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抄家那天,我娘亲手为我挽发,而后将我推到了锦衣卫的钢刀之下。
苦口婆心道:「娘也舍不得你,但江家对我们恩重,你如今替小姐走这一遭,也是帮娘全了对夫人的忠心。」
满院仆从皆为她忠心所感,威胁我就范。
唯我知晓,我的确是真正的江握瑜。
十六年前,甫一出生,便被她与亲女掉包的首辅真千金。
江家抄家那天,我娘第一次亲手为我挽发。
她替我簪上华美的珠钗,换上蜀绣的华服,以从未有过的和善语气,向我历数江家于我们的大恩。
言毕又苦口婆心:
「翠儿,娘也舍不得你,但江家对我们恩重,你素来懂事,如今替小姐走这一遭,也是帮娘全了对夫人的忠心,万不可心生怨怼。」
她是夫人的陪房,惯来以忠仆自居,一番话出口,江家仅剩的几个家下都默默垂起泪来。
几日前,曾为帝师的首辅江衡,因从逆之罪被没入诏狱,夫人不愿牵连无辜,当即发下了银钱,遣散仆从,是以留至今日的,俱是忠心耿耿之辈。
我手臂被她捏得生疼,抬起眼迎上她半是威胁的假善目光,难掩讥讽道:「娘对夫人果真赤诚。」
她似未料到我竟胆敢如此对她说话,又惧变故陡生以至不能如愿,再不能维持一副慈祥面孔,在锦衣卫登门的瞬间,便狠狠将我推出,一面搂住早已换上荆钗布衣的江握瑜,一面指着我厉声道:「这便是江阁老的千金,你们快快拿去复命吧!」
午时的日头实在大得很,我踉跄着爬起身时还有一瞬的晕眩,仅能靠着掌心处磕破皮肉的疼痛,维持住最后一丝清醒,视线模糊地看向为首的锦衣卫。
四下一片寂静,余光里,好像有谁握紧了拳狠狠盯着我的动静,好像只要我稍有辩驳,便要豁出性命了结这场变数。
我自嘲一笑,迎着当先一人狐疑的目光,接过那道罚没江氏女眷为奴的诏书,缓缓拜伏道:「罪女江氏握瑜,叩谢陛下圣恩。」
有人悄悄松了一口气,似在为江家最后的血脉得以保全而庆幸。
但我却知晓,这次没人撒谎,我的确是真正的江握瑜——十六年前,甫一出生便被掉包的江家嫡女。
而我得知这一切时,秦氏这对罪行即将暴露的恶仆,竟在不知何处与次辅陈介安有了首尾。
他们往江大人的书房里偷藏了与楚王密谋的信件,不待我揭发,就坐实了从逆大罪。
若想要洗清江家的冤屈,唯一的希望在于紫禁城中高坐明堂的天子。
当今处罚罪没的女眷,有一个统一的去处,便是没入宫门。
我被压入了浣衣局。
掌事的嬷嬷姓冯,是个四十来岁的长脸妇人。
我在见到她的第一面便恭顺的矮身行礼。她则一挑眉眼,颇显意外的看着我。
「老身在这儿当了一辈子的差,闹不清处境、自恃清高的罪眷见得多了,如姑娘这般识相的却是第一次见,如此也好,毕竟在宫中,早一日认清自己的身份便能少受一分皮肉之苦。」
我闻声以再温驯不过的姿态垂首称是。
养尊处优的贵眷,自然不愿对低贱的奴仆低下高昂的头颅。
但于我而言,屈膝、叩首,接受折辱与践踏,却只是这十六年人生中,再寻常不过的日常,
「只是你名字不好,冲撞了贵人,你投了我的缘,我便作主替你起一个,叫安宁,宫里侍奉的,所求也就是这个了。」
我谢了她的恩,冯嬷嬷准我半日假,叫个小宫女宝双带我去安置。
浣衣局的下房潮湿、阴冷,柴草在冷炕上薄薄的堆叠一层,便是一方下榻的去处。
但即便如此,也有例外。
兰儿卧在窗下唯一一处有阳光的地方,一人占据了三人大的地方,被几个小宫女圈围起来听着奉承话。
「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贵女千金,原来做了奴婢,竟比咱们还没骨头。」
「怎么?以为在嬷嬷面前做条乖顺的好狗,便能继续过大小姐享福的日子了?」
她们嚼我的舌根被我听个正着,却不悔愧,而是招招手讲我叫至近前。
掌风迎面而至时,血沫子瞬间淹没了我的唇腔,腥锈到令人晕眩作呕。
是江家阖族一百三六口被押解午门处斩那天,满京城的空气里都飘散着的味道。
兰儿揉着手,得意的哼笑威胁:「原来大小姐的面皮打起来跟天生的贱奴也没什么区别,怪不得全家都死尽了,偏你为了活,连狗也愿做。不过大小姐若再出风头,可别怪我送你去与那不忠不义的家人团聚了!」
我无声攥起了手。
曾以为被苛待是苦,被顶替身份是苦。
后来觉得眼睁睁看着家人蒙冤、曝尸城楼,死后被人钉在佞臣传上唾骂才堪称苦极。
如今方知,都不是。
比起那些,明知含冤、明知不该,却不但不能反驳,反而要用附和以换求自己的一条生路,才是真正的如遭凌迟。
但我不能死,我还想为他们正名。
「姑娘说的是,奴婢不敢了。」
我在她猖狂的目光中乖顺称是,有底气在宫中这样说话的人我开罪不起。
「你还真是条好狗。」她似乎惊讶于我的举动,却也终于觉得无趣,在左右簇拥中走了出去。
宝双悄悄拉住我的衣袖,小声道:「还好姐姐没有与她争执,她是庄婕妤身边方嬷嬷的干女儿,从前我们这里有个小宫女,因开罪了她,第二日便不见了,连冯嬷嬷都不曾过问。」
我摸着脸上红肿的指印轻轻点头。
「庄婕妤,是长阳宫的那一位主子吗?」
「是呀,姐姐在宫外也听说过她吗?」宝双艳羡的轻声道,「庄婕妤可是陛下登基以来最疼爱的嫔妃了,风头之盛便是几位娘娘摞起来也难以比肩。」
我整理柴草的手指一滞,无声低下头去。
我的确听说过她,在大局已定之后,从秦氏夫妇的密语之中。
长阳宫婕妤庄婕妤,是陈介安置于后宫的内应,亦是冯嬷嬷口中被我冲撞了名姓的贵人。
为了昭雪,我必须见到她。
宫里的生活死板,很容易让人找出规律和破绽。
照旧例,三月四,宫里需要换罗衣。
宝双曾说,为有头脸的主子们浣衣,是兰儿独享的体面,平日里,妃嫔们的吉服送到这里,兰儿当先便会迎上前去接过,说着吉祥话讨送衣裳的宫人开心。
但这日不同。
皇后身旁的宫人还未走,贵妃宫里的使者便已走到了门口,兰儿应接不暇,不得以将这份好差事分享给别人。
浣衣局里到处堆叠着各宫换下的纻丝衣裳,
宝双好心提醒:「姐姐千万别拿错了,兰儿有方嬷嬷做倚仗,咱们的命又值什么。」
我点点头,很快垂首从贵妃娘娘那件织金绣凤的大绣衣前走过,那衣裳通身满绣,华美非常,若有毁损,非名家不可修补。
藏于袖中的残瓦滑露些许,我默不作声,悄无声息间赌上了自己的命。
片刻后,待我平稳心绪,抱起一摞宫人的旧衣,好整以暇的蹲在日头下做活。
树荫处便传来兰儿气急败坏的颤音。
我擅女红的声名早在入宫之前,就响彻整个京都。
不一会儿,兰儿便捧着件真红织金绣凤的大绣衣趾高气昂地走到我面前。
她居高临下看我,只是神态中多出太多故作镇定下的无措,便失去了骇人的气势。
「听说你女工做得好,这个会补吗?」
我目光扫过吉服上那条四寸长的口子,又定在她难掩颤抖的指尖上,沉声道:「姑娘竟洗坏了贵妃娘娘的吉服吗?」
话音落下,她连最后一丝遮掩也悉数化作胆寒的颤抖,却仍要摆出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出言不逊。
我冷眼看过去,「只是姑娘看起来却不像是求人的样子。」
我在秦氏身边生活十六载,耳濡目染,见过她许多算计,知道手握足够的筹码,便可以换来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时江大人对当年之事起疑,她夫妇二人便是借着在江府侍奉的便利,以安放密信为条件,换陈介安奉上千两银钱,送她一家三口远离京师,安稳度日。
而当今天子少年登基,尚未亲政,后宫能称上一句娘娘的正经主子仅有一后二妃,方嬷嬷再疼兰儿,庄婕妤也不会为了一介奴仆,开罪众妃之首的贵妃。
我们的命在兰儿眼中不值什么,她的命在庄婕妤面前更是卑如草芥。
因而一旦事败,下场便只有死路一条。
我要用她的性命,逼她卸下方婕妤赐予她的骄傲与荣宠,按我的规矩与我交易。
方嬷嬷闻讯也很快屈尊来见我。
她十几岁便选进宫中侍奉,一辈子没有成过家,而宫里又从来没有留宫人养老的先例。
故而为了方便找人替自己养老,方嬷嬷从来当兰儿是自己亲女儿疼。
可惜兰儿行事蛮横,除却欺下瞒上并无旁的本事,做事更是从不细致稳妥,是以树敌颇多。
也正因如此,让我得到机会,以吉服算计。
贵妃的衣裳坏在浣衣局,这是连冯嬷嬷都要连坐的死罪。
可方嬷嬷并不露怯,依旧态度倨傲道:「贵妃娘娘的吉服如何高贵?让你补是你的福气。既如此还不快领恩去做?杵在这里偷什么懒!」
我不卑不亢朝她依礼一拜:「奴婢福薄,难担重任,还请嬷嬷自领福气。」
见我不肯,她又激将激我:「人人都说江首辅嫡女江握瑜一手双面绣享誉京中,在贵妇圈中颇有贤明,连辅国公府赵夫人都曾数度夸赞,说有乃母之风。如今连个吉服都不敢补,不过是仗着首辅的声名,沽名钓誉罢了。」
那时的江握瑜并不是我,所处绣品,却实出我手。
那时我并不知秦氏非我亲母,只当她种种苛责严厉皆是为我考量,是以听之任之,对她吩咐的活计总是精益求精,而江握瑜生性懒散,从秦氏那里看到我的绣品后,便更不愿自己动手,我以为拿去补贴家用的绣品,皆成了堆砌她美名的工具。
我沉吟不语,方嬷嬷终于有所动容。
她问我:「你想要什么?若是脱籍、出宫之类的,便很不必提了!」
「奴婢已是戴罪之身,岂敢有此等非分之想,只求嬷嬷从中周全,能调奴婢去婕妤宫中当差。」
她神色松动,我趁机道:「嬷嬷知道的,浣衣局活计粗重,奴婢实在力有不逮,而若奴婢的手艺足以修补好这件吉服,那若得嬷嬷引荐到长阳宫当差,不仅不会丢了您的脸面,反而可以为您与婕妤分忧。」
戴罪的官家小姐,身娇体弱想谋求轻便的差事,再正常不过了,方嬷嬷果然不曾起疑,沉声道:「若真能成事,那便如你所愿。」
我挑中的这件吉服工序繁杂,通身满绣的花鸟鸾凤,要修补自然也是不易,因而得方嬷嬷一应后,便挑起烛火,日夜赶工,终于得以如期交回贵妃宫中。
方嬷嬷本想食言,但我已在吉服上暗做手脚。她怕我拆穿,只得从中周旋,如约将我调到了庄婕妤的长阳宫。
传闻中,庄婕妤生得一副倾城色,尤以一双桃花眼勾魂夺魄,是以自入宫起便深受皇恩,宠冠六宫,令皇后、贵妃为之侧目。
但真正得见她的容貌,还是令我陡然生出错愕。
不为她惊人的美貌。
只因我曾于江府的花厅之中,远远见过这张芙蓉面。
那时,她是谋逆的楚王意图送与我父兄的礼物。
我在心中迅速思索着。
庄婕妤虽到过江府,但父兄都是清正之人,很快便拒绝了楚王,此后更并无来往,是以她并无机会得见曾经的「江握瑜」,而见过母亲,只能令她更加相信我的身份。
于我而言,只有接近她,才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虽有风险,但江氏的冤魂不允许我有丝毫的退缩。
我坐在长阳宫狭小的下房里,以令「江握瑜」闻名京师的绣法,倾我所学去制一件羽衣。
她要在帝王的万寿节礼上献舞,这样一件流光溢彩的舞衣,足以为她添彩。
令她动容、令她欣喜,令她赐我一场面见的机会。
「是你。」
庄婕妤一身锦绣华服,满头珠翠的端坐在主位之上。
却在我入内时勾起一个莫名的笑,挥退了捧奁奉钗的左右。
「江小姐,」她语气得意而猖狂,用穿戴着护甲的手指抬起我的下颌,「一朝栽下枝头,任人奚落的滋味好受吗?」
「本宫最是瞧不惯你们这些自命清高的膏粱子弟,出身高贵又如何,现如今还不是本宫的脚下泥?」
她手上冰凉尖锐的护甲划破了我的皮肤,鲜血涌出,我被迫抬头,目光从那一方精致的滚边宽袖移到她勾画着秋波眉的艳丽面庞。
其实这一点疼痛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在江府时,我挨过很多打。
主君主母慈爱,小姐却以欺辱我为乐。我曾和自以为的生父生母哭泣抱怨,他们却向来只叫我顺从忍耐。
五六岁时,与府里同龄的小丫头们一起去庭院看花灯要挨打。
七八岁时,「江握瑜」命我替她抄书做文章,我劝解,也要挨打。
再后来,更是连什么原因也不知,鞭子、板子、巴掌便会接踵向我扑来。
最严重的一次,便是前院同父亲的那偶然一面。
那天,秦氏夫妇的棍棒交加而来,我皮肉溃烂,于高热中时昏时醒,以为自己将于混沌中走向死亡。
彼时很想问一问秦氏,为什么不肯爱我。
却在月余之后,以我满门亲族的性命为代价,解开了这道困惑我数年的难题。
所以庄婕妤赐我的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
我只是不解,将她视若玩物的是楚王,她为何认为是江家折辱了她的尊严?
「江握瑜,若你父兄尚在,真当叫他们瞧瞧你这幅奴颜婢膝的样子,那才真正叫本宫畅快。」
她忽而松了手,打量着我的神态,惋惜似的叹息道:「可惜呀,你江家早已满门伏诛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拜伏。但单是顺从,并不能全然令有心苛责的人抬手放过,一如秦氏,亦如她。
细长的针尖没入皮肉时,我才知晓原来要不动声色的折磨人,竟然有这样多的手段。
那诏狱中的父兄又是在怎样的折磨之下,甚至熬不到那一旨处斩的诏书。
庄婕妤与秦氏一样,虽在我面前专横恣睢,却擅以慈善的假面示人,总喜欢做些体恤下人的假模样。
再加上我擅制羽衣,常被叫去追问进度款式,宫人便以为我与庄婕妤亲近,惹的兰儿几番挑衅。
庄婕妤知道后深得其乐,清晨去皇后处问安,竟故意出言顶撞。
皇后为警醒宫人,令庄婕妤在殿门跪一个时辰。
她扯着我的手,姐妹长姐妹短的胡言乱语了半响,出门跪下娇滴滴的身子,不过半刻,便身子一歪,软软的假晕在地上。
我在皇后将要发作的档口,跪在假晕的庄婕妤身旁,「娘娘息怒,婕妤确是身上不妥,才冒犯了娘娘,奴婢身为侍从,愿代主受过,请娘娘责罚。」
皇后似笑非笑的看向我,「倒有几分忠心,既如此,本宫便给你机会,让你表足忠心。。」
于是我被要求替庄婕妤跪满一天。
目光触及庄婕妤难以按耐的唇角,和皇后娘娘难藏寒意的双眸时,我敏锐的意识到:庄婕妤故意立主仆情深的人设,就是为了整我。而皇后,恨我和庄婕妤之间的「主仆情深」。
我跪在坤宁宫前冰冷坚硬的石阶上,石粒啃食皮肉的疼痛渐渐由双膝传向四肢百骸,以致刑罚结束后,只能被宫人一路拖行到皇后面前复命。
凤椅上的中宫看向我的眼神中俱是冷漠鄙夷,「本宫真是不曾想到,那样端庄贤淑的夫人,教养出的女儿竟然会在庄氏这等粗鄙之人面前奴颜婢膝。」
粘稠的冷汗爬满我的脊背,我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挽起自己的衣袖。
掐痕、烫疤、针眼,细细密密布满我纤细的手臂。
我没有辩驳,只是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叩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自知有罪,但受婕妤百般迫害,亦有难言之苦,请娘娘不吝赏奴婢一个自证的机会,愿助娘娘铲除此恶。」
被送回长阳宫时,主殿的灯火已经熄灭。
庄婕妤凭借天子的宠爱,以婕妤位份掌一宫,便将这一宫的人都当做应为她肝脑涂地的蝼蚁,我这样被她设计、代她受过的宫女,自然不配让她关心等待。
我故意着人将方嬷嬷叫来。居高临下的赏了几匹次好的绸缎:「婕妤喜欢我忠心,赏了好些布匹。你当年举荐有功,我也匀你几块。」
昏黄的烛火将她老迈褶皱的面皮照得越发骇人。
「不要以为你今日在皇后面前为婕妤尽了忠,便可以在长阳宫肆无忌惮,你不过是个被罚没入宫的罪奴,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深知妒火已在她心中焚烧。但还不够烈,需要加把柴,才能熊熊而起,燃遍所有理智。
于是我继续挑衅说:「你才该牢记自己的身份。虽然我是被你送进来的,可现在,海阔凭鱼跃,你已经管不了我了。」
她的面色一点点阴沉,最终化作一声冷凝的哼气。
她为人狠辣,比起秦氏亦不遑多让。
激怒她、得罪她,令她有所行动,我便有机会完成对皇后的承诺。
十六年的经历使我无比清楚,螳臂当车是最愚蠢的行为。
形单影只的罪奴对上权倾朝野的陈党。
我需要盟友。
方嬷嬷的行动来的很快,她在庄婕妤吃惊的目光中打翻了她最喜爱的乌梅汤,语气激愤的控诉我下毒。
「主子一片仁慈,这贱奴却不思感恩,幸而老奴对她早有警惕,这才发觉她竟有此害主之心,请主子明鉴,治她死罪。」
她语音落下,便有小宫女捧着一包从我屋中搜出的「毒药」呈上。
我被押着跪在下首问:「婕妤不请御医来验毒吗?」
而庄婕妤不过一哂,「人证物证俱在,本宫何必多此一举。」
「即刻拉她去宫正司杖毙,叫阖宫的宫女太监都去看看背叛本宫的下场。」
「人证物证俱在。」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几封经人伪造的信件,几个屈打成招的证人,便令几代人克己奉公的清流之首满门覆灭。
为什么?
为什么鞠躬尽瘁的忠良要背负骂名尸骨无存?
为什么卖官鬻爵、党同伐异的贼人高居庙堂,呼风唤雨?
陈介安、秦氏、庄婕妤,凭什么这些恶贯满盈之辈总是得不到惩治?
我想站出来痛斥这一切的不公,想问问受江家尽心辅佐的帝王,师恩假否?满腔的忠心真的不堪承认吗?
想问问受江家提携的臣工,共事多年的同侪,人品如何自己不会分辨吗?
还有那些指着江家族人脊梁骨唾骂的百姓,首辅的新政推行前自家的艰苦都忘了吗?
可是没用,不会有人回答我。
我要的公平,只能自己去挣。
我被绑在尚宫局的长凳上行刑,厚重的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庄婕妤言明了要*我,掌刑的宫人不会留手,但却会为了讨好主子,让我多受一会皮肉之苦。
皇后为了把柄不会来得太早,她只需我留下申辩的最后一口气,之后是残是死都与她无关。
我只能忍,拼尽全力的留住自己最后一丝清明。
他们说诏狱里的刑罚残忍,剔肉断骨、剜眼剁足,亦不过寻常。
但父兄生生受了十日,至死不曾认罪。
我想,他们可以,我也一定能做到。
第三十七板落下。
我看着皇后姗姗来迟的身影,绷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有片刻松动。
但也不敢全然松懈,因为那样便会被疼痛湮灭,就此沉睡。
「本宫竟然不知,案情未明,婕妤何时竟有了私自处罚宫人的权利。」
皇后的声音从上首传来,我想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骇人,因为她叫掌刑的宫人停下后,并未命我近前答话,而是扬声问:「你来说,有没有冤屈,若有半句虚言,本宫即刻便治你死罪。」
臀背的伤灼人的抽痛着,但没有人敢扶我,我只能咬着牙,挣扎着滚下长凳,趴跪在上首的两人面前。
「娘娘明鉴,奴婢身受皇恩,得以免去死罪入宫,已是深感天家恩德,怎敢生出谋害婕妤之心。」
「反而是方嬷嬷,奴婢想问,莫非嬷嬷于医药一道竟有通天的本领,以致一眼便可断定婕妤汤中有毒?可若当真如此,婕妤膳食早经嬷嬷之手,为何不早做提醒,偏要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揭穿,岂非将婕妤置于险境?」
「而嬷嬷命人从奴婢房中搜出的毒药,」我在方嬷嬷稍显慌乱的表情中继续道:「那不过是奴婢贪嘴藏在房中的糖粉,娘娘若有怀疑,奴婢愿受太医院查验。」
「但若婕妤饮食果真有异,奴婢斗胆,请娘娘作主彻查全宫,看看究竟是何人用心险恶,谋害婕妤,又拿此等大过诬陷奴婢。」
我冷眼看着方嬷嬷方寸大乱的方嬷嬷跪地讨饶,面前是皇后的宫人从她屋中搜出毒物。
不同于我的白糖,而是砒霜——她原本买来藏于我房中的,企图置我于死地的东西。
或许变化来得太快,她被拉去处斩时突然指着我破口大骂,至死不曾明白这毒药为什么会回到自己的房中。
我看向这状若癫狂的老媪,心间泛出此生第一次快意。
害人者终将亡于自己的阴谋之下,这才是书本上教给我的,世间应有的公义。
闹剧落下,皇后趁机以识人不明、妄动私刑为由,往婕妤宫中安排了四名引礼嬷嬷,庄婕妤禁足之际,我又一次得以出现在坤宁。
那张凤冠下长年冰冷严肃的面庞终于破开一丝笑容。
「姑娘确实有几分胆魄。那么今后,本宫便等着姑娘的好消息了。」
她话音落下,有宫人捧着一枚通体鎏金的令牌奉上。
龙凤戏珠腾于云间,是坤宁宫独有的信物。
拿着它,我终于得以踏出这道巍峨的宫墙。
时隔一年,崇曲巷繁华一如往昔。
曾经煊赫一时的江府易了匾,门庭依旧若市。
我没有时间用于缅怀。
江府之东,是开国勋爵辅国公赵家的宅邸,赵夫人曾是母亲闺中的密友,他们夫妇曾有一子,因与陈党政见相冲,被贬去苦寒之地为吏,病亡于毒瘴之中。
我站在国公府门前,呈上中宫的令牌,并一方精绣的罗帕。
「你才是阿瑜?」赵夫人脸上划过震惊与痛惜。
我抬起这张同母亲七分相似的面庞,它曾令父亲生疑,遍寻当年接生的稳婆,却也最终令我家破人亡,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生得平凡而普通,哪怕一辈子受秦氏的刁难苛责,也不愿我真正的家人背负着骂名惨烈的死去。
赵夫人抚着我的双颊泪如雨下,「是了,是了,这才像文茵,这才是文茵的孩子啊。」
「只是她怎么这样狠心,就这样丢下你去了,她原是我们这些姐妹里最坚韧聪慧的一个呀。」
是啊,母亲自然坚韧聪慧。
她当时尚不知真相,在父亲下狱的当日还在伏案疾书,罗列证据,驳斥弹劾父亲的奏章,是秦氏倚仗信任,毒害了她的性命。
那恶仆心知以母亲为人,哪怕身受冤屈,亦不会答应让无辜之人替女受罪,又惧因我容貌再生变故,索性将她毒害,又假作伪书,称是畏罪自绝,彻底断送了江家的生路。
她以为万事俱全,是以在母亲饮下毒药后将真相告知,使她含恨而终,不想被我听到,终于得知这对恶仆的真面目。
可木已成舟,为时过晚。
「这对娼仆,竟敢如此妄为,我这便派人捉拿他们问罪!」
赵夫人将我搂在怀中,又道:「这庄氏既为陈贼同党,阿瑜你如今岂非身处虎狼巢穴,不若我从中斡旋,将你调来府中,咱们两个做着伴,只等那娼仆归案便是。」
「夫人,」我从这温暖的怀抱中起身,为即将辜负她的好意深深叩首,「父母蒙冤,晚辈纵然身处富贵,又何能心安。况且陈党势大,如今将夫人牵涉其中,已是愧疚难安,若因一己之私,再将您推至深宫倾轧,母亲有知亦不会同意的。」
可我的运气却总是差一些。
一场孕事,使庄婕妤以傲然之姿复起于禁中。
帝王明旨,婕妤庄氏,有功于社稷,以金册金印晋位淑妃。
金碧辉煌的南薰殿里,庄婕妤头戴翟冠,一身妃位华服跪在下首向裴琅行礼。
传闻中沉湎于后宫不思朝政的天子也不过弱冠之年,生得一副器宇轩昂的好相貌。
八次拜礼尚未完成,他已自御座走下,亲手扶起这位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知乎看精彩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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