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22日，我和妻子蒋红一遭遇了一场车祸，她去世了，我竟然活着。有好几个月我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想说话也不愿见人。屋里的一切都能让我想起她，我第一次知道，心疼，是心真的会疼。我尝试用抒写的方式治疗我自己，每次想起她的时候就拍一张照片，写一段文字。三年前我们做过一个《我们博物馆》的项目，她很喜欢，可惜没做成。现在，就让我用它来纪念你吧，蒋红一。
朋友在马路边找到了你的手机
它被撞碎了 而且进了水
我要用尽一切办法修好它
那晚的雨那么大 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出去
路面开始积水
倒映着我们晃动的影子
你的肩膀微凉 鞋有些湿了
我撑着那把黑色的大伞
努力和你保持同样的步幅
我说了句什么话 你在笑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给你发条微信
我知道不会有回复
我终究没能修好那部手机
我们从此失联
阳台的衣架上挂着你的开衫
我一直没把它收起来
有时从沙发上起身它会碰到我的头
像你的手轻轻摸了我一下
我会凑过去闻闻味道
但什么也闻不到
我清楚地记得你身上是一种生的大米味道
我喜欢 但你很不满意
说怎么着也该有点女人香呀
开衫垂头丧气
臂弯里留着你伸屈的褶皱
却留不下你的气味
我怀疑是不是我的嗅觉出了问题
自从车祸之后它就不灵了
我要活在一个无味的世界里了
南方的冬天真冷
我跟你养成了用热毛巾敷脸的习惯
在脸盆里倒上一些开水
投进毛巾浸透
忍烫拧到半干
然后抖开 迅速盖在脸上
你会迫不及待地深吸一口热气
从鼻子里发出满意的声音
有时还会开心到跺脚
毛巾凉了
你会加水再浸一下给我
热气蒸腾
拿下来的时候你就不见了
这多像一个魔术
爸爸又做了爆鱼
每次我们回家过年他总会做爆鱼
每次都会做很多
吃不完就在回来的时候统统打包塞给你
就像现在打包塞给我
你总是会为要不要带 要带多少
和他们讨价还价 争个没完
到北京又会拿出来美滋滋的边吃边看电视
妈妈还记得你不吃鱼皮
不吃鱼肚子的肥油
喜欢一丝丝扯着鱼肉细细嚼
她说她每次都会用剪刀剪掉你不吃的部分
她说她每次都会趁你不注意悄悄多塞上几块
她说中午爸爸做爆鱼的时候
忽然就哭了起来
衣架是件凶器
妈妈曾经拿它狠狠地打过你
那时候你刚上小学
妈妈还在服装厂上班
早上叫你起来的时候发现你竟然尿了床
湿透了衣服和被褥
这意味着她又要干很多活
会迟到 会扣钱 会还不了欠款 会被别人看不起
于是捞起衣架一顿胖揍
你不跑也不躲 只是哭
打完了妈妈也哭
那些阴沉的日子
你是她困顿生活的发泄口
在她一次次诉说往事的时候
我感觉到疼和气愤
对不起
我有点恨你 妈妈
今天在卧室窗台上发现有你的两根头发
我在想它为什么会留在这里
你一定是在附近停留过
从窗台望出去是我们常去的小超市
还有旁边打水的贩卖机
一条通往小区门口的马路
从那条马路上走过的时候
我偶尔也会抬头看上一眼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就站在窗户的后面
我们曾一起在窗台边看过元旦的烟火
中秋的月亮
还有无数雾霾天里的楼群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
在那里留下了两根头发
你爱美
总是问我像不像范晓萱 像不像高圆圆
像范晓萱还是像高圆圆
我会狡猾地说像赫本
你就开心地笑 哦呦呦 哪有那么好看
有一天你突然宣布你要学着化妆了
大概是觉得岁月不饶人
你买了大大小小的刷子和五颜六色的粉
经常在脸上涂涂抹抹 却总是不太成功
有一天你还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自嘲把自己化成了甄子丹
在那个偏远的小殡仪馆
一个邋遢的汉子向我要了300块钱
浮皮潦草的给你化了个粗俗的妆
那艳丽的腮红和唇彩
我想你看了应该会很生气吧
对不起
我根本就不该相信他们的
就让你干干净净地走
谁都不要像 就像你自己
2011年冬天
我住通州 你在清河
我们中间隔着整个北京城
那时候我们刚刚认识
正是最美好的暧昧阶段
我们每天晚上电话聊天
周末就穿越整个城市见面聊天
有一次别人送了一瓶红酒
我一路跑过去找你分享
城铁咣当当地开过冬天的北京
我抱着红酒 春心荡漾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喝到很晚
我还记得中间你要给我讲一个什么笑话
刚一开口就自己乐得讲不下去
你后来说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红酒
可惜我记不得那酒的名字
在淘宝上搜了好久
再也没找到
28岁时 你单身
被父母唠叨得受不了
去寒山寺时买了这个吊坠
卖东西的小姑娘告诉你
开光玉髓180
戴上就能旺财 转运 招桃花
后来你戴着它频繁相亲
见过各色各样的男人
然后遇到我
你把吊坠摘了放在箱子里
有一天你突然义愤填膺的告诉我
你发现那吊坠淘宝只要 30 块
寒山寺太坑人了
你愤愤不平的说
我们在一起的这六年
哭过笑过 恨过爱过
痴缠纠葛 血肉相连
每一天都值得
不坑人
深夜
它从枕头边窸窸窣窣地爬出来
毁掉了我辛苦入睡的全部努力
我把冰箱停了
现在我每天只买一点点菜
已经不需要它了
它变成了一个笨重无用的柜子
呆呆地站在客厅里
茫然无措
你的红色跑鞋趴在柜子旁边
保持着一前一后的姿势
好像随时准备出门
有段时间你早起跑步 顺便买菜
我赖床不起
听着你穿鞋 开门 关门 噔噔噔的下楼
等脚步声再响起来的时候
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最近邻居好像搬来了不少人
我在房间里听着脚步声不时响起
噔噔噔的有时进左边的房间 有时进右边的房间
我的一颗心就跟着提起来 放下
放下 再提起来
我们一直租房子
几乎不操办什么家具
这个沙发应该算最大的家具了
还是朋友搬家送的
我们都很宅
有空也不想出去
沙发是我们平时呆的最多的地方
我们挤在上面聊天 吃饭 看电影
有时候你嫌我打呼
也会跑出来在上面睡觉
或者把我赶出来在上面睡觉
最近我就老在沙发上睡觉
床太大了
一个人 像睡在旷野上
那是我们婚姻中最难熬的时刻
我们互相撕扯又努力弥合
时不时剖开创口 各自伤心
我一个人出去买菜
路过花店 进去买了一盆小玫瑰
站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
我感觉自己一手提着生活 一手提着爱情
沉重得几乎走不下去
你并没在意我买的玫瑰
这让我有些失落
后来玫瑰死了
我们再也没买过花
我们每天都手拉手地出去买菜
佳明是你的运动手表
记录着你跑步的里程 时间和心率
2017年8月25日 你第一次用它
里程5.14km 用时39′44.7″ 平均心率150bpm
2018年7月8日 你最后一次用它
里程6.36km 用时47′25.5″ 平均心率157bpm
317天里
你戴着它跑了355.16公里
用时43小时3分34秒
心跳388624次
蒋红一（1982--2018），苏州人，身高159cm，体重51kg。做过编辑、展会设计、淘宝店主，我领导；爱吃火锅、蛋糕、金枪鱼；喜欢动物，尤其喜欢斑马和长颈鹿；怕蛇，怕冷，讨厌不守规则的人；爱音乐、爱小说、爱电影；想减肥、想赚钱、想当编剧；可爱、有趣、成熟、理性；有时耍赖，偶尔撒谎，但从不害人。
36年，生而为人，你做得挺不赖，但愿你也不虚此行。很荣幸认识你，再见。
- END -
作者 张木，纪录片导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