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住过合租房,你也许遇到过那样的墙:它将两间房或一间房隔开,空间上出租两份生活,视觉上稀释一份并不必要的社交。
那堵墙索性是空心的。那头的嬉笑、碎语或哭声,清晨的闹铃或深夜的短视频,年轻情侣的吵闹清脆,甚至连喘息的交汇也不难听得见……黑暗间隙泄出安静的絮语,把不可知不可触的片段一寸一寸拼接起来,压缩的城市生活因此扩容了。
《别扭合租房》剧照
都市青年的独居生活如今被媒体无数次痛心疾首地做过总结:年轻人同处屋檐下却彼此不照面,昭示着当代“附近”的消失、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淡漠、相处能力的趋弱等等。
这些批评适恰且容易,很多人看到的,是关上门后各自寂寥的淡漠人际,但难以被轻易看到的,是合租公寓里一堵堵海纳百川的墙。隔着墙,故事依然会发生。
空心墙常常要到夜晚十点以后,我才遇到他们。
隔壁窸窸窣窣地亢奋起来。是一男一女的声音,女人的东北腔和男人的广东腔调,口音的差别甚至比性别差异还要明显。
有时他们在争执一部电影的剧情,有时为一只蟑螂低声尖叫或怒吼,有时是打开外卖塑胶壳的“噼啪”。有时他们的争吵声,像舞台剧里暴烈的台词,充斥矛盾和冲突。两个人的嗓音都很尖利,有如鸡啼,互不相让,逐渐泄露刻在方言里的口音,噼里啪啦反而一句也听不清。
《朝五晚九》剧照
不需要特别的注意力,他们的夜晚就能闯入我的房间里。更多时候他们只是笑和闹,有时传来一阵紧促的喘息,之后没入沉寂,直至一声清脆得犹如在耳的关灯声响起。
讲东北话的女人是我的“法定室友”,独自在屋内时她常在深夜讲电话,语气丰富起来,一会娇嗔,一会沉闷,偶尔爆发怒吼。好几次我听到她呜咽地对着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叫“分手”,紧跟着一串东北话的谩骂,断线珠子似的一骨溜泄出来。
这份暴烈最终以斜对面房间租户的敲门结束,我不知道斜对面住着什么人,只听到她声音沙哑,半请求半勒令地要那对情侣将音量放小。
十几分钟后,隔壁竟又轻轻哼起歌来。
住进来三个月内,我与室友从未谋面,偶尔在灯光昏暗的狭隘走廊里相遇,只是轻轻点头或索性互相装作不认识。
《别扭合租屋》剧照
唯有通过那堵墙,我们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那堵墙是空心的,像一块海绵,从白天到晚上不断吸收,要到深夜甚至凌晨才会放松孔隙,泄露出响动来。
很多一二线城市的合租房,大概都有着这样的格局:把一间大卧室分开做两间出租,收两份房租。次卧仅十二三平米,那堵墙就在书桌左手边,与衣柜相连,另一面可能同样是衣柜,也可能是书桌或床,或者奢侈地赤裸着。
我隔壁的住客似乎从未意识到这堵墙是空心的,或者她压根不在乎,才能毫不忌惮让自己发出的声音穿透出来,抵达墙这头的我。
密码锁,关门,开灯,“嘎吱”的衣柜和踩在毯子上的凳子脚;哼歌,打鼾,窸窸窣窣的默念……声音常常是没有任何预兆的,有时我竟恍惚听到沐浴声,间杂深浅不一的交谈,彷如一场浅眠里似真似假的梦。
住进来三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的房门首次被敲响,刹那间我提起警惕,做好被要求安静的准备。
兵荒马乱地打开门,是那个东北女孩。她与我想象中长得不大一样,身形娇小,穿着睡衣,皮肤偏黑,此刻却呈现一股惊悸的煞白。她先是对我背后黝黯的房间稍作顷刻诧异,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我:有蟑螂——既像是询问,也是一种请求。
《AKB恐怖夜》剧照
我随着她的视线环顾门缝周围,“刚刚跑到你门边去了。”她提着嗓子说,“会不会进屋了?”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歉疚,因为刚才她敲开了我的房门。
“不要紧。”我安慰她,一边暗忖,绝不能让她知道我在自己的房间内早就发现过蟑螂的存在。我同她一起到连着房门的狭窄走廊巡视了几分钟,确认方圆数米内干净后,她却踟蹰着不敢进房门。我从洗手间扯出老长的卫生纸,叠好递给她,教她万一真的再发现了蟑螂,用厚纸巾很好解决,一点也不危险。
进屋前,她仍用那副惊悸的眼神望了我一眼,或许直到此刻,她才判定我是个奇怪的人。
一个月后,东北女孩搬走了,搬走那天,我听见隔壁传来她与男友的对话,他们同往常一样一边拌嘴一边嬉闹,忽然地,有十几秒钟,隔壁的聒噪停了下来,旋即爆发出脆铃般的笑声。
他们带着行李跌跌撞撞地淌过走廊后,隔壁复归寂静,我才打开门,赫然望见一只奄奄一息的蟑螂被弃置在走廊前方约莫三四米处。
37岁的女人那个嗓音沙哑的中年女人是一个月后才住进来的。
准确地说,是一个月后我才意识到她的存在。那堵沉寂数日的墙开始复苏,每晚都能听到有个女声闷闷地讲电话,那是一种夹杂南方方言的普通话,听上去像是与她的孩子通话。
她说,你晓得找零的哇?你七岁了懂的哇?没钱去找你爸要。电话,打嘛,教过你的。想妈妈吗?想妈妈了就早点睡觉。窸窸窣窣几句后,她似乎为了让电话那头听清而刻意增大音量。
一天,我们在电梯里碰面,恰好按了同一层楼,恰好停在同一扇门面前,才恍然大悟互相是室友,我朝她递过去一个尴尬的笑。那是个脸瘦长身体微胖的女人,三十多岁左右模样。
《凪的新生活》剧照
不过,由于暂时坏掉的电梯间灯光和口罩,我们都没有看清彼此的脸。
她平时早出晚归,相当安静。开门和使用浴室都是轻巧的,那堵墙自然也多半清闲,除了每晚不超过十分钟的电话,关门、开衣柜的声音都是轻手轻脚的,断断续续静静渗透,像扭不紧的那种老式水龙头。
她偶尔也会运动。在一块地毯之类的软质物上跳绳,听声音,她也许将腿脚崩得极硬,小鸡啄米似的在地板上踢踏,约跳个十来分钟后静下来,十几秒后,她又开始用什么东西轻轻捶打身体,听上去像是背部,间杂着她发出来的舒服的*。不一会儿,她睡沉了,墙窸窸窣窣地传来敦厚的鼾声。
一个早晨,我比闹钟时间提前醒来,听见洗手间一阵敲敲打打的声音,抽水擎断断续续地发出尖利声响,那声响连同着女人的鼓捣一块儿慌乱无措。我走近去,门是开着的,没开灯,女人站在马桶前面,弓着身,头发和衣服都很整齐,她却被困在这无法停止的抽水里了。
她留意到我的出现,有些意外,转头冲我仓促地一笑,笑里有抱歉和求助的意味。我主动上前去帮忙研究,打开马桶盖,看见一根塑料水管错了位,直往外喷气。
《逃避可耻但有用》剧照
我们都大释一口气。她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孩子式的笑容,清晨的皱纹也是年轻的。然后她忍不住啧叹一句,现代的东西,弯弯绕绕的名堂真多。
我回味了这句话好久,仿佛她是从古代走过来的一个人物。误打误撞地,住进了合租房。可她穿得那样现代,像是一套制服吧?没细看,黑上衣黑裤子,里面翻出白衬衣和领结,小裤脚和挽起的袖子倒是显得几分粗糙。
女人是不知不觉搬走的。足有连续三个晚上,那面墙寂静无声,实话讲,我感到几分失落和孤独。忽然意识到她的离开,像一本没读完的小说,有股不敢言不可知的落寞。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周前公寓门口的快递包装袋上,是一包代煎中药,收件人信息一栏写着年龄“37岁”。
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那堵墙都保持沉默。偶尔半夜失眠,我听见那头似乎窸窸窣窣地传出轻响,旋即沉寂下去。我是个极度擅长幻想鬼怪、但谈不上怕鬼的人,我屏息听了一会儿,竟似一股断断续续的、忽明忽灭的小声啜泣。但我很难确定,它并不是从隔壁传来的,更像来自斜对面那间房,又像是走廊另一端。
《别扭合租房》剧照
不怕你笑话,这已经是我在这座城市里租住的第四个房间了。
我对居所并无苛求,但有一点难以启齿的癖性:害怕被室友熟识。每个人都天然具有对他人的想象力,尤其是当我们面对一个非具体的人,我们不认识TA的面貌、性格,唯有通过声音、味道等要件去想象。
被他人想象是有点可怕的事,毕竟,合租室友大多并不止自己选择的,在非自主建立的社交关系、且彼此昧谋面的情况下,被对方捕捉与想象会是一件相当被动的事。
如果墙会说话,它兴许会替我说两句:有些人和事,未必适合面面交锋,但它适合被聆听。
小贞和阿蔷城市出租屋里还有一种墙,不是为了分隔,而是为了营造。二房东把客厅用水泥墙隔出来,塑出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
我在广州第一个知晓姓名、谈得上认识的室友就住在那样的房间里。一间房住了两个女孩,四川人小贞和广东人阿蔷,一个在商场化妆品柜台做销售,一个在美容机构上班。
她们以姐姐妹妹身份同居,长相却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小贞有着与白皙皮肤、小个子截然相反的直率性格,微微急躁,像四川火锅那样火辣热烈,屋子里随时随地传出她尖利或清脆的嗓音,但下一秒就旋入与阿蔷的嬉笑和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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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蔷体型高阔,耳上短发,戴一对比眼睛大的圆形银色耳环,背微微有点驼。两人喜欢穿一模一样的白色T恤,套在小贞身上就成了裙子,胸前有卡通印花。
那套公寓是后来*的“蛋壳”,如今回想起来,有一种命中注定的逃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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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俩习惯在屋内时大开房门通风,丝毫不担心包括我在内的其余四位租客看见她们的窝——一张窄小的茶几,一块地毯上零落散着化妆品、零食和干燥器,稍稍往里瞥一眼能发现角落的单人床,一张亮色的被褥相当吸睛。
我多次路过公共区域时发现小贞旁若无人地坐在餐桌旁讲电话,电话开着免提,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对着那头高声阔气地讲家乡话。后来她知道了我也是西南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与家人通话,什么亲戚结婚、工作……
一次,她在厨房烧东西,炒锅燃起火来,她急促敲开离厨房最近的我的房门,请求一块儿去扑火。我们就这样打了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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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贞其实早早发现了我不爱说话与露面,她嘻嘻地问我:“你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都做什么呀?”她流露出孩子般的好奇,这么一只小小的房间,我一个人,不爱吃,也不爱外出,像一个正在枯朽的老人。
也许她断信我是羞于社交。最早是一个元宵节晚上,小贞和阿蔷煮了汤圆,连同碗筷一起分给我满满的一碗。我顿时有些惊诧和愧怍,发现自己手上没有任何可分享的东西能给她们,小贞用力拍拍我的肩,爽利地笑道,“你不要跟我客气,我最怕人跟我客气。”
后来我又多次猝不及防地被她们分予了西瓜、鸭脖和蛋糕,她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有股夫唱妇随的完璧感,在这样两个活络的人儿面前,我感觉自己反而变成一堵墙,木讷而僵硬,除了死板的道谢外什么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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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天,她们吵架了。连续好几个晚上都不再听到她们的交谈和嬉闹,除了偶尔的走路、关门和关灯,公寓里都死寂沉沉。
一个深夜,小贞主动敲门邀请我能陪她喝一杯,就在楼下的清吧,她请客。她把鸡尾酒杯沿的柠檬片咬在嘴里,皱眉望着我,一字一字地说:“你看起来,真小啊。”她接着聊起许多关于星座,发型,城市与食物方面的闲谈。
也顺着话头,了解到她的烦恼与这个年龄的不少女孩共享:被父母催着要么回家要么恋爱结婚,自己的生活看似井井有条实则就像一团泡沫那样虚无而脆弱。我忍不住问,父母为何不先催阿蔷?小贞挤挤眼睛朝我笑了一下,说她俩原来不是亲姐妹。
她仰头一饮而尽一大杯啤酒,忿忿然地转移话题。她们最近惹上了一起官司,阿蔷坚持的一项投资被人骗了,开庭就在年后。小贞轻描淡写地讲着,我不知如何能安慰她,只能不深不浅地说些祝愿与宽心的话。她最后息事宁人地朝我笑一笑,说厨房太危险,以后可以一块儿点外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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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冷战持续了有一段时间。临近农历春节的一个深夜,凌晨一点左右,我正埋在书桌前码字,忽然收到阿蔷的微信,她在楼下单元门口,无人进出,拜托我下楼替她开门。我下去,她穿着人字拖,淋了些雨,手里提着一袋卤味食物,将它递给我,“你每天都睡这么晚?”她问我,“差不多吧。”我笑。
她也笑了,“年底了加班多,以后晚上回来我进不了门就来拜托你。”
我没有等到她年后的归来,阿蔷又找过我两次,不过与小贞无关,她发给我美容院的体验卡,问我有没有兴趣做个“热玛吉”。对抗衰老,二十多岁绝对不算早,是恰恰好。她挤出一丝讨巧的笑,有一股瞬间的机灵劲儿像是从小贞身上匀来的,与高个子和超短发气质相异。我第一次睨见她的脸,轮廓利落有力,有股小伙子的英气,但她似乎挺疲惫,脸色苍白,像抹过好几层粉但并不均匀。
没能等到春天,这家公寓平台就暴雷了,租客们骂骂咧咧,小贞和阿蔷却是像一阵风那般是毫无痕迹消失的。最后一个灰尘仆仆的下午,我去敲她们的门,可已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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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心里头有股说不上来的梗塞,要说它混杂着失落、迷惘都不错,可应该还有些别的唐突的、难以明说的东西,阻碍我主动再询问她们的去向。
不过,我还有很多燃眉之急要处理,我要寻找下一个住处,还要想办法讨回押金。虽然,不消一个星期,这些琐事要么解决掉,要么不再重要,我恢复到了刺猬般习惯性蜷缩的状态,安于躲藏,惰于寻找。
痕迹广州是没有秋天的,冷空气踟蹰几趟后跌跌撞撞而来,时间的界限因此显得模糊了。
后来我又搬了几次家,更换的原因大都荒谬或神经质。比如在电梯遇到的健身房推销人员,靠单元楼下的外卖包装获取了我的电话并发信问候;比如疫情防控延长得最久的一个小区,外卖只能送到老远的小区门口;比如,仅仅是偶遇一户不错的户型,恰好同租的女孩有一副阳光般感染力十足的笑容……
一切都在匆忙之间,一些遗憾、疑惑与愧怍随着旧家具一块儿被弃置在了那些房间内,永永久久地对着墙反省。
比如那一次,我的邻墙房间住进来一个青年小伙,一个总是带着低至眉梢的黑色棒球帽、在屋子里也挂黑口罩的人。惧怕吵闹、爱干净,他常在公寓群里数落把衣服落在洗衣机内超过半天的人、把带有汁水的食品包装袋仍在厨房垃圾桶里的人。多数时候没有人搭理他,租客们互不相识,陌生感纵容着那份淡漠的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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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静地关上房门,过了一会儿,发出时起时伏的电子音乐和游戏声,噼里啪啦暴烈如炮仗。
我这才知道,看似隔着半截空地的两个房间,其实也被一堵墙紧紧黏合着。租客的生活表面互不相干,在狭小有限的空间里挤兑私密空间,但最安静的时候,也成为彼此联系最紧密的时候。
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时候,社区几次来挨个翘租户房门,不巧我都不在家,那小伙只好替我填写了信息,事后向我交代他是从房东那里要来了我的身份证与电话号码。他的语气和善,我却下意识防备起来。
有一段时间,他近凌晨才回来,八九点左右的时候发信息给我,拜托我帮他收放在门口的外卖。兴许因为帮助了几次,他有意多买了两瓶酸奶或一些水果,希望分予我。我将它们放在冰箱里,直到搬走后还余留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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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离开一处租房都似兵荒马乱,不能什么都带走,可也不愿留下太多痕迹。
今年冬天来临之前,我又搬家了。基于前面的四次经验,这一次我直接与房东建立联系。那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一见我就相当投缘,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女儿当年和我一样:只身一人来到广州,第一份工作是记者,一个人租房,过一个人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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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经是约莫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广州中心城区的房价四五千,老太太一笑,脸上的褶子里就流淌出那年风霜。
新房间有一扇不算大的窗户,窗户不够厚,尚留些余阳光。书桌并不挨着墙,噪音很难攻城略地。
朋友听闻我两年内更换了四次租房,惊诧不已:你这是在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他向我住掷以同情。
或许是的,我笑笑。
文 | 肖瑶
编辑 | 秋雨
值班编辑 | 莫奈
排版 | 贝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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