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高手魏庆生已习惯在500米高空飞檐走壁。他没有轻功,没吊威亚,全靠一根绳子吊着命,脚踩高楼大厦步履不停。
作为高空“蜘蛛人”,魏庆生见过城市高楼最原始的模样。他为它们刷过玻璃,涂过油漆,装点过广告牌和灯具,也曾险些死在那里:一次绳子掉了,魏庆生从楼上坠落,他迅速调整姿势,落地时翻滚卸去冲力,才留住一条命。
在这之前,魏庆生自小跟随掌门父亲习武,做过武术教练,带过几个徒弟。后来家里武馆关了门,他一身功夫没处安放,才误打误撞做起“蜘蛛人”,又靠这身武功数度化险为夷。
魏庆生见过太多“蜘蛛人”消失在高空里,因为狂风、重力、意外和恐惧。但就像城市版的《老人与海》,魏庆生不肯低头,他仍记得入行第一天一位老师傅的话:
“往上看是天,往前看是墙,千万不要往下看。”
文 × 李子建
编辑 × 卢伊
魏庆生荡在百米高空,耳朵里是风的声音,他的身体仅被一根绳子拴着,眼前是高楼的墙面。风越来越大,他渐渐抓不住墙的缝隙,手一松,人瞬间被甩出去10多米。狂风将他的身体兜起来乱甩,就像要摧毁一只快要断线的风筝。
作为一个在高空作业的“蜘蛛人”,魏庆生最害怕的是遇到突如其来的怪风。被狂风扯动的绳子犹如一条在空中乱舞的蛇,扯着他在空中不受控制地甩来甩去,若不慎身体撞击在墙面,活下来的可能性极低。
对“蜘蛛人”而言,这就是性命犹关的生死时刻。
丝毫不敢大意,魏庆生紧紧盯着百米高空墙面,绳子被风扯动,一下又一下地荡起来,带着他一次又一次砸向墙面。身体就要撞在墙上的瞬间,魏庆生调整姿势,用双脚蹬墙,从这场危机中活了下来,“只要不是背部砸在墙面上,身体不接触墙,就死不了。”
一条绳子吊着命,于狂风中控制荡来荡去的身体,对于普通人而言极难,但魏庆生不一样。46岁的他家住河北省沧州市小王庄北陈屯,7岁时开始练习武术,他的师父是父亲魏占林,为武林门派南少林秘传功力拳第七代掌门人。两年前其父去世后,魏庆生便成为功力拳武术传承人。
魏庆生认为,如果没学过功力拳,自己做高空“蜘蛛人”会害怕,练武之人身体敏捷灵活,高空作业会增加保险系数。而武术功底,也在关键时刻救了魏庆生,在被狂风第四次吹荡过去的时候,他在百米高空艰难抓到墙角,身体紧紧贴在墙面,捡回了一条命。
一根绳子吊着“蜘蛛人”粉刷外墙。受访者供图
百米高空,一根绳子吊着命高空作业的“蜘蛛人”工作危险,不慎摔死的情况时有发生。吸引魏庆生进入行业的只有一个理由,工资收入高。
2007年,魏庆生经朋友介绍在沧州一个建筑工地上班,一天收入100元,而在工作高空刷外墙涂料,一天150元。魏庆生向工地老板打听,得知高空作业太危险,本地人不愿干,都是外地人在做。
八层楼房,高空30余米,几个工人靠一条绳子吊着命。魏庆生站在楼下观察每一个步骤,他认为自己也能做。老板得知他的想法,劝他还是不要做了,高空作业死亡率比较高,摔下来死定了。
魏庆生家以前开武馆,7岁跟随父亲魏占林学习功力拳。2000年之后,学拳的人日渐稀少,武馆不得已关了。在这之前,他曾跟随父亲在内蒙古五原县一家体校做过半年武术教练,离开体校后,转而从事室内装修工作。
魏庆生记得父亲说过,学拳能干什么?强身健体,锻炼意志。他认为自己学过功力拳,练武术的人身体敏捷灵活,对于高空作业有信心。他和老板商量,干三天试一试,如果不行就再也不提了。
第一天上工,站在八楼楼顶,魏庆生心跳加快,不敢往下看。工人告诉他,不要向脚下看,“往前看,只是一堵墙,往上看,是楼顶,千万不要向下看。”
身上拴一条麻绳,绳上绑着一块2厘米厚、20厘米宽、50厘米长的木板,没有其他人帮忙拽着绳子,魏庆生要自己到楼顶找一个坚固位置,把绳子系上去,再将一些纸壳垫在绳子与墙砖之间,防止磨绳断掉。接着把绳子甩下楼,人坐在木板上,也没有人拽着绳子,一个人从30米高空就下去了。
50斤的涂料,挂在木板上,滚桶在桶里蘸满涂料,均匀抹在墙面。魏庆生手臂张开,臂展约1.5米,而高空刷墙要刷到2米以外的范围,才能刷得又快又好,身体必须左右晃荡起来,才可以把外墙刷满。
作业时,“蜘蛛人”需要在高空蹬踹墙壁,完成横向移动。受访者供图
魏庆生看了一遍其他工人怎么做,接下来就要靠自己了。
第一次高空30米作业,魏庆生害怕了,左手抓着绳子放不开。他看看脚下,感觉眼晕,赶紧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先把手臂够得着的地方刷满。其他墙面必须要把身体晃起来,他脚蹬着墙面,感觉使不上力气,不敢荡,害怕掉下去。
魏庆生的工作进度特别慢。当天下了工,他清楚,再上工时要还是这样,他就别想干了。他想请师傅教手艺,又没有多少钱,就去菜市场买了些熟食,又到商店买了瓶8块钱的白酒,花费20多元,请一位工人师傅吃饭。
这顿饭没有白请,师傅教给了魏庆生高空作业的窍门。高空作业,第一点就是要胆子大,不能害怕,在高空数十米吓破胆子,什么也别想干了;第二点是向相反的方向蹬墙,比如往左移动时,就用右脚踹墙,借力来回摆动,手里还要拿滚桶,借着身体摆动的力量刷墙,“就是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什么都明白了。”
工人师傅还告诉魏庆生,干高空的活,不能出事,出事就是大事,绳子没有系好,绳子磨断了等等,每年摔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有一次,魏庆生在一个新建小区刷外墙,一层一层刷下来,到二三层中间的位置时,绳子脱落,木板突然下坠,魏庆生从7米高的位置直接摔下地面。那时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身体下意识地调整姿态,脚蹭了一下墙,就把歪斜的身体调整过来,紧接着就摔在地上,他顺势滚了一下,卸掉了高空坠落的力量。
所幸他没有骨折,但胳膊、腿部都有青肿,“那摔在地面上也疼,但毕竟没出人命,如果再高点就死定了。”
事后检查,意外是因新更换的坐板没有绑好绳子所致——通常要在木板两端各加一个铁棍或钩子,上面缠绕绳子,防止脱扣。魏庆生到现在都后怕,从高空落到地面也就两秒的时间,若不是自己从小习武,身体反应敏捷,换别人,后果不堪设想。
自此,魏庆生上工前,必再三检查工具。但意外还是不期而至,所幸因有练武的基础,魏庆生多次化险为夷。
魏庆生在展示功力拳。摄影:李子建
“爸爸,注意安全”“蜘蛛人”爬得越高,就越危险,恐惧感也越难以把控。20米时,心态还能够掌控,50米时便有些紧张,超过100米则有恐惧的感觉。魏庆生在国内做过许多著名建筑的高空亮化工程,工作环境高度超过270米,最高处达到500余米。
高度再高些,更直观的变化是风。20米左右,风微微吹过;超过50米,风便有了力量;100米以上,风的力量会把人与架子吹起来;200米高空以上,风犹如一把刀子,割得人脸上生疼;500米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耳朵里只有呼呼的风声,眼睛都睁不开,人就像是一片叶子,会被吹得飘起来。
高空作业前,魏庆生总是会提前看天气预报,但风什么时候起,没有人知道。
有一次,他为一座近百米高的高楼安装像素点光源灯,下午一点左右,晴朗的天空突然刮起大风,魏庆生感觉自己要被吹跑了。他用两条腿夹住墙角,双手紧紧扒住墙缝,脸贴住墙面,尽量减少迎风面积。
风太大了,两根绳子(主绳和辅绳)绞在一起,魏庆生上不去,下不来,只能整个人紧贴墙面,一动不动。风没有停,绳子随风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魏庆生想,完了,这条命要撂在这儿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风,被高空作业的人称为“鬼风”。随着风越来越大,魏庆生的手渐渐扒不住墙缝隙,手一松脱,人瞬间被甩出10多米,在百米高空荡来荡去。
眼看身体要砸在墙上了,他就用脚蹬墙,避免身体直接撞击墙面,减缓冲击力。一次又一次,他手脚并用,控制身体,避免冲击,第四次被甩向墙面的时候,魏庆生直接抓到墙角,身体紧紧贴在墙面,勉强支撑住身体,这才没被风再次吹起来。
十几分钟后,风势渐弱,魏庆生筋疲力尽。下面有工人看到了他,有人到楼顶把主副两条绳拽住,分离开,魏庆生捡回一条命。
事后,老板夸魏庆生技术高,这么大风也没有出事,否则人掉下来摔死了,他得赔钱。魏庆生听了哭笑不得,“当时很生气,拿人命开玩笑,但他是老板,也不能说过分的话,就得忍气吞声。”
魏庆生和他的“蜘蛛人”工具。摄影:李子建
成为“蜘蛛人”这些年,魏庆生每次听到有同行发生意外,摔下来去世了,心里就特别难受,“干这一行的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人出事,这个家庭就散了。”每一次出门工作,妻子总是提心吊胆,和他说了多次,这么危险的活儿,不要干了。
魏庆生46岁了,也多次想过不再做“蜘蛛人”,但换其他职业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何况高空作业挣钱多。妻子没有正式工作,夫妻俩养老、医疗都要用钱,儿子以后结婚,也需攒钱买房,日后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妻子不说话了,只能叮嘱魏庆生工作时注意安全。
工作危险,魏庆生不想让儿子知道。长子魏士竣直至上初中后,才知道父亲是做什么职业的。那年暑假,魏士竣一定要跟着魏庆生上工,他要看看自己父亲的工作到底有多危险。
那一次,魏庆生正在沧州一栋高30余米的楼宇上安装三面翻广告,忙碌中,耳朵里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爸爸”。声音听不真切,魏庆生向楼下看,看到魏士竣挥着手,喊爸爸注意安全,“当时感觉儿子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我爸是家里的支柱,有我爸在,啥事都特别安心。”想了想,魏士竣又说,“这个活儿太危险了,我爸做这些都是为了我们一家人,我感觉他太拼命了。”
魏士竣今年21岁,还在上学,魏庆生不想让儿子和他一样去做“蜘蛛人”,用命来换钱。他自觉文化水平不高,高空作业只想给下一代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他更希望儿子能够用知识挣钱,“有文化才能跟上时代,不被抛弃。”
拜拜“蜘蛛人”刚做高空“蜘蛛人”时,魏庆生负责刷外墙涂料,后来刷墙挣不到钱,他转而去做高空玻璃清洁。这些活儿没什么技术含量,做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越来越低,魏庆生只好再跟人学楼体广告、灯光设施安装,在全国各地跑工程。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魏庆生经人介绍去内蒙古风电场。70米高的风力发电设备,清洗一台能赚400元。他在那里又跟人学会了安装风力发电设备,4个人组成团队在草原奔波。
夏秋是高空作业的旺季,主要在北方各省。进入冬天,订单少了,魏庆生就去往南方,到云南、福建、江浙沪等地。有订单了,老板会打电话通知,魏庆生背上工具出发。南方省份管吃管住,平均一天500元,如果楼高超过100米,一天至少600元。
出外挣钱,食宿不能讲究。有次老板为省钱,安排他睡在车库,魏庆生照样“安排哪里住哪里”。吃饭也是能吃饱就行,不讲究吃好。有的老板豪爽些,一天饭费50元,也有老板给一顿10元的盒饭,魏庆生照样吃得很香。
高空作业不比其他工种,人与工具上到高空,工作不结束,人不会下来。中午吃盒饭,10元标准只有青菜米饭,老板派人送上来。魏庆生坐在20厘米的木板上,悬在100米高空,将身上安全绳拴紧,转过头,避开风,三五分钟迅速吃完。
在魏庆生看来,“蜘蛛人”属于高空搏命换钱的工作,每一分钱都有“蜘蛛人”的命在里面,不应该拖欠工资,但有些老板失信,不结工程款的事时常发生,往往让他气憋胸闷。
魏庆生找过去,老板以各种理由不给钱。初时打电话会客气几句,后来电话都打不通了。好不容易联系到老板,对方嫌弃魏庆生要账,“他说这点钱着什么急?”有时要得紧了,老板就说赔钱了,不想给了。
家里开销处处要钱,账却要不回来,魏庆生总是会劝自己忍一忍,有时实在忍不了,他再上门讨要。他左思右想,找了一个要钱的理由:人要以信誉为本。但老板说,困难,没钱,宽限几天,至于魏庆生的困难,“让我自己克服,这话听着来气,我怎么克服?”
魏庆生的仓库里堆满了“蜘蛛人”工具。摄影:李子建
在百米高空搏命,一点闪失都会让魏庆生与家人阴阳两隔。有时候,魏庆生为自己委屈,他年龄越来越大了,超过45岁,老板已不愿找他。现在接的工作,凭的是自己为人诚恳,信誉好,还有过去的一些老关系。另一方面,魏庆生也自觉身体条件不比年轻时候,高空作业是需要体力的。
“蜘蛛人”的职业寿命通常在50岁以内,超龄几乎意味着找不到工作了,魏庆生还剩4年。终有一天,他将会告别这份工作。在此之前,魏庆生认为,自己的使命是尽量在50岁前,为两个儿子把父母该尽的责任尽完。
长子21岁,考到河北一家技术学院,学习装潢建筑设计,次子9岁,才上小学三年级。眼前最紧要的,是先攒钱给大儿子结婚用,“等二儿子长大了,让哥哥帮弟弟,那时候他有能力就帮,我就挺知足了。”
魏庆生认为人不能闲下来,没什么事做会使人颓废。如果不做“蜘蛛人”,他或许会找一份保安的工作,业余时间教小孩子们学习功力拳,接过父亲的衣钵。此前,魏庆生收过七个学拳的徒弟,这些徒弟或上学或谋生,现在都不练拳了。
魏庆生的长子自小练习功力拳,会三套拳,还会使刀、剑。次子刚刚学拳,目前掌握了一套拳。学武辛苦,魏庆生小时候跟随父亲练武,练功不用心,动作不到位时,被父亲打得狠,一天哭几次。他现在教孩子练拳不会像父亲那样,而是慢慢引导孩子练拳,不会逼得紧。
功力拳门派目前无徒弟,作为武术传承人的魏庆生准备以后义务去教,不收费,让功力拳传承下去,“有人来学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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