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社交,而且能跟得上事物演变的节奏,甚至能把握住节奏,且能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向上社交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这从古至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下层人面对上层人,常常手足无措,一切都是跟着感觉走,走到最后,没有一步是走对的,于是,不在一个阶层的人就再无交集了,上层人觉得对方不懂规矩、不懂道理、言行失据;而下层人常常以对方看不起自己为由,双方也就再无交集,于是上层人觉得添了堵,下层人觉得太过于拘束,双方都没有达到目的,更不要谈愉快了。
可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是情商的天花板,该说话时把话说到人的心坎里,不该说话时坚决闭嘴,教育读者应该如何做人。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从她进府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做人的样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值得揣摩和学习,那里面都有做人的学问。贾母喜欢上这个农村有见识的老妪,留她住下,还领她参观大观园。两宴大观园这一场大戏,有两个极为经典的情节,刘姥姥将会做人表演到了顶级。
一个外人到了贾府,在一片雕梁画栋里、在一派花团锦簇里,很容易迷失了方向。更不要说从细微处察觉主人家的喜好和洞察家族中深刻矛盾并给出恰当的应对了。
令人惊讶的是,刘姥姥就像是长了天眼,或者是穿越回去的人,不仅每个梗都接的扎扎实实,而且面对荣国府内部的矛盾、派系的斗争,都巧妙地避过,只要稍微代入,就能知道这个老太太不愧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社交高手。
两宴大观园中,其中众人去了两个所在,林黛玉的潇湘馆和薛宝钗的蘅芜苑,贾母和王夫人这一对围绕宝玉婚事从头都到尾的婆媳二人,这两处敏感之处,也就成了考验陪同者的一大考题。曹雪芹可不是随便安排这两处的,贾府和王夫人在这两处的表现,也是二人的一次正面交锋。而刘姥姥的表现成了最大的亮点。
潇湘馆众人进潇湘馆,刘姥姥让出甬路给贾母等人,自己走泥地,不料因为竹下苔藓地滑,咕咚就摔了一跤,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刘姥姥一边爬起来,一边自嘲。这就是进潇湘馆前的氛围:轻松、幽默,带着喜剧效果。
进得屋内后,刘姥姥就观察窗下书案上设着笔墨纸砚,大书架子上垒着满满的书,刘姥姥就说了:
“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
这一句话看起来平淡,实则极妙。大观园里住着的多是小姐们,刘姥姥是知道的,这间屋子是小姐的居所概率很大,但她偏要说是书房,无论如何,小姐的绣房再高级,它也比不得书房来得雅,说这是书房,实际上是在夸住这屋子的人。
读者也可以想象一下,准备往潇湘馆来时,说不定也有人或者丫头提示了此所为林姑娘的屋子,那刘姥姥是个有心的人,她这么说果然引来贾母十分得意欢喜,告诉她这是自己外孙女的屋子。
一个家族里的小姐都这么有书香气,家族的门楣都光鲜起来,气质都高贵起来。刘姥姥的话是恭维,但表达的恰到好处,也是自己见识的短浅,但也恰如其分。这话给了贾母十分的余地,这令贾母很愉悦。不故意、不哗众、不惊讶,平淡中见真义,毕竟一个乡下人到了豪门公府,对这些奢华感到惊叹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刘姥姥有这样的感觉,却又和常人不一样的表达,她欠着那么一点,等着主人的补充和纠正,满足主人最核心得意的点,这可比刻意的拍马屁水平高太多了。
蘅芜苑往蘅芜苑去是坐船抵达:
说着就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
这时贾母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
也就是说,还未入内,刘姥姥就知道了这里是薛宝钗的居所。
这一段读者都很熟悉了,蘅芜苑宝钗的屋内,雪洞一般,没有任何的装饰,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供着数支菊花,然后是两部书,茶奁茶杯,床上帐幔衾褥都极为单调朴素。
贾母就动了气,说这不是姑娘该住的屋子,如果一个姑娘都住成这个样子,那我们这样的老婆子该去住马圈了。又说,居所布置成这样,对于年轻的小姐来说也忌讳,来个亲戚看了也不像话。
亲戚就在旁边,刘姥姥看着是不是不像话?贾母为什么对一个小姐的屋子这么大动干戈,而且薛宝钗不是贾府的小姐,这个老太太当然不知道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之争,更不会知道贾母、凤姐、王夫人等人在宝玉婚事上的明争暗斗。
但是,她看出不对劲了,她看出异样来了,她知道这里头有事,她知道她作为一个外人,在不能完全搞懂内情之前,闭嘴是最好的态度。一声不吭,保持沉默,是万全之策。她这个最会说话的人,此时没有了一丁点的声音。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整个过程,刘姥姥是绝对的第一主角,她的语言在量上高过了所有的人,在任何的一处,刘姥姥都叽叽呱呱,是个语言极为丰富的人。唯独在蘅芜苑,从出发,一直到出来再到下一处所在,刘姥姥就两个字——闭嘴,哑巴了。
怪不怪?奇不奇?曹雪芹这个不写,其实就是写,是故意。这里不仅仅是她看得清眉眼高低,也是她对薛宝钗的态度。其实读者细心的话,也可以发现,刘姥姥讲笑话,众人个个笑到人仰马翻之际,在场的薛宝钗没有任何的反应,曹雪芹个个都写,连婆子丫头都不漏掉地写了,唯独遗忘了薛宝钗。然后反过来,刘姥姥在蘅芜苑同样成了空气人。
当然,这又是另一层意思的表达了。
本文作者:屏山品红楼
参考原著:《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图片来源:《孙温绘全本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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