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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永安县长乐巷里最好的地方,是舒眉姑娘的小楼。
起初这就是舒眉姑娘自己住的地方,因为她喜欢给人瞧病,慢慢就将一楼扩成了一个大堂。
舒眉姑娘人长得善,性子柔和,看病的时候轻声细语,好像春天三月刚刚抽枝的柳条上那点绒毛,看诊的木桌上常放着糖盒,用来给生病的小孩子一点甜味。
大堂里还摆着八个大坛子,舒眉姑娘善酿,酒曰无情,长喝不醉,夏天是凉的,冬天是热的,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唯一有一点奇怪的,常有一个形容鬼魅的驼背来小楼,舒眉姑娘一见他,带着笑的脸就会立刻严肃下来,丢下一屋子的人,同他去角屋里说话。
一开始大家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巷子里有几个无赖少年,一日偷偷躲在二人谈话的窗外,亲眼看见舒眉用满满一盒金子,从那人手里换了一个头盖骨。
少年们又怕又好奇,待驼背去后,依旧躲在屋子里。
就见舒眉手指间燃起一枚黄色纸符,那头盖骨升起一束幽光。
“不是你吗?”
少年们听见舒眉叹了一口气,幽光散去后,她轻轻将那头盖骨放在了后面的架子上。
三层的架子,摆满了头盖骨。
这件事后来在巷子里被传得很邪乎,大家怕了好一阵子,看见舒眉都绕着走,连带着那清清静静的小楼都显得鬼气森森。
可舒眉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轻柔,恰赶上一次小儿瘟疫,她熬了几大锅药汤,保着整个巷子没有一例得病。
等到花红柳绿的时候,小楼就又重新热闹了。
这日大风雪,舒眉拿柴火将酒烧热,大家伙喝得很开心,还有个流浪到此的琴师弹起胡琴,大家伙又喝又唱。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那驼背又来了。
第二天清晨,雪积了厚厚一层,小楼对面的铁匠胡三刚刚起床,推开窗,就见一个人从小楼里出来。
那人身材纤细,穿一身白袍,头戴斗笠,背上背着一把足有小臂宽的大黑宽刀。
北风过时,卷起了那人斗笠上的纱帘。
胡三嘴张得老大,竟是舒眉。
舒眉冲他微微笑了笑,转过身,慢慢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小楼锁了整整一个冬天。
胡三同大家说起那天他看见的,大家都不信,舒眉那样一个看着柔弱如柳的女子,如何能背得动那样重的大刀,定是他眼花,可这个时候就又会有人提起舒眉买头盖骨的事,大家就不说话了。
反正冬天无事,又不能去小楼里喝酒,大家邪乎乎地传了一阵舒眉的闲话,有说她是个妖怪的,也有说她是江湖*手的,传来传去春天就到了。
那天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舒姑娘回来了!”
大家就都纷纷从各家各户走出来。
果然,舒眉素袍斗笠,身背黑色大刀,出现在了街面上。
同去时不同,她的手里还捧着一个雕花木匣。
舒眉拿下斗笠,同大家打招呼,还是之前那副柔和样子。
开门的时候,同她关系不错的棺材铺老板娘上来打招呼:“舒眉,你回来了。”
“嗯。”
“你这盒子里是什么?”那老板娘莫名多问了一句,因为透过那盒子的雕花,她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她。
舒眉笑了笑,轻轻摩挲着那盒子,没有说话。
几日后,街坊四邻发现舒眉的小楼多了一个木匾。
“无情酒馆”。
除了这个牌子外,小楼里还多了一个容貌英俊的男子。
2
变成酒馆之后,小楼更热闹了。
舒眉从长安城最好的酒楼里请了厨子,供应餐食,酒还是白送,所以不单单是长乐巷,整个永安县的人都钻过来。
至于那个多出来的男子,却每日就是坐在门口,手脚瘫软地晒太阳。
“你是谁啊?”
男子低头,见是铁匠的小儿子元宝,元宝奶声奶气,一张小脸好似面团的,男子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可无奈手没法动,于是只能笑着回答他:“我是归夜。”
“归夜是谁?是舒眉姐姐的情郎吗?”
“情郎?这个称呼不错,好似要比夫君更动听些呢,那好吧,我是她的情郎。”男子脑袋转动,肩膀一点没动,看着有些奇怪。
舒眉正在柜台后忙碌,似乎感觉到男子看她,她并没有抬头,但笑容立刻爬到了嘴角。
元宝怒气冲冲:“我长大了要娶舒眉姐姐,不许你当她的情郎!”
男子笑了,看了看元宝,又回头看看舒眉,脸上浮起一层温柔。
“你为什么要娶舒眉姐姐呢?”
“因为她会给我吃桂花糖!”
男子冲着柜台喊:“阿眉,我要吃桂花糖!”
舒眉抬头,看他目光灼灼看她的样子,拿了一盒桂花糖走过来,男子张嘴,舒眉捏起一块往他嘴里送。
男子闭上嘴巴,眉眼弯弯地看住她。
舒眉无奈,左右看看,将糖塞进自己齿间,快速俯下身,用舌尖把糖推进男子嘴里,正准备溜,就听见背后一人号啕大哭。
舒眉转头,元宝哇哇哭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而那个吃糖的男子嘴巴鼓鼓,眼睛弯弯,一副得逞样子。
晚上的时候,舒眉给归夜洗头发。
“你白天做什么捉弄元宝?”
“小屁孩,竟然当着我的面说要娶你!”
“小孩子的醋你也吃。”舒眉拿起清水,将他头发上的皂角冲干净。
“自然要吃!你我分别这么久,还不知道有多少醋是我没吃到的呢!”归夜飘起来,他的身体自脖子起,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变成了五张符咒,就只一个头颅在半空荡来荡去,水被他淋了一地。
“下来,头发还没洗好呢!”
“我不!”归夜满屋子乱飞,白天只能在椅子上吸收大堂里的人气,着实有些憋坏了,舒眉用符咒替他做成的身体只是障眼法,行动起来只能是头颅带着身体在飘,为了不吓坏别人,他只能瘫在椅子上。
舒眉无奈:“你多大啊。”
“三岁!”
好容易将头发洗干净,归夜乖顺地躺在舒眉的怀里,一人一头坐在房顶上看星星。
“阿眉,什么时候能像从前那样抱着你呢?”
“快了,快了。”
“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
舒眉用自己的脸贴住归夜的脸,归夜的眼帘垂下来。
天上满是星辰,时间须臾而逝,一晃已经三百年。
3
三百年前的一个夏夜,舒眉第一次在宫闱红色的院墙下看到一身黑衣的归夜。
他昂首阔步,眉眼带笑。
舒眉那时是越国的长公主,深受父亲的宠爱,她看尽天下优秀的青年,没一个能入眼的。
却对归夜,一见钟情。
无情酒馆里,瘫在椅子上的归夜给元宝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元宝嘴巴一撇:“她怎么就看中你了?”
归夜看着眼前这个贼心不死的小混蛋,笑道:“因为,我好看呀!”
“你哪里好看,你站都站不起来!”元宝更加愤怒了。
舒眉在柜台后轻轻地笑着,归夜又说谎了。
归夜听见舒眉的笑声,知道她笑什么,于是更加高兴,继续对元宝说:“方才是骗你呢,可我若是说了真话,我怕你会更加嫉妒我。”
元宝一个小孩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当即就拍着小小的胸脯说:“我才不会嫉妒你呢,你说吧!”
归夜想了又想,似乎很难做决定一样,最后才终于说:“那好吧,我就告诉你吧!那时我住在山洞里,一日出门打猎,等傍晚我回到洞里的时候,你美丽的舒眉姐姐就穿着嫁衣坐在洞里等我啦!”
柜台后的舒眉听见这话,倒是微微一笑没做声,这次归夜说的倒是实情。
可是元宝却怎么都不相信,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彻底没机会再娶舒眉姐姐做媳妇了,“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扭搭着小胖腿回家去了。
舒眉走出柜台,替归夜将毯子掖好,柔声道:“你怎么又欺负他啊?”
归夜笑嘻嘻道:“我有吗?我说的分明就是实情啊。”
舒眉点头:“实情倒是实情。”
确实,故事的开端里,舒眉只是一个并不受宠爱的公主。
那是一个潮湿的春夜,舒眉独自坐在被夜雾浸透的宫殿里,身上凤凰花一样红的嫁衣也被那凉浸透了。
第二日是她出嫁的日子。
越国那时遭遇洪涝,又被邻国吴国攻克了边境的十六座城池,皇座上的越王久醉女色,不晓得如何是好,听着堂下殿堂上的群臣吵吵嚷嚷,除了相互推诿责任,争权夺利,没有半个人能提出救国之法。
恰那时钦天监的一个官员提出个建议,越国立国之时信仰天地之力,借由巫师与天地通传讯息,是以巫神在越国颇有威望。
只是后来国泰民安,皇帝们渐渐也不再如同初时勤勉,巫神不再被相信,于是隐退巫山,若是此时可以重新求告,与天地通,越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越王问:“世间可还有巫神?”
钦天监答:“莫须有。”
越王又问:“何处求告?”
钦天监答:“或许可于巫洞之中。”
越王又急急问:“如何求告?”
钦天监这次倒笃定起来:“古籍有载,将公主嫁入巫洞,为巫妻。”
越王点头:“原来如此,诸位臣公如何看啊?”
一个叫做吴东的年轻将军大踏步走出来,道:“破釜沉舟,不妨一试!”
朝堂之上众人同时应和,无论如何,也是个法子不是。
当这消息终于化做红嫁衣披上舒眉纤细的身体时,舒眉只剩苦笑。
明明都没有人信巫神了,怎么到了这灾祸横行国将不国的时候,就又想起来了呢?
舒眉实在不明白,朝堂上那些人是真的相信将一位公主嫁给久不世出的巫神,就可以换得与苍天沟通的机会,还是那只是他们用了搪塞皇帝的无聊借口。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说不是美极,但也是韶华的年纪,一双眼睛里看得出水光,鹅蛋形状的脸也如白玉一样润泽,她的五官并不出色,但是搭配在一起,就是让人觉得很舒服。
可是就是现在这张年轻而温柔的脸,很快就会干瘪苍老。
而比起这件事更加荒唐的是,她原本是偷偷喜欢着那个叫吴东的年轻将军的,并将其当作是寂寞宫闱里唯一能够慰藉自己的一点点暖光。
她小心翼翼地揣着那份喜欢,好像藏在心里的一把琉璃盏,实在不想被他那样大义凛然的一番言辞摔得粉碎。
舒眉并不怨恨他,吴东是个很正直的人,他的提议并没有私情,而在自己出嫁不久后,他也将踏上战场。
舒眉只是觉得,很荒唐。
长如河流的红色裙裾掠过宫殿的大理石地面,她坐在台阶上看月亮,心里死水一般平静,宫里的月亮,薄薄的,轻轻的,好像风一吹,就能化了。
“公主啊,你怎么在这儿坐着,小心着凉!”
“姆妈?您怎么来了?”
舒眉回头,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宫人拄着拐,急急向她走过来,话未开口,先落了泪。
“陛下是昏了头吗?什么巫神,几百年前的谣传了,就是活着,那也得是个老妖精啊。我这么如花似玉的公主,生生嫁去一个洞里,老婆子心里和刀割一样,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啊。公主啊,老婆子同你一起去好不好?老婆子去伺候公主!”
舒眉捉住老宫人枯树一般的手,勉强露出个笑:“姆妈,您同我去,怕是要我照顾您了,没事的,您就当我出了宫,去山野里逍遥自在,好不好?”
老宫人哽咽,哆哆嗦嗦拉着舒眉去殿里,拿出一个包袱,舒眉打开,只见里面有一些银两和首饰,一把匕首,还有一些药瓶。
老宫人将匕首拿出来,塞给舒眉:“公主啊,这世上没一个母亲会在女儿出嫁的时候给她刀子的,但是这是姆妈给你最后的东西了,贴身收着。”
舒眉同姆妈一同躺在床上,在姆妈身上熟悉的味道里,蜷缩着度过了她在皇宫里的最后一夜。
4
“你一定没想到,到了巫山,却能遇上我这样一个风华绝代才华横溢的少年郎。”
二人分离了多少年,舒眉就找了他多少年,有时都觉得自己老了,可每每与归夜忆起从前,他总还是能让她想到当年那个身量高挑,眉开眼笑的少年人。
那时舒眉从越国都城,走到巫山,用了整整三个月。
到了巫山,还是夏日,漫山遍野皆是浓绿,送嫁的队伍将她送到那幽深的山洞,三拜离开,只剩她一人,枯坐在山洞里。
舒眉头上盖着金丝绣牡丹的盖头,眼前珠帘晃动,隐约能看见自山洞外透进来了光,不知什么鸟在叫,一声一声,引来其他鸟儿的应答。
意外的,这里并不阴冷,至少同那个寂寞的宫闱相比。
她不知自己要坐多久,送嫁队伍已经离去,根据古籍的记载,神明的山洞只能由最纯洁的新嫁娘进入。
但是古籍里没有讲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个什么巫神,是不是真同姆妈讲的一样,已经死了呢?
洞外传来一声“吱吱”的声音,舒眉自盖头底下瞧去,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猴子站在洞口,黑溜溜的眼睛盯着她。
“呀,师父果然不骗我,这当巫神真的会有人送妻子啊!”
一双黑色的靴子到了洞口,小猴子“吱吱”一声,似乎蹿上了那人的肩膀。
舒眉握住了贴身的匕首。
“可是师父也没讲,这新娘子来了,该怎么办啊?”
舒眉没有动,匕首握得太紧,手心有了一层薄薄的汗。
“球球,你说怎么办啊?”
小猴子“吱吱吱”嚷着,那男子不时发出“哦”“这样啊”“可以吗”“嗯……”“要不……”“啧啧啧,不太好吧……”
舒眉终于忍不住,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冲动,当即就拿着刀刺了出去,可是因为太饿了,扑了个空,摔在地下。
一身狼狈的舒眉盖头都还在头上,就愤怒地想要再次去刺死那个听起来说话自在又轻松的青年,好似将他*了就能将自己可怜的命运一道*死,没想到青年很容易就夺了她的刀。
舒眉摔在地上,盖头也一起飘落,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向她伸过来,笑容满面的青年对她道:“不着急,我先弄些吃的,你吃饱了再*,也不迟。”
看他浑然不当一回事,舒眉竟然也冷静了下来,自己在做什么?刺*越国的巫神吗?
“你是巫神?”
“都*我*了半天了,现在才想起问我是谁啊?”青年自火光里偏过头,看着舒眉,他肩膀上的白猴子球球也露出一样奇怪的表情,看着舒眉。
“既然是巫神,为什么还要自己生火做饭?”
“那该谁来给我做呢?”青年好笑,“球球吗?”
“……”舒眉犹豫了一下,她不太相信眼前的青年。
青年没有在意,削下羊腿递给她,解释道:“如果我说我是巫神,你大约是不会相信的,可是我确实是。不过越国已经有三百年不相信巫神了,巫神很怪,没有人信,就没有法力,没有法力,就像平常人一样。
我是上一个巫神死之后,从他的骨头里长出来的新巫神,很奇怪吧,我也觉得是,但除了这一个奇怪的地方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了。
上一个巫神是寂寞死的,我呢,估计命运也差不多。所以呀,我每天会给自己找乐子,比如吃东西啊,打猎啊,我知道这山里最好喝的泉水,最美的日出去哪里看,我知道哪里的野花很香,可以摘回来酿酒。
总之呢,如果你暂时不想*我,我可以带你在这山里玩一阵子。对了,你不要有负担,虽然我知道越国有这个嫁巫神的习惯,但我可没兴趣强迫你给我做妻子。”
即使时光过去了很久,舒眉也依旧清晰地记得那天归夜与她说的每一个字,她也清晰记得他的口气,他挑动的眉毛,他的笑脸。
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她原本认为糟糕透顶的命运,竟然好似礼物一样。
她携匕首和亲本想一死了之,见面后,却想守着对方过完一生。
巫神洞的日子,就那样开始了。
起初舒眉还不大能放得开,但是归夜真的是一个很快活的人,慢慢的,她也就被他影响了。
他们在山中修建屋舍,寻找食物,摘花酿酒,煎松烹茶,好像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个一样。
归夜有时会去附近寨子里替村民行巫祈福,这附近的村民还保留着信仰巫神的习惯,于是就常有许多滑稽而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都让舒眉慢慢变得放松了许多。
她好喜欢这样的日子。
5
驼背再一次来,是酒馆的夏天,舒眉在酒馆外种了四株百日红,在浓绿之中,红艳艳的,十分热闹。
看着舒眉与归夜将日子过得恬静,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舒眉关了酒馆,给他端了酒菜:“尤大叔,有什么您就说吧。”
驼背急忙起身:“公主,您客气了,客气了。”
“您别这样说,这些年您在四处替我打探归夜的消息,舒眉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呢。”
酒馆中既无外人,归夜抛弃了纸片身体,一颗头飘荡荡在舒眉身后,驼背笑道:“巫神这些日子收了人气,看起来精神多了。”
归夜笑嘻嘻道:“主要是因为有妻子疼爱。”
舒眉无奈,但笑意却荡漾在眼角,担心归夜再说出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的话,先开口问道:“尤大叔,是不是归夜的身体有什么消息了。”
驼背道:“巫神的身体,被沉入了幽冥河底。”
“幽冥河?那是什么地方?”
驼背摇摇头:“幽冥河水会腐蚀万物,巫神的身体怕是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没有了……”舒眉喃喃重复。
归夜也停在半空,原本以为能找回躯体,他便可以像个正常人,能走能跳,能抱着阿眉转圈了。
他的脸上僵着,似乎察觉到舒眉看他,一抬眼,果然是舒眉苍白的脸,归夜面无表情的脸上,立刻挂上了笑,头颅飘荡到舒眉肩上,舒眉看他,也是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驼背看二人如此,心中也是难过,又道:“不过我也有别的消息,孽摇山上的扶桑木,连同天界、人间、冥界,且被幽冥河水终日灌溉,那木有灵,可成骨生肉,若是公主愿意,可取扶桑木雕出巫神的身体。”
舒眉眼睛一亮,忙问:“真的吗,如何取木?”
却不料归夜低声道:“尤大叔,就这样吧,今日不留你喝酒了,改日,改日酿了百日红酒,再请你。”
舒眉不明,驼背看着归夜,终究叹息一声,离去了。
归夜如果不想说,没有人可以撬开他的嘴,无论舒眉如何问他,他都不说。
终于有一日,舒眉看着归夜嘻嘻哈哈的脸,将给他拭面的手巾摔进水盆,再也不同归夜说话。舒眉看似温柔,却也非同一般的倔强,她从来不对归夜生气,可若是生了气,那便是伤了心。
归夜知道这气自何而来,可是他也没有办法。
扶桑木可生骨肉是不错,可是那骨肉是有代价的,他怎么舍得让舒眉去付那个代价。
“阿眉,你记得那时你刚到巫洞里,我出去给村里人行巫,祈神驱鬼,你非要跟着吗?”
“不记得。”
大庭广众之下,归夜也不好飘荡到舒眉身边起腻,只能瘫在椅子上,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些过去的往事,想让舒眉能不要生气,理他一理,可舒眉就是低头算账,看他也不看。
归夜只能自顾自说:“那时啊,你刚到巫洞,你一个公主,实话讲,料理做得着实不怎么样,我和球球吃了半年烧焦的米饭呢,没想到你现在都能开酒馆了,真是了不起呢。”
舒眉手顿了一顿,没有理他,继续拨着算盘。
“呀,舒眉姐姐生你的气了呢!”
归夜一扭头,见是元宝在一旁拍手,归夜脸一沉,道:“小屁孩,别以为你这样就会有机会!”
元宝嘴巴一撇:“哼,我才不怕你呢,我娘说了,眉姐姐好端端一个人,嫁给你这个瘫子,一动也不能动,你是要拖累眉姐姐的,所以我还有机会!”
说来童言无忌,可这话却如钢针一样刺进了二人的心里,舒眉抬头看着归夜,她的脸上又苍白几分,归夜躲过她的眼神,向元宝道:“过来,我给你讲故事!”
元宝跑过来,道:“讲你们如何闹别扭的故事吗?”
归夜气不打一处来,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对,讲我们第一次闹别扭的故事!”
元宝鼓掌:“好哎,好哎,最喜欢听这个了呢!”
如果归夜有手,一定拎起这个小崽子狠揍他的屁股,但这时他只能委屈地看一眼舒眉,毯子自身上滑落,舒眉走上来替他重新盖好,向后院去了。
归夜看着她孤单的背影,脸上也没了表情,元宝还在一旁嚷:“你看,舒眉姐姐更生气了!”
“我知道。”
“她为什么生你的气啊?”
“因为我不希望她为了我再做愚蠢的事。”
“可是相爱的两个人,不就是心甘情愿地为对方做蠢事吗?”
归夜没有说话,元宝这天真烂漫的话不知从哪里学来,似乎有些道理,似乎又全无道理,归夜看着通向后院的帘子被风吹得飘起来,心中着实也没了办法。
6
舒眉一人坐在后院桂树下,手边是四五个空了的酒壶,归夜飘到她身后,小声地唤了一声:“阿眉。”
舒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故事讲完了?”
“没有。”
“为什么不讲?”
归夜不语。
舒眉道:“那我来讲吧。”
归夜依旧不语,舒眉看着风吹动的树叶,缓缓道:“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我要跟你去村子里行巫,因为我听见村里人说你的巫术很灵,本来以为这世上早没有巫了,没想到你真的有巫术。
我想学,可是你却又说巫早没用了,都是骗人,就是用来让村里人在遭遇了些不好的事情后,有个可以依仗的安慰罢了。我不信,与你吵起来,非要你带着我去看,你就捉弄我。”
“倒……也不算捉弄……上一个巫神留下的书简里,确实是那样的。”
“可是我怕死了,那时有个因为父母不同意亲事自缢的女子,你只要取公鸡冠的血和你念了咒的真丸混在一起,让她吞了就会活过来,你非要我去*那只鸡。”
归夜苦笑一声,她那时吓得差点用菜刀砍了自己,他本是硬着心肠想让她知难而退,既然天下大部分人都不信巫,巫术就会引来祸患,他并不想她陷入其中。但最终还是不忍心,从她手里拿走了刀,私下找了个暗处,*了那只鸡。
他是这样想,倒不曾料到舒眉自己说了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偷偷去暗处*鸡的时候,我看到了。”
舒眉似乎有点醉了,继续说着:“还有一次,村里吴家的小儿子得疯病,你说是九头鸟做祟,黑狗是九头鸟的克星,让我半夜扯着那只黑狗去吴家守着。我自幼怕狗,被吓得直哭,其实你一直在背后跟着我,我知道,后来也没那么怕了。”
归夜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都知道啊……”
舒眉忽地笑了,好似想到什么很有趣的事:“还有抓蛤蟆烧灰,说是能治女子月事不调;冲着野狐狸吐唾沫,能将狐狸身上的鬼魂吓走;漫山遍野要找圆石头,用朱砂画稀奇古怪的图案……
为了给村子祈福,我堂堂一个越国公主,纵然再不受宠,哪里会想竟然会与你在山野里,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归夜没有说话,很多很多年过去,他都不知道自己当年将她留在山野里,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他能早一些硬下心肠,将她赶走,她也不会受后来的苦楚。
至少不必像现在,同一个头颅诉说这么多年的离愁别绪。
舒眉忽然转头,伸手捧住他飘荡的头,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喝醉了。
舒眉开酒馆,但自己从来不喝,她总是温温柔柔的,对所有人都很和善,于是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其实揣了一个火山。
舒眉亮着眼睛,唇也像嫩得能掐出水的桃花一样,她看着归夜,让归夜根本逃脱不了。
她问:“你记得成亲那日,你同我说了什么吗?”
归夜不语。
“你记得,你肯定记得!”
“……”归夜闭上了眼睛,他没办法再看下去了,因为他食言了。
舒眉见归夜不语,自顾自道:“你说,夫妻同命,共生共灭,不离须臾,不弃咫尺。”
归夜断喝:“阿眉!你不懂!”
“我不懂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去取扶桑木啊!你告诉我啊!”舒眉忽然吼了起来,吼得撕心裂肺。
“我……”归夜又哽住了。
“你永远都是这样,你永远什么都不说!如果你早一些告诉我,所谓巫神祭天,是要用你的巫骨巫血去做交换,才能得天神锤炼,救越国于水火,我怎么可能央求你?
我父亲不过是一个昏君,我为什么要拿我最心爱的人去换他天下的太平!你为我做许多,你为我牺牲,你从来不说!你有想过你这样,我心里多难受吗?我也是爱你的啊!我也会心疼啊!”
归夜见舒眉又抡起一个酒坛,喝尽了酒,就将酒坛摔碎在地上,她是真醉了,在地上站都站不稳,踉踉跄跄。
归夜焦急道:“阿眉,你听我说!”
舒眉喝断他:“我不听,为什么总是我!为什么国王昏聩,就要我嫁给一个可能都不存在的人?!为什么国君不仁,要我的夫君去替他收拾山河?!
我是有多愚蠢,他们来巫神洞求,我竟然就会心软。可我央求你时,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祭天是要用巫血的。
你去替我救国,舍掉了性命,他们却认为你夺了天子的功劳,将你的身体拆做两半,一半丢在哀牢山,一半丢去幽冥河,凭什么!
我找你找了三百年,我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延长我的生命,我同各种各样的妖魔交换,我的魂魄,我的心,我的记忆,都可以。
我只是想你回来,我想你能完整地回来,我想你能抱着我,我不想只能对着一个头,可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归夜从未听舒眉提起过这三百年的事,她不说,他也不敢问。
舒眉看起来云淡风轻,可她心中积聚了太多愤懑与绝望。他怎么能忘记他拿巫骨祭天那日,黑云压城,他的血向天逆流,洪水也随之而去,众人欢呼雀跃,唯有舒眉在山巅失声痛哭。
他以为他做了一件让她高兴的事啊。
他以为他终于还是救了她的国啊。
舒眉自那日醉酒,生生睡了三日不醒。
酒馆没有开,归夜就一人在酒馆中飘荡着。
他飘进了舒眉摆放其他头颅的那间卧室,看着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头颅,想着舒眉每一次找到一颗,就带着一次希望,希望之后又是失望。
他又飘进舒眉的酒窖,也想一醉方休,可又怕舒眉醒来找不到他。
情爱真是一件好磨人的事。
爱了还不行,还要知道怎么爱,如何爱。
驼背又来了一次,向他大概讲了讲这三百年舒眉的经历。那时他们在山中用一些简单的巫术帮助村民,因为村民信他们,所以巫术就会有些用处,没想到这消息传到京师,于是就有了请他去祈求上苍,收回洪涝。
他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却不想当他用一身巫血祭了天地,引动洪水倒流之后,越国国君不满百姓重新信仰巫神,就将他留下的尸体碎做两半。
舒眉为了寻他自然吃了许多苦,爱与愧疚折磨着她,让她无法挣脱,后来有了一些机缘,学了些符咒之术,这才开始满天下地寻找他的尸骨。
“尤大叔,上一个人在用扶桑木救人之后,被困在扶桑木里困了多久?”
“六百一十八年。”
“这六百年,就没一个愿意用自己交换爱人性命的人去将他换下来吗?”
驼背摇头:“困在扶桑木里的人都是赌徒,他们愿意赌,自己拿骨血祭奠了扶桑木,就会救回他们的爱人;而他们的爱人则会等着他们回来,他们也愿意赌这世上还有与他们一样的傻子,能将他们替换下来。”
“有多少人赌赢了?”
“百难寻一。”
驼背那日喝得有点醉,他离去后,归夜飘回舒眉的房间。舒眉大约是真的累,累极了,睡得好沉,归夜就看着她睡,他想等她醒来,他就告诉她扶桑树的秘密。
或许这些事,本就是两个人的事。
7
无情酒馆又关门了,这一次关得好久,久到永乐巷的人都忘记了这酒馆曾经是有主人的。
元宝后来长大了,娶妻了,生了个儿子叫银锭,儿子长大后很孝顺,又给元宝生了个小孙子,乳名唤做铜板。
小铜板胆子很大,一岁多一点儿能跑了,就开始四处溜达,两条小腿噔噔噔,一刻不得闲,等到三四岁,简直成了小魔王,看都看不住,老元宝都快撵不上了。
这日老元宝刚眯瞪了一小会儿,一睁眼,小铜板就不见了。
老元宝急得到处喊,街上都是他喊孙子的声音。
有人听见忙过来同他说:“元宝大爷,不得了,您的小孙子跑到隔壁那家闹鬼的酒馆里去了!”
“瞎说八道,那家酒馆就是主人家没回来,何时闹鬼了?”
“咦,大爷您不知道,那酒馆里藏着好些头盖骨呢!可吓人了!您快点去把小元宝带出来吧。”
“有头盖骨就吓人啊?没见过世面!”老元宝愤愤,但还是向无情酒馆去了。
酒馆依旧关着门,但奇怪的是门里有一点点灯火,还传来一阵笑声。
老元宝心里一咯噔,凑到门口,就听里面有人在说话。
“阿眉,这小孩儿好眼熟啊!”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老元宝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你开什么玩笑啊,这都七十多年了,算一算,元宝应该都子孙满堂了!”这女子的声音,老元宝听着也很熟悉。
“那万一这就是那小屁孩的孙子呢?”
屋里有个小孩嚷起来:“我不叫元宝,我叫铜板!我爷爷叫元宝!”
果然是他的小孙子。
“嘿,阿眉,你说巧不巧!”男人的声音里都是惊喜,女子似乎也笑了。
老元宝越听越奇怪,这种熟悉感到底从哪儿来,透过门缝看过去,女子好似拿了一颗糖给铜板,不等他喊出来,铜板已经将那颗糖咬在嘴里,喊道:“好甜的桂花糖,大姐姐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你做娘子!”
“嘿,你个小王八蛋!这是我娘子!”男子揽过女子,亲了一口,小铜板看着看着,眼看着眼睛里的眼泪包成一包,终于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老元宝急忙敲门而入,小铜板看见他,哭着就跑了过来:“爷爷,爷爷!”
老元宝将小铜板抱起来,冲二人不好意思道:“我这孙子不懂事,打扰了,打扰了。”
那女子笑得温婉,道:“无妨的,明日酒馆开张,欢迎您过来。”
“呃……好……好……”
老元宝自酒馆离开之后,屋里二人还在絮絮叨叨说话,那男子道:“刚回来就开张,不累吗?”
女子道:“为了给你这身骨肉,我都在扶桑木里困了七十年了,你也在树底下陪着我睡了七十年,还没休息好啊。”
男子笑:“阿眉,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天与你再回到酒馆,踏踏实实,过寻常人的日子,经历生老病死,阿眉,我们现在是普通人了。”
“嗯,普通人,哎呀,干活了!”
“遵命,夫人!”
第二日,无情酒馆果然又开张了。
好平常,也没敲锣,也没打鼓,就好像酒馆的主人从没有离开那样。
小铜板总是爱跑去玩,因为那家的漂亮姐姐总给他吃桂花糖,而那个讨厌叔叔则爱捉着他讲故事。
老元宝在听完了前半部分后,很诧异地问:“那个只有脑袋的男人是怎么又有了胳膊腿儿的?”
小铜板嚼着桂花糖,一本正经道:“孽摇山上的扶桑木,连同天界、人间、冥界,且被幽冥河水终日灌溉,那木有灵,可成骨生肉,但是有一个条件。”
老元宝拍了小铜板一个巴掌:“还会卖关子了,说,什么条件?”
“扶桑树确实可以重新生出骨肉,可是却要另一个人以身祭树,直到下一个想要借用扶桑树复活性命的人到来,将那人替换下来,才能得以解脱。
说得简单点,就是一命换一命。运气好呢,下一个人很快就来,运气不好呢,千年万年都是可能的,只看这世上还有没有愿意为了爱人献祭自己的人。”
小铜板记性好,小小人学大人说话,一板一眼的。
不过老元宝倒是没生气,笑着自言自语:“那算来,七十年,那个男人等那个女人,等了寻常人的一辈子啊。”
“爷爷,你说什么呢?”
“也好,总算等到了。”老元宝笑了,“没什么,喝酒去!”
晴空万里,老元宝一脚踏入了酒馆,几片黄叶随着他一同飘了进来。
酒馆的老板娘温温柔柔地冲他笑着,跑堂伙计是个高大英俊的中年人,他们的脸上都多了岁月的味道,不似记忆中那样年轻,隐约能看见眼角的细纹。
老元宝忽然就懂了,现在的无情酒馆,真正算是进了寒暑,入了春秋。(原标题:《无情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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