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AI时代,文学让人更像人

双雪涛:AI时代,文学让人更像人

首页休闲益智帕夫的奇妙旅程更新时间:2024-05-01

这种生命感是很多艺术代替不了的,

只有文学可以做到。

作者:陈娟

双雪涛约环球人物记者下午1点在北京望京附近一家餐厅见面。我们提前10分钟到,他还没来。天空不知怎地,突然阴沉起来。恰好在1点整,他裹着一件黑色夹克走过来,戴着黑框眼镜,一句“好久不见”,随即露出一脸笑容。

餐厅是他与朋友约会或商谈工作的常选之地,午间人来人往,有些嘈杂。落座后,他问我们:“我变化大吗?”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补了一句:“嗯,胡子没了。”然后“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很快就回忆起上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7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参加百花文学奖的活动——作品《平原上的摩西》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活动后,我们在一个快餐店里聊天,聊写作、个人经历和新作《飞行家》。当时的他,已到中国人民大学“创意写作班”进修,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因一直没完结,便把胡子留了起来,“不写完不剃”。

·2017年12月9日,双雪涛在天津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记者 侯欣颖 /摄)

而胡子之于他,还有另一层意义:克服不安感。这种不安,既源于从沈阳到北京、身处异地的不适和紧张,也源于成名后站在聚光灯下、立于人群中的无所适从。

“现在可能好一些,有了一些归属感。”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北京,保持着不紧不慢的速度写作,出版小说集《猎人》、杂文集《白色绵羊里的黑色绵羊》,得了几个文学奖;他开始接触更多的人,做出版的,写小说的,搞电影的,和他一样喜爱踢球的……也因为小说屡屡被改编成影视剧,从电影《刺*小说家》到电视剧《平原上的摩西》等而声名鹊起。偶尔,他也参与一些电影的工作,就在采访期间,他还接了一个电话说“回头再分析一下剧本的事”。

“电影只是兴趣,写小说是职业。”双雪涛说。写作是可以独自完成、全盘掌控的——这是他一直写作的原因,也是他面对世界的方法。最新小说集《不间断的人》,正是他近5年对世界、对生活的思考。

·双雪涛的最新作品《不间断的人》。

写作,回应时代

小说集共收录了7篇小说,开篇《不间断的人》写于2019年。有一天,双雪涛遇到一个小朋友,正在唱一首英文歌Puff The Magic Dragon(《帕夫,有魔法的小神龙》)。歌中讲了小男孩杰克与小神龙帕夫的故事,他们一起玩耍、一起旅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男孩长大、变老、死去,但小神龙是永生的,它失去了生命中的朋友,哀伤地躲进了自己的洞穴。

“当神龙意识到小男孩会变老、死去时,它对人的认识或对生命的认识就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听到这首歌时,我就心想,一定要为它写个小说。” 双雪涛回忆说。小说最初取名《演员》,后改为《鸟骨》,定稿前才改为《不间断的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因为我觉得人的形态肯定会在未来有很大的变化。当你的形态,你的零件,你的外形,甚至你的思想都在跟科技的发展产生很大关联,那么人的核心的东西是什么?”

《不间断的人》讨论的问题便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是什么”。青年科学家陆丝丝建造了两个仿生人,仿生人渐渐有了意识,进入她和一个校工的身体,占据他们的大脑,变身成一对父女。这对父女找到编剧安东,请他写一个剧本,由二人出演。

·双雪涛小说《不间断的人》里仿生人的名字叫瑞秋,是对电影《银翼*手》的一种致敬。

写这部中篇小说,双雪涛前后花费了5个月,写到陆丝丝选择冒着死去的危险作为机器人的宿主时,正值午夜两点,他感觉到一阵恐慌,无法确认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小说里。那种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AI的发展,我觉得是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它一定会越来越发达,因为我们需要它。它也会威胁到人类的生活、工作,包括艺术和写作等。但人类与AI还是有很大的区别,比如人可以关心别人,人可以为了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机器人可以做到吗?这是人类独特的,至少目前是。”双雪涛说。

当年写这个故事时,他也没料到5年后的今天有关AI的讨论如此火热,“一个写作者,需要跟当下生活共振,需要回应这个时代”。

这部小说集,是双雪涛迄今为止写作时间跨度最长的一部,从2019年到2024年。这5年,面对人工智能的发展、社交媒体的泛滥等,他不断地对自己原有的想法产生质疑,甚至一度陷入悲观。

在悲观的情绪里,他写《淑女的选择》,借“星期五女孩”的口说“互联网毁了文学也毁了这个世界”;写《刺客爱人》,呈现凶*案背后善与恶的纠葛,探讨碎片化、分裂的世界人对*的控制;写《爆炸》,关注网络暴力……

“可以说,这是互联网社交媒体深入发展的时代诞生的一个小说集。”双雪涛如是定义。在他看来,社交媒体拓宽了一部分人的暴力感的边界,也让不少人倾向于痴迷娱乐性的东西。“幸而有写作、有文学,文学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思考方式,这种思考方式让人更像人。文学处理的问题都是‘人为什么成为人’。”

“即使在非常悲观的文学里,你也能感受到生命感,这种生命感是很多艺术代替不了的,只有文学可以做到。”他说。

东北文艺的根,一直都在

《刺客爱人》是《不间断的人》中的第三篇,凶*案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的S市。S市的早晨灰蒙蒙的,车从艳粉街中间穿过,开过一泊野湖和一处铁轨,出现一片面积巨大的厂房。后来,凶手*完人后,将尸体扔进了野湖。

错综复杂的凶*,泥泞的艳粉街,扑面而来的、北风般的冷峭,给人一种“很双雪涛”的感觉。S市,也让人联想到双雪涛生长的地方——沈阳,也是他“文学的故乡”,为他的过往写作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素材和灵感。

“我觉得S市永远是我出发的地方,如果说之前它是一个‘地域性’的原点,现在可能对我来说更多地是一个‘精神性’的原点。”双雪涛说,来北京这8年间,他每年都多次回沈阳,感知着它的变化。而变化也悄然地出现在作品中,故事的时空背景像他的生活一样,经常是现实的北京与曾经的沈阳穿插出现。

“S市一直没有从我的小说里离开,是我经常会想到的一个地方。其实应该警惕一点,小说不是纪实,是虚构,是艺术,在艺术里你不能确凿地认定它就是东北,它是我意念中、头脑想象中的世界,并不是一个狭窄的地域写作。”双雪涛说,小说永远代替不了历史,他的小说是个人的精神史,而不是真正生活的历史。

双雪涛笔下的很多故事、很多人,如失败的小说家、枉死的工厂主、沉溺幻想的小职工、落魄潦倒的写手等,都从艳粉街上生长出来。那里曾是为皇家提供胭脂原料的地方,后来它所在的铁西区逐渐成为重要工业基地,再后来成了社会转型期东北重工业由盛转衰的见证。10岁时,双雪涛一家搬来这里,邻居中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孩子们也比较彪悍,有个女孩和他打架,他把女孩头发薅下来一撮儿,女孩半夜卸了他家的门。

附近还有一个老李头,穿着破棉袄,叼一支烟在街边修自行车。有一天,街区来了几个陌生人,把老李按倒,大家才知他就是东北那几年非常著名的“三八”案的制造者之一。“从那时起,我对社会的认知发生了一些变化。”双雪涛说。

多年后,2014年,他以“三八”案为线索,写下小说《平原上的摩西》。小说由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案揭开陈年往事——艳粉街的少年成为刑警,负责侦查12年前的旧案,嫌犯渐渐指向儿时邻居家的父女,刑警也深陷其中……“《平原上的摩西》是我的幸运之书。我后面一直在写作,包括《飞行家》《猎人》《聋哑时代》,到这本《不间断的人》,才形成了一个更大的世界。”

·双雪涛作品《平原上的摩西》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播出。

确实如此。《平原上的摩西》带着双雪涛走出艳粉街,走出沈阳,走向了更大的世界。这部小说出版的2016年,几乎大半个文学圈都在谈论这个横空出世的文坛新秀。这一年,他陆续出了3本书,除了《平原上的摩西》外,《聋哑时代》《天吾手记》都是积压了4年的旧作,奖项也纷至沓来。此后,双雪涛更是与班宇、郑执等新一代东北作家群,联同《白日焰火》《钢的琴》《野狼Disco》等文艺作品,掀起了“东北文艺复兴”的热潮。

·双雪涛的作品《聋哑时代》。

谈及“东北文艺复兴”,双雪涛直言这种概念和热潮在传播层面是有用的,“但东北文艺的根其实一直都在”。而艳粉街,如今已经不存在,厂房推倒,平房推倒,新建起商业区和住宅楼,“我的印象也早已模糊”,双雪涛说。

来到了人生的中缝

双雪涛的写作之路,已被讲述得太多:2011年,他就职于一家省级银行,白天上班,夜晚写作。偶然一个机会,写下处女作《翅鬼》,得了“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2年一个夏天的深夜,他下定决心,第二天换上新衬衫,走进上司办公室,递交辞职信,之后专职写作。2015年,他离开生活了多年的沈阳,启程去北京。再后来,成名,成了“小说家双雪涛”。

“写作搭救了我,改变了我,让我成为了另外一种人,让我有了另外的一种人生。要不然现在还在银行上班,还困在一个孤岛上,就像突然来了一条船,把我接走了,然后自己划一划,发现还有这么广阔的世界。”双雪涛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当困于一成不变的生活时,他找到了写作;当写作和思维被“东北”“父辈”“历史”等罩住时,他来到北京,渐渐稳当下来,有了一种“可控的、恰当的自由”。

·2024年3月21日,双雪涛在北京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记者 侯欣颖/ 摄)

如今,跨过 40岁的门槛,双雪涛突然意识到已经来到了人生的中缝。前段时间,他因为运动受了伤,做了个小手术,膝盖里还曾打了几个小钉子,“这可能也是中年身体的一个反应”。这两个月,他没有运动,感觉身体也停滞了下来。

同样感到停滞的,还有心理。有一天,他发现现在流行的APP,如小红书、快手、抖音,他的手机上一个都没有。“我的思维方式、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新一代年轻人已经有了挺明显的区别。”对一些原本笃定的事情,他也开始有所怀疑。

“这样的年龄,该如何面对这样的自己?”记者问。

“调整心态。一方面承认自己年龄上来了,要注意;另一方面,尝试与一种悲观的情绪共存。”双雪涛说。

他不太比较过去和现在,也不需以此自我检查和反思。“我的变化?不需要我来说,读我小说就可以,应该是你们(读者)来做的事儿。”他笑着说。小说家赵志明曾评价双雪涛“天性幽默,敢于自嘲,一件寻常的事情由他说来便也舌灿莲花”。

但这仅限在熟悉的人面前。

作为一个小说家,一个受访者,他一直自我警惕,不喜欢多讲自己。即便坦诚地完成一次采访,真正的、表面上微社恐下的另一个热烈的双雪涛,依然只藏在作品里,在细小与幽微处,冷着眼,揣着心里那团火。

这几年,双雪涛结交了一些影视圈的朋友。最常聚的也就六七人,大都是合作过的导演、编剧,常常结伴一块去涮肉馆,热腾腾的羊肉就着啤酒吞下去,不聊闲篇,就聊电影和文学。也有些作家转行做电影,但他没动过这个念头,“我不行,一看人多就紧张……还是自己待着写小说吧” 。

双雪涛向往的生活,就像他一直以来的偶像村上春树那样——村上辞职之后开了家小店,边开店边写小说。双雪涛也过着简单的生活,早起写作,下午出去散步、踢球——最近因为手术停了下来。晚上想办法改一改白天写的稿,如果不行,就看电影、看书、睡觉。

“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阅读者,一个胡思乱想的赋闲者,与世界的联系就是在独自一人坐下的时候。坐在一把枯燥的椅子上,看着一个个人物和故事生长出来,是一件快乐的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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