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赵师秀《约客》诗云: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应当是最普及的写到下棋的诗歌了。而诗人清雅的情怀其实是很容易体会得到的,但人们往往也会因为“有约不来过夜半”的描写而觉得“难免焦躁不安”——这样的感受大概类似麻友们的“三缺一”体验吧。然而,赵师秀这首诗的诗眼就在于那个“闲”字,这是一种闲情逸致,能细看灯花落下,能倾听棋子的响声清脆,这当然不是焦躁的表现,而是文人的雅致和清高。
再者,从隐居高逸的情怀,以及雨、棋与灯三者结合起来描写的特征追溯,赵师秀《约客》的诗意源头可追溯至唐代杜牧的一首五言诗名作。杜牧的这首《许七侍御弃官东归潇洒江南颇闻自适高秋企望题诗寄赠十韵》诗曰:
天子绣衣吏,东吴美退居。
有园同庾信,避事学相如。
兰畹晴香嫩,筠溪翠影疏。
江山九秋后,风月六朝余。
锦帙开诗轴,青囊结道书。
霜岩红薜荔,露沼白芙蕖。
睡雨高梧密,棋灯小阁虚。
冻醪元亮秫,寒鲙季鹰鱼。
尘意迷今古,云情识卷舒。
他年雪中棹,阳羡访吾庐(于义兴县,近有水榭)。
这是一首写给辞官归隐的友人的企慕归隐的诗歌,把朋友的归隐生活美化得特诗情画意,用庾信、司马相如来比附推崇友人,还引用了陶渊明(字元亮)嗜酒归隐,以及张翰(字季鹰)“秋风鲈鲙”的典故赞赏“许七侍御”隐居不仕、闲适安居。其中也写到了“睡雨高梧密,棋灯小阁虚”,赵师秀长于五言诗,杜牧此篇当是他所熟知的。而杜牧此诗结尾用了“雪中棹”的典故,典故出自《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种高情逸致,正是此诗要表达的中心思想,也即,杜牧是表明自己从人生志向的高度上与友人相知相念,并非常人所可理解,这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情谊,不足为外人道也。
因此,回到对于赵师秀《约客》诗情的感受来谈,雨声蛙声棋子声,声声入耳,约客不来诗意浓,情谊何减哉——更何况这梅雨之夜与王子猷山阴雪夜本就太相似呢。从这个角度理解,文艺小清新的话语,“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是真的相知相念。
圣人孔子也谈论过下棋,见于《论语·阳货》: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孔子大约是说:“整天吃饱了饭,什么心思也不用,这就难办了呀!不是还有掷骰子下棋之类的游戏吗?干干这些,也比无所用心要好一些啊。”
图片来源:新华网
而亚圣孟子不经意间就记载了史上第一下棋名士“弈秋”。《孟子·告子上》有曰:“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在这里,孟子老师是在讲“专心致志”的重要性,但他是以“弈秋诲弈”为例来论证的,说弈秋是“通国之善弈者”,全国下棋最好的。其实,“弈秋”之名,意思是“特会下棋的那个‘秋’”,“秋”才是此人本来的名字,是因为他下棋太有名,才被直接冠以“弈”字,“弈”就是“下棋”的意思。又从他收徒传弈的事实看,则弈秋当是有文献记载的以下棋为职业的专业棋士第一人。
但以上所说的这些“下棋”所下的“棋”,跟我们所知道的当今的中国象棋、围棋等等显然不是一回事儿,孔子所说“博弈”或指向“六博棋”“樗蒲”之类古老的棋类游戏。现洛阳龙门博物馆藏有汉代珍贵文物“六博戏”雕塑,“下棋者席地跪坐,神态专注,二人表情生动形象;观棋者随意而坐,兴趣盎然。”如此形象生动的文物叫人立刻联想到“烂柯”的传说。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南朝梁代任昉《述异记》云:“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烂尽,既归,无复时人。”这故事大致是说,晋代的王质砍柴,到了浙江衢州石室山,看到几位童子在下棋、唱歌。王质就到近前去听歌观棋。童子给了王质一个枣核一样的东西,王质吞下竟然不觉得饥饿了。好像仅仅过了一会儿,童子对他说:“你为什么还不走呢?”王质起身离开,他看到自己的斧柄已经完全腐烂了。等他回到家乡,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去世了。虽然是个遇仙故事,但真是“山中一局棋,人世已焕然”。
“烂柯”的故事影响很大,后来“信安郡石室山”干脆被改称为“烂柯山”。唐代白居易、谢勮、李幼卿、羊滔、刘炯、薛戎、李深等等均有诗作写到烂柯山。薛戎《游烂柯山》诗有曰:“不语寄手谈,无心引樵子。蒙分一丸药,相偶穷年祀。”李深《游烂柯山》诗有云:“羽客无姓名,仙棋但闻见。行看负薪客,坐使桑田变。”
图片来源:新华社
而又从追问实情的立场出发重新思考“烂柯”的神异故事,则仙人的弈棋是非常引人入胜的,而且似乎并不需要特别的学习过程就可以看得懂,因而来砍柴的人便能沉浸其中。再者,从描述看,“俄顷”即“去”,这棋也应该是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可以下完的。因而这样的仙人下棋,似乎不会是很难掌握、费时较长的围棋,或许是“弹棋”的可能性较大。唐代李商隐有首《无题》诗就写到了唐代最为盛行的“弹棋”。李商隐这首《无题》诗显然是写给一位美貌女子的: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这女子有着荷花的容貌,有着似水的柔情。但她情真意切的锦书里却满满写的都是愁绪,秀眉紧锁,她的心思就像我们曾经一起弹棋的棋局,总是难以平复吧。唐代弹棋棋局的中心是“最不平”的,这倒是实有其事。柳宗元《弹棋序》即有曰:“得木局,隆其中而规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贵者半,贱者半……用朱墨以别焉。”这里的“隆其中”就是说棋局的中心是隆起的,故而李商隐诗歌以此“不平”来摹写愁苦女儿心、多情意。
拿“围棋”表情达意的,更为蕴藉多情的还有唐代温庭筠《新添声杨柳枝词二首·其二》: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这是很有民歌风味的词作,前两句中的“深烛”即“深嘱”,是“深切嘱托”的意思,“莫围棋”即“莫违期”,是强调“莫要违了归期的约定,一定要如期归来”,都是语音一致的双关。而尤其是最后两句更受喜爱,广为传诵,这当然是承继王维写红豆“此物最相思”的歌咏,而相思入骨的表达,热烈泼辣却亦又充盈着柔情。但前言“围棋”,此说“骰子”,二者大约是密切相关的,因此这温庭筠所写到的“围棋”与我们当今的围棋是不一样的,甚至是不相关的。而据出土文物,即便温庭筠所写到的“围棋”属于围棋,围棋也经历了不同的发展变化,有十三路、十五路、十七路等等不同,之后唐末状元裴说(yuè)《棋》诗写到的棋有“十九路”,说是“十九条平路……国手有输时”,这才与我们当今的围棋一致。
棋虽小道,其中却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传说;文人体物入微,也往往以“棋语”渲染厚意深情。千百年来,文化绵绵,“棋语”常新。
(撰文:孙秀华)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