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大西洋——“魔豆”锚地平台
保罗叫我滚蛋后10小时
皮尔逊的“魔豆”是一座建在佛罗里达州东海岸外的商业太空电梯。电梯的碳纳米管缆绳向上延伸4万公里，一直到达并越过地球同步轨道，并且用一颗小行星来配重。“魔豆”由埃里斯—贝克全球娱乐合伙商行共同投资建设，他们拥有资源，能够建造合适的锚地平台，然后把平台从工作效率最高的赤道附近地区拖到最有利可图的近海位置——从奥兰多出发，驱车过来不到一个小时，而奥兰多正是他们的“传奇故事乐园”主题公园所在地。
两个足有村镇那么大的“载人舱”，每个星期顺着豆蔓，一个爬上，一个爬下。载人舱的外观做成了巨大的绿色藤蔓和叶子的样子，我所在的载人舱内部呈现了古老民间传说和童话故事里的种种神奇设定，绝对配得上埃里斯—贝克公司的名声。
从海平面到天空5号轨道站需要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然后我将在天空5号登上游船，前往火星。埃里斯—贝克公司在载人舱内打造了各种各样吸引眼球的设施来取悦小孩并分散他们的精力，另一些设施则用来在向上攀升期间安抚孩子家长的情绪。有些埃里斯—贝克主题公园曾经是“禁酒”区域，完全不提供酒精饮料，但你不可能把这么多家庭塞进一个密闭空间里长达一个星期，还不许大人们喝点儿小酒乐和乐和。
也有比太空电梯更快抵达同步轨道的办法，但是并不提供给平民，尤其是这个平民的老板还希望他在未来一个月内不会被任何人接近。没人想要尝试拦截一个以二百公里时速沿着缆绳爬升的载具。游船就更加与世隔绝了。光是跟地球上的人说两句话就贵得让人望而却步，而信号光速传输时延也让实时对话变得不切实际。
没错，我需要泡在酒精里，才能熬过这趟旅程。
我一登上载人舱，就开始寻找离我最近的酒吧。那酒吧叫“希望与锚”，一个英国酒吧的全尺寸复制品，藏在“独角兽空地”后面的“闹鬼树林”里，就在“姜饼屋”过去一点点。载人舱里空间有限，不过埃里斯—贝克知道怎样最大限度地利用空间。
我来到这个赝品林中酒吧，点了实打实的一皇家品脱[1]啤酒。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人舒坦，是成人的嘈杂声，声音低沉，持续不断，不像外面奇幻森林里不时传来的一惊一乍的尖叫声。视频墙上播放着最近的板球和英式橄榄球比赛录像，我简直要相信自己就在“老家英国”[2]了。
酒吧里挤满了体育爱好者，于是我朝着一个隐藏得很巧妙的楼梯间走去。酒吧一共有四层，每一层都以大英帝国的不同历史时期为主题。我径直走向一个伊丽莎白时期的空卡座，差点撞上另一个朝这边走来的人。
“哦，对不起。”他说。
“没事儿。”我说。
“我真的需要歇歇脚了，”他说，“介意拼桌吗？”
“我没意见。”
我们隔着餐桌面对面坐下。那人岁数很大——估计退休了。他的皮肤是棕色的，颜色比我深。一头卷发剪得很短，紧贴头皮，零星夹杂着一些灰色和白色的头发，越到头顶，头发越稀疏。他用两只手握着桌子上的一杯威士忌。
“哎，挺不错的，对吧？”他说。我还在试图辨别他的口音，肯定是东海岸的什么地方。他端起酒杯，“敬远离孩子的时光。”
我端起啤酒杯，碰了碰他的酒杯，“太同意了，干杯。”
他抿了一口酒。我心想他究竟是只想喝慢点儿，还是说他从不放纵自己。我一口气喝下足足四分之一杯啤酒。
“和家人一块旅游？”那人问。
“哦，没有，”我说，“没有孩子。只是从来都没乘坐过太空电梯，也没去过大乐园。”传奇故事乐园是游客们心中向往的圣地，是埃里斯—贝克众多大型旅游名胜中最大的一处。“算是一石二鸟吧。”
这感觉很奇怪，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而没有编造故事掩饰身份。这感觉不错，又或者，这不过是酒后胡言。我又猛灌了一口。
“重温童年岁月，”那人大笑道，“我喜欢。”
“你呢？”我问。我仍处于间谍模式，努力想要故作轻松地套取情报。在谈话的过程中找准时机，轻松自然地插入一个问题，运用恰当的称赞或点评来引导别人，这就像跳舞，只不过结局有可能比你踩别人脚上还要糟糕。
“我和我妻子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外孙，”那人说，“他们可能还在那个‘闹鬼树林’周...
我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跟上，于是只是抿了一口啤酒。
“我叫唐纳德。”那人一边说，一边伸出一只手。
我跟他握了握手，“伊万。”这趟旅行保密程度很低，不过我还是得用假身份。
我猛地意识到，我其实挺想找乐子的。我十分不爽保罗把我扫地出门，不过，既然我已经向命运低头了，就要看看生活的种种可能。不用干活儿，不用担心撤出行动搞砸了。
作为联邦政府雇员，我好奇局里到底欠我多少假期。到现在为止，我积累的休假时间起码有三四个月了，也许这趟旅行我可以走得比火星还远。如果我打定主意一路跑去小行星带躲起来，保罗似乎不大可能派人来追我。
他没准还会对我的谍报技术刮目相看。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那么我猜，这趟旅行不是你的主意。”我说。
唐纳德大笑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耸耸肩。“比起花整整两个星期来带孩子，感觉你和你妻子可以有更好的办法来打发时间。”
“哦，我爱我的外孙们，”唐纳德说，“你还年轻，不过相信我，等你岁数大了，你会明白的。等你再也做不了某些事情了，有能办事的人在身边是好事。”
“有意思。”我说。我不太相信他，而且他说话的语调让我觉得有些古怪。我又喝了些啤酒，想要关掉我脑子里过于擅长分析的那个部分。只工作不玩耍，聪明的袋鼠也变傻。
“本来应该是我女儿和她丈夫带孩子们出来的，”唐纳德接着说，“大家庭嘛。不过你知道是怎么搞的：工作上的紧急项目，最后一分钟的会议，然后突然间他们就走不成了，还有好几张没法退掉的票。”
“你运气不错。”
唐纳德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拉响了我脑后一个小小的警铃。
我在局里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怎样玩牌，倒不是因为保罗觉得我将来会到许多赌场里去刺探情报，或者想让我多去社交和认识朋友——局里没有人会真的为了找乐子而玩扑克，骗子太他娘的多了。
扑克和其他需要虚张声势的游戏是一种学习如何分辨谎言的系统性方法。我们必须具备一种本能，一旦周围情况不对劲就要及时察觉。这类游戏就是形成这种本能的第一步，哪怕你并没有意识到对方脸上的表情在哪一瞬间暴露了他的伪装，或者是哪一个不协调的细节暴露了房间里的埋伏，但你的下意识已经在高喊“危险，威尔·罗宾森！”[3]而这正是我此刻的感受。
不过我早就深刻地了解到，谎言未必总是意味着危险。每个人都有秘密。唐纳德也许有家庭问题，父女关系不算融洽，虽然没有告诉我，脑子里这会儿却正想着这些事情。这并不重要。我又喝了口啤酒。
“我听说这儿有九洞高尔夫球场，”唐纳德说，“你玩高尔夫吗？”
我后脑勺的那个东西亮起了红色警报。太友善了，它说，太热情了，太过分了，太快了。不对劲。
我笑了笑，摇摇头。“从来都打不好。”我打算设个套儿，“我情愿游泳。”
“是吗？我听说最顶层有一个低重力泳池。”
他想让我聊天。这家伙究竟是谁？有谁会知道我在这儿？
好吧，唐尼。瞧瞧你都隐瞒了什么。
我胡说八道地点评说游泳是一项很好的运动，与此同时，我左手无名指抬到啤酒杯的杯壁上。这个小动作是在酒杯最靠近我的这一侧完成的，所以酒杯里剩下的棕色啤酒挡在前面，不让唐纳德发现我的动作。我的小指往里按，把无名指挤得紧紧的。挤压，稳住，放开。重复了三遍，感受到皮下接触器一阵刺痛。我左眼的平视显示器亮了起来，给我的视野添加了一层假彩色图层。
唐纳德体内有许多种植入物，差不多是如今每个人身上都有的那些：右肩膀上的移动电话，双眼里的视觉矫正器，左腋窝里的个人数据记录仪，没有异常的东西。我用力扯左手的一根手指，我的眼睛放大他腋窝里的数据块，并切换成像模式。磁力线从数据块的各个面泄露出来，从中可以看出那东西有多大的功率、多强的屏蔽——
我把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光，同时尽量表现得不要太吃惊和匆忙。
“再帮你拿一杯？”我问。唐纳德摇摇头。“马上回来。”
我端着空啤酒杯站起身来，返回吧台。我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如果这个“唐纳德”真的如我所料，那办公室里要有麻烦了。
和我的旅行文书装在一起的埃里斯—贝克冒险家联盟金质会员卡确实非常有用。之前在“传奇故事乐园”里面和“魔豆”站台上，它帮我省去了各种排队的麻烦。现在它又让我可以使用载人舱商务中心的一间私人办公室。
接待员刷卡的时候眼睛都圆了——也许是看见了我那高得吓人的信用额度——不过她的脸上一直带着愉悦的神情。这些人都训练有素，如果用不着*人，埃里斯—贝克主题公园的员工个个都能成为十分优秀的间谍。
我租用的办公室有一扇透明的有机玻璃门，靠墙有一张办公桌，墙的对面放着一把椅子，一台显示器对着后墙。接待员温迪抽出控制面板，让我在这儿做我自己的事情。
我坐到办公桌旁，把会员卡插进读卡槽。屏幕亮了，显示出一个动画人物和一片说明文字。我四下打量着办公室，没看见摄像头，不过我已经看见两个人路过这间房间了。
我脱下夹克，用它蒙住显示器和我的头。我知道这样子十分滑稽，但如果有人问起的话，我可以说是屏幕有反光，我看不清字。他们以为我在干什么呢？
我在屏幕的正前方打开口袋，大小刚刚够我把手伸进去。光栅泛着柔和的白光，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发光的，毕竟口袋宇宙里不应该有任何能量泄漏出来。科学部有一卡车的理论解释它的原理，而且时不时地，奥利弗还会尝试解释虚粒子和量子泡沫之类的事情，直到我听不下去，溜达出去找零食。当白大褂们不研究口袋的时候，他们就想尝试通过逆向工程研究光栅。到目前为止，这两个项目都毫无进展。
口袋宇宙里是强真空的。如果没有光栅，我们宇宙里的空气就会通过开口被吸走，而且我不关上门洞就不会停止。我第一次打开口袋时，不小心把一袋花生都吸进了虚空，还差点儿把我正在喂的一只松鼠给丢进太空里。我最好的朋友都快吓疯了，他足有一个星期不肯跟我说话，直到我发现，口袋是用来去商店偷冰淇淋的理想工具。之后我们不得不想办法把冷冰冰的战利品重新取出来。
在第一次让光栅出现之前，我就已经能够翻转口袋了。凡事有先后，你懂的。光栅又不能帮助我们取出冰淇淋。可是把口袋绕着掉进里面的东西翻转180度，也会让这个东西重新掉出来。后来我意识到，比起单纯利用真空把它们吸进去，把东西放进口袋里的能力能派上更多用场。
我练习了好几个月，才弄明白如何让光栅具有半渗透特性：足够单薄，好让物体穿过去；又不能太单薄，以至于太多的空气泄漏进口袋里。我需要比平常更加集中精力，才能让力场的强度刚好合适。
我感到口干，同时费力地透过光栅，取出笔记本。真不该喝啤酒喝得那么快。酒精加上使用口袋，待会儿准能来一场巅峰级的口袋宿醉体验。
屏幕投射的光芒勉强够我看清局里通信中继卫星的载波电码。我默读这组数字，一遍一遍地重复，直到确信自己能够记住几分钟，然后把笔记本放回口袋。
暴露局里的接入电码后果会很严重，于是我继续蒙着夹克，通过一颗军用通信卫星打出电话。从通信卫星到“魔豆”的最后一英里通信还是会被转成明码，不过这段距离非常短，风险很低。
屏幕闪了一闪，保罗的脸出现了。他没在办公室，看他身后的背景，似乎是在奥利弗的工作室里。
“袋鼠呼叫鞭笞者。”我用各自的代号呼叫道。我不想让他以为这是一通私人电话。
保罗不等我说下去就打断道：“你没去遛狗吗？”
他是说我在用明码传送信息，提醒我对话有可能被人听到。这话有道理，不过我也没打算讨论任何机密内容。
“菲多在打盹儿，”我说，“不过另有一条杂种狗正跟着我。”
保罗身子前倾。“你带它去看兽医了吗？”
“给它拍了X光片。”我描述了唐纳德的体貌特征和体内植入物，“数据块是新的；手术伤疤也是最近留下的。商用设备，平民就能买到，但是用一个军用级硬加密单元做过改造。我能确认这个——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保罗皱着的眉头已经从担心变成了惊慌，“你问过他名字吗？”
“唐纳德，”我说，“等等，你认识这家伙？”
“认识。”
“那你就能查出来他还有哪些同伙。”现在我有些兴奋了，“那些调查员想耍诈。他们没准儿还打算跟你和外生还有装备专家也来个街头偶遇呢。可是如果你能确认这些演员的身份——”
“退后，袋鼠，”保罗说，他又变成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没人盯着我们。是我派唐纳德去跟你聊天的。”
我的兴奋之情消失了，“什么？”
“我很抱歉对你耍花招，”他说，“我们在办公室的朋友想要一份你目前的心理曲线图，而你一向都不喜欢做那些评估。”
“于是你决定忽悠我接受心理分析？”
“我本来没打算让你发现的。”
现在我觉得被冒犯了。“你就不能找个比唐纳德强点的人吗？就那个二流骗子？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个傻瓜？”
“这一点我们以后再谈，等你假期结束后。”
我感觉怒火烧着我的脸，可是我身上专业的那一部分知道，提高声音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而且我正躲在夹克下面打可视电话，样子已经够蠢的了。
“你真的想让我就这样再待上四个星期？”我说，“也许我该回酒吧去，真的喝个酩酊大醉，然后抓着每一个人，告诉他们我的老板有多可怕。”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当然没有。这套把戏保罗玩的时间可比我长多了，他才不会因为我而变得不冷静。
“我不该匆忙做出这种安排，我道歉。等你回来，我们会让你下来做一次正常的评估。唐纳德不会跟你上游船，在你去火星的路上不会再有人来烦你了。”
如果有人已经指出了你所有的关注点，并且提出了合理的解决方案，那你就很难再生他的气了。我拼命憋出几丝愤怒，结果说出口的只有一堆陈词滥调。
“每时每刻都有人骗我，”我说，“我不想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那就这样。局面变成这样，我本该感到欣慰才对：把事情搞砸的是保罗，不是我，可我就是感到一阵泄气。他不应该搞砸事情。他应该保护我，应该保护所有人。
我们的沉默不仅仅尴尬，而且压抑。我放弃了，于是换了个话题。
“局里现在怎么样？”我问。
“精彩得很，”保罗嘴角一撇，说，“你看见了，我正躲在装备专家的工作室里呢。”
“我以为你只是重新装修了办公室。”
保罗的眼神略一闪烁。“我恐怕又得去回答一些让人不舒服的问题了，”他说，“再打电话来，我希望是出人命了，或者是星际大战一触即发。”
“也就是说，别打电话。”
“努力享受你的假期吧。”
屏幕黑了。我在原处坐了一会儿，直到那个动画人物——小狗？猫？鼬？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跳回到屏幕上，告诉我刚才这段小小的对话花了多少钱。我很高兴这个假期不用我自己花钱。
[1] 皇家品脱是英国和爱尔兰使用的容量或体积单位。1皇家品脱约等于568毫升。
[2] 老家英国，即Ol' Blighty，一战时期，战壕里的英国士兵们普遍使用的一种富有情感的对英国故乡的称呼。
[3] 这句话出自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科幻电视连续剧《迷失太空》，是剧中的经典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