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早期的习作之外,我认为奈莉·萨克斯的作品可以称为逃亡之歌或逃亡之歌的变体。其逃亡之歌始于《在死亡的寓所》(1947年):“是谁设计了你们且一石一石地砌筑/这为烟中之逃亡者铺设的道路”;在她去世后出版的最后的诗《裂开吧,夜》(1971年)中还回响着她的逃亡记忆:“现在你已经让你的逃亡行李过去了”。
奈莉・萨克斯(Nelly Sachs,1891—1970)德国犹太裔诗人、剧作家。1891年出生于德国柏林,1940年为躲避纳粹党在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而流亡瑞典。1966年因其“杰出的抒情与戏剧作品,以触动人心的力量诠释了犹太人的命运”获诺贝尔文学奖。1970年5月12日逝世于瑞典斯德哥尔摩,享年七十九岁。图为奈莉·萨克斯,拍摄于1910年。
萨克斯确实经历了一次逃亡,但她还算幸运,尤其是和那些未能逃脱死亡的逃亡者相比而言。这也许是因为她得到了瑞典作家拉格洛芙等人的热情救助。“1940年春天,经过几个月的千辛万苦,我们到达了斯德哥尔摩。”这是她196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在答谢词中对逃亡经历的概述,时间是不确切的“几个月”,状况是“千辛万苦”,“我们”指的是她和她母亲,她的父亲已于1930年去世。在我看来,“几个月的千辛万苦”可以视为逃亡之歌的总注释。
《蝴蝶的重量:奈莉·萨克斯诗选》,[德]奈莉·萨克斯著,陈黎 张芬龄译,雅众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2022年5月
克服恐惧后的书写
关于萨克斯的逃亡之歌,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创作时间问题。她逃亡的时间是“二战”初期,而她的逃亡之歌最初出版于1947年,“二战”已经结束两年。也就是说,从她逃亡到她书写逃亡间隔了七年之久,这是足够遗忘很多往事,尤其是过往细节的时间。但是从萨克斯的逃亡之歌来看,一切都是鲜活的,遗忘根本无处容身。
问题并非为何隔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么清楚,而在于萨克斯是如何突破沉默的。1933年4月,纳粹政府宣布禁止犹太人经商,导致全国性的排犹运动。萨克斯因“巨大的恐惧”进入诗歌创作的休止期。就此而言,逃亡之歌的诞生意味着她克服了“巨大的恐惧”,从而促成了其诗歌创作的再次发生。其中一个关键人物是和她一起逃亡的母亲。“在照料母亲的这段岁月里,大屠*的受害者无时不萦绕于她们两人的谈话、记忆、梦境和梦魇中。”(赫利·容语)记忆、梦境、梦魇都属于个人经验,但也可以成为谈话的内容。在某种意义上,谈话就是让发生过的再次发生,从现实中发生变成在语言中发生。和母亲的谈话无疑是逃亡之歌的激发因素之一,萨克斯应该是由此完成了从谈出来到写出来的转变。
“迫害者与被迫害者”
在我看来,萨克斯逃亡之歌的代表作是《被迫害者不会成为迫害者》,出自其诗集《星群的晦暗》(1949年)。该诗提炼出脚步声这种极其寻常却惊心动魄的声音,堪称萨克斯逃亡之歌的核心意象。在这首诗里,它可能是逃亡者的脚步声,也可能是追*者的脚步声,可能是被迫害者的脚步声,也可能是迫害者的脚步声。生与死就取决于这两种脚步声的较量,看谁更快一步:
脚步声——
刽子手与受害者,
迫害者与被迫害者,
猎人与猎物的古老游戏——
正如诗中写到的,普遍的事实是,“刽子手的脚步盖过无辜者的脚步”,“逃亡消灭于逃亡者的血中”。与萨克斯相比,这些人都是不幸的逃亡者。而这首诗就是幸运的逃亡者为不幸的逃亡者所写的挽歌。事实上,萨克斯的逃亡之歌更多地是这种未能逃脱死亡之歌,就此而言,死亡之歌是逃亡之歌的变体。其中,《已被天国的慰藉之手轻拥入怀》《戈仑死神》写得尤其令人震惊。
十年之后,萨克斯出版了诗集《逃亡与蜕变》(1959年),仍然致力于逃亡主题的书写:“噢,黑暗/广筑你的使馆/为得一瞬间:/在逃亡中休息。”在这里,诗人祈祷黑暗成为逃亡者的使馆,让他们在逃亡途中获得暂时休息。这个逃亡者在二十年后写下这样充满善意的句子,由此不难体会她在谈到逃亡经历时说的那句“几个月的千辛万苦”。事实上,这部诗集中的代表作便是《逃亡》,她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现场读了这首诗:“逃亡,/何其盛大的接待/正进行着——”颁奖现场成了另一次“何其盛大的接待”。
1966年,奈莉·萨克斯获得诺奖。
抒情强化了逃亡经验
萨克斯显然是一位抒情诗人,抒情强化了她的逃亡经验与创伤主题。对她来说,写诗非常接近唱歌。她的诗堪称可歌可泣。其显著标志是感叹词“噢”的频繁使用。如在《噢,烟囱》中,每一节都用了“噢”这个感叹词,这种感叹的声音具有异乎寻常的力量,可以更深地楔入诗人感叹的事物。诗中感叹的对象包括“烟囱”“死亡的寓所”“你们这些手指”,“以及如烟般飘散于空中的以色列的肉体”,把“噢”字感叹的对象串联起来,几乎就是一部犹太人被迫害的血泪史:“烟囱”是焚尸炉的一部分,“死亡的寓所”是其喻体,二者从虚实两个层面指向迫害物,“你们这些手指”对应着焚尸炉的建造,属于迫害者,“如烟般飘散于空中的以色列的肉体”则是被迫害者,或逃亡未遂者。
萨克斯逃亡之歌抒情性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合唱”。《在死亡的寓所》这本诗集中有多首以“合唱”为名的诗:《获救者的合唱》《影子的合唱》《石头的合唱》《云朵的合唱》《安慰者的合唱》《未降生者的合唱》。这些作品中所用的代词都是“我们”,具有集体抒情的鲜明特色。也就是说,这些作品并非抒发萨克斯的个人之情,而是所有逃亡者与被迫害者的民族感情。由于萨克斯是其中的一员,这就意味着此类作品并非代言,而是“个我”与“群我”的合一,因此这些诗被称为“合唱”。在这些“合唱”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获救者的合唱》,萨克斯本人就是这样一个获救者。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请求语气:
我们,获救者,
请求你:
向我们展现你的太阳,但请慢慢地。
一步一步引导我们在群星之间前进。
教我们重新学习生活时,务请温柔。
以免鸟儿的歌声,
或汲满井水的木桶,
会让我们愈合不良的苦痛再度崩裂……
这里展示的是获救者真实的内心世界,一方面他们是幸运的获救者,另一方面他们是脆弱的幸存者,几乎需要完成一次复活,“重新学习生活”。这首诗的意义在于,它向读者揭示了获救者不为人知且难以治愈的内心创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此时获救的仅仅是肉体,还需要修复肉体中被死亡惊吓的灵魂,彻底驱除获救者内心持存的死亡恐惧和死亡阴影,“恐惧的蠕虫仍然以我们为食”,“环绕颈际的绳索仍然摆荡/于我们眼前蓝色的空中”,这就注定了获救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伴随着灵魂的缓慢恢复以及灵与肉的重新合一。
奈莉·萨克斯。
面向过去的祈祷
请求语气并非只出现在萨克斯这首诗中,而是有一定的普遍性。请求语气实质上是一种人性的善,出于对时代之恶的纠正。尤其是考虑到萨克斯的逃亡经历与逃亡书写的漫长间隔,更能体会萨克斯对既往现实的主观转化。她有一组诗《为死去的新郎的祈祷词》,可以说,为死者祈祷是萨克斯诗歌的主要特色。祈祷一般是面向未来的,而萨克斯的祈祷是面向过去的,在对逝者的书写中,萨克斯融入了强烈的情感意志,从而把它们写成了赞美诗。《为死去的新郎的祈祷词》这组诗如同《圣经·雅歌》的姊妹篇:
你的眼睛,噢我的爱人,
是雌鹿的眼睛,
有着长彩虹般的瞳孔……
噢,已然熄灭的一双眼睛啊,
你的灵视已坠回
主金色的梦中,
其中我们所知唯梦。
这是组诗的最后一首《你的眼睛,噢我的爱人》。萨克斯深爱的这个男子1943年死于集中营,身在瑞典的萨克斯得知这个消息后产生了重新创作的动力,在诗中,她称他“死去的新郎”。可以说这位“死去的新郎”是众多受害者之一,但在萨克斯心中,他的地位非同寻常,据说萨克斯为他终身未婚。
萨克斯的诗歌集中书写逃亡创伤与种族迫害,风格以抒情为主,集中促成了表达的深入,抒情强化了诗歌的感染力,同时也使其写作相对狭隘单调,尤其是和她的好友保罗·策兰相比更是如此。同为犹太诗人,策兰有《死亡赋格》,而萨克斯的诗中似乎缺少这种经典作品。一个善意的解释是,策兰的父母惨死于集中营,而萨克斯的父母得以善终,策兰的个人创伤显然更沉痛。但这只是外在的解释,因为写作除了现实经验以外更需要借助诗歌技艺。从诗歌的整体成就和影响而言,策兰明显超过萨克斯,而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萨克斯,而不是策兰,很可能与萨克斯逃亡到瑞典有关,至少近水楼台有助于她获得这份意外的荣耀。
作者/程一身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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