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95年年初跟着老乡老广东打工的,前一年的高考没考上大学,在家里种了半年的地,还经常被乡亲们笑话,说你都十八九岁的男人了,做事却抵不上人家一个半劳力。
乡亲们善意的笑话,却也让我很是羞惭,但和同龄人比起来,我的体力也确实比不上他们,做农活自然也差很远了。
于是,95年的正月初八,我就跟着几个老乡南下广东,希望能进工厂找份工作,做手面上的活可是我的强项。
可到了广东才知道,遍地机会的广东,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找到活的。老乡们都是在码头上干体力活,上午到场下午就能“上班”。
可这完全不在我的考虑中。如果到了广东还是卖苦力,那我还不如留在家里呢,好歹也是在家千日好啊。
于是,我白天就在虎门的各个工业区找工作,晚上就回到老乡们干活的码头上打地铺,好歹也算是有个栖身之所。
一不小心到广东就二十来天了,我的工作还是没着落。
也并不是我没努力,可去那些贴着招工纸的厂里问,人家要不就只要女孩子,要不就问我有没有经验,我这样的男工小白,人家根本就不和我多说。
带来的盘缠早就花光,幸好老乡们在码头上干活,我就全靠向他们借钱才能过日子。他们自己也没钱,每一次我开口了,他们就得去找工头预支,一来二去,我和工头也混了个脸熟。
工头姓陈,是我们老家的一个大叔,只是不是同一个村的,说起我父亲来,他甚至还认识。见我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倒也没有怎么为难我,到最后甚至告诉我,你没钱了就直接找他,免得还要多过一遍手,也不怕你跑了,回家还能找到你父亲呢。
码头上二三十个人干活,工头陈叔自己也干一份,只是不像其他人那么拼。因为他还要和老婆一起负责给大伙做饭,陈叔的任务就是去市场买菜回来。
因为要买菜的缘故,陈叔早就买了一辆旧摩托车,嘉陵70的型号,虽然是旧车,却也被他打理得干干净净,一般人都还不让碰。
我在码头的时间多了,和陈叔也混熟之后,偶尔也会在码头的坪里骑一圈,陈叔还曾夸我很有天赋,说我的摩托车技术不错,我亦有点沾沾自喜。
有一天早上下着雨,我就暂时没有出去找工作,却被陈叔叫到了他的铺位上,把摩托车钥匙递给我说:小关,今天请你帮个忙代我去买一下菜,我头晕得很,不敢骑车。
原来,陈叔感冒了,他的要求我当然不会拒绝,市场也去过很多次,熟门熟路得很,当即就接过钥匙出发了。
骑着摩托车从解放路右转,过了翡翠电影院,然后就是威远大桥的桥头,前面不远处就是三市场,我们的菜一直都是这里买的,里面也有很多说我们家乡话的菜贩。
那时候,威远桥头虽然是个繁忙的路口,可并没有红绿灯,从太平方向过来的运河路,到了这个路口就有四个出口,右转进了菜市场,直走去了威远岛,左转去了太平海关,还有左后转的一条路,记得是去金洲方向的小巷子。
这段时间来,我在虎门转悠了那么久,虽然工作没找到,可这一带的地形已经非常熟悉。
我在路口打量了一下,并没有多少车,也就没有停留,直接进了路口,正常来说也就几秒钟的时间,我就可以出路口左转进去三市场。
可我的摩托车车头刚刚指向出口时,后面就是一阵尖利的刹车声响起。扭头一看,从威远大桥冲下来一辆白色小车,速度非常快,刹车在地上刮起一溜的水花,直接朝我溜过来。
我当时也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竟然就吓傻了,坐在摩托车上扭头看着朝自己滑过来的小车,可我完全不知道躲闪。
幸好小车还是刹住了,但车头还是顶到了我的摩托车屁股上,只听得咔擦一声,摩托车的尾灯当即就掉了一地。
我这才醒悟过来,赶紧跳下来去查看。心想着这可坏了,不就是买个菜么,连菜的影子都没见到,反倒弄坏了陈叔的摩托车,这回去可这么交差?
小车也停稳了,但车上没有人下来,驾驶室的玻璃降下,露出一个头来,用一口标准的广式普通话问道:靓仔,没事吧。
我这才看清楚了,司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脸上红光满面,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肥头大耳”这个形容词。
我摇了摇头说:人没事,可摩托车有事,尾灯烂了。
中年人并不和我多说,随手从旁边拉起一个手提包,竟然从里面掏出来一叠钱丢给我:这钱你拿着去修摩托车,我急着去谈一个项目,你能不能别报警让我先走?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因为那手里可是整整一叠的钱,上面还缠着一张手指宽的纸条,这个场面我还只有在银行见过。
我接过来一看,纸条上有个红章,还写着一万元的字样,心里的震撼,一点也不比刚刚受到的惊吓小,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见我不说话,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可能是以为我嫌钱少,又伸手拿出钱包给我看,说我身上真的没钱了。
还不等我回答,他又拍了拍脑袋,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你先去修车,钱不够的话就来这里找我。
这时候,我当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倒是没有在意钱够不够的问题,这原本就不是问题吧。但对方说的有急事、别报警倒是听清楚了,赶紧把摩托车推开,还示意对方快走。
中年男人朝我挥了挥手就走了,我这才看清楚,这是一辆白色的丰田皇冠。
把钱放进口袋,又把摩托车推到旁边,刚刚发生的一切就像做梦一般,我得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才行。
思考了一下,最后决定先买菜,码头上几十个人吃饭的问题不能耽搁,回码头的路上就有几家修理店,顺道去店里换个大灯,然后回去告诉陈叔。
理清了头绪就好办了,有条不紊在市场买好了菜,骑着摩托车往回走,摩托修理店的老板也没有太*生,换了个新的大灯,收了我55块钱,然后就回了码头。
到了码头上,把买回来的菜搬到厨房,最后把钥匙还给陈叔,还老老实实地告诉他,刚才被人撞坏了大灯,不过对方给了一叠钱,已经换了新的,还特意拉着陈叔去验收了一下。
陈叔没有在意,还反复确认我的人有没有事。我告诉他,对方有急事离开,只是给了一叠钱和一张名片,让我如果修车的钱不够就再去找他。
陈叔并不大清楚我说的“一叠钱”是多少,我也确实留了个心眼,只说了“一叠”这个模糊的概念,也不算是骗他吧。
陈叔还说,只要摩托车修好了,刚好你现在没工作,你受了惊吓,剩下的钱你就收着,不用给他了。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一声,回到老乡的铺位上坐着发呆去了。
老乡们回来,我又把刚才那番话重复了一遍,甚至还把剩下的那45块钱拿了出来,买了几瓶啤酒,称了两斤花生,把大家叫过来热闹了一下。
那晚,坐在床上,我又拿出那张名片来看了一阵,上面写着一个名字,还带着总经理的头衔,看了看地址,竟然就在威远的南面,离我住的地方还不是很远。
摸了摸口袋里鼓鼓的一叠钱,我心里又开始激动起来。
不错,长这么大,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整整一万块啊,修摩托车才花了其中的一张而已。
心里不由得也骄傲起来:帮别人买一回菜,竟然就成了万元户,而在码头上干活的老乡们,一年不吃不喝也未必能赚这么多钱。即使能赚到,还真不知道是流多少汗换回来的。
胡思乱想了半天,心里却越来越有点不踏实了,还真有种做梦的感觉,如果不是口袋里的钱真真实实存在,我还真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整个晚上,我都有点心神不宁的味道,虽然“发财了”,可并没有感受到半点发财的兴奋,反倒多了太多的忐忑。
思前想后了一整晚,最后决定,第二天去找那个老板,还是把剩下的钱还给他吧。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下雨了,我就离开码头朝威远那边走去。
那年代也没有什么公交车,唯一的出行方式就是坐摩的,可我还真舍不得那5块钱,反正也就几公里的样子,直接就走了过去。
很顺利找到了名片上的地址,一栋五层的楼房,门口挂着一块牌子:铭盛外贸。
走到门口了,我却又多了一丝迟疑,毕竟对我来说,如果走进去这张门,那就意味着到手不久的横财没了。在门口徘徊了半个多小时,一直狠不下心走进去。
正在迟疑的时候,外面开来一辆小车停在我旁边不远处,我一眼就认出,正是昨天撞倒我的那辆车。
果然,小车停下之后,昨天给我钱的那个中年男人从后座走下来,根本都没心思打量我半眼。
要找的人就在眼前,也由不得我再继续迟疑下去,我大声喊了一声:老板,你好。
中年男子这才停下朝里走的脚步,回过头看着我,嘴里问道:你叫我?你认识我吗?
我走近一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是昨天骑摩托车那人……
中年人这才恍然大悟,拍了下脑袋说:哦,是你啊,是钱不够么?
看得出来,他说话的语气很不友好,我这样的小白也听出了话里的厌恶。
我也顾不得那些了,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钱递到他面前说:我是来还你钱的,摩托车修好了,花了55块,这里是9900,还有45块钱零钱我吃掉了。
我一边说,一片看着对方的脸,中年男人脸上真可谓精彩至极。
我说话也就那么几秒钟,他脸上的神态却不知道变了多少种,尤其是看到我手里的那叠钱,甚至连缠着的那张纸条都没有撕断,伸出手拿起钱对我说:
你是说并不是钱不够,而是剩下来的要还给我?
我点了点头,摸着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的人又没事,摩托车是别人的也修好了,我还赚了你45块请大家吃了花生喝了啤酒,剩下的当然得还给你啊。
中年男人把钱在手里抛了几下,自顾自地点着头,大概过了一两分钟,才像刚醒过来发现我还站在那里一般对我说:
小伙子不错啊,既然你都给我送钱来了,那就进去坐坐喝杯茶?
我对喝茶还真没兴趣,对我来说,找一份工作赚钱才是最重要的,便摇了摇头说:我还要去找工作呢,你的茶我就不喝了,再见。
我掉头就要朝外面走,中年男人却又把我叫住了,态度也好了很多,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问我说:你去找工作?难道你没事做吗?
我点了点头,他朝我挥手道:既然你没事做,那就跟我喝茶去,或许我能帮到你呢。
就那样,我跟着中年男人进了门,按照自己记忆中名片上的那个名字叫他夏总。
夏总带我进了一间房子,应该是他的办公室,示意我随便坐,自己就动手泡茶了。
我很是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这个场面还真没有经历过。
夏总一边泡茶一边和我聊着,我几乎是不经过自己的大脑,全凭本能地一一回答。没几句话,我的“老底”就被他摸清楚了。
夏总在我面前倒了一小杯茶,还示意我尝尝,我心里还很有点诟病:这么大的老板,竟然如此小气,茶杯这么小,喝进去全沾在喉咙里了。
尝了一杯茶,心里没有半点“好”的体验,却也还是违心地说了几句好茶,却又说不出半个哪里好的字来,惹得夏总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缓解了我的紧张,稍微松弛了一点,夏总就问我:既然你没有工作,你看我这里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上班。
一句话就打动了我,对我来说,还谈什么兴趣?
折腾二十几天了还是三无人员,能有个地方上班,有饭吃有地方睡觉不要寄人篱下,那就是大好事了。
也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夏总的公司是做外贸的,昨天确实是赶着去广州见欧洲的客户,所以才一下子拿出一万块“砸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别报警能尽快脱身。
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夏总的公司上班。
上班后才发现,自己这份工作完全是他的施舍,连最基本的和客户沟通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帮点手的,就是把公司的卫生搞好,拖地擦玻璃。
我在公司成了“吃干饭”的,很快就有同事在夏总面前说,为什么会养一个闲人。夏总也不多解释,只是让大家别在意,还安排了一个脾气好有经验的大姐带着我。
在夏总的公司,我从一个小白慢慢成长起来,从最初只能说句how are you,到后来也可以熟练地接待外商,也学会了去工厂监查,学会了拟合同,还有通关清关那些繁琐的手续,到最后都能信手捏来。
很多年后,已经是夏总左膀右臂的我,在陪他喝茶的时候,依旧会情不自禁地感谢他多年来的提携,可他也只是淡淡地笑着说道:
那天撞坏了你的摩托车,砸给你一万块现金,相信你一定会拿着钱从此消失的。
当然,也曾考虑过你有再来的可能,名片上的地址写得清清楚楚,或许也有贪心不足的人,想再来碰碰运气。
但绝对没有想到的是,你还真的去了,只不过是送钱回去的。这完全颠覆了我的观感。
尤其是你小子老实说出“吃掉了45块钱”时,我就决定了,把你留下来。
跟着夏总,我从一无所有到成为别人眼里的成功人士,只花了五年多点时间。当时那次心里若有不甘、却还是成行了的决定,就那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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