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我爱我家》是国内情景喜剧的开山之作,而且是开局即巅峰。其艺术水平之高、涉及社会问题范围之广、客串大牌明星之多,时至今日也依旧没有被超越。虽然播出至今已经整整30年,但其中的很多桥段、台词放到现在也绝不显落伍。
其主要角色中,宋丹丹饰演的大儿媳妇和平的戏份非常多。这个人物的喜剧效果主要体现在其自身传统鼓书艺人家庭出身带来的市井江湖性格与贾家整体干部知识分子家庭氛围之间的强烈反差,产生了众多让人忍俊不禁的笑话。
但在这部以家庭为基本拍摄场景的情景喜剧中,和平本职的大鼓演员身份其实却表现的并不多。与她的曲艺工作密切相关的两段故事分别是《潇洒走一回》和《情暖童心》。
第35和36集的《潇洒走一回》可能是很多观众看起来特别费劲甚至是懵圈的两集,因为这两集中涉及到了很多的江湖“春点”,也就是江湖黑话、暗语,不翻译根本就听不懂。本期内容,咱们就详细聊聊这两集中的这些个江湖春点、黑话。这些个内容可能有些杂乱甚至晦涩,还请朋友们耐心地慢慢看。
春点,又称唇典,俗称调(diào)侃儿。说好听是行(háng)话、行业术语,说难听就是江湖黑话、切口。这是起源于绿林的一种暗语,发展到近代形成了一种涉及到众多行业群体的庞大的语言体系。很多行业都有各自的暗语,比如土匪黑帮、戏曲行业、曲艺行业、江湖骗子甚至是做买卖开店的等等等等。而所有的这些行业又有一部分通用的春点,非常的复杂且隐晦。所以说,那时候不要说普通百姓听不懂这些春点,就是某个行业的行内人也未必听得懂其他行业的黑话。(多说一句,请朋友们不要纠结于到底是应该写作春点还是唇典。这些江湖用语本来就都是口口相传,不需要见诸于笔端的。即便是后人们把这些用语归纳成为了文本,也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标准用字,只要读音基本正确就可以。)
好在这两集中的这些个暗语基本都是局限在曲艺、戏曲行业的,不是特别复杂特别难懂。咱们就从头开始、逐字逐句地详细道来。
晚饭时,贾志新抱怨最近家里的伙食标准在下降。和平则正好借着这个话茬儿向大家宣布以后每月会向家里多交500块钱,因为自己就要出去“走穴”演出赚钱了。
走穴这个词就是个春点,出自于清末民初的相声行业。那时候民间相声艺人的表演场地用行话说叫“穴口”或“穴眼”,而离开自己的场地去外地的相声场地去演出就叫“走穴”。上个世纪80年代,由于经济形势的好转,导致广大人民群众对于文艺演出的市场需求不断扩大与体制内文艺团体市场供给之间出现了巨大的缺口。由此,文艺界开始流行起体制外的民间演出。这个形式借用了旧时的行业术语,被称之为“走穴”。这种演出的组织者被称之为“穴头儿”。
和平的这段台词是这样说的“昨儿呢,有穴头到我们团来疃这个事儿,想让我们给出个底包儿。看了我的大鼓,说我这活儿还能单挡杵。每场置点儿黑杵总比干拿份子强啊!虽然没腕儿那么嗨吧,可也念不到哪儿去。”
老傅“怎么说了半天,我怎么听着像日本话?”
贾志国“爸!这都是他们演员的行话,说了您也听不懂。唉,你就跟爸说你一晚上能挣多少钱吧。”
和平“嗨!蹶杵儿,说了也伤腕儿。一晚上才一百块钱。”
“疃”(tuǎn)这个字在汉语里不但不是一个常用字,甚至可以说非常生僻。但在春点里却用得特别多,是“说”的意思。比如说相声叫“疃春”,说评书叫“疃柴”。郭德纲在他的著名段子《论五十年相声之现状》里提过评书艺人在台上说“疃尖纲”,这三个字就是说点好儿段子的意思。和平这句话里“疃这个事儿”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事儿。
“底包”这个词最早出自梨园行,也就是旧时唱戏的。是指戏班里面地位最低收入最少的龙套演员。侯宝林先生在《空城计》里就说过为了蹭戏看到戏班里冒充底包。和平这话里,“穴头”之所以到曲艺团找“底包”。是因为走穴这种演出出于成本考虑不可能都用特别出名的演员、大演员,需要用更多不出名但演出费低的小演员来凑节目。
“杵”这个字在春点里就是“钱”的意思,也叫“杵头子”,刘宝瑞先生在单口相声《扎针》里详细解释过这个字。“挡杵”是发钱拿钱的意思,“单挡杵”就单拿一份钱。过去在戏班里能单拿钱的都是所谓的“角儿”,就是主要演员。“治”在春点里是赚或挣,“治杵”就是赚钱、挣钱。“治点儿黑杵”就是赚点儿外快的意思。“干拿份子”应该指的是团里的工资,那个时代的人们管挣固定工资也叫作“挣死工资”。
这里有两个字出现了我们在学习古代汉语中学到的一个特殊用法——通假。“腕儿”原本应该写作“蔓儿”或“万儿”,这个字原本是典型的绿林黑话,是指姓氏。绿林人相互间说“道万儿”就是通名报姓。后来在民间艺人的唇典里逐渐演变为了“角(jué)儿”的意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明星。“嗨”字在春点里原本是“海”字,读阴平也就是一声。但是因为今天的标准汉语里海字已经没有了一声的读音,也就都写作了嗨字,在春点里的意思是大或多。比如春点里管大官叫“海翅子”,管大刀叫“海青子”。今天人们的日常语言中还经常用这个意思,但读音和用字又用回了“海”字。比如形容人多就说“人都海了”,大碗叫“海碗”。
“念”字在唇典里用得很多,大多数情况下是不好或贬义,比如管傻子叫“念攒(cuán)子” ,管盲人叫“念招点”,形容丑叫“念撮”,管失目的艺人叫“念家”。用到跟钱有关的词上就是没钱、钱少或穷的意思。和平这话里的“念不到哪儿去”,也就是演出费少不到哪儿去的意思。
“蹶”这个字在春点里正好跟“海”是对应的反义词,是小或少的意思,比如管小曲儿叫“蹶柳儿”。“蹶杵”的意思就是小钱儿。
“腕儿”在前面说了,是角儿是明星。那“伤腕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影响明星的身价,用老北京话说就叫“跌份”。
单个的词都解释完了。那么,这一段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昨天呢,有组织演出的来我们团里说这个事儿了,想让我们给出人凑个节目。看了我唱的大鼓,说我演得还行,够单拿一份儿钱的。每场赚点外快总比在团里干拿那点儿死工资强啊。虽然没有大明星们演出费那么高吧,可也少不到哪儿去…………嗨!都是小钱儿,说了也跌份,一天才一百块钱。”
和平出去走穴有一段时间了。不但赚了不少钱,也涨了见识,认识了好多当时的一线明星。下面这段话,虽然不是春点、黑话,但却明显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这段话里的几个名字,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才能听得懂。
圆圆“今天演出都谁去了,全都是大腕儿吧?”
和平“也就那么回事儿。也就是阿敏、阿玉、阿英,阿东、阿欢、阿庆,说相声的阿昆、阿巩、阿侯儿……啊不……是阿文,演小品的阿宏、阿山、阿丹。说大鼓的,啊,腕儿最大的就是*啦。”
这一连串人名里,歌星毛阿敏、李玲玉、那英、解晓东、刘欢、蔡国庆。笑星姜昆、冯巩、侯跃文、黄宏、赵本山、和宋丹丹本人。这个阵容足可以撑起当时中央台任意一场大型晚会。有意思的是宋丹丹可能是因为跟侯跃文太熟了,说顺嘴了直接说的“阿侯”,这个可能真的就是两人在现实中的称呼。然后马上感觉不对劲又改口说的“阿文”。
随着收入的提高,和平在家里的地位明显见涨,但也很快开始膨胀了。回到家后跟大家吹嘘自己的大鼓很受观众欢迎,甚至穴头有给她单独组穴的意思。这也为后面和平自己出去“组穴”做了铺垫。
和平“穴头儿说了,我这个绝对是挑大梁的路子啊!甭说倒二,攒底都行。他打算明儿就单独为我组场穴。哎呦!先在北京唱响了腕儿,再到外地跑码头。一场就照着一两吨那么嗨治啊。把那些歌星、笑星全淤喽。哎呦!这穴头可不是空码,我攒儿亮啊!知道他真是把上我啦。哼!”老傅跟志新嘀咕“这说得好好儿的,怎么这日本话又出来了?”
“挑”字在唇典里是“卖”的意思。比如卖仁丹的被称作“挑粒粒的”,打把势卖艺外加卖大力丸的被称作“挑将汉” ,管卖了叫“挑了”。“大梁”原本是盖房子的术语,延伸为“重要的部分”。“挑大梁”这个词放到梨园行就是“挑班儿”,也就是重要角色——角儿的意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领衔主演”。
“倒二”和“攒底”也都是梨园行术语,一场演出中节目或唱段的顺序往往是越往后越重要,演员的“腕儿”越大。“倒二”就是倒数第二段或倒数第二个节目,也叫“压轴儿”。“攒底”是最后一个也是全场最重要的一段或一个节目,也叫“大轴儿”。这里说句题外话,现而今人们往往是把“压轴”误以为是最后一个节目,比如什么“压轴大戏”“压轴演出”了之类,这完全是“以讹传讹”,“大轴儿”才是最后最重要的那个。
这两集中出现的唇典隐语大多数是江湖艺人们的黑话,跟土匪黑帮的行话术语大部分通用,少部分略有区别。“跑码头”这个词就是出自于旧时的黑帮,准确地说是出自于跑运河的“青帮”也就是“漕帮”。艺人和梨园行的跑码头指的是去外地演出、出名。
“一吨两吨”的说法是北京黑话对钱数的代称,一千块钱叫一吨,一万块钱叫一方。和平是底包,出场费算最少的,是一场一百。那一两千对她来说就实在是大数目了,已经可以当做目标了。
“嗨”和“治”在春点中单独的意思前面都说了。连在一起的“嗨治”就是赚大钱的意思。
“淤喽”这个词比较狠,也比较难理解。是旧时官面上的人轰人、驱逐人的意思,类似于现在的城管驱逐无证商贩。所以,在下窃以为这个词是来源于撂地画锅的民间艺人。后来引申为“拿下”“灭了”。
“空码”也叫“空子”,在春点里就是“不懂江湖规矩、事理”的外行的意思。
“攒儿”在春点里是心、心口的意思,比如“伤攒子”的意思就是做亏心事,“念攒子”就是弱智。“攒儿亮”就是心里明白,引申为懂规矩的内行、行家。
“把”字的唇典就是“看”的意思,“把点”是看情况,“把簧”是看门道儿。和平这句话里“把上我了”就是“看上我了”。这一句要是被志国听明白了,估计会哭。
这一段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穴头说了,我这个大鼓绝对是能当整场演出的主演的。别说是倒数第二个节目,就是放到最后当‘大轴’都行啊。他打算单独为我组织演出。哎呦!先在北京唱出了名,再到外地去到处演出。一场就能挣个一两千块啊。把那些个歌星、笑星都给灭了。哎呦!这个穴头可真不是个外行,我也是内行人啊。他这是真看好了我了。”
走穴演出小有名气的和平不但有了自己的粉丝拥趸。
还有个东北的穴头也找上门来,要与和平一同“组穴”去东北演出。这穴头对老傅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们这趟穴绝对是个火穴,哎!是杵也尖、窑也尖,一日三餐、有干有搬。飞机去、软卧还,又玩水、又游山。您老人家要是愿意去,一块儿把光粘。”
“火”在春点里相对应的是“水”。“火”是好,“水”就是坏。“火”是钱多,“水”就是钱少。“火穴”就是生意好,能挣大钱的演出。
“尖”字在春点里是好的意思,比如人长得漂亮叫“盘儿尖”,漂亮姑娘叫“尖果”,“尖纲”是好话。“杵也尖”就是收入好、报酬高。
“窑”字在春点里用得非常多,泛指住的地方。在不同行业和不同语境里具体所指略有不同。比如在土匪的黑话里对于住家的人来说“窑”就指家,如土匪入室劫财就叫“砸窑儿”,劫财得手就叫“响窑儿”。而对于出门在外行路之人“窑”就泛指各种店,大多数情况特指客店。比如饭店叫“啃吃窑”,药铺叫“苦水窑”,住店的房钱叫“窑包”。这里的“窑也尖”的意思就是住的地方好。
在唇典里,酒叫做“山”。买酒叫“肘山”、醉酒叫“串山”,喝酒叫“搬山”。这里的“有干有搬”可以理解为有吃有喝或有酒有饭。
那这句话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我们这趟出去演出是绝对能挣大钱的。不但赚得多,而且住得也好,是一日三餐、有酒有肉。”
和平果然鬼迷心窍,决定自己组穴去东北演出。晚上家里人团团围坐看电视的时候,和平跟穴头通电话说了这么几句。
“昨儿下午不是刚疃完吗?你也甭跟我谈挡杵的事儿。哎!这穴呢,就算咱俩一块儿组的。北京的腕儿归我找,东北的地归你打。咱俩就二一添作五,是赔是赚咱俩共同承担了,好不好?哎!你说找谁我找谁,我都熟啊!阿敏、阿玉、阿英,阿东、阿欢、阿庆。尖杵、尖窑,还愁他们不来吗?”
这段话里所涉及的唇典,在前面都解释过,就不再一一详细解释了。连起来的意思就是“昨天下午咱们不是刚说好的吗?你也别再跟我说什么分钱的事儿了。这趟演出呢,就算咱俩一起组织的。北京的明星们我负责去联系,东北的相关事宜你去处理。费用和利润咱俩都是一人一半,赔钱赚钱咱俩都是自己承担,好不好?那些明星你说找谁我找谁,我都熟啊。演出费多还好吃好招待,还愁他们不来吗?”
去东北“潇洒”走了一回的和平赔了一万多块,志国跟全家人凑钱才把她接回来。和平回到家,跟大家做了一番“痛心疾首”的检讨。可哪知道检讨还做作完,一个穴头的电话又让和平蠢蠢欲动了。
“嗨!水穴,马前翘,念疃了。啊?官穴,私穴?绝对火就成啊!我告诉你,这穴头咱俩当了。北京的腕儿归我找,东北的地归你打,咱俩二一添作五。我都熟啊!阿敏、阿玉、阿英,阿东、阿欢、阿庆。绝对……诶!咱这样行不行?我现在马上找你去,咱俩好面谈。好不好,我马上到啊……”
前面说过了,“水”是相对“火”的,本以为肯定赚钱的“火穴”成了“水穴”,也就是演出赔钱了。
春点里“快和慢”分别为“马前”“马后”。为什么“马前”是快呢?您想啊,都跑到马的前头了,他能不快吗?这两个词在各行业的切口里都用得非常多。比如曲艺和戏曲演出的时候,需要演员加快或减慢演出速度的时候。管事的不能当着观众的面明说,就会用春点告诉演员“马前”或“马后”。这里的“马前翘”就是赶紧跑的意思。
“念”和“疃”在春点里各自的意思前面都说过。加在一起的意思就是“不说了”或“别提了”。
“官穴”是指有“国营或集体单位”出面参与或组织的演出。“私穴”自然就是完全由民间私人组织的演出了。
这句话连起来就是“嗨!这趟演出赔大发儿了,我是赶紧跑回来的,就别提啦!啊?单位的演出还是个人的演出?能挣钱就行啊!”
这段的最后也是本集的最后,老傅同志用一句“语录”给整个故事作了“点睛之笔”——机会主义头子,改也难!
这句话是伟人在1971年的8月在武汉视察的时候说的,是为了“敲打”当时已经明显野心膨胀的“副统帅”的。原话为“犯了路线方向错误,为首的,改也难。”
这句话其实是为了对应之前和平跟志国说的一句话而说的。和平去东北之前两口子都是心里没底,在志国念了一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后,和平反问了一句“怀疑,动摇,红旗到底能打多久?”
“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是“副统帅”1930年任纵队司令员的时候怀着对红军前途的悲观情绪给伟人写的一封信中提出的疑问。伟人为此专门写了一封长信批评这种情绪,这就是后来著名的文章《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可见,《我爱我家》的台词中所包含的各个方面的信息量和知识量有多巨大,真可谓是包罗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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