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诗一般的语言,讲述另类的神笔马良
清晨。
沉睡的天空惺松醒来,清新的眸光带着低微的吟唱淌过巍峨的山崖和檀色的石壁,淌过坠潋巉岩倒影的湖面和潺湲而泻的山涧。
斑驳的树干被勾上了金边,蓊郁的松柏也随着晨光而现身,绿色的芬芳四下飞溅,至林丛中跳跃自如,昨夜晶莹的露珠也摆动着透明的身子,在稠叶碧阴之间随风揽衣而舞。
行吟名医雀兔端坐在青石上,他的目光没有随叶霖阴晴翻转,因为他爱的是事物的本身而不是事物的形象。徐起的晨泠带着羟藤的香堇味闪烁流荡,俯仰之间都有丝缕宛转,但是对行吟名医雀兔来说,这世上除了自己手中的笔书写时留下的香气,以及每一个被拯救的生灵再次睁开眼时几近怜悯的气息外,再也没有什么能用若香来形容了。
他的徒弟丁三手捧着一副苍白细小的骨架,晨光流淌过时如苍白的火焰在燃烧。
丁三已经把它用滚烫的沸水煮过,在火辣的太阳下晒过,并用浣雪猫手一遍又一遍地揩拭过。
现在,丁三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摆放成展翅欲飞的状态。
“来吧,我的小宝贝。”
雀兔的声音中叹息多于爱怜,他伸出手轻轻抚摸苍白的骨架,“我将给你全新的生命。”
笔的翎饰在雀兔的右手渐渐鼓舞飞扬,像月下优昙层层舒卷,缭绕于笔尖还略带黯色的晨暮霎时如霓霞流舞,绯红色的氤氲细靡其上——那是每一个生命都渴望的瑰丽和繁华。
雀兔提笔写到。
你张开了翅膀,带起一股风冲向铿锵碎裂的光屑,你修长的细毛因怒张而超过头的轮廓,你喙部的刚毛因向上而飞扬,你追,终于追上了光屑的脚步,但锋刃的弯弧突然反切而下……
黄玉之火在你的眼里渐渐熄灭,斜瞟的神情在渐渐凝固,你哀伤的泪水在思绪里湿润往事、以及慢慢模糊不可明确的明天,就在黑暗即将笼罩天空之际,你听见了诸神嘈杂的叫嚷,每一个闪亮的窗口都在细簌你嘴喙的血线。
像撕烂的火苗,不经意间掠过你黑暗的心脏,醒来吧,你是黑暗的渊薮唯一的宠儿,醒来吧,众神正排列成行,红眼放光,沉默无语,奋力推就斜晖重塑天空……
欧珀色的文字清水一样穿越空间流到苍白的骸骨内,连接起枯散的骨骼,失去的肌肉和毛羽像脉络一样沿着血线分布,即使已经失去生命和灵魂,行吟名医雀兔依然能够将它唤醒。
它在丁三的手中挣扎了一下,新生般蹒跚站起。
“放飞它吧,丁三。”雀兔柔声说。
丁三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轻轻一推,它立即打开了翅膀,从伫立中俯冲而下,同时鸣出重生后第一声嗥叫——如金属破裂般在丁三的梦境中散开。很久很久以后,丁三还能听到铿然的坠地声……
金黄色的烤肉在钢叉上翻滚,滴落的肉汁在烧红的碳木上蒸腾起粉色的火焰。
优雅的侍女继续呈上精心烹制的美味:用腌制的鳕鱼做成的马介休沙律;颜色是明亮的焦黄、皮脆肉松的烤乳猪;爆炒的萄汁鲜蚬;咖喱粉烩制的鲜嫩鸡肉……
主人与宾客们尽情地享用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在这喧哗之海中,唯有行吟诗人挺直的脊背像一根长长的琴弦,他用清明的眼神与悲悯的声音向人们歌唱名医雀兔的传奇:如果你想拥有完整的世界,去吧,到那位老人身边去,他清澈的双眸比天还蓝,他博大的心腑间藏有一支神奇的笔,它的吟唱能为众生造福如其愿,你有吧,那些,愿望——贫者愿富、疾者愿安、耕者愿岁、未子者愿嗣、死者愿生、生者愿尊、尊者愿荣,去吧……
行吟诗人继续歌唱:所有的人都爱他,那是一种不可解释的爱,尽管,他有时像贵妇一样矜持而深沉,但是人们却始终把他奉若神明。他行游大陆四方是为了寻找一个个理想的模特,一卷卷雀兔之书就成了我们的母亲……
有一天,战争会结束,城池会毁灭,英雄会死去,爱情会消亡,唯有雀兔之书的歌声永远在世上回响……
行吟名医带着徒弟丁三四处行游,像诗人歌唱的那样在山林、耕地、果园间行游。
他们慢慢地走,因为雀兔时常要停下来,像在丛林边缘发现鹰骨那样又发现了一个个模特。
他们的行囊很轻,因为对于名医雀兔来说,除了一卷卷雀兔之书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占有了。
就这样在一天夜里,师徒二人来到了京城里。他们找了一处廉价的旅舍过夜,因为雀兔鄙视银钱,并不是人们想像中那样富庶。
入夜,室内枕簟生凉,丁三脱下自己有些破旧的衣服为师傅盖上,因为在初春,冰棱仍未完全消化。
四更时分,客店外面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如雷般粗重的敲门声和店老板惶恐的低语惊醒了师徒二人,一群手持长戟,腰佩玄刀和弓箭的士兵冲了进来。
纱茏灯的烛火跳跃在濯银的猬甲上,镀金的箭簇也因此而闪闪发亮,带队的校官突然发现无端的一吼——你是雀兔吗?
可怜的雀兔迷糊地点头,但还没容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一拥而上的士兵粗暴地抓住了脖子。
踉踉跄跄被推上街衢,惊醒的人群围聚在一起嘲笑这两个寒酸而可怜的外乡人。
丁三用一种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对师傅笑了笑——这大概是他表达无奈心情最委婉的方式吧。而对雀兔的所有问题,士兵们只用老祖母般的眼神来回答。
就这样他们被带到了皇城。
雀兔被士兵们推着一边穿过无数的宫门,一边回忆自已是否曾为皇帝本人或某位皇族医治过某例沉疴顽疾不见起色而获罪一死。
但是,对于行吟名医雀兔来说,他从不进入官宦府邸富贾豪宅,因为他更喜欢去野郊田畴山林猎户的茅屋,更不要说帝国的皇宫了。
皇宫外大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还夹杂着鸡鸣犬吠,皇宫内却安静得连蝴蝶也找不到藏身之处,因为皇宫的东边生长着璇树,西边是沙棠树和琅玕树,它们能生长美玉,状若珍珠的茂叶挡住了外界的嘈杂。
穿过了琼华门,碧玉门,穿过由九个头的神兽把守的天翠门,雀兔惊喜地在九重宫门内发现了有一座为皇帝培养灵药的悬圃花园,悬圃下面的泉水一尘不染,马牙砂和羊脂玉像神的泪珠儿般在水中清洁晶亮。
士兵们拽着因放慢脚步的身体,但这并不妨碍忘却苦难的雀兔发现了皇宫中有那么多理想的模特儿:葱茏郁茂的香橼在雀兔的笔下长出另一只壮脚而能去看梦中的大海;柔软的美玉能分泌出洁白油润的玉膏,天子每天以此为食,多余的玉膏则来灌溉悬圃,每过三月,悬圃中就会结出甜雪、素莲、白橘等灵药。
直到士兵们的脚步声细碎如风中轻飐的枯叶,一名太监撩开火蚕丝帘,像菩萨看见死尸一般见怪不惊地把师徒二人引进大门,雀兔看见了天子高坐在大殿的宝座之上。
天子穿着金黄色的元旒之袍,戴着金黄色的苍碧七称之冠,但他的眼神却如枯井一般充满怨怼。
他身后的佩屏呈丹蓝色,朱色赤龙乘夜光脚踏虎豹蛇虺,两名姣若月色的宫女举着蒲葵屏扇侍立左右,但他的面容像孤松一样神色愀然。
朝臣们敛衽列手两旁,耳如空盅仔细聆听天子吐出的支言片语。
“陛下,”雀兔揖首伏地说道,“小人是一个草民,任何热风暴雨的打击都会使小人凋零。小人是一个穷人,半粒币臬也不曾在小人身上停留。小人是一个老人,衰老如风化的岩石、枯腐的朽木。陛下好比那高天,陛下好比那盛夏,陛下万寿无疆,小人实在不知因何冒犯了天颜,小人可从来未做伤害苍生之事啊!”
皇帝的眼眸里有碎裂的涟漪,大殿内不同颜色的光线因此而闪动耀人眼目。
“雀兔儿,你想知道你因何事冒犯了寡人吗?”皇帝轻喑一声,开口说话了。“来吧,寡人告诉你,对于这一天你睽违了寡人很久,以至于寡人不得不在帝国的各处关隘城镇张贴缉你的海捕文书。
为了让你明白自己陈旧的罪愆,得带你走进寡人的一生,戮伤别人的宝剑也会戮伤自己,寡人要你明白这样的道理。”
“在帝都的天家后苑里,五色轻烟终年缭绕其间,一排排高大的巨椿遮映了金色的砖墙,冷翠与回廊耳鬓交接,乌孙进献的结豆青梅鲜生翩翩,疏林留云。
寡人从小就生活在那里,因为它们让寡人远离了凡间的污俗之气。供差拨的宫人也极少在寡人跟随前露面,因为他们害怕细簌的声响扰乱未来天子的沉思。
在这种被安排的一种幽寂晦深的环境里,寡人跟随着一位白胡子师傅艰涩地念着四书五经的文句,即便乏味,也要摆好姿势坐着。直到一天,一切大雪改变了这一切,那究竟是什么时候下的一场雪,寡人已经记不起了,但那是寡人第一次见到“雪”那样的东西。
当它们从玄青色的天空飘落而下时,寡人以为是睒眼的星子落下了。寡人兴奋地伸出手,它们就谦卑地俯首于寡人手心,有的细小如蓓蕾,有的绽放六角的朵瓣,娇艳欲滴。但随后,冰凛的风肋刀般划痛寡人幼嫩的脸,大朵大朵的雪花忽然漫漶天空,在风中往返,回还,带着郁毓之声像在琥珀中突围的动物。
寡人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仍呆呆地站在苍天润泽的幽眸下,仔细分辨一些隐约的东西,细小的身子拖曳最后的坚持。
在寡人那时的眼里,适才还安静的星子突然就变成了在风中狂飚的雪花,它们在割伤寡人割伤天空之余,也在切割自己的光华。
一朵雪花复制另一朵雪花,在飞翔中相互借照,害怕停顿。天空的诡异光线被打乱并自扰,随之而来的冰冷让寡人打了好几个寒噤,寒噤又变成了克制不止的颤抖,寡人最后看见的是翅膀上沾满各种花粉的鳞鸟,接着黑暗宛如巨大的鸦羽覆盖了寡人头顶的天空。
记忆就在那在一刻变得模糊起来,寡人整天恹恹地躺在床上,橘红色烛火耀在水晶盘中的葡萄上,暗红的光泽但在寡人羽睫虚垂的双眸里勾不起任何食欲。
每一只想飞进宫苑的鸟雀都被赶走,甚至连蚂蚁也不例外。
太医说要寡人保持绝对的安静,于是柔密的冰丝罗帷像秋霞一样隔离了内外,唯有父皇一声又一声雄浑强沛的怒吼不绝于耳,一队队太医像蓬蒿一样被他出鞘的长剑收割,大殿之上流舞着惊恐和血,慌乱中不知谁一语成讖——陛下,唯有雀兔之书才能挽救小皇子啊!
雀兔儿,就在那一刻起,寡人走进了你的世界,在一处隐秘的宫苑房间里,寡人收藏了你行游天下书写的雀兔之书。
每个夜晚,寡人必定翻阅你的雀兔之书——寡人坐在镶金的地毯上,轻拈如美人残妆的扉页,接着无数绛色的精灵都跳进寡人的怀里歌唱——在那一刻,所有令人乏味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都迅速地远去,所有滔滔如洪流的未来臣民也在精灵的泠歌之外游弋,兴奋、急促的喘息和战栗真实地诉说着寡人的快乐。
曾复繁的幽寂与晦深变得如羔羊般洁净而顺从,像银质的飞鸟把寡人头顶的黑暗划开,像温润的水涤清寡人眼里的风尘与纹路。
十三年来,寡人每晚都会看你的雀兔之书,并借助你的雀兔之书,想像着生命即将展示给寡人的种种快乐:永恒的青春伴着薰香和曼陀铃在寡人身上并蒂莲开;居住在有石桥,碇步、黛瓦和芦苇的臣民向寡人乘游的龙船招飐素净的手;楠木桌上的美酒与圜美的碧玉酒杯玩骋姁暖;缥缈靡音轻灵若风,温暖而诗意不绝地在寡人的王国上空涟漾。
你让寡人以为,女人们都蒙着鲛绡面纱,姿色倾城,她们的背影如春云冉冉,步伐轻灵,发随风飘,温软而芬芳;你让寡人以为,歌者喉啭一声,响传九陌,盛世华音盘翾青天之上;你让寡人以为,俊彦书生都是卓茕君子,持重不诩,行道巍峨,手捉羽扇雅论天地玄理;你让寡人以为,官吏们旰食宵衣,勤于民政,帝国的命运宛如寡人食指与拇指之间,沿金星丘斜弧的生命线般清晰而稳固。
十八岁那年,寡人打开与世隔绝的宫门,走出皇城想去触摸诗意不绝的天空,可是厚重云块堆砌的天空没有你书写的那样华美而轻幻。
寡人乘龙船出游各省,没料到江水泛有死鱼的腥味,也没料到沿岸还有低咦的嘈杂。
而寡人周游列省也找不到如你笔下容貌像花园泪水像盐一样咸的女人。
宁静的时光依然如流水般平淡的滑过,但一股浓重的怨气像荆棘的种子在寡人骨髓深处扎根。
两年后,父皇和母后先后薨逝而去,寡人翻阅所珍藏的雀兔之书,却找不到让他们起死回生的医例,寡人渐渐明白,死亡对每一个生灵来说依然是最强大的封印。
像神巫点起了泽兰,把寡人散落在你笔下的灵魂引归到了家乡,而寡人再次重新看这个世界时,才发现他们有着雀兔之书末书写的一面:官吏们箝制弁员,相互倾轧让寡人感到很忧伤;书生的面容隐约鄙视权贵的刻毒,他们的狷狂之气让寡人感到很愤怒;士兵们的大笑让寡人感到很反感;尘世间的女人像死猪肉一样让寡人感到索然无味。
雀兔儿,你撒了谎,对所有看阅了雀兔之书的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你是一名骗子,不过技艺高超,你在至大的周天与灵动的生命构成的宣纸上信手涂写,让一种比浮云比水纹还空泛缥缈的瑰丽在其间柔润绽放——它常常溶化我们的灵魂。
世界并不是如你笔下那般美丽,生命并非永恒,万千事物并非没有朝开暮落。最美最永恒的世界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雀兔你笔下的世界——那里的鲜花常年茴香芬芳,那里的人们永远都坐在门汀的台阶上,在海风清腥拂面中微笑着,没有饥饿、疲惫、忧伤与死亡。
雀兔儿,你欺骗了寡人,寡人现在宣布要处死你,寡人为你讲述那么多,就是要让你死得明白。”
听到这样的判决,雀兔的徒弟尖叫着冲向皇帝,但两名侍卫的大刀拦住了他,手起刀落之间,丁三的脑袋从脖子上搬了家。
皇帝微笑着看完这一切,又向雀兔招了招手说:“寡人恨你这个老家伙,人们爱你胜过爱寡人。寡人一直琢磨用哪一种刑罚施加于你才最合适。
为了把你打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寡人决定用壳锷阔叶刀砍掉你的双手,既然你的双手让雀兔之书走到了人们的眼前;寡人决定用蒺藜刺瞎你的双眼,既然它们是引你进入那个虚丽世界的两扇大门;寡人还决定用逆刃战斧剁掉你的双腿,既然它们是你前行的大道。”
老雀兔悲痛欲绝地抚摸着丁三还有少许温热的尸体,许多脆弱的往事和柔软情怀一点点涌现,无数的眼泪正要蓄势待发时,皇帝的声音又在大殿之上回响。
“雀兔儿,收起你的眼泪,比起死亡来说,寡人更愿意看到你受苦。现在告诉你,在寡人收藏你的雀免之书里,有一卷奇妙的作品,你没有完成。它依然是你的杰作,寡人好奇的是什么原因让你没有完成它。
十三年来,寡人为此想到了种种可能:在一个黄昏的下午,你正在书写的时候,天空中这时飘来一朵祥瑞的云,被西边的残阳照过后,云层中不同的颜色随着光芒耀人眼目,光芒中飞来只倥偬鸟,于是,你非常慵懒而就势地倚了上去…..那天夜里发生过无数的事,然而随着晨曦的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地消弭了,你上路了,却忘了那卷未完成的雀兔之书。
寡人现在要你在圣颜面前完成这一卷雀兔之书。
毫无疑问,在死亡将至时你的双手会发颤,眼角的云翳会障蔽你的视线,这样一来,潜行在你身体的全部奥秘将全部展现出来,你无限的感慨会沿着痛楚进入你这一卷雀兔之书,寡人想看看那将是怎样的画面。
雀兔儿,寡人要你知道你是被勒掯的,如果你拒绝,寡人会在处死你之前当着你的面焚烧一卷卷雀兔之书,当含着温煦而暧昧的柔软之书在你面前变成挺括而冰冷的灰尘时,你一定会感受到像一名男人失去所有孩子后的绝望。
如果你的心脏是纯色的金子,如果你的眼睛是千年的古玉,金玉交击之声就让它成为你生命中最后的吟唱吧。
寡人现在把它赏给你消磨最后的光阴,如同把你曾爱抚的情妇带到你面前。”
两名太监恭恭敬敬为雀兔展开那卷未完成的雀免之书。
雀兔看了看,掠掉即将掉下的眼泪,微笑着,那些俱沉的往事如暮雨潇潇而来——明铛莹洁的梨涡被风分割迅速闪动,同时声音如玉簪划过名贵的瓷器,连同白色苧麻长裙、殷红若珊瑚珠的嘴唇,在一名少年心中永不消喳。
滚滚万丈红尘的婆娑轻舞、百骸欲醉的倦怠、如雾如笼花的心念,都没有记忆之蝶初始的绚烂。
雀兔开始在那卷未完成的作品上着墨。他写了一句,停了停,又写了一句,后一句的墨汁明显比前一句浓烈一些。
奇怪得很,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风吹进了大殿,在金色的殿柱与朝臣们的玉冠笏板之间浅湲,皇帝的虬眉也在风中甫动,但是皇帝本人正全神贯注于雀兔似欹反正的字体,未发现轻霎而入的微风。
雀兔继续专注于创作,风如幽蓝的水从沟壑里渗出般继续吹动,它们撩动象征雀兔年龄季节的发髫,撩动花棱窗上茜色的织金落幕,以及香熏笼里食茱萸飘出的乳黄色轻烟。
朝臣们的身影在皇帝的眼里被分成了道道条纹,像凤箔珠灯下跑马灯的影线,或者是一把高速挥舞斧钺的划痕,风同时也吹动他们的青琼朝服,让他们一次次地往下摁住。
雀兔的嘴角犹自噙着一丝苦涩的笑意,快速挥动的手如月下之水影影绰绰,那些开心或平淡的话语,那些美好、善良、被拉长了的轮廓线条都在风中夭矫飞腾,那个在青灯下立志不让连城再碎、绝艳再凋的少年,当与世界并辔而行时,怎么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恍惚中似有鬼魅在桀桀窃笑,声音轻细若丝,将大殿中些微的光线紧紧缚成甜蜜的一团,再不游移,然而当雀兔转身时,它们便消杳在凝滞的时间里,唯有弟子丁三的呼吸依然温热地吞吐着。
“我还以为你死了哩。”
“没有哩,师傅。当侍卫的刀砍下来的时候,我挥笔写了一句话,它让我又活了过来……”丁三似乎还要说下去,雀兔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走吧。”
“到哪里去?师傅。”
雀兔什么也没有说,只身向殿外走去。
丁三拾起掉在地上的行囊,默不作声跟了去。
宝座上的皇帝向他们的背影招了招手,但那个动作在风中瞬间便支离破碎了,皇帝开口说了一句话,但曾如燧石般闪烁的言语带着尘苍从嘴角滑下。朝臣们都慑于圣威而不敢动弹,直到师徒二人消失在重重宫门之外,直到大殿里重新恢复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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