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栋
(一)
在美剧《冰血暴》第二季中,满口哲学金句的黑人小哥米利根为黑帮集团浴血奋战,歪打正着完成了开疆拓土的任务:使集团吞并了法戈市黑帮家族的产业。按照惯例,集团应封疆裂土、以酬有功,黑人小哥本该接管新地盘,出镇一方。他满心欢喜,决心干出一番事业。哪知黑帮集团正面临公司化改组和转型,不再搞打打**那一套。等待小哥的不是裂土封侯,而是一个协助会计部门工作的职员岗位。时代不同了,集团不需要他征服天下,而是需要他在13号之前提交公司的财务预算和收入报表。人世间最无奈的发懵,就是心怀英雄梦,却是社畜命。
很多人幻想自己能够进入武侠世界,实现一个英雄的梦想。八十年代《少林寺》热映,这座嵩山古刹仿佛成了使地天相通的传送门,少年们扔下习题集,竞相涌至。但电影是电影,现实是现实。即使有一天他们能够穿越到真正的金庸世界,来到少林,也会有壮志成灰的叹息和惆怅。
闯荡江湖无非是要打破日常生活的枷锁,练成神功,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可只要你没有主角光环,练成神功的难度,一点也不亚于你从职员熬成高管。武功进阶之路关卡众多,高手和普通人之间等级森严。按照《鹿鼎记》的说法,即使有幸加入少林派,你的练功之路,仍然非常漫长:
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韦陀掌/大慈大悲千手式——散花掌——(略)——一指禅等神功
资质一般者,练到伏虎拳就止步了;即使坚持下来,跨越到下一个阶段至少需十年。真正练成可与天下英雄一争短长的“一指禅”,多在半个世纪以上。人在深山的“小镇做题家”澄观禅师心无旁骛,一心习武,练成一指禅也用了四十多年。就好比你满腔热血来到公司,想为董事长出谋划策,打下商界一片江山。结果要先从端茶倒水、开车门做起,然后做做会议记录、整理繁琐的报表……等到可以接近董事长了,已是领着退休工资跳广场舞的时候了。我们都羡慕班超万里封侯,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可当真的投笔从戎,上级很可能让你重新拿起笔,从军营书吏做起。
还不仅仅是熬年限的问题。在金庸世界里,你在进步,别人也在进步。你苦练几十年,功力深了,可排名从未改变。江湖中高手和低手之间的等级秩序像是铁板一块,撬都撬不开。“射雕”时代,柯镇恶就和丘处机差一大截,丘处机也和东邪西毒差一大截。到“神雕”结束,几代人的时光都过去了,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是那么大。不是大家不努力,而是没有主角光环的照耀,已经固化的江湖秩序难以改变。
丘处机和柯镇恶已是很有话语权的阶层了。少林的知客僧、武当的小道童、福威镖局的趟子手、朱武连环庄的僮仆,更是一生劳劳碌碌,终无出头之日。他们连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资格都没有。“人在江湖”首先说的是“存在”,可多数人毫无存在感。他们只是江湖流沙、武林落叶,流落无声。
武功不高,在名门大派谋个高位,不是一样能够影响武林吗?谈何容易!丐帮弟子有几十万之多,长老级别的从来都是个位数。且帮内层级森严,从一袋弟子爬到九袋长老,不知道有多少沟沟坎坎。
996式的加班,沉重的压力,繁琐的工作,多少梦想被淹没。穿越到金庸世界,却发现自己更加卑微,工作更加繁琐。本想摆脱社畜的命运,却发现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社畜。
事实上,没有主角光环的你,想在金庸世界摆脱社畜命运,也有两条路。
(二)
第一条路径就是投身到政治共同体的“大我”中去。在费希特的观点里,个体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但以民族为代表的整体,却能赋予个体有限的世俗生命以无限的神圣生命。民族的独特性是一种永恒的秩序,“延伸为在尘世的持久生命”。(费希特:《对德意志民族的演讲》,商务印书馆)按照伯林的解读,费希特认为,真正的自由的自我,不是我身体内的经验性的自我,而是所有人共有的自我,是一种共同体中的自我,是超级自我、神圣自我,它是与历史、民族等同的。(以赛亚·伯林:《自由及其背叛》,译林出版社)
普通江湖人的生命是卑微的,武功是低微的,在武林中跑跑龙套,生死本不会泛起任何波澜。但他们可以投身到事关历史、国家的大事业中去,那么在费希特的意义上,他们的生命就不再卑微。因为所有这些投身于此的江湖儿女的生命统统成为历史进程、国家命运的一部分,他们的死,就成为了“牺牲”,具有了不朽的意义。同样是被乱刀砍死,如果你在江湖中被乱刀砍死,只能是一场事故;如果你在襄阳城外被忽必烈的大军砍死,你的死就和千千万万壮士的死共同构成了一场壮烈的事件,成为历史的一笔。
就如南宋时的丐帮,身负抗金抗蒙重任,每一个普通弟子不分贵贱,都在熊熊的激情中。哪怕只是一袋弟子,只要参加过襄阳鏖战,侥幸不死,都将具有傲视群雄的资历。事关“夷夏之辨”的政治站位(偶尔也涉及正邪之辨),超越了武功和身份地位,成为江湖月旦评的首要参考标准。茅十八武功不入流,但敢大嗓门痛斥汉奸,就能引来沐王府高手的“好生相敬”。当他获得参见陈近南的殊荣时,感慨即刻便死,也不枉此生。崇高感和意义感油然而生。
第二条路径是追随一些具有特殊感召力的“超凡魅力”人物。江湖社畜总幻想把武林中僵化的条条框框打破,把固化的权力结构、森严的等级秩序和以武功高低为基石形成的权力矩阵统统颠覆。在韦伯的理论中,超凡魅力人物正是要打破理性规则和传统,颠覆神圣概念,而以这样的人物为核心所形成的社会支配,也是要以“一种革命性的极端方式改造一切价值观,并与一切传统规范和理性规范决裂”。(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在公司当久了底层职员的社畜,突然遇到一个和你称兄道弟的大佬,许诺建立一个打破等级秩序、帮你实现梦想的公司,你多半会把握住这个可以改变你社畜身份的机会。
在金庸世界,什么样的人物才具有超凡魅力?这种人物*伐决断,敢于破坏传统规则,尊师重道的郭靖和优柔寡断的张无忌显然不行;这种人物要有亲和众人、驾驭群才的能力,黄药师虽魅力四射、不拘道德,可惜太过高冷。
事实上,在金庸世界里,真正具备这些特质的,往往是“邪魔外道”中的顶尖高手。
“邪魔外道”本就不遵循名门正派的武德,他们在打破条条框框、扫荡江湖规矩时没有任何文化心理负担。像任我行,名字中都有翻转山河、不守规矩的霸气,属于把个性印在身份证上的人。血刀老祖一出场就把处在江湖秩序最顶端、不可一世的富二代情侣“铃剑双侠”打得狼狈不堪,吃瓜群众在谴责暴力的同时,只怕也能嗅到一丝绿竹翁戏耍金刀王家的爽文味道。
打破秩序的另一层体现,是用自己的超凡才智和对武功的独特理解,改变武学世界的进阶规则,让武功低微者充满希望,根器不佳者不再绝望。血刀老祖认为就算手脚都被砍断,也能练成血刀门的功夫,正是向狄云做出了一种超越物理规律的诱人许诺。
表现更为卓著的是洪教主。他“随机应变”、“创制新招”,立马让毫无武学基础的韦小宝身负奇技,甚至出奇制胜,歪打正着制住假太后这样的高手。这更像一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子身逢奇遇,陡然逆袭,走上人生巅峰的励志冒险故事,而奇遇的制造者,正是洪教主。在这个故事里,洪教主对武学进阶秩序的打破和他的个人魅力已经融合为一。韦小宝将他和少林老师侄澄观做对比,二人虽内功相差不多,但洪教主“何等潇洒如意”,老师侄“却是呆木头一个”。在对比澄观和洪教主背后,其实对比的是秩序森严、等级固化的传统名门大派的武学进阶之路,和点铁成金的超凡魅力人物所造就的武学逆袭之路。
尽管任我行和洪教主晚年都发生了转变,但仍能推测出他们早年具有超强的亲和力和人格魅力。任我行曾“与教下部属兄弟相称”,没太大架子,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东方不败资历不深就身居高位。向问天这样狂放不羁的豪雄为救他脱困,甘冒奇险,费尽心机,也侧面说明他的人格魅力。
神龙教中的一众元勋虽命比纸薄,但教中统称他们为“老兄弟”,可见他们并不是一直卑微可怜。基业草创之时,很可能和教主称兄道弟。再加上教主才略出众,自然深孚众望。金庸用“百金立木招群魔”这句诗作为描写神龙教政治生态一章的回目,也反映出洪教主在用严刑峻法布勒群雄前,也曾用过“百金立木”这种甜滋滋的手段。即使他晚年对老兄弟严酷非常,但仍给予少年教众无限的希望。对元勋的任意*伐和对少年人的越级拔擢再次让他具有了不循规矩以及打破按资排辈、熬年限的僵化规则的“魅力”。
就好比一些才略过人的公司大老板,他们极富亲和力,愿意和普通员工称兄道弟;在他们的公司里,大家激情满满,不用打卡,也不存在各种繁文缛节和条条框框的纪律限制;升迁加薪,不用论资排辈;最关键的是,他们向你许诺了一条甚至违背自然规律的快速“逆袭”之路……身为社畜的你,很难不被这种“危险的”魅力折服。
(三)
但是熟知金庸世界故事的朋友们,会发现事情和料想的并不一样。
任我行等人治下真的可以打破条条框框吗?他们打破的只是一种“固定”的条条框框,却用自己专断的意志塑造了一个无形而任意的条条框框。生*予夺,一言而决。当然“一言而决”的还有带给底层社畜无限希望的越级拔擢,但那不是唯才是举,而是唯“宠”是举。伯林在谈话录里谈及欧洲某著名*物时,指出他所营造出的政治恐怖不是依靠极其严苛的规则,而是让你完全摸不到规则。众人在一种时刻踩雷的“不确定”中战战兢兢,担心与家人诀别的机会都没有。(《伯林谈话录》,译林出版社)
任我行们又何尝不是如此。没有公司的规则和条例,让你放飞自我的同时,也让你失去了所有确定性的承诺。存在员工手册,辞退你你尚需理由;当员工手册不存在了,辞退你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真正可以完全跳出条条框框、享受快意恩仇的,只有“山登绝顶我为峰”的少数人物。
另外,条条框框的打破只是暂时的,员工手册迟早会有,规则和秩序一定会建立起来。韦伯说,超凡魅力型的权力支配,只会在初生状态时行之有效。当非常事态返回到日常轨道时,它就会转变为制度,要么被程式化,要么被别的结构取代,要么和别的结构融合。(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当超凡魅力人物的地位稳固下来,激情会慢慢冷静,常规化的条条框框就会再次建立起来。当任我行二次掌权,当洪教主的基业在海岛上逐渐繁盛,他们就不再是老兄弟们的大哥,前者要照搬东方不败的全套制度,后者要在自己、五龙使、普通教众之间建立森严的秩序。
然而,任我行、洪教主所建立起的等级化秩序,其森严程度,远胜名门正派。这背后具有某种必然性。渡边浩在研究德川幕府的“御威光”时,指出将军及武士集团的统治,由于缺少中国皇朝天命委托的超越性意识形态和道德文明的承担,正统性较为稀薄,因此他们尤其要借助那些能够使身份格式固化、彰显将军权威的象征性符号来统治。如种种象征物、礼仪、仪式等。将军外出时,仪仗队列威严骇人,所经之处,民众要遵守繁琐的仪式要求;本丸御殿中,空间布局规整、有无数讲究,参觐仪式极为复杂,处处凸显地位的差别。(渡边浩:《东亚的王权与思想》,上海古籍出版社)
黑木崖上雄伟的牌楼、肃穆的大殿、密布的执戟武士和复杂的参拜仪式,与此颇为相似。任我行全盘继承了东方不败的制度遗产,他担心别人造反,想通过这套让人凛然生畏的仪式不断拉开自己和老兄弟们的距离,使自己不断神化,以具有“御威光”般的神圣光芒。于是,“大哥”变成了“文成武德、仁义英明圣教主”。武功强大只能助力他“一统江湖”,神圣光芒却能助力他给“一统江湖”加上“千秋万载”这个前缀。
这同样折射出超凡魅力人物对正统性的焦虑。他们只手开创一个世界,缺少厚重的传统价值来规范团队。方证大师这辈子都不会担心方生会篡权,可任我行要时刻提防身边的任何人。所以他们必将打造更为森严的秩序,以更为严酷的刑罚来部勒群雄。繁文缛节充斥在复杂的政治仪式之中,任何人都呼吸困难。没上黑木崖时,底层社畜只是升迁无望;来到黑木崖,却活成了地牢中的奴隶。
在这个意义上,从圆真、陈友谅阵营中逃脱出来的寿南山确实幸运非常。他平安且寿考、卑微而渺小——这确实是互为因果的两组短语。
其实在“投身于政治大我”和“追随魅力人物”这两条路径之外,还有一条更为危险和更具吸引力的路径,那就是把前两条路合在一起。但在金庸江湖中这条路并未走通。陈近南和乔峰颇具开辟此路的潜力,但最终无能为力。抗击契丹和反清复明背后都有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这些文化传统生成了种种规范,制约了超凡魅力人物的成长。通俗地说,在金庸世界里,什么是“政治大我”,历史和传统已经规定好了,英雄人物难以进行二次发挥。
英雄不幸却是江湖之幸。威震寰宇的顶级明星陈近南一遇大事,往往难以如意,流量也始终难以变现——这对任何人而言,可能都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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