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浒 绘
一我又梦见了她,在这个九月末的雨夜。
在梦里,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我暂时不愿意醒来,因为她的每一次造访都会带来光的讯息。她在村中央那棵最年长的老树下等我。这棵老树是村人们祈祷的地方,据说已经三百多年的历史了。这棵树知道整个村庄的秘密。她说,龙娃,你又长高了啊。在梦中,我是少年模样,心却历经了各种沧桑。在树下,我把心中的苦恼讲给她听,只讲给她一个人听。在现实生活中,我几乎不给其他人表露心迹。她总能给我恰如其分的安慰。在我说完后,她会给我讲述关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等我们说完了话,我会把她送到不远处的河边,她会搭上白船,驶向河的另一岸。梦醒后,河流消失了,树消失了,村庄消失了,我的眼前只剩下无边的夜,裹着空眠世界。她并没有消失,那个世界也不会消失,除非我们被驱逐出时间这座花园。
我所认识的第一个字,便是我名字中的“龙”。大约在我五岁时,祖母便在本子上给我教写这个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描摹出我灵魂的最初形状。她给我讲述了好多遍关于我名字的起源,而那也是在我后来创作中时时浮现的世间场景。我出生那天刚好遇上了大雪,村里的路都被封住了。在祖母的带领下,姑母、三伯母、四伯母和五伯母齐上阵,为在炕上挣扎的母亲接生。她们并没有什么接生经验。男人们躲在屋外,等待着即将而来的孩子。那时候,他们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庆幸的是,在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男婴来到了这个世界,而他们悬着的心再次落到了黑暗。祖母说当时在雪地里看到了龙的身影,祖父和父亲也应和了她的话,于是我的名字在我出生当天就被写进了失落的族谱。整个童年时代,我以我的名字为豪,直到长大后才明白那只是带有神话意味的寄托罢了。
但我喜欢她讲述的那些故事,因为它们带我暂时地摆脱了村子,去往了更宽阔的梦游之地。祖母一生没有出过我们那个县城,绝大部分的日子都守在村子,是二十世纪关中乡村变迁的见证人。当我尝试用知识分子式的语言去解构她的一生时,却发现最本质的东西恰恰在学究式的叙述中隐蔽或消失。她相信故事。她也擅长讲述故事。无论是人间的还是天上的,无论是当下的还是过往的,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任何故事经过她的打磨都会变得熠熠生辉,如同砂粒中的珍珠。她并没有多少文化,却拥有丰盈的人生智慧。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写作,才理解了她对我决定性的影响。或者说,她是我讲故事的启蒙老师。在我写故事时,多么希望自己也拥有她当年的笃定与从容。可惜的是,当我发表第一部文学作品时,她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庆幸的是,每当写作时,我就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的声音已幻为我的声音,而她的故事已融为我的故事。
二她给我讲述最多的是关于她自己的故事。
在某个剥完玉米的夜晚,她突然告诉我,在她嫁给我祖父之后,一大部分的自己就已经死去了。我愣在她的影子里,不知如何回应。以前的我并不理解她的话,后来经过生活的起伏涨落后,我慢慢地理解了她,也理解了她曾在黑暗中的啜泣与在光亮中的欢喜。
1929年农历腊月三十日,位于关中地区的龙阳镇迎来了阵阵啼哭。那也是大雪之日,父亲给她取名月娥,而算卦先生扬言这个女婴将会为史家带来更多的福气和财运。她家在镇子上有三个门铺,有五十多亩田地,算得上是殷实富足。她在家里排行老四,前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后有一个弟弟。即便是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她的童年还算过得平静安稳。遗憾的是,她不能去私塾上学,尽管她对知识有着浓烈兴趣。哥哥们从私塾回来后,她就缠着他们给她教字识数,如此也得到了最初的启蒙教育。后来,她对这些没了兴致,于是放下了书本,投奔到了真实的生活旷野。
那时候的她留着短发,常常跟着男孩们去河里捉鱼、去林中打鸟、去坡上追兔。母亲对她不满意,常私下里教育她。她只是点点头,把母亲的话当成耳边风。她害怕看见裹小脚的母亲,因为她害怕在母亲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在很多个梦里,她拥有了男儿身,因而拥有了去远游的资格。
除了春晓之外,她没有把自己的梦告诉过任何人。春晓和她同年同月生,是她那时候最亲密的友伴。她们分享各自的梦与各自的秘密,唯有路过的风知晓她们的心思。她们曾相约做一辈子的朋友。在她十五岁的那年夏天,春晓却意外谢世。她并没有参加春晓的葬礼,因为她不能原谅春晓,不能原谅春晓未把最深处的秘密说给她。她也无法原谅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未察觉出这起悲剧的征兆。整整七天,她都没有出门,她觉得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这是她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死亡的存在,体验到了生活的无常。同一年冬天,他们把春明的遗体从抗战战场上拉了回来,而她穿着一身黑衣,参加了他的葬礼。春明是她暗自喜欢的人,而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春晓。春明是春晓的二哥,他们兄妹可以在天上互相做伴了,也就不会寂寞了。那年,她终于长大了,把心里的苦留给了自己,把脸上的笑留给了别人。也就是那时候,她留起了长发,和母亲、姐姐一起在院子里搭建了花园。她最爱的是蔷薇,姐姐最爱的是玫瑰,而母亲最爱的是芍药。她和姐姐相约以后离开这个镇子,嫁到远离母亲的辽阔之地。
在她十七岁那年,父亲的生意突然败落,田地也被拿出去抵了债。那年腊月二十六,她嫁给了比她年长十五岁的德明。德明家给了很重的聘金,帮她家还清了债务。直到最后揭盖头时,她才第一次看见德明的面容。德明比她想象中要清瘦干净,眼神中有些许忧郁。不知为何,她在他慌乱的神色中瞥见了春明的样子。这可能是唯一的慰藉。那个晚上,她听到了雪落关中大地的声音。在这个陌生之地,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明天。生平第一次,她整个夜晚都失眠了。
三不得不承认的是,后来的我确实想写一部以祖母为原型的小说。然而,正如你们所读到的那样,当我以她的视角进入另外一个时空时,我显得畏手畏脚,想象力也因匮乏而失去了神采。不,我不能去虚构她的人生,我所能做的就是忠实记录关于她的一切,包括她曾经讲给我的故事。关于她自己的人生故事,她讲得也是半明半暗,半真半假,常常会自相矛盾,互为悖论。因此,我只能按照自己所理解与所相信的去重构她的人生。之所以如此偏执,是因为我想真正地理解她,也由此理解我自己。在她离世的这么长的岁月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某个时刻想起她。她的过去是一个谜语,而我想要在时间回溯中找到最后的谜底。在时间这座花园里,过去、现在与未来只不过是同一种存在的不同幻身罢了。
她喜欢这时间的游戏。她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时间就是个圆圈,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开始。在我的记忆里,这是她所说过的最深奥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其中的深意。直到那个冬夜,当我为她守灵之时,当我在微光中注视她平静的神情之时,我忽然间理解了这句话的奥义。当我想要和她说话时,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人世间。那个夜晚,我梦见了她。她拍了拍我的头,问我能不能送她回家,说她已听到了船夫的召唤。我拉着她的手说,这里才是你的家。她说,那里也是我的家,我听到了爸妈的呼喊声了。我摇了摇头,没有放手。她又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到时候再也不会有分离了。随后,我陪着她去了不远处的渭河岸边,迎接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祖父。祖父和我摇了摇手,没有说话,而她在他的搀扶下上了那艘白色小船。她转过头,摇了摇手,做无言的道别。当船开始起航时,眼前发生了奇幻的一幕——他们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并换上了喜庆的服饰。之前的葬礼幻为眼前的婚礼,而我是唯一的见证人。当他们消失在天尽头时,蓝色的夜灌入我的体内,眼前的一切也染上了蓝色。一头独角兽出现在了眼前,又消失在了密林。倏忽之间,蓝色消失了,森林消失了,河流也消失了,而我从梦中也游上了现实的岸。除了两个堂哥以外,周围再也没有其他人。我没有把刚才的梦讲给他们,而是守在祖母旁边,握住她冰凉的手。那个瞬间,我才确定她离开了我们。我的泪水是海洋,突然淹没了我的痛苦之地。
在她弥留之际,我没有守护在她身边,这可能是我一生都无法解开的心结。那是在大二寒假之时,我没有先回家,而是去县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是没有灰烬的灰色。我喊了她,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我,说,龙,你来了,吃橘子。她指了指床头柜。我剥开了橘子,打算喂一瓣给她,就像我小时候,她常常喂我橘子那般。她摇了摇头说,龙,你这两天就在医院陪我,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说。我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一种奇特的恐惧攫取了我的心。我害怕看见被影子罩住的她。从病房出来后,我再也没有返回医院。五天后,他们把她运回了家,而她已被剥夺了说话的资格。时间逐渐封住了她的身体,也封住了不远处的河流。当我再次看见她时,我看见了她脸上的疲惫与苦楚。我等待着她说话,又知道自己所等待的只是虚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无法原谅当年的自己。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提出请求,而我因为自己的怯懦而选择了逃避。这种自私又无情的举动肯定伤透了她的心,毕竟她曾给予我的爱太多了,而我还没有真正学会去爱所爱之人。
再次回到家后,她的子女们当着她的面谈论着即将而来的葬礼。子孙们轮流照看她,时不时回忆起过往的烟云岁月。在他们的闲谈中,我对祖母有了更丰富的认识,而她的一生越来越像是浓雾茫茫的森林。第七天的清晨,我听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传来的哭喊声,妈,你咋说走就走了啊。紧接着,是几个儿子轮流的呼喊。他们随后出了门,通知四方的邻里与亲友。我拉开了灯,墙上钟表显示是六点十六分。我去了祖母的房间,坐在她的旁边,等待着终局的到来。祖母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她的棺木与她的寿衣,而关于葬礼的一切,她也提前做好了交代。尽可能不给别人添麻烦,这是她一生重要的生活信条。送灵的那天,我的心里空空荡荡,没有掉一滴眼泪。等葬礼结束后,我回到了家,回到了没有祖母的家。整整七天,我没有迈出过半步家门。
四她是我的第一个读者。
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的作文在全镇作文比赛中拿到了第一名。祖母比我还要高兴,把获奖的消息告诉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把奖状也贴在了家里的显眼位置。那时候,她就预言我将会成为一个作家,将会写出很多很多本书。作为奖励,她特意让姑妈从县城给我捎回了三本书:一本是《飞鸟集》,一本是《唐诗三百首》,另外一本是《格林童话集》。在书本匮乏的童年时代,这些课外书成了我重要的精神食粮。在读完《飞鸟集》后,我写下了生平第一首诗歌,而祖母则是那青涩之作的唯一读者。不,不是读者,应该算是听者。听完我的朗读后,祖母停了半晌,然后把我搂在了怀里,说,婆这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上大学,去省城工作。又说,你会成为作家的,我喜欢你的诗。也许祖母的话是种在我心里的种子,直到多年后慢慢地长成了繁花森林。在出版第一本书后,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她,于是去了后坡上的墓地,把书中的某些段落念给了她。
在我写作时,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每次默念自己的作品时,我都能感受到她以另外一种方式在聆听着我。在我过去的小说里,出现过好多个祖母的形象,她们或多或少都有她的影子。然而写得越多,却觉得离她越远,也越来越不懂她。写作是桥梁,也是高墙。当尝试虚构她的过往时,我所召唤的是更多更模糊的面孔。但我能体察到她的存在,越过了语言,越过了梦境,而是在抬头观看流云时,或是闭眼聆听落雪时,你无处不在,幻为我所知道的一切。
龙娃,赶紧起床,快迟到了。这是她的声音,至今回荡在我耳边。让我们把视线拉回到我的小学时代,拉回到五年级上半学期的某个清晨。那是在冬天,寒冷冻住了村庄,而我还睡在火炕上,做着关于夏日的残梦。龙娃,赶紧起床,快迟到了。耳边又响起了她的声音。见我没有反应,她摸了摸我的脸,随后摇了摇了我的手,说,迟到了,老师就该罚站了。我不情愿地揉开了眼,打量了下墙上的钟表,已经六点二十五分了。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抱怨她没有早叫我。她说,都叫你十多分钟了。我没有再说话,而是利索地穿好了衣服,没有洗漱,便背着书包冲出了家门。外面一片黑麻麻,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防,可以听到整个村庄的叹息声,夹杂着动物们的低语。那一天清晨,我在打铃声响的前一秒坐到了教室,而跟在我后面的两个同学被罚站在教室外,与寒冷对峙。教室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炉火,窗户上的玻璃烂了几块,寒风吹了进来,灌入我们的身体。语文老师在讲台前讲课,我们在台下搓着手、跺着脚、揉着眼,几乎没有同学写笔记。我的手已成了红萝卜,上面布满了血丝。不知是谁说了声下雪了,老师也停下了课,而我们把目光也放在了窗外。是啊,下雪了,整个世界都下雪了,这雪即将掩盖村子的快乐与悲痛、美丽与丑陋。忽然间,我瞥见了那熟悉的身影,是款款而来的祖母,仿佛带来了春的讯息。老师喊了我的名字,我站了起来,离开了教室。还没等我开口说话,祖母便从口袋中掏出了手套,递给我后便说,好好去上课,别耽搁了学习。说完后,她摸了摸我的脸,转身离开了学校。看着她的背影,眼泪涌出了身体,淹没了我的灵魂。
燕子从南方回来后,又在我家的房檐上造了窝。祖母说这些燕子只要认准了一家,它们与它们的后代会一直选择住这一家。祖母又说这些燕子是家里的使者,并叮嘱我们要爱护生灵们。祖母没有宗教信仰,但她是典型的泛神论者。在她心里,万物有灵,无论是鸟,还是树,无论是远处的山,还是近处的河流。每到燕子归来时,她就会喊我和姐姐来重新建造花园。她尤为喜欢种花,也知道村子里不同花树的名字。在我们的花园里,有芍药、有蔷薇、有月季、有喇叭花,也有仙人掌和仙人球等等。为了更好地利用这方小小乐园,我们也会种上丝瓜、茄子、辣椒、南瓜和洋芋等蔬菜。而在此之前,还有两棵祖母亲手栽下的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柿子树。每当枣子成熟时,祖母会为我们做枣粥;柿子成熟时,她又会为我们做柿子饼。那时候,我最爱的植物是蔷薇,而在祖母眼里,所有植物并没有什么区别。有次吃完包谷粥后,祖母突然对我说,其实人就是老天爷撒在世上的种子,只不过是会动的植物罢了。又说,我们其实都生活在大花园里,有的花能看见,有的花看不见罢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祖母的这些话。特别是当我遇到生活困惑时,我会选择站在树下,仰望树的存在。有时候,我渴望成为一棵树。我将自己想象成行走的树。
2008年夏末,在房子被暴雨淹没后的那个下午,父亲终于宣布要盖新房子了。这个等了将近十年的消息并没有让我多么兴奋,因为我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在省城读大学了,是让他们都满意的重点大学。那种对新房子的渴望已经被掩埋在了时间的废墟。祖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欢喜、忧虑、期盼与愁思。在父亲的安排下,他们拆掉了我们的花园,又砍掉了那棵枣树与那棵柿子树。在植物的碎片上,他们开始建造我们梦中的房子。冬至那天,他们盖好了房子,父亲还特意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远在省城的我,并强调说,把最大的那个房子留给了你。在准备搬进新房前夜,祖母却意外倒下了,被送进了县城医院。她终究没有住进心心念的大房子。
在她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父母在家里的院子特意开辟了一个空间,重新建造了一个花园。花园里种着月季、蔷薇、凤仙与芍药。在蔷薇开得旺盛之时,父亲对我说,这也是你婆的遗愿,她希望家里有个花园,这样才有生活气息。站在花园前,我突然想起了她曾经带我认识那些植物的遥远午后。因为她的影响,我对植物有种天生的热爱。每次去坟地里看她,我都会带上花束。在身旁无人时,我会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她,而唯有过往的风听懂了我的话。
五在我的印象里,她只有两次在我面前落泪。
第一次是因为我骑自行车摔倒而骨折住院,她第一时间来县医院照顾我,带着我最爱的沙琪玛和水晶饼。坐在病床边,她问了我几句话后,便强忍着泪水对身旁的姑妈说道,龙龙娃受了太大的罪,把人心疼死了。我故作坚强地说,婆,我没事,他们接骨头的时候我都没哭,我都睡着了。姑妈补充道,是啊,一声没哭,龙龙最坚强了。祖母豆子般的泪珠滚落在我的手上,碎了。她掏出了手帕,转身离开了病房。半晌后,她又回到了我身旁,眼睛是一片退潮的海。祖母在医院陪床了三天,和我说了很多的话。虽然大部分已经忘记了,但所忘记的恰恰变成了时间花园中的种子、雨露、栅栏与土壤。多年以后,我成了这座孤独花园的守护人。
第二次则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尽管二十二年过去了,我依旧记得整个事情几乎所有的细节。甚至可以说,这件事撼动了我往日的生死观和家庭观,是我至今也无法摆脱的白昼梦魇。那一天,我的老姨,也就是我祖母的亲姐姐,像往常那样来我家串门。她每次来都会带着礼物。那天,老姨和我们有说有笑,午饭一起吃了韭菜大肉水饺。临走前,她塞给了我十块钱,嘱咐道,龙龙,拿这钱给你买文具,好好念书啊。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在出门之前,老姨对祖母说,妹妹,你把自己照看好啊,不要生闲气。祖母说,姐,你也要好好的,过两天我带龙龙敏敏去你村子里看你。老姨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我们村。晚上临睡前,祖母突然对我说,我发现你老姨有些不对劲。我说,她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啊,感觉有喜事。我们转向了别的话题。第二天灰蒙蒙的,还没吃早饭,就收到了来自隔壁尹庄的信。老姨去世了。听闻这个消息后,祖母换上了一身黑衣服,把自己关在了房间。父母和姐姐都参加了老姨的葬礼,而祖母和我选择留在了家。整整三天,祖母都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迈出家门半步。第四天下午,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脸带暮色,对我说,咱们那天应该拉住她的手,咱们不应该让她回家。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后,祖母哭出了声,脸上的暮色退去,化为远山淡影。祖母曾告诉我她的姐姐比她的妈妈还要亲,在困难的日子里,姐姐经常接济她和她的孩子们。她把心里的苦全部告诉了她的姐姐,但姐姐几乎没有在她的面前诉说过自己的难处。也是从那之后,祖母的背后再也没有一个默默聆听的人,而她也很少把自己的心事讲给别人。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小时候,我和你老姨也有属于我们的花园,我现在常常想起那座花园。在她的眼色里,我看见了属于时间的花园。
老姨去世后,祖母也像是换了个人,不再过问家族内部的是是非非,而是把更多精力放在了自己身上,闲来会去打打麻将、听听秦腔、看看电视。与此同时,她与每个孩子都保持良好的互动,让他们切实地感受到她的爱。也许是因为这种改变,孩子们也都愿意把各自的心事讲给她听,而她从来不把他们的私事讲给其他人。她是我们这个家族的灵魂人物。很多年里,这个家族都是村人们羡慕的对象。在离世以后,我们家人都是互帮互助,共渡难关。她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她是曾经的我们,而我们是未来的她。正如她所说的,时间就是个圆圈,从哪里结束,就从哪里开始。
六我又梦见了她,在某个夜里。
在村中央的那棵老树下,我再次见到了她。与以往不同的是,她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白色长裙,手里提着花色布袋,布袋子里装着很多花种。她带我去了村东头的空旷之地,说要在那里建造一座大花园。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我不愿意从梦中醒来。
在梦里,我和她共同建造了属于我们的时间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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