在荡漾着一个被我窥视到的秘密。他那么忧伤。树丛的上空,正落下大雾,那些细小的颗粒都在降落。它们像小小的人,排着队,从某个未知的地方朝我走过来。

我走到他的身边,隔着降落的雾的屏障,和他说话,他显然有点意外。我说看到了和他相同的一个人,在这里,有一个姑且成为D,一定和他出于同一种命运机缘。那个人和他像极了。他对着我的方向,惊诧了一下,说:我几天之前来过这里。看上去他很高兴,我发现了这个事实。他朝我点头,说很高兴认识我。他的眼神,他头脑,在发光,它们朝我辐射过来。我有些眩晕,告诉自己:要走开!我分明感觉到一种吸住身体的力量,我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可是我要走。我举起手,做出一个告别的姿势。在转身的瞬间,他的眼神告诉我,等我回来。我走出几步,一下子,倒在了树丛的后面。

我清醒意识到,我被绊倒了。那个绊倒我的人是他,而他却不知道。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也是一只狐狸,我出没在众生的苦难之中。我知道树有树的语言,花有花的语言。它们告诉我世界有它们的存在,有美和芳香的气息。许多路人从这里经过,他们从坡地上采了好多好看的花草,他们又随手丢弃。那时梅雨季节,我看到它们腐烂变质,被残害。再次来,看到花草的尸体,我把它们带回一个清爽安静的地方,放在阳光下晒干,这样花草就能保存好完好的身体,它们以另一种方式活着。现在,我嗅到弥漫在树林里的花草清香。我在想,趁着他没有发现我,我要跟随这些花草的芳香回到我的住处。

我的疼痛无限蔓延。忘记了他还在那里。我经过着九死一生的疗伤。我本在一个自己建立的城堡内。在我的门前,从没有一个人这么靠近我。我出入的路线,从出生后不久就被先人们划定。我给自己建立版图,那些由我的意念派生的各种生灵物象,它们各归其所。我闭着眼睛,知道任何一点地方,存在着何种生物。那些从这里走过的人,从没有看到我的存在。可现在,我竟然被一个人绊倒在自己的路上。回视自己的居处,我满含着愧疚,靠着这个力量的挽回,我走过了700多天。我以为我忘记了,却不知道还能遇到这个人。

时空多么薄凉。我躺在一个白色包围的地方,每一个骨节都在疼痛。知道我伤得多么严重。旧梦重来。原来,在一个通向未来的地方,有一个过道我始终没有走过。再一次倒地。我终于看清了他的容颜。我看遍大地上,关于人命运的无数预演,我已经看清了那些悲剧,拒绝靠近,或者人生无谓的变故,它们像朝花夕拾。拣到手里的,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些被人演绎的故事有多少伤,早已成为我不能接纳的短暂瞬间。我等着自己和石头一样,长久永恒,变成某种终极的存在。我在寻找一块石头,那是一种巨大背景上的寻找,那仿佛等着水在空间里的永恒回声。我发现,背景里,原来是一种多么大的绝望。

哦,我遇到了一个让我血液倒流的人。多么小的世界,它无限的大。我听到轰然响起的声音,它来自一个命名,我站立不稳,摇晃着,差点倒地。我必不能从一个未曾经验的世界逃跑。僵直的身体站在那儿,我无法动弹。一定有一种力量,在转动我的身体。就在那一刻,另一个世界从对岸过来。明月再次升起,温暖的知觉已经苏醒。镶在另一个世界的那道门,从我的一侧打开。我冰凉的身体,有些温热。我发现自己沉没。那道门里,走过来我熟悉很久的影子,那不是来自今世,但确定是奔着今生来的。我爱它们。此刻,我对除此之外的世界失明、失聪。而那个,为我打开门的人,正在面前。

天命之行

“我不是活在时间里的,我活在意识之中。时间只是错觉。”

每一种声音,它们在世上出现的时候,都带有自己的内容,而这个声音没有任何地域色彩,完全来自一种存在空间里的意识。这个经历过绝望、死亡追逐的声音,透明,细碎如沙,它们在某个深远处的空阔之处回旋,倾泻出如水流的响声,但它们绝不只是水流那么简单,它们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来自时间更深更远的回声。

一直以来,活在时间里的我,隔着无法穿透的时空,我看到它像一片树叶,被风翻转在空中。它如此简单、轻薄,它在和自然建立的秩序中,固守着它作为一片树叶,所承受的来自自然一切行为的呼唤和感应。它所遭遇到的风吹雨打,有着同化为风雨的命运与行为的波澜,因为它们和人的意识出于同一种敏锐的洞悉与应和。

是你拥有了这个声音,你是活着的生命体,是一个从别处走来的人。你会变成一个沙堆,一块五彩石,一个早年保存下来的木头房子,或者七彩丝线编制的手链。它们都曾是世界遗失的珍贵器物。我想起,很多年里,我躲在树的背后,在安静的阴影里,看着一个圆形的建筑物,逡巡、徘徊。那个建筑物是一个发光体,在我眼睛里,常常觉得触手可及,每次却又无法靠近。那些切近而遥远的光,伤着我的手指,十指连心。那么真切的伤痕累累。那些光来自生命中的柴草,它们燃烧成灰烬,而那灰烬里的点点星光,布满了人世留下的最后温暖。我忽然觉得,我手上的永恒器物,怎么就没有留存下来呢。

你是那片树叶,落在四面玻璃的空间之中。树叶呼吸着光,呼吸着曾经成长的记忆深处草和花的色彩。树叶一定记得它的早年,依附着苍老树干生长的幼小岁月。每一种植物都有年老。苍老树干枯竭在风雨之中,小小的叶子被迫脱离枝干。从此,它的生命在久久的沉没里。树叶的根没有了。它的鲜亮在时空中就此枯萎。那一刻,它跟随树*永恒去了。

一片树叶,不明白来年的春天,那些草怎么还能那么翠绿?天空怎么还可以那么蓝?你恐惧着依附一棵老树的倒掉,一个给予了你全部世界直觉的人的离去。既然如此,世界怎么可以如此不可思议的生机勃勃。你那么伤心,你想一片树叶对自然界的不幸,会充满无尽怜惜。可是,你不知道怎么怜惜自己。不知道内心有一个地方已经离开自然的生长。你把自己交给了空阔而伤痕遍布的世界。你拒绝了内心天然的回声。那些身体里的天籁之音,被你引向了别处。你规划了过于庞大的属于人类意识的天空。自然生长的情感,变成了普度众生。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它受于盈绿的自然之美。

到底是谁阻止了你的生长?你被某种钳制的力量,控制在一个无法生长的囚笼里。我看到了生命初始被更改的残忍。上帝关闭了一扇窗,也打开另一扇窗。你活在另一扇窗户里,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另一种存在。我因此知道盲人的耳朵多么敏锐,他的知觉一定被一种力量引领着,走到了人类意识的深处。那是一种远方光亮的召唤。通过一片树叶纹路,我看到了生存与死亡的细节,看到了你如何拒绝外部纷乱的世界,看到你如何关闭自己的听觉,看到你只想听到自己需要听到的声音。那是一种神奇的能力。——而在你接近天命的背后,那团关闭的黑暗,令我无限惋惜。黑暗成为一条无形的触须,伸向世界,令人疼痛而悲凉,一丝悲哀的爬上心头。你早早地把自己交付出去。独自走了这么多年,你甚至坚信自己独立完成了自己。

“现在,来吧,看看我是谁。”来自你神秘世界的话语,不由你不惊诧。你心中,那个一直旁观的人,终于这样说:“世界,这万千人中,感谢天命昌厚,终极安慰。我看到你,走过万千旅途,你就像谁给的礼物。”

你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好,日积月累下来,变成了自己的内需。你爱所有的人,而惟独忘记了爱属于自己身体内部。千百年来无数人仰望的明月高悬,又怎么可以遗忘身体的通体明亮呢。世界绝对孤独,你原来是绝对的黑暗,只有遇到巨大的光才能照亮。你发现多年以来,自己的身体早已被遗弃。它本来应该是在一个应该到来的阳光的春天,变成一株欣然生长的植物。这一天,来得这么晚。

……

在一个乡村的房间里,我听到遥远的声音。一张小小的床上,四周的黑暗,发出明亮的光。我不知道早晨怎么来的。在两个老人的中间,苍老的脸,是苍老的时光。日子寄予的光亮穿过老人的面孔,给予了别处的生活。而我在一片树叶的中间,像一个传说。世界还在外边。风也从外边刮过来,房间的门在关闭和打开的过程里,发出吱吱呀呀的磨损声音。那是老去时光的回声,而我却在另一个世界里,谛听新的声音来临。

你在问:“你在干吗?你去了哪里?为什么现在才来?”你坐在一本书里哭。你那么完整,像一棵树,在大地上的完整。——你说:只有发生在心理世界的才是全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存在。那样一种存在,占满了你。而那些现实的存在,又以另一种方式,成为对立,仿佛随时可以移动的墙。你将以什么抗拒它们呢?你有多大的力量来保持自己完成的存在。你朝后看自己走来的一条道路,非常肯定地知道:生命如果回演,你还会这样走来,别无道路。你的面前,是一个并行的对等的道路。这也是你的天命之行。……

一个人的辽阔去处

一夜无梦。仿佛应该梦到的景象都隐藏了。

早上,在篱笆墙外,和邻家男子说话,一转身他不见了。这个上午,阳光灿烂。远处飞来的鸟,忽然不知去向。我恍然记得,我离开过这个久居的城市,像伏在草叶上的水珠被突然到来的阳光蒸发到空气中。然后,某个时刻我又一次落回到这个城市。事实上,我身上发生的好多事,都被隐藏了。

我是这个城市的乞讨者。每天走过熟悉的路、见过熟悉的人。隔夜的黎明,我走到路上。我总会记不起,我和这个城市发生过的事情。秋天的早晨,落在院门外的树叶极其枯黄,像一场浩荡的死亡。曾经,我想让自己融入到每一天经历的事情里,可我发现无论如何拼命地把自己交付出来,我始终都不能和它们融为一体。

我回到了自己家院里,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客居的人。就像现在,无论我怎么呆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我永远能看到自己在别处。我想把居住的城市忘记。我想到,我的离开,完全因为我的存在。现在,我知道有人说:“有一个地方没人离开,也没人消失,没有时间也没有恐惧。最好的,都没名字。”我的没有任何标签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

外边,吊兰草的绿,照在玻璃上的阳光,以及横陈着腐枝败叶的地面,忽然之间清晰无比。冬天,它们睡在许多风化的地方,在冷风中发出细长的鸣叫。仿佛在呼喊、奔跑。那些枝条带着尖利的刺,在眼睛看着时,几乎可以感受到皮肤被刺穿的疼痛。这让我感到一种囚禁。之后,它们构成我去向辽阔之地的动因。

经过多个城市的长久跋涉,我走成一个人可以决绝的去处。——只是我至今不知道我要去的终极地方在哪,或者是远方,也或者就是脚下这个地方。我觉得必定有一个时刻,来告诉我所寻找的一个辽阔去处。一如我在床上醒着,脑子里是一处低地。丛林在山头之下,夕阳和整个山下的丛林,约定了一场昏暗的场景,它们要共同完成一天的时间。天空的光在坠落、隐没,像一个巨大的铁链。它们把我看到的美,牢固地锁在一片去向黑暗的地方。

我看到的,一瞬间会无缘无故颓废下来。夜里好像有很多声音的纠缠,仔细辨听,有的像哭,有的像笑。发现自己失眠了,有点不明就里。只是那双眼睛从过去看到未来,从水流看到泥土,从羽毛看到尸体,从微笑看到哭泣。一瞬间,那个无限巨大的天空,有无数条道路,那是多少人辽阔的去处啊。近尔,我忽然觉得那很可能是一场人世的宿命。

遇到一个早上,空气清新,从各个地方浮出的气息,通过我的嗅觉还原着物资的景象。这个时令,多么美好。因为寒冷,身体变得极为敏锐,简直像一面镜子。我看到了一个人,从我的面容里分离出来。她倦缩在四周是玻璃的容器中,像我邻家的孩子。我想带着她从少年的路上,走到明媚如画的天地之间。我甚至看到了,一幢隐藏在树林中的小屋。我发现自己在出逃中寻找。

“一个人和另一个离多远都好找,一句话和另一句话几生几世都碰不见。”那是一个天籁般的声音。说这话的孩子,被关在一扇门里。我从梦里,来到尘世之间。找到她到来的地方。我听到她的声音,借了我的呼吸。很久以来,我早已忘记,人是可以被借来呼吸的。也不知道,一个人最终的寻找,原来都是一句话对另一句话的寻找。那么,我的话也在找另外的话。而此时,谁在听我说话?

那时,我在一扇红色的大门外,一直徘徊。等着一个想还原尘世的孩子。而那孩子并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等待一份尘缘。我带了新鲜的水果。诸如黄瓜、西红柿、茄子、香蕉,甚至还有一份碗筷。我在等着一个人,在去向辽阔远方的丛林小道上,那一个石质的台子上,和她共进晚餐。那是不是我的宿命呢?黄昏降临,看见自己倒在一片草木丛中。而不知道为何倒在那里。时间的到来是一场必然,而我是吗?虫子在夜空下鸣叫,天地荒寂。如果我突然倒地而去,抚摸自己的身体,我忽然会问:他是谁?

很久之前,我正从河水里走上岸。我溺了一次水。腥浊的水罐进我的肚子里。我躺在岸边吐出水来。那时红日落下,照着半个水岸。很久以来我自以为自己水性很好,却不料差点儿溺水而亡。我坐在岸上嘲笑自己。我以为知道自己谁,其实我并不知道。就像我看着水面上小小的漩涡,那漩涡不断的漾大,慢慢地波及到无限宽广的范围,最后我像一个小黑点,我恐惧了远方无限的遥远。

很久之后,我看见了你。听你叙述一个你不认识的自己。我以为那是和失散的另一个自己重逢。看上去,那么不可思议。那是不久前,你打开一张折叠的纸,忽然又盖上了。你听到自己的心跳。那两个字失散很久了。突然出现,像从黑夜跑到地面上的梦。原来梦落到地上,让人多么惊心。它们像一双窥视自己的眼睛。你环顾了四周,一切如常寂静。你被自己吓着了。你又看了看。它们在那里完好无损。

原来,文字是一张脸。那张脸沉思在一片幽暗的光中,此刻,它看向别处。你知道当你看着它时,它会转过自己的目光,朝向你。这一刻,所有的事物都会被你的知觉屏蔽,除了从文字中浮现出来的脸,什么都不存在了。——那天你说去看福利院的孩子们。孩子们在搭积木,他们要搭成两个字。这两个成为人名的字,完全还原成一个人。那两个字从他们嘴里跑出来,轰然作响。你一下子被这两个字击中。你的大脑里,水花飞溅。它们化成一股热流,从你的眼睛里流淌出来。啊,你说,你这是怎么了!?

道上,依然是那些来去无痕的人,无痕的车。你有些眩晕,你该逃去什么地方,才是一场寂静。很久很久以来,在你世界里,天地几乎从来都是平衡的。雨水和草木从来没有自己伤害过,大地和天空从来安然相处。而此刻,它们,忽然就不同了。到底是谁,把绝望的手势从某个地方伸出来,那么微笑地和你打着招呼。你忽然发现了自己,随时从世界消失的笑容。谁在这个嘈杂喧嚣的世界上,写出了抵抗绝望的诗歌,并以一种温暖的手势举在你的眼前。那个人是谁?他知不知道,诗歌到了他不知道的地方,它建立了自己的空间。而在这个空间里,你被包围了。

地上的草忽然醒了,它们爬起来,看着太阳的光。看见光的地方会变得无限广大。那天,街道和房屋是安静的,像沸腾过的水,那么安详。我在回家的路上,有一个人正在朝南面走来。夜已落下。有人在哭,哭着的那个人没有方向。我不知道如何劝慰。我从一只鸟飞起的地方走过。那些草都很干枯,它们等待雨水。我知道春天毕竟快要来了。

我看着记录在纸上的许多字,我手机录下的一个人说的话。那些被我省略很多中间内容的话,像这个世界的秘语。我是旁听者,也是参与者。在生和死之间,世界有一个辽阔的去处,把大地还原给大地,把植物还原给植物,把人还原为人。我懂得,它们告诉我了什么。那些话像窗外绵延的土地一样辽阔。它们不是个人的私事,它们说了,一个人的去向,谁在那里承接一个无限大的心理存在,除此之外,世界并不存在什么,而那个地方,唯一可能成为一个人,关于和世界达成相识的秘密巢穴……

房子,山东省枣庄市作协副主席,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自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在《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绿风》《百花园》《美文》《青年作家》《散文世界》《时代文学》《延河》《草原》《山东文学》《青春》等国内外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评论等多种体裁作品,至今共发表、出版200余万字。曾获第二十四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二等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随笔集《境遇》《被时间偷窥的秘地》。


来源 | 鹿鸣文学

编辑 | 山文豪(S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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