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
“那么,你先下去吧,我和柯大夫还有事要谈。”七叔答应一声,下楼去了。
“幸好你们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熊国铭对柯大夫说:“特派员你们安排好了?”
“是的。”柯大夫说:“根据王庸同志的指示,我让李玉龙化装成黄包车夫,和红队几名队员,把她本人和带来的经费一起送到了党中央总部。”
“国民党那边没有察觉吧?”
“没有。”柯大夫笑了笑说:“李玉龙做过演员,扮成拉黄包车的人,连我都没有认出来。”
“日本人不是一直在跟踪他吗?”
“可不是嘛,我还一直为他担心。”柯大夫说:“那些日本人被他甩掉了。”
“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熊国铭说:“李玉龙这个人,有胆有识,可堪大任,就是性子急了一点,还需要磨练。”
柯大夫终于说到了最重要的地方:“袁文的背景,通过一条极秘密的渠道,甚至动用了监听、暗侦等手段,终于被我们查到了。”
除了特派员,这才是熊国铭最关心的。
“袁文有日本皇族背景,是一个贵族,她的爷爷、父亲先后都是日本军部将军级的人物,她的哥哥是贵族院成员,陆军少佐,是个男爵,两个弟弟还在读书,她是家中独女,非常受宠溺,为她请了最好的老师,受到良好的教育,汉文、英文都很好,在家人的悉心培养下,逐渐长成了诸般皆好的完美女子,在日本贵族之中颇有名声,上门求娶者络绎不绝。”
“她结婚了?”
“没有。”柯大夫强调说:“这才是关键,她本人还是未婚。”
“这么说,她是未婚先孕?”
“对。”
“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武官影佑贞昭,袁文从小对中华文化很着迷,在上海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后作为军部的人在领事馆做事,和影佑贞昭相识,相恋,影佑贞昭已经有了妻室,又是在日本这个重男轻女的国家少有的、怕老婆的人,所以,他绝对不敢承认和袁文的恋情。”柯大夫说:“另一方面,以袁文的家族背景,也不敢承认这一丑闻,他们要在孩子出生之前,为她找一个丈夫。”
熊国铭苦笑:“他们找的人就是我?”
柯大夫揑着鼻子,同情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好像是的。”
“为什么不找别人?”
“我不知道,他们没说,我也不知道;总之,感情这种事,真的很微妙。这个真相,要你自己去寻找。”柯大夫说:“但是,我知道,从此,你的命运将彻底改变。眼泪、鲜血、欢乐、悲伤、*戮、背叛……都将伴随着你的余生,你的生活再也无法平静。”
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深深的担忧,叹了一口气:“我能猜到开头,但我猜不到结局,因为我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二十二
记住别人生气时说的话,那往往就真相。
熊国铭有点小小的生气,因为袁文居然不来见她。他离开那么久,她居然不理他。他想见她的心情却非常急迫。他说:“叫她来见我。”其实是他很想见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思念?柯大夫说,这叫自甘堕落。
糟坊有很大一块菜地,夜晚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小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生长,在开始结束一个春天阳光雨露所生成的一切。成长总在不经意间,悄悄发芽。
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睡得都很香,在众人熟睡的时候,袁文却睡不着,独自站在菜地边,一动不动。她仿佛有浓浓的心事,直到柯大夫和老张用一个担架将熊国铭抬到面前,她才冷冷地说:“你回来了。”
“是的。”
“你死那里去了?”
“我去做点事。”
“做事?”袁文说:“我是你妻子,你居然不告诉我?”
熊国铭苦笑。
“你不承认我是你妻子了?”
“我承认。”
“你很勉强。你不会认为我们是潘金莲与武大郎盖一条棉被,头齐脚不齐吧?”
“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
“我怕你担心,我做的事很危险。”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
柯大夫和老张在一旁实在受不了这种肉麻。老张说:“柯大夫,我们去喝酒吧。”柯大夫立马答应,两人到厨房找酒菜去了。袁文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她就是希望这两个不识相的人离开。他们走后,她方转过身,面对着熊国铭,四目相对,她一时柔情万种,风情万千。
“你生气了?”
“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袁文说:“你想见我做什么?”
“今晚天气很好,夜色迷人。”
女人的高傲来自一个男人对她的倾慕。她忽然注意到了熊国铭躺在担架上,身上盖着一床毛毯,不由关心地问:“你受了伤?”
“没有。”熊国铭心里涌起一点温情,这个女人还是关心他的:“我只是出去办事,受了风寒,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袁文伸手去拉他的毛毯,却被熊国铭轻轻地用手挡开了:“我没有什么大碍。”
他终于说到了正题:“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做过演员。”
“演员朋友?”
“对,他告诉我,电影圈有个词,叫绿手套,一般女星怀上了大佬的孩子,总得生下来不是,就得赶紧找个爹,一般就找个男星结婚,婚后还可以一起报税,一起接受镁光灯的聚焦,一起提高知名度,等离婚还可以秘而不宣,等到电影公司出了问题,当做猛料放出来。”熊国铭说:“你的身份很特殊,你又怀了一个身份很特殊人物的孩子,你要给这个很特殊的孩子找一个很特殊的愿意戴绿帽子的父亲。”他苦笑:“这个绿手套就是我,对吧?”
“是的。”
“你为什么选中我?”
“有三点,第一、你是商人,商人的特点是精明。第二、你是民国上海商人,在中国,上海人比其他地方的人更精于算计。第三,你是上海有后台的商人。”袁文说:“我不会找一个普通的人。”
熊国铭承认自己是商人,同时也是男人,雄性。
“你也不要难过,我申明一点,我并没有给你戴绿帽子,这个孩子在认识你之前就有了,你只是做一个接手的人而已。”袁文平静地说:“要我给你戴绿帽子,你还不配。”
熊国铭平生第一次发觉,绿帽子其实很珍贵,更是匪夷所思,并不是那个人想戴就能戴的,他苦笑:“你的意思是,我头上这一片绿油油的草,长得还很高尚?”
袁文想想,也觉得有些好笑,她板着脸:“你可以谈条件。你是商人,商人有个好处,就是看重利益,比较灵活,可以做交易,做等价交换。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
熊国铭说的很干脆:“没有。”
袁文有些诧异:“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我可以保护你。我可以让日本人不敢*扰你。”袁文说:“假如有一天日军攻打上海,我可以保证日军不会踏入泓立糟坊半步。”
熊国铭眼神一变:“你们要攻打上海?”
“我是说,假如。”
“你让我做汉奸?”
“我没有这么说。”袁文说:“这是一个十分诱人的条件,你好好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
袁文有些失望,她没想到熊国铭如此坚决。熊国铭慢吞吞地说:“你的条件,我不要,但我有几个条件。”
“请说。”
“第一,我要钱。”
袁文笑了笑:“你也喜欢钱?”
“我是商人,当然喜欢。”其实,熊国铭要的这些钱,是筹集组织的资金。他当然不能明说,党中央在上海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筹集资金。
“第二,我需要大量的药品、枪支、弹药。”
“这个……有难度。”袁文沉吟:“我可以先帮你解决药品,其他的我会想办法,从长计议。”
“第三。”熊国铭停顿了一下:“你要向我提供日本人的情报,尤其是日军的。”
这才是最重要的,袁文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她咬着嘴唇,良久方下了决心:“我答应你。”
自从流星离开之后,组织上派柯大夫成为了熊国铭的交通员,同时也是非常得力的助手,他经常以亲密战友的身份给熊国铭提供合理建议:
“这个女人以后会很有用,我建议你考虑和她在一起。”柯大夫认真地说:“鱼找鱼虾找虾,王八找个鳖亲家。我觉得你们很般配。”他表情诚恳,态度真诚:“你们实在是太像一家人了,你们生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熊国铭哭笑不得。
“人类的一切关系,本质上都是交易关系,上帝目光所及,均可交易,以金相交,金耗则忘; 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以势相交,势败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以情相交,情断则伤;唯以心相交,方能成其久远。”柯大夫说:“婚姻是交易。没有财,你得有才;既没有财,也没有才,你得年轻、帅、肯付出感情。你又有财,又有才,人也长得不难看。”
他补充说:“当然,你要用心和她交往。”
熊国铭不语。
“你要离你的敌人近些。再近些,如果做不到,就接近你敌人身边的人。”柯大夫郑重地说:“这是组织上的意见,也是我的意见,你只要心里向着组织就行,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
他经常用组织来教育熊国铭。
“她不可能答应的。前面两条她都可能答应,最后一个条件,她会答应吗?”熊国铭当时对柯大夫说:“这怎么可能?”
“她会的。”柯大夫说的很肯定。
“为什么?”
“因为最后这个条件她即使答应了,你也不要相信。”柯大夫说:“水本无形,盛到杯子里就有了形状,而这个形状,取决于你用的什么容器。她可以给你各种假情报,隐真示假,各种故意混淆视听,你就算得到了正确的情报,也未必能得出正确的判断,做出正确的反咉。”
“那么,我提出最后这个条件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柯大夫说:“你面对的是一个高智商的女人,你提出的条件越难,越深入,越出人意料,她反而越认为这是合理交换,反而认为你是有求于她,反而放下对你的戒心,反而让你靠她更近。”
熊国铭笑了:“你这个老狐狸,我怎么没看出来。”
柯大夫故意说:“你当然看不出来,你看出来了,就不是老狐狸了。”
两人相视而笑。
“我答应了你提出的所有条件。”袁文说:“你是不是觉得很高兴?”
“没有。”
袁文说:“你和我在一起,有什么感觉?”
“不好。”
“怎么个不好?”
“我感觉。”熊国铭叹了一口气:“就是伴君如伴虎。”
袁文有点忐忑:“这么严重?”
“是的,感觉生不如死。”熊国铭说:“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错误的人。”
“我不认同。在错的时候遇到对的人, 是遗憾; 在对的时候遇到错的人, 是错爱。”袁文摇摇头:“最好的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我们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你让我又相信了爱情。”
她笑了笑,笑得云销雨霁,彩彻分明:“其实,最该高兴的是我,因为孩子总算有了‘爸爸’。”
熊国铭一脸的生无可恋。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中你吗?”
“刚才你不是说了吗?”
“还有一个原因。”袁文柔柔情情地说:“因为你长的很帅。”她顿了顿:“真的非常的帅。”
“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没有。”袁文眯着眼睛笑了:“我是见色起意。”
熊国铭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收获了一地鸡毛。鸡毛再温柔,仍是鸡毛。袁文芳华自在笑靥如花,笑容就似猫看到了老鼠,黄鼠狼看到雏鸡:
“我大大的爱上你了。”
二十三
“组织中有内奸。”熊国铭说:“我和特派员接头,这是高度机密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用一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心里有太多的疑问。
“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这是三国时东吴三代老臣程普对周喻的感叹,这句话同样适合于“性度恢廓,大率为得人”的王庸、柯大夫、李玉龙,他们相识、相知,为了共同的理想,在危机四伏的上海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熊国铭不应当有一丝的怀疑他们,他们是自己的同志,下属,甚至是上级。但很多事情,无法解释。
究竟那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当时的身份是杨公子,贺军为什么出现在咖啡馆?对他刺毒的是什么人?井原为什么要此人代向他问好?是不是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了多少他的情况?或者是自己想多了?
一边是大肆追捕、紧盯不舍的国民党,一边是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日本人。
他感到事态严重。
人心微妙、深不可测。不论那个环节出了问题,一定是人的问题。而最不可预测的,就是人性。
他该相信谁?
还有袁文,如柯大夫所说,以她家族政界、军部的背景和势力,影佑贞昭作为上海领事馆武官的身份,她完全可以轻易地报复仅作为日本侨民、为军部提供情报的井原,可是,为什么她没有做呢?
熊国铭分析有几种可能:
第1、 她不想把事情闹大。第二、她有什么把柄在井原手里,或者难言之隐被井原知晓。第三、为了孩子,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毕竟她目前是一个孕妇。第四、井原还有用,日军下一步的行动,极可能与井原公馆有关。第五、与他有关,与糟坊有关。
熊国铭进一步分析,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与袁文自身有关。一个受到过良好培养,会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精通汉文、英文的日本女人,独自来到“魔都”,来到这个冒险家的乐园做什么呢?
他推测,她很可能是一名日本军部的高级特工,因为她不想暴露自己——这是目前最能解释的原由,如果她真的是一名特工,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她身上笼罩的神秘面纱,就可以慢慢揭示开了。
夜晚有点冷,熊国铭慢慢点上一支烟,袁文很自然地依偎在他身边,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小鸟依人,熊国铭心里有些怜惜,他轻轻地拿开身上的毛毯给她盖上。
那一瞬间,她看到了他受伤的脚。
她的眼神变得很复杂,有心痛、有猜测、有释怀,却杂着一丝喜悦。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袁文的眼睛在夜色中明亮如天上的残月般清冷,她说:“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没有想过。”
“我想过。”女人不解:“你们男人怎么会不想呢?”
“我是真的没想过。”熊国铭搞不懂女人为什么爱想这些问题:“你是怎么想的呢?”
“下辈子我想当个菌菇,什么都不干,下雨就长大,长在山上,晒晒太阳,天天傻乐,有人把我摘去吃就被毒死,最后全村吃席。”袁文柔柔慢慢地说:“我有毒,你敢吃吗?”
“不敢,我还想多活几年。”熊国铭眼睛眨了一下:“我不敢吃,但我敢摘。”
袁文吃吃地娇笑,笑得知性而魅惑:“你敢。”
“我当然敢。”熊国铭说:“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想法?”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愿意变成一只萤火虫。”
“为什么你想变成萤火虫?”
“因为在夏天的夜晚,你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地发光,如同满天的繁星,那时,你就会想到我。”
“你怕我忘了你?”
“是的。”
袁文低头想了想:“那么,下辈子我就变成黑色。”
熊国铭吓了一跳,女人的脑回路太清奇,让他头疼:“为什么你要成黑色呢?”
“因为你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我。”女人浅笑:“而且,我还会变成黑夜中的一只蚊子,天天咬你,吸你的血。”
熊国铭一口烟差点呛出来,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好看到她光滑如玉的颈脖,肤如凝脂,领如蝤蛴,他贴近她的脖子,在她耳鬓后轻轻吹了一口气:“要的嘛。”
他说的是四川话,袁文嘤咛了一声,咬着嘴唇:“你这么在乎我?”
“当然。”熊国铭悠悠然然地说:“我怕有一天被毒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风中飘来淡淡的栀子花的清香,幽幽绵绵,时断时续,袁文芊芊玉手用力的捶了他一下,落在他身上却变得如棉花一般,很轻,很柔,轻柔得就如同一声淡淡的叹息。
她的眼中似乎有光。
二十四
“你为什么没有毒*杨公子?”
“因为你只给了我一条腿的钱。”
“我加钱。”
“加钱都不行。那个女人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沙逊去井原公馆,见到了井原,他是井原花重金收买的人,他对那个女人很忌惮:“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他说:“你让我带的话,我已经带给了杨公子,问题是,你为什么知道这个人要来咖啡馆?他究竟是什么背景?”他面对着井原,冷冷地说:“还有,你以后不准再派人去麦芽时光咖啡馆,那三个人就是下场。”
他说:“领事馆、军部很快会查到井原公馆来,我不希望让他们知道,我和你有瓜葛。”
井原在听,沙逊背后的犹太金融势力,让他不得不听。
沙逊直言不讳地告诉他,这是*一儆百。
井原认为,这是*一儆他。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沙逊说自己作为中国人:“我告诉你,你们的问题是,认为自己如此强大,能够承受小的失误和错误,认为可以通过恐吓、说服、收买不同团体或者个人,认为所有问题都可以用这种方法解决。”
“但问题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你们将无法应付。你们正以自信且坚定的步伐,走在毁灭的老路上。”
井原很生气,他是那种越生气,脸上越呆板单一,喜怒哀乐都不行于色,一幅死人的表情。他经常对下属说:“明处要忍,暗处要狠。发怒要用对地方,不能让怒火毁灭自己。”
他当然不会愚蠢到毁灭自己。
沙逊继续说:“不过,我找到了对付那个女人的方法。”
“什么方法,快说。”
“一个从小都没有吃过肉的人,只要他尝到了第一口,不管之后他再怎么克制,都没办法抵消自己想要吃肉的*。因为那种味蕾带来的刺激感已经给他带来了全新的享受,他没办法拒绝那种快感。”沙逊说:“出轨也一样。”
“出轨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出轨一次和出轨一万次,其实是一样的。男女之间,一旦越轨,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很多事情其实就是缺一个突破口,一旦有了就会一发不可收拾,例如一个戒了很长时间酒的人,架不住别人劝酒,无奈之下说只喝一杯,结果最后喝得酩酊大醉。”他解释说:“熊国铭和那个女人相处久了,长此以往下去,一开始就有了悸动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地被催化,直到成为一个一发不可收拾的状态。”
“对付那个女人和熊国铭其实不难,到时候,只需要把消息传递给影佑贞昭就可以了。”
“间谍是一门专业性极强,对个人素质要求极高的学问;间谍必须学会分离自己的情感和思维,剥离掉自己作为人的个性,而成为某种符号性的存在。情感上的对错和道德上的思辩是毫无意义的,有意义的是你的目标是什么,手段是什么,通盘考虑,做一件事的利弊在哪里,是否有助于你达成目的。”
“也就是说,间谍不能有感情。”
“那个女人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明明知道影佑贞昭有家室,还做出那样的事,说明她很容易投入感情,不顾后果——这就是她最大的最致命最容易被利用的弱点。”
井原蹙了蹙八字眉,沉默不语。沙逊不是他的下属,他不说话,是要在沙逊面前制造神秘感。他内心承认,沙逊的分析是正确的。
“咖啡馆虽然小,但人来人往,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可以让我们看到很多事。”沙逊说:“从贺军的表现可以看出,国民党对中共的抓捕不遗余力,他们之祸不仅在外,更在萧墙之内!我们可以好好利用一下国共的矛盾,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最后做得利的老渔翁。”
井原的眼睛亮了。
沙逊带着三根金条满意地离开了,井原认为这个犹太人值这个价。他损失了三个人,却反而给了*他手下的人三根大金鱼。他忽然感到失去杨汤这个老父,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因为杨汤经常给他出主意,他身边太需要一个这样的人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猴子,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全是笑脸,左右全是耳目,却缺少一个军师,一个类似参谋这样的人。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在“以心狠手辣为荣,属于跟狗互咬都不吃亏”的井原公馆,这个人的存在绝对是一股清流,这是一个不屑于狗咬狗,但是撑开一把雨伞,就敢从飞机上往下跳的人。这个人并不属于井原公馆,是上海领事馆派遣来的。
井原起身,走过长廊,来到尽头的一个房间,沈香亭和荒木正陪着一个人,在休息室喝茶,见井原进来,沈香亭和荒木忙鞠躬相迎,这个人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这就是井原最不想见的人之一。
这个人居然是一个瞎子,这个盲人皮肤黝黑、粗糙,穿着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外表和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普普通通的中国农民差不多。
井原一边鞠躬行礼,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快步走过去握瞎子的手:“安西大人,终于把你盼来了。”
“我和你不熟,一见就熟的人,守不住秘密。”安西原二任他握住自己的手,却没有反应,冷冷地说:“井原君,你让我很失望。”
井原怔了怔,松开手,再次鞠躬行礼:“失礼了。”
安西问:“人呢?”
“在地下室。”
安西用一根白色的明杖点路,率先走出了房间,井原等人紧随而出。地下室阴森恐怖,灯光昏暗,如同进入了地狱,令人头皮发麻。关押室、行刑室、黑屋,一间接一间。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平台上摆放着杨汤、大头乞丐和人狗的尸体,空气着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烙铁烧焦皮肤的焦糊气、阴魂不散的尸臭交织的腐烂气息。
几人都几乎呕吐。井原见到尸体,还是有一丝兔死狐悲,他说:“安西大人,这就是你要的人。”
三人的尸体已经放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个状态下的尸体,全身软组织充满腐败气体,使人的面部肿胀、眼球凸起、舌头伸出、腹部膨胀,形成巨人观,尸体表面有很多孔洞,密密麻麻的蛆虫在不断的钻来钻去。
安西戴上口罩,头套,穿上解剖服,用手去摸索三人的尸体,从头到脚,他摸的很仔细,他是盲人,他的手就是眼睛,就是触脚。摸索之后,他说:“另外三个人呢?”
井原将他带入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摆放着咖啡馆死去的井原公馆三人的尸体。这三具尸体明显要新鲜得多,安西依然用手去摸索三具尸体,片刻之后,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忽然沉声说:“拿来。”
他的助手立刻展开了一套工具:手术刀、止血钳、开颅锯、剪刀、脏器刀、镊子、探针、缝针、持针器、骨凿、舀等等,他手法熟练,虽然眼瞎,却仿佛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他用开颅锯锯开头盖骨,手术刀打开心腑,再用脏器刀小心地切开、割断,剖针分离、刺孔、探洞,把其中一人整个开膛剖肚,动作之精湛,让人叹为观止。良久,他终于结束,边脱防护衣具边说:“回去。”
几人又回到了楼上安排的休息室。安西在沙发上坐下,喝了一口茶,方说:“井原公馆确实该配一个法医了。”
井原点头:“我们只是一个公馆,不是宪兵队,也不是海军陆战队,更不是军部,连个象样的医生也没有,所以,才请你来啊。”
安西说:“我知道。”他稍事休息,就径直告辞了。井原目送他的车扬长而去,脸上的表情阴晴未定,让人不寒而栗。沈香亭用眼角偷瞄着井原,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惶恐。
他知道的太多了。
当汉奸的人最怕被抛弃。
荒木说:“这个瞎子,那一手解剖,真的神了。”
“你真以为他是瞎子?”井原面无表情:“如果你真以为他是瞎子,你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讥笑:“以至盲人骑瞎马,陷入夜半临深池那种极度危险的绝境。”忽然有一位下属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向井原报告:“不好了,《申报》记者李玉龙又失联了……”
井原一个耳光拍过去:“慌张什么!”
属下捂着脸说:“《申报》登载了!”
井原狐疑:“登载了什么?”
属下立刻拿出了当天最新的《申报》,井原有不祥的感觉,果然,报上登载了虹口公园,他们挟持赵玉兰、王东东两个学生的相片,井原的面目在上面清晰可见。
“这是怎么回事?王三已经死了,相片是怎么流出去的?”
荒木、沈香亭两人忙摇头,两人吓得大汗淋淋。
井原对荒木、沈香亭说:“你们立刻去找李玉龙,我就不信,他能上天入地!”
他拍了拍唯唯喏喏的沈香亭说:“你跟我的时间也不短了,我们这行有头有脸的人讲话做事是很注意的,吃人肉是要用刀叉的。”
他说:“如果没有找到,你们就不用回来了。”
二十五
1862年(同治元年),一艘日本的“千岁丸”驶进上海港,日本人通过荷兰驻上海领事拜会了上海道台,拉开了近代中日在上海血泪交往的序幕。
外白渡桥边上的日本驻沪领事馆,是日本在上海的中枢。领事馆由日本建筑师平野勇造设计,为三层砖木石混合结构,称之为“日本近现代西洋风格建筑”。正立面朝东南方向,面对黄浦江,以中间的大门为中轴线,两侧对称;墙体以红砖为主,门楣、窗框、屋檐等处使用石材,立面简洁,而色彩对比强烈,富有立体效果;二层和三层设计为连续的券柱式拱廊,建筑师刻意在檐口、柱头、勒脚处用石刻作装饰,使建筑显得很经典。
在领事馆内一间巨大的房子里,一边满墙是落地窗子,采光极好,一边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上海市军用地图,房子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沙盘,直观地显示出上海的山川地貌,沙盘上分布着各国军队驻地,江上游荡的军舰等模型,为一处完整的军事参谋策划配置。
这间屋子居然没有一张凳子。
影佑贞昭一向认为,站着比坐着让人头脑更清醒,所以,能够站着,他绝对不会坐着。此刻,他穿着一身军装,笔挺地独自站在沙盘前,一动不动地沉思,攻击上海中国军队的计划,已经在他脑海中酝酿很久了。
仿佛从这里伸出一张蜘蛛网,伸向整个上海。
安西回来之后,立刻来到了他面前。
“回来了?”
“对。”
“收获如何?”
安西说:“我先询问了荒木,了解事件的经过,又对几具尸体进行了探索,并对其中一具进行了解剖。”他开始直接说结论:“大头乞丐和人狗,两个人……如果这两个算人的话,应当在五十二岁至四十九岁之间。”
影佑有点不信:“这么大年纪了?”
“对。”安西说:“而且,她们是女人。她们的身体有长期被入侵的痕迹,也就是说,她们从小不仅是杨汤训练的刺客,还是他泄欲的工具。”
影佑觉得不可思议,杨汤的变态超过了他的想象力。
安西说:“大头乞丐和人狗手上有伤,伤他的人武功很高,他们和杨汤的致命伤均是枪伤,但杨汤不一样,他被打中的是天皇御赐的黄金勃朗宁手枪的镀金弹头。”
影佑精神一振:“你是说这是小姐的枪?”
“是的,能获得天皇御赐手枪的人,在上海并不多。”安西:“而且,小姐用枪有一个习惯,喜欢爆头,杨汤中枪的部位正好在双眉之间。”
影佑想起了和女人一起练习枪法的情景,想起了她的英姿,喃喃地说:“她确实喜欢打在双眉之间。”
安西说:“小姐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你,她还活着,她过的很好,很安全,让你不要担心,让你暂时不要去找她。”
“安全*死一个人的方法,就是先斩断这个人与其他人的联系。”影佑摇摇头,长嘘了一口气:“我们还是要联系她,想办法找到小姐的确切下落,没有她的消息,我还是不放心。”
安原西二点点头。
“我们要作最坏的打算,我们不敢赌——赌徒有一种心态,就是把任何事情都往好的方向去想,总认为下一个赢的人就是他。”影佑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小姐,她一直将御赐的黄金手枪视若珍宝,视为极大的荣耀,这把枪一共只有十颗镀金配弹,如果不是遇到万分紧急、万分危险的时候,她绝对不会使用。”
他说:“在我的记忆中,她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她在告诉我们,她的处境异常不妙。”
安西肃然。
活着太难。
有尊严有梦想地活着,更难。
一个女人有尊严有梦想地活着,难上加难。
一个异乡独自来的*女人呢?影佑不敢去想,他的表情严峻如山。他非常担心,在他心里,很多事情怎么会忘记?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忘记。
可是,他考虑过中国人的感受吗?
安西继续说:“咖啡馆里井原公馆的三个人是被瞬间毒*的,我首先想到的是阿米巴菌毒。”
他解释说:“这种毒是用患霍乱的老鼠的屎液培育出来的一种病菌,人只要吃进这种细菌,它就能以每分钟11倍的速度,在人体内繁殖。在繁殖期内,没有任何症状,等36小时以后,繁殖达到饱和点,便会突然爆发,上吐下泻,症状如同霍乱。到了这时,人就无法挽救了。细菌在人体内起破坏白血球的作用,使人体内的水分通过吐泻,排泄殆尽,所以人死后,尸体会缩小得如同猴子一般大小——这种病毒只有日本才有。”
他说:“但是,三人死亡的瞬间非常短暂,所以,排除了阿米巴菌毒。”
影佑点点头:“会不会用的是氯化钾?”
“氯化钾确实会让人心悸,然后,心脏骤停、猝死。”安原西二说:“如果在尸体上嗅到一股苦杏的味道,就是氯化钾的味道了,这是氯化钾使用后的特征。”他说:“我确实闻到了这种味道,但是,这三人不是心脏骤停而死的。”
影佑狐疑:“那么,你认为是什么毒呢?”
“我锯开其中一人的头盖骨,查看脑神经系统,又用手术刀打开心脏,方才有所发现。”安西说:“有一种染料叫普鲁士蓝,是一种配位化合物,可以用来上釉、用作油画染料,同时,这也是一种氰化物。”
“氰化物广泛存在于自然界,尤其是生物界。有人将这种东西提取出来,制成无色的剧毒,叫氰化氢,同样带有淡淡的苦杏仁味,只要极少的量就可以将人毒死,这种毒通过对中枢神经破坏,让大脑首先受损,呼吸衰竭而死亡。”
他说:“三人的死亡情形完全一样。”
“普鲁士蓝发源于德国,是德国一个名叫狄斯巴赫的人发现的,现在欧洲时局动荡,很多犹太人在迁移,一部分到了印度,然后又到了上海,麦芽时光咖啡馆恰好是一对犹太人夫妇开的,这对犹太夫妇会使用这种毒,不会让人奇怪。”
影佑说:“你的意思是,这对犹太夫妇毒*了这三人?”
“是的,在他们自己的咖啡馆下手,再方便不过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安西说:“但是,奇怪的是,井原公馆并没有对这家咖啡馆进行报复。”
影佑说:“你没有质问井原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是真的,所有的字,我都不敢相信。”安西露出农民式的狡黠,冷冷地说:“说假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说着说着自己都信了,他说的话,可能只有他自己相信。”
“跟我来。”影佑说,两人来到他的办公室,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对井原一阵质问,这个电话足足打了十多分钟。有几次,他的声音异常严厉。放下电话,影佑说:“井原不承认,他只是解释各种理由。”
“你信吗?”
影佑:“他不停地在解释,军人特有的直觉告诉我,他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那家咖啡馆与井原一定有关联,小姐失踪的地方也在井原公馆势力范围。”他拍了拍安西的肩膀:“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确实是大日本最优秀的法医之一,也是远东最优秀的情报人员之一。”
他说:“你千万不要低估井原,因为他做人没有底线。”
他一字一句地说:
——“敌在井原公馆!”
在收集对手情报方面,日本无疑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民族。正如英国学者理查德·迪肯在其名作《间谍秘史:日本间谍惊人成功的奥秘》中指出的,日本民族对于情报的概念,比别的民族和国家都要更广泛,更有想象力,他们为了本民族的利益获取情报的*比世界上所有其他国家都更为强烈,并认为为国家收集情报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是一种对国家的责任和无限忠诚的表现。
所以,这也是影佑明知道井原残害中国妇女,还要一再纵容他的主要原因。
从1872年正式向中国派出间谍池上四潜赴东北搜集情报起,成千上万的各类日本间谍在中国的土地上如幽灵般活跃,将无数的情报汇聚到一起,从甲午战争到日俄战争,几乎每一个历史节点都能看到日本间谍活跃的身影。从外交官到职业军人,从关东军到“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调查部,从汉口乐善堂到东亚同文书院,几乎每一个间谍组织都曾对日本的对外侵略产生过影响。
而更可怕的是,还有无数的日本人以平民身份积极为政府在中国刺探情报。这支庞大的“业余”间谍队伍,尽管成分复杂,有作家、学者、记者、教师、摄影师、商人、旅行者、留学生、流浪武士、僧侣乃至妓女,但其刺探情报的自觉性和热情却丝毫没有区别。例如著名的汉口乐善堂创立者荒尾精,1886年来华时就是平民身份。在随后几十年间,这位表面上经营眼药水、书籍、杂货的商店老板,竟不动声色地编织了一张几平覆盖中国全境的间课网。而他在上海创立的日清贸易研究所,打着商业调查的旗号分赴中国各地广泛搜集情报,其历时三年编而成的《清国通商综览》一书,共二千三百余页,内容包括政治、经济、金融、商贸、教育、产业、交通运输、地理、气候、风俗习惯等,每一项的记述都具体而翔实,从而为日本发动甲午战争侵略中国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情报。正因如此,当1927年9月荒尾精身染鼠疫而死后,日本国内顿时发出一片哀叹之声,黑龙会的首脑头山满甚至将其誉为“每五百年才降世的一大伟人”。
与荒尾精的日清贸易研究所相比,另一家打着学术研究机构旗
号的日本民间间谍组织东亚同文书院在中国搜集情报的行动更加疯狂。东亚同文书院先后组织五千余名学员参与对中国的“大旅行”,线路多达700条,所涉足的地区几乎囊括了除西藏以外中国所有省区。为了搜集情报,他们不避艰险,有时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几乎是靠徒步完成实地考察。正如东亚同文会干事长小川平吉后来曾标榜的:“举凡山川、城邑、人情、风俗,乃至物资丰凶,交通便隘等,纤细而无大漏之地,则北逾黄河,西度阴山,南攀秦蜀峨眉之峰,踏访滇粤苗瑶之野,栉风沐雨,勇往直前,足迹遍及各省。其报告书稿积达二十万页之多。”
而东亚同文书院后来编纂出版的《支那省别全志》和《新修支那省别全志》规模庞大,资料丰富,堪称由外国人完成的史无前例的中国志书。《亚细亚大观》等期刊上海量照片的拍摄者岛崎役治等人,无疑也属于形形色色的日本“业余”间谍之列。如果仅仅作为摄影师而言,他们拍摄的照片实在谈不上有多少艺术性有些甚至明显是仓促之下的抢拍。而就照片的内容而言,除了一些名胜古迹还算符合旅游者的身份之外,那些森林、矿山、铁路、港口、街道、城墙……实在无法掩盖他们的真实任务。
二十六
一个多月以后,外滩。
十里洋场,高楼林立,人流如织。
上海辟为商埠以后,各国的银行、商行、总会、报社开始在此云集,外滩成为“万国建筑博览”,为民国乃至远东最大的金融、贸易中心,繁荣之极。
这天阳光明媚,熊国铭从外滩最高的建筑沙逊大厦出来,心情振奋。他仰望蓝天,一扫这么多天的阴霾,心情分外美好,开心的简直想叫出来。
他值得开心,他刚刚和沙逊洋行的世袭准男爵、有犹商盟主之称的“翘脚沙逊”维克多·沙逊爵士签约,达成了为四川军阀杨森、范绍增购买一批英国军火的协定。他和“以妻妾成群、儿女众多”出名的杨森、以傻著称的“范哈儿”范绍增同属袍哥人家,他以一名舵主的身份自然成为了其在上海的代表。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为四川各军阀采购武器了。
范绍增原是杨森部下,后来范绍增大力发展袍哥势力,受到杨森猜忌,拟俟机*之。范得讯后,于夜间乘汽艇逃命,遂转而投靠另一四川军阀刘湘。
熊国铭就利用了他们的这一矛盾。
他将军火的份额增加了许多,增加的部份是为苏区红军采购的,用的是他自己经商筹集的经费。
这样,杨森、范绍增都不清楚他最终采购的数量,金额,他只要交给他们各自购买的数量就可以了,而沙逊爵士、杨森、范绍增并不知道其中有部份是给红军的。
这一切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突破国民党的封锁,把这部份军火安全地运送到苏区。
他看了看身边小鸟一般的袁文,笑得更愉快。这次做生意,他带上了袁文,并让她全程参与,签约之后,她以流利的英语和沙逊爵士会谈,众皆极慕,举座倾倒,相谈甚欢。
老张负责开车,王昂带着几名弟兄跟在身后,王昂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举止得体、干练,显得一表人才。
唯独,他看袁文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袁文看熊国铭的眼神,却充满了喜悦、仰视,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有出息,有本事,尤其是本身就很优秀的女人,平庸的男人她们看不上。
男人一定要有光,没光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开你。
老张已经将铜牌车号为“1738”的四门六缸豪华别克车开到了大厦楼下,熊国铭敲打了一下车门:“老张,我们先走走,一会你到外白渡桥头接我们。”
袁文束发如髻,一席淡色稠衫,襟上别着小白花,如恋人一般挽着熊国铭的胳膊,沿着黄浦江边慢慢徒步,江风吹拂,吹动她的长发如波浪一般飘曳。熊国铭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作为一个神经时刻紧绷、戴着面具生活的人,他忽然感觉这个女人给他带来了短暂的宁静。
他发现自己渐渐的喜欢上了这个迷一样的女人。
这种惬意的时光没有待续多久,他的心忽然一紧,眼神一下子黯然了,微笑还僵持在他的脸上,但却可以感觉到他的不能呼吸。
流星挽着一个男人,在川流不息的人流中,迎面而来。
两人居然在外滩偶遇了。
那个男人,熊国铭远远地见到过,是一名大律师。当时,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大律师全程都在拿鼻孔看人,这个人对于流星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掩护和情报来源。
流星也一下子看到了他,她的笑容一下凝固,看到袁文的眼神一下子充满哀怨,她在吃醋。
大律师并不认识他。
“总有人捡起七零八落的你,然后安安稳稳地爱你。”
这是流星离开熊国铭去东北执行任务的时候,对他说的话,他一直都记得。也许,他真的该把这句话扔了,也许,他不该拥有平静的人生。
片刻之后,流星却忽然一下子笑了,嫣然地把头靠在那个男人肩膀上,撒娇。那个男人似中奖一般,一张油腻的脸笑得很愉快、很灿烂。熊国铭知道她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在故意气自己,可是,他心里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堵的慌、难受。
他故意不去看她,心弦却已像琴弦一样不停的颤动。
两人装着不认识,擦肩而过。尽管内心跌宕起伏,但绝对不会徊徨失据,两人都伪装着自己的身份,隐藏着自己的使命,做着黑暗中光明的事情。在特工的世界里,大多的人来去匆匆,从未有所停留,从未恋恋不舍。
也许,这就是他和流星的使命。
袁文一眼就认出了流星,她在麦芽时光咖啡馆的后台,透过掀开的布帘一角,偷偷地看过流星。她受过严格的训练,记忆力惊人,只要被她看到过的人,都记忆如新,过目不忘。
她不动声色,胸却挺了起来。
面具戴久了也就摘不下来了,熊国铭开始讲自己都不笑的笑话,袁文却听得吃吃地笑,开心的很,渐渐的,熊国铭讲不下去了。他苦笑,觉得自己才是一个笑话。他看得出袁文是真心的高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在兴灾乐祸,她也在吃醋。难道她见过流星?
外白渡桥到了。
老张已经早早地把车停在全钢结构铆接的大桥旁边,王昂等人坐另一辆车,老张下来打开车门,袁文上车的瞬间,停了一下,用手拂了一下风吹的头发,不经意的样子,看向了日本驻上海领事馆。
那里有她曾经的男人。
影佑贞昭此刻正在和几个军人开会,他不知道,怀着他孩子的女人,正在不远处,无言地凝视着他的窗口。
她一脸的茫然、苍凉。
熊国铭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一个计划渐渐在心中成型,他要利用这个女人,利用她的势力把军火运出去。在车上,两人许久没有说话。老张车开的很稳,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后座上的两人平静中淡淡忧伤的表情,他没有问什么,作为下属和伙计,他知道管住自己的嘴。
车子驶向回家的路,心安处,才是家园。
袁文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在沙逊大厦,我发现沙逊爵士有一个习惯。”
“你是说痰盂?”熊国铭说:“使用痰盂,这是他众所周知的习惯。”
“你注意到了吗?这些白色搪瓷痰盂,在他的扶手椅前放了一个。”袁文说:“我听说过他有吐痰的习惯,所以我记下了他每次吐痰的情况,每当提到日本时,他就会吐一口痰。”
熊国铭说:“你的意思是,他不喜欢日本?”
“是的。”
熊国铭说:“他是犹太人,当然不喜欢德国、日本。”
“他是商人,不应当有政治倾向。”袁文侧过头,看着他:“你也是商人,你的政治倾向是什么?”
“我没有。”
女人在试探他:“我怎么感觉你有赤化的思想?”
“我怎么会?”
“那么,你信仰什么?”
“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我尊重一切的爱国者。”熊国铭淡淡地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的信仰就是我国家。”
“上海到处在抓捕共产党,我不希望你是那边的人,我希望你平平安安。”这是女人的真心话:“我不希望你出事。”
熊国铭心里一热:“谢谢你的关心。”
袁文说:“我在试着理解你,了解你。”她自嘲地笑了笑:“据说中国有600万精神病,每当我无法理解一些人的行为时,想想600万,就释然了。”她居然这样形容有信仰的人,熊国铭有点无语,他提醒自己,这是个日本女人,他不能动感情。日本对中国的野心,貌同心异,昭然若揭。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也许有一天,为了各自的国家,他和她会刀刃相对,如野兽般互相厮*,至死方休。这是劫,亦或轮回。
也许,这就是他和袁文注定无解的宿命。
二十七
别克汽车突然向左急转,随后响起了“叭叭叭”的枪声。有人向汽车开枪,有人行刺。熊国铭瞬间将袁文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
老张不愧是见过世面的,有经验的,他低下头,躲着射来的子弹,迅速观察外界,冷静地急打方向盘,让车急速地运动,有枪击中了车身、玻璃,却因为车的剧烈运动,失去了准星。
后面一辆车上的王昂已经第一个跳下车,朝刺客开枪。街上变得如煮沸的一锅粥,乱成一团,行人争相狂奔,躲避流弹。随后,王昂等几人已经从别克车两旁边冲了过去。
熊国铭松了一口气,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他恢复了坐姿,平静地说:“没事了。”
袁文慢慢地坐了起来,她的眼里似乎有闪闪的星光。她内心触动,一个男人,在生死关头,本能地用身体保护她,为她挡子弹,挡住外面的风雨,这种本能是最见人性的。
这是一个真正的值得托付的男人。
枪声忽然停止了,车外的世界又变得安静了下来。老张将车停了下来,过了一会,王昂小跑过来汇报:“舵把子,刺客已经跑了。”
“有几个人?”
“至少有两个人。”
“伤亡情况?”
“我们没有伤亡,对方一看情形不妙,立刻被接应走了。”
熊国铭果断地说:“我们不回糟坊了,我们去漕溪。”
漕溪在郊外,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溪,四周是一片水田,间或有小桥,有流水、有人家。在一个山坳下,有古树、有老藤,有一片水墨点染般沧桑的、白墙黛瓦的老院落,这里就是泓立糟坊古老的老窖池群。
石狮昂首,院门大开,车子直接开了进去,车从前门进,船从后门出,紫兽铜环,院落重重,一重又一重,重重次第开。
沉重的大门重新关上,车子一直开到大宅深处方停了下来。管事五爷已经带着一群人恭候多时了。熊国铭下车,为袁文打开车门,并用手捂住车边,怕她碰到。等袁文斯斯然地下车后,他说:“我们今晚就住这里,要不要我先带你参观一下?”
“好啊。”袁文说:“随便你怎么安排。”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熊国铭带她走进一个又一个的院落,去看深宅里的窖池群,足足有五百多口,作坊的窖坎、晾堂由青砖和青石铺砌,赤着上身的工人们正在热气腾腾中酿酒,拌料、上甄、蒸馏、取酒,空气中荡漾着酒糟的气味。
“泓立糟坊有记载的历史是乾隆三年,在一个叫石梁的地方,也有一条漕溪,最早只有几十口窖池,历经两百多年酿酒,从未间断。”熊国铭说:“酿酒首先要用窖泥,这里的窖泥是从老家江阳石梁码头用船,过三峡激流,顺长江而下运来的。”
两人尽兴而走,不知不觉,已是华灯初上,夕阳下大宅的轮廓恍若塞北飞檐的那一抹磅礴,蓦然回首,远处更有江枫渔火,袅袅炊烟。
五爷指挥佣人搭脚仔凳,在屋檐下挂起一盏盏红灯笼,增添了喜庆。晚餐居然安排在一间卧室,卧室里居然贴着大大的“囍”字,看到这个字,袁文的表情有些羞涩。
暖阁中已经升起了火,用餐居然只有熊国铭和袁文两个人。
熊国铭人称上海第一品酒公子。
“历经七代先贤,才懂得酒。”他听到这个称呼很高兴:“要做一个第一号的酒公子,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他小心翼翼地抱来小小的一坛酒,动作非常的小心,就如同抱的是一个婴儿,生怕将酒坛打碎。袁文有些好奇,什么酒这么宝贝?熊国铭轻手轻脚地揭开酒坛上的红布,打开封泥,柔和酒香扑鼻而来,氤氲散开,馥郁,持久。
他将琼浆倒入两只土碗,分别放在两人面前,袁文是孕妇,面前只象征性地倒了一点酒,自己面前倒满:“闻香识人,酒也一样。酒如同女人,这种酒第一碗一定要用土碗,只有土,才接地气,才能品味出她初始的芬芳。”
“这种酒叫什么名字?”
“端定。”
“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
“因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女人如水,水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认真地说:“佳记是乡愁,端定是未来,端三碗,定万事,所以,这种酒最多只能喝三碗。”
“这么珍贵?”
“当然,这种酒是我一直在研制的,最近才刚刚初成。”他说:“我用家乡最老的一口鸳鸯窖酿造出来、存放了百年的老酒作原酒,酿造的时候丢掉四分之一的老糟,配上四分之一的新糟,如此循环往复,历时数载,仅得这一坛,所以,今晚我们只能喝一碗。”
“你怕我喝醉?”
“当然不是,喝酒最好是微酣。”他端起酒说:“第一碗酒,是定缘分。”
袁文的脸一下红了。
他正色说:“说千道万,不离阴阳,酒中阴阳,深隐厚藏。喝了这碗酒,我们就正式是夫妻了。”
女人当然要扭捏一下,不扭捏怎么叫女人:“下车的时候我说随便你怎么安排,可我没有说会随便答应你啊。”
熊国铭笑了笑,开始劝酒。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天,熊国铭妙语如珠,讲了一些江湖见闻,茶肆掌故。他还回忆起在日本留学的生活,不胜唏嘘。他说,他很喜欢日本文化,对酒当歌,他用日语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土井晚翠作词,泷廉太郎谱曲的《荒城之月》,曲调悲凉,哀怨凄婉:
春高楼花之宴
影射斡盏
千代松枝分出
昔光今何处
秋阵营霜之色
鸣行雁数见
植剑照沿
昔光今何处
今荒城夜半月
不变光为谁
垣残唯葛
松歌唯岚
天上影不变
世姿移枯荣
欲映今尚呜呼
荒城夜半月
袁文痴痴地听着,歌词那样的苍凉,却美,美得惊心,似在无边的荒原中,希望地舞着,期待着黎明的光亮。歌声朴质纯净,如同一股清泉慢慢地在心中流淌。她抑制不住眼眶湿润,受到那美好的感触,心在浮燥的时候得到了一丝的安静清凉……
日本人崇尚物哀,咏叹世间的荣枯盛衰,哀愁人生的爱别离若,忧伤最能打动一个日本女人。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繁华三千,只为一人饮尽悲欢。“狂欢时节最难忘,燕尔新婚时”,欢乐因人而异,忧伤却是殊途同归。
洞房、花烛。
粉红色的绣帐,不知何时已垂下,绣着鸳鸯戏水的红丝被已铺好。为女人准备的“白无垢”已送进来,从内到外全是白色的和服,打褂、褂下、振袖、腰带、布袜乃至佩戴的小物件都是白色。白棉帽、角隐,甚至还有配饰的怀剑、花边、末广。
白色,清洁无垢。
怀剑,武士佩戴的匕首,最小的武士刀。
这把刀很珍贵,有一个名字,叫“兰”,缠绳手柄、漆木鞘、精美细致。古代日本,贵族都是用怀剑剖腹,或作为仪仗武器,或藏于衣中。熊国铭花重金收集的这把刀作为“白无垢”配饰,是对袁文作为贵族,最大的荣誉和尊重。
熊国铭青少年时在日本留过学,受日本文化熏陶,他认为她虽然怀了别人的孩子,但在熊国铭心里,她依然是纯洁的。
因为,这个孩子是他们认识之前的。
袁文并没有背离他。
一人一碗,酒已饮尽,袁文的眼睛却越来越亮,毫无醉意。
熊国铭喝下碗里的最后一口酒,把碗一放:“蜀人新婚,什么话都不用,先干三杯。一杯敬上苍,一杯敬大地,一杯敬万物和佛祖。”
“我们喝了这碗端定,人间事,就像一碗酒,都装在人世间这个碗里。”
“我自然要作个仪式,把你娶进来。没有媒,却有酒。在这纷乱的时日,今日就以酒为媒,以天地为证,见证我们的结合。”
女人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只是起身去净了手,然后说:“我要更衣了。”
她向床走去。
她一脸的决然。
宅院上空燃起了喜庆的烟花。
王昂在屋檐上坐着,一轮月下,高处不胜寒,他忽然觉得烟花好寂寞。
二十八
一夜缠绵。
春困、秋乏、夏倦、冬眠,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床上。
耳鬓厮磨,极尽温柔,那些缠绵悱恻撩动心弦的和歌仿佛一直在流趟,如同和泉式部艳丽华美的妆容,在幽深的宅院内散发着魅惑人心性的异香,吸引着一只只扑向爱欲之火、注定要被焚烧的飞蛾……
洗尽铅华,归于沉寂,天终于亮了,熊国铭一早醒来,就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熊国铭想亲她一下,她却用手挡住了他的嘴。
女人说:“你在想什么?”
“早上醒来,当然想早餐。”他笑了笑:“我最想吃的,其实就是你。”
“折腾了一夜了,你不怕噎着了?”
“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袁文认真地说:“你爱我吗?”
“当然,我全身心地爱着你。因为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改变我对你的感情,连我自己都不能。”
“你发誓?”
“我发誓。”
女人还是在乎爱情的,袁文眼睛明亮如月:“谎言与誓言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
她自问自答:“谎言与誓言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听的人当真了,一个是说的人当真了。”
发誓的时候,熊国铭自已都当真了,袁文却并没有当真。熊国铭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正在自我陶醉、自我感动、自我欣赏的时候,一把闪着寒光的怀剑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
女人的眼中也闪着寒光。
手如柔荑,寒刀似雪。她说:“我在上胜町*了八个月的鱼,心冷的像刀一样。”
熊国铭叫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袁文说: “昨天街上的行刺,是不是你故意策划的?”
“怎么会。”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样想?”
袁文平静地说:“因为有很多理由支持我的怀疑:第一、既然对方要行刺,为什么没有精心策划,反而显得很随性?刺客完全可以在我们上、下车的时候行刺,如果真的在马路上,也完全可以前面用一辆车拦住别克车的路,后面再派遣几个人拦在我们车和王昂车之间,阻挡他们的增援。这不正常啊。”
“第二、我亲自见到过王昂的武功和枪法,他是我见过枪法最好的人之一,可打了那么多枪,却一个刺客没受伤,一个人也没有打死,一个人也没有抓住,这解释不通啊。”
“第三、到了这里,你做的第一件事,应当是先打几个电话,至少要通知一下七叔那边加强防范,或者告诉你背后的组织,可你没有这么做。”
她慢悠悠地说:“如果让我做,我会假戏真做,*几个人在大街上,这样就对了。”
“兰”若雪,刀锋冰冷,如镜般的刀身冷气森森,刃口上高高的烧刃中间凝结的寒光仿佛不停的流动,更增加了锋利的凉意。
熊国铭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
“你故意让老张把车停在外白渡桥头,就是让我看到日本驻沪领事馆,让我想到那个人。”女人冷笑:“来这里也是你事先计划好的吧。酒已备好,灯笼、囍字、花烛,这些你早准备好了。”
“是的。”
他也有些不解:“你既然怀疑,为什么还要和我洞房?”
女人叹了一口气:“因为在你那里住了那么久,我不想欠你什么。”她嘲讽地笑了笑:“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来打动我,我不配合一下,怎么对得起你那点鬼心思呢。”
他也叹了一口气:“我真的低估了你,我虽然知道你高智商,却也没想到你那么聪明,我真的是鸠巢计拙。”
他说:“死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
“你想怎么死?”
“我还有选择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问?”
“我就是想问。”
“落在你手里,你要*就*,何必问呢。”他说:“不过,如果真的让我选择,我选择安乐死。”
“这种时候了,你还能安乐死?”
“我的意思是,安安稳稳,开开心心地死在你怀里。”熊国铭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死在你怀里,我死而无憾。”
刀刃轻薄,只要轻轻一送,就会划入脖子。女人眼神复杂,忧伤,怀剑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他一脸诚恳:“如果我以后做错了什么,哪里做的不对,你一定要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会改。”
“你还有以后吗?”
“我希望有。”
她扬起另一只手,恨恨地说:“男人的话靠得住,母猪都要上树。你刚才发誓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恨不得抽你一巴掌。”
“你打吧。”男人把脸贴上去。
袁文的手没有落下:“你脸皮厚。”
熊国铭立刻承认。
袁文无语了,不晓得该说什么。
“有些事情其实并不一定要说出来。”熊国铭说:“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怀疑说出来呢?”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成白痴。”
“我不是白痴,可我是花痴。”他看着她:“因为我喜欢聪明的女人。”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策划这些吗?”
袁文好奇:“我想知道。”
“因为我要考验一下你的智商、情商。其实这也是一种投资,对人的投资,我不想打交道的人,就不会在她身上投资。”熊国铭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因为我们将要做的事,充满了危险。”他说:“有些危险,连我都无法预计。”
“你要我做什么?”
“协助我运一批军火。”
“运去那里?”
“中共苏区。”
这才是他真实的目的。袁文沉思,其实她早就在隐隐约约地猜测熊国铭真实的身份,只是没有确认。她盯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熊国铭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解释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共产党,我只是想做这笔生意,我是个商人,只是想挣钱而已,没有谁会和钱过不去。”
他的理由很充分,和他对女人发的誓言一样让人不得不信,他继续说:“这是最好的时代,因为机会太多,扇扇大门都在敞开;这是最坏的时代,因为并没有几扇门你能够坦然地走进去,看它的风景。所以,我要抓住这个发财的机会。”
他说:“当然,我也不会强迫你。”
人很少把钱带进棺材,但钱却時常把人带进棺材,这个道理,袁文是懂的。她却咬着嘴唇:“我们都是夫妻了,我自然会帮你。”
她长长地叹息:“谁让我进错了门呢。”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就像是已被一件什么东西堵住了。这次,她没有用手去挡,她的刀还在手里,过了很久,她才轻轻的喘息着:“我们好好的聊聊,不许你乱动。”
熊国铭继续笑:“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缘分。”他说:“你是怎么找到糟坊的?”
“我也是无意中走进来的。”她叹了一口气:“也许,这真的就是你说的缘分吧。”
“你当时遇到了什么事?”
袁文没有回答,有些事,她还是不想说。熊国铭也没有再问。他知道适可而止,那怕他心里有另一个答案。
有些话,有些事,甚至有些人,可以藏在心底。
何必说破。
袁文恨恨地说:“我其实很蠢,明明看穿了你的把戏,还要上你的当,你能给我什么呢?”
熊国铭淡然地说:“我不能给你什么,我甚至不敢承诺什么,我能给你的,只有爱情、只有家。”
有这些,对一个女人来说,其实已足够。
但是,下一句,他说:“我能给你的,还有不可预知的未来。”
“你绝对不能爱上她,她不是我们的同志,你千万不要忘了她是日本女人。”在达生医院,柯大夫对假装来看病的熊国铭说:“特工是不能经易动感情的,一旦动了真情,就会影响你的理性,影响你的判断。”
“可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熊国铭发自内心地说:“我渐渐的不可抑制的爱上了她。”
柯大夫边听诊,边说:“组织培养了你很多年,你也是经历过出生入死的人,怎么会这样呢?”
“我是人,我做不到。”
“有一种感情产生于邂逅,也终止于邂逅。你要记住,你们之间,只是一次意外的不能再意外的邂逅。”柯大夫严肃地说:“你不是普通的人,你是被寄予厚望的情报人员,你肩膀上寄托着的是信任,是责任。”
他说:“你可以和她可以假扮夫妻,你可以娶她,但不能谈情说爱,更不能有感情。”
“为什么?”
“因为她是日本人。”
二十九
高潮总会过去,绚烂也将归于平静,袁文侧身,问:“你心目中,家是什么?”
“家应该像冰冷冬天里的一杯热茶,让你在疲惫的时候感到温暖,家应该像黑夜里鹅黄的灯光,让你知道心的那头始终有份期盼,两个人在一起,搜集一点一滴的幸福。”他说:“家,就是你,有你在,就有家。”
女人有些憧憬:“你希望这个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
“我希望是个女儿,我一直想要一个小棉袄。”熊国铭说:“我希望,她长得和你一样美丽。”
“你怕我吗?”
“怕。”
“你怕我什么?”
“我怕你把我吃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娶我?”
“因为我愿意。”
女人伏在他身上,轻轻地说:“你还想要吗?”
“想,但实在没有力气了。”
“我想。”女人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笑得如同一只猫,而他就是她脚下的俘虏:“你要安排随便,我不是随便的人,但我随便起来不是人。”
“你怀了孕,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
她主动了起来,动作却很轻微,熊国铭却感觉真的要死了。
她的手里,一直握着那把刀。
刃如秋霜。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你和她根本不是同一类人。”柯大夫同情地看着来看病的熊国铭,觉得他真的病了。
“你给我开点药吧,出门的时候装的像一点。”熊国铭说:“我来一次医院,总不能空手而回吧。”
“当然。你放心,药已经给你开好了。”柯大夫说:“这种药中西医结合,专治被情所伤之人,中药就叫孟婆汤,西药叫绝情丹,打的点滴就叫忘情水,最后给你打一针,叫一刀两断。”
熊国铭笑了:“我怎么闻到了一股酸味?”
“奶奶的,你怎么闻出来的?”
“我当然闻得出来。”熊国铭收起了笑容:“现在的时局,大江南北,万户萧疏,人影零落,国民党腐败无能,国家千疮百孔,积弱难返,日本人步步进逼,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辈那有心情谈情说爱。”
他说:“从鸦片战争开始,我们经历了太多的苦难,该消停了,我就想让中国人活在没有子弹炮弹的天空之下,我们已经不是为一个人活着,为自己活着,我们是为了一个整体活着。”
他慷慨而起:“为了中华民族,我随时可以献出生命。”
在他心里,他们死了,就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柯大夫肃然。
“你急着找我来,组织上有什么新的指示吗?”
“有。”柯大夫说:“你现在身上的担子很重,组织上准备给你派一位助手,配合、协助你的工作。”
“谢谢组织关心。这个人是谁?”
“组织上没有说。”
“这个人什么时候来?”
“组织上也没有说。”
“这个人怎么和我联系呢?”
“我不知道。”柯大夫说:“你需要的时候,这个人就会在适当的时间用适当的方法以适当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
“这个人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需要?”
“我不知道。”
“你这么着急找我来,就为了这事?”
“是的。这是给你的惊喜。”
“再见。”
“再见是什么意思?”
“再见的意思,就是我要走了。”
“你真的要走?”
“是的。”熊国铭说:“这样的惊喜,我不要。”他说:“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没有。”
熊国铭苦笑:“如果换成是我,也会怀疑。那么多同志被捕,牺牲,我却一直安然无事。有时连我都怀疑自己。”
他欲起身,一双有力的大手却压住了他,一个宏亮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格老子的,你娃要造反了不成?”
一听这湘音说的川话,熊国铭就笑了,除了王庸,还能有谁?
两人紧紧握手,长时间激动无语。自从白金叛变之后,党组织受到了巨大的摧毁,组织所在地不断地变幻、迁移,中央现在的地址在那里,熊国铭不知道,他与组织的联系,目前完全靠交通员柯大夫,王庸是他一直由柯大夫单线联系的上级,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在秘密状态下从事各自的工作。
王庸也是他的入党介绍人。
王庸一点也不废话,直接进入主题:“你的空蝉计划,组织已经批准了,并授予你全权处理,可以当机行事,事后再说明。”他郑重地说:“你可以先斩后奏,调动你手里能够调动的人马,组织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熊国铭胸口一热,还有什么比信任更让人热血的?
“你打算具体怎么做?”
“进攻。通过不停的进攻,打乱对方的思维,打乱他们的计划。”他说:“这样大笔的军火,是很难不被盯上的,所以,这种进攻是佯攻,是声东击西,让他们淡化军火上的注意力,我们乘机暗度陈仓,将军火送到苏区。”
王庸说:“好。”
“as much difficult as possible。”熊国铭说:“我们首先要尽一切可能给对手制造困难,这叫遏制。”他说:“我们要少犯错误,尤其是少犯颠覆性错误,而让对手在不知觉中犯错。”他强调说:“这就是进攻的好处。”
他把这个计划,叫空蝉。
“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给自己取了一个日本名字,叫云锦一郎。”那天,熊国铭对袁文说:“你的日本姓名,叫什么?”
袁文沉默而不语。无论他如何请求,她就是不愿意说。她说:“在日本,结婚之后,妻子要改为丈夫的姓。”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原来的姓名而已。”
“你见过露水吗?清晨的露水,漂浮的云彩,太阳一出就会消失。”袁文有些伤感:“我们亦一样,露水情缘,说不定那天就分开了,何必问呢。”
“我们能在一起,也是缘份。”
“那么 ,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没有关系。”
袁文有些生气,不解:“没有关系?”
“是的。”熊国铭说:“世界上最稳定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熊国铭也不由有些感伤,对于他和袁文的未来:“那么,我给你取一个日本姓名吧,就叫空蝉。”
空蝉,本为佛教用语“现身”之意,象征无常人世、短暂人生。
空蝉,本就是一个平安时代日本女人的名字。
空蝉因思念源氏,夜不能眠。在黑暗中,当她听到衣服窸窣声,看见源氏正卷起布幔悄悄地溜了进来,她还是条件反射似的迅速起身,披上一件生绢内衣,只留下一件单衣,如金蝉脱壳般离去。源氏三度谋图与空蝉幽会都落空,只得到了空蝉一件薄薄的“蝉蜕”。
淡薄脆弱,若隐若现的一袭蝉蜕。温柔中含有刚强,好似一支细竹,看似欲折,却终于不断。
“空蝉,空蝉。”袁文喃喃念了两遍,作为日本有文化的女人,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后面的故事,她却很喜欢这个名字。
熊国铭觉得,空蝉这两个字,同样非常适合命名这个计划,如同源氏的那首和歌:不知帚木真面目,枉然迷途于园原。
帚木出现的时候,进攻就开始了。
三十
晨曦初露,雾色渐浓。
天地间笼罩在茫茫白雾中,袅袅飘渺,氤氤荡漾,花草、树木,房子,都在雾霭中时隐时现。
荒木一出门,就看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无所谓天,无所谓地,好似拉上了一层纱幕。
他要去见一个密探。
像澡堂的于老四,黄公馆的女佣张妈、装卸队的王力,滨江茶馆的陈天,白天鹅的窑姐小白凤,八万春的帮厨何小二,他们都是日本人的密探。
他要见的这个密探,是闸北警署的一名警察,叫温海焘,是探长包伟的手下。
《申报》的相片登载出来之后,舆情汹涌,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无数学生、市民、工人等走上街头游行抗议,失踪女生家属纷纷请愿,要求查出真凶,严惩日本人,连美国报纸都这样写道:“如果所说罪犯是真的,那进一步证实他是一个无情和邪恶的人。我们强烈谴责他的残忍的恶毒的行径,并且希望他在监狱中痛苦的度过余生,作为他残害女生的报应。”
井原公馆已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臭不可闻,连日本上海领事馆都发出声明,与领事馆无关云云。
王三是荒木亲手沉的江,王三身上的相片也被他亲手烧毁了。《申报》的相片是怎么来的呢?如果没有尽快找到答案,他真的回不去了。一想到井原的手段,凶残如他这样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噤。
路上的的行人不多,有时只能听见行人时断时续的脚步声,只能在靠近的一瞬间,才能看清楚行人的面孔,待转身再看时,他们的背影仿佛进入了虚无缥缈的仙境迷宫之中……
远处忽然出现了一个黑影,根本分辨不出是树,还是人。黑影在轻飘飘的,细腻腻的浓雾中时隐时现,到近处,才能依稀看清是一个年青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流星。
“我想要一个人。”熊国铭说:“这个人的身手很好,特别适合空蝉行动。”
“组织上也准备派遣一个人来协助你。”
“组织上准备派遣谁来呢?”
王庸说:“这样吧,你把想要的人,和组织上准备派遣给你的人,我们分别写在手心上,看看是什么结果吧。”
熊国铭同意。两人分别用笔写一个名字在手心,同时摊开手,上面居然是同一个人的代号:流星。
流星穿着一身长长的黑色风衣,从无边无际的浓雾中走出来,走向荒木,风在吹,风衣在飘动,她仿佛来自天外。
女人在荒木眼中,就是猎物,井原和荒木猎了很多中国女人,这是他最喜欢做的事。
两人擦肩而过。
流星嘴里含着一支吹管,忽然对着荒木的颈上吹了一下,吹针飞出,带着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气。又仿佛如荒木老家大阪城的早樱气息。
最强的猎手都是以猎物形式出现的,流星此刻就从猎物变成了猎手,她好像会变戏法似的,幽灵般忽的一闪,就消失在茫茫雾中,化成了一个蝴蝶般模糊的黑影,终于不可见。
荒木居然还在行走,走着,走着,他的动作开始变形,站在街中间那里,不动了,然后,他就倒了下去,他脸上每一个器官每一根肌肉都开始扭曲变形,变成一种仿佛栀子花般凄艳苍白的颜色。
甚至连他的瞳孔里都带着这种颜色。
然后他就像一朵突然离开树枝、枯谢了的栀子花般凋零。
浓雾很快将他覆盖。
温海焘是一个人的名字,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这个人根本不配为人,称为“畜生”更为合适。
因为人还懂得感恩,懂得尊重,懂得那些事情不能做。这些他完全不懂,他翻脸比翻书还快。
他经常说自己是山东人,可他不是武松,他连西门庆都不如。
第一个被他活活气死的,是他父亲。
他给日本人做密探,是主动找到日本人要求的。他还准备在日军进攻上海的时候,给日军指路。他幻想日军进入之后,他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
作为一名警察,他最擅长的事,就是欺压百姓。
连荒木内心里都看不起他。
他也没有文化,一个越没文化的人,就越会用自己狭隘的恶意,去揣测别人的人生。他们不仅会恶意揣测。如果发现别人有伤口,还恨不得把那道伤口撕得鲜血淋漓。如果发现对方也会落井,投石就会格外勇敢。
他就是这样一个畜生
温海焘宿醉起来,在门外小便,他喜欢随地大小便,他认为这是一种没有文化的风格。
在朦胧的雾中,老张忽然出现在他身前,犹如一只威风凛凛的雄狮,眼神如审判般犀利而威严。
老张手里有刀。
老张的祖上是专门徒刑的刽子手,这是个技术活。人的颈椎之间由椎间盘相连。要想刀起头落,必须砍进椎间盘,但椎间盘最厚的地方只有9毫米左右。抡起几十斤的大刀,能砍得准,还能做到人头落地后身体不倒,很难。
在入行之初,他就每天练刀,在冬瓜上划一线,砍准了才算合格。蒙着眼睛一刀削灭燃烧的香,就是平时晚上的功课。
他用的是日后鬼子闻之色变的鬼头刀。
温海焘还迷迷糊糊地沉迷在升官发财的宿醉后的幻觉中,忽然就看到了这样的一把大刀,刀光一闪,白茫茫一片,手起刀落,他的人头就落地了。
他的身子居然还在继续小便。
“狗汉奸。”一切做的干净利落,没有任何犹豫,任何的拖泥带水,老张轻抚刀口,恨恨地说:“这狗日的,这样死真的太便宜了这个杂种。”
他吐了一口浓痰,吐在温海焘脸上:“狗娘养的,这厮该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霞飞路,以法国著名将军霞飞命名的一条路。
和很多达官贵人在法租界置产一样,贺军住的贺公馆就在这里的和合坊四弄。前门临霞飞路,后门通蒲石路,两门都有巡捕看守。他住在二楼,白金就住在三楼,六名保镖住在一楼。白金叛变中共之后,由贺军秘密安排,就一直住在这里。
由于白金的出卖,包括中央政治局委员在内的数人,在新闸路经远里12号开会时被国民党勾结租界工部局逮捕。 当时大批武装巡捕与国民党包探,驾着几辆红皮钢甲车,呼啸而来,“登楼捕人如像预知的一样”。
事出异常必有妖,敌人来得很是蹊跷,还能照着名单抓人。
“预知”中藏有玄机。“预知”印证了叛徒的存在。
幸运的是伍豪、王庸当天因故没有去参加会议,侥幸逃过一劫。被捕的人关在上海公安局小北门水仙庙侦缉处的拘留所内,他们在狱中受尽了各种严刑拷打,几次死去活来,有的脚骨被打伤,体无完肤,有的连续晕厥达9次之多,但始终坚贞不屈。
后来,他们被移送到龙华淞沪警备司令部,并牺牲在那里。
贺军清楚,中共特科一定不会放过白金,所以,他要尽快把白金送走。
时间就定在今晚,派车送白金夫妇去码头,坐轮船去欧洲意大利,神不知鬼不觉。
从此,中共特科鞭长莫及。
三十一
李玉龙隐身在东五弄口的黑暗中,他的整个人都隐藏在路灯后的阴影下。从他所处的角落,可以看到蒲石路,贺公馆的后门。
以贺军狐狸般的多疑,白金草木皆兵的恐慌,不会从霓虹满街、灯红酒绿、流光溢彩的时尚之地霞飞路走,会从僻静的后门悄悄地走。果然,在不远处,李玉龙看到了停在那里的,准备接送白金夫妇的汽车。
贺军有一辆车,是载人用的,但白金的行礼太多,他将历年积累的财富、字画打包带走,甚至还包括一些红木家俱。所以,贺军命令保镖到苏州汽车公司雇了一辆车牌号为6730的大汽车。
这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那里。
王昂蹲坐在墙角,后面“巫敏茶楼”金字招牌的阴影,恰巧遮住了他的脸。
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阴影里。
这是熊国铭第一次派遣他担任中共特科的任务,熊国铭觉得他可以培养,以后可以吸收进组织。
王昂摸了摸怀里的枪,金属沉甸甸的寒意稍许缓解了他的紧张,那件吴妈亲手缝的内衣却早已被冷汗湿透。
时间越流失,他越紧张。
毕竟他是第一次参加如此重大的行动。
他的目光从冷冷清清的街道穿过去,就看到了一个暗娼倚在路灯下,偶尔无聊地走来走去。
这个暗娼居然没有生意。
路灯昏暗。迩时,里内寂然,人影稀少。
晚上11点,贺军亲自送白金一行到了后门,方才依依话别、分手。白金夫妇在几名保镖的护送下,出现在弄口。李玉龙看到白金一行出现,就发现对方犯了两个非常严重的错误。
1、 白金穿着一条藏青色西装裤子,上面罩着一件灰哔叽的衬绒袍子,脚上的黑皮鞋擦得油光锃亮,他的夫人也是打扮的花枝招展,这那像是逃跑,分明是锦衣夜行。
2、 保镖、司机居然都在帮着搬运行礼,尤其是保镖,这是致命的疏忽。太贪财的人,都是这个德性。
李玉龙精神一振,这两点说明他们根本没有预计到今晚红队的行动。他们刚走到停放汽车的地方。几名红队队员们突然由对弄黑暗中冲出来。只听王昂大喝一声:“不许动!”。
红队队员就对准白金一行开枪射击。
李玉龙苦笑了一下,王昂还是经验不足,时机稍纵即逝,这样的大喝,不是在提醒对方吗?对方怎么会不动?
果然,白金人多,又机灵,一名红队队员因为紧张,第一枪没有打中,这个叛徒拔腿就跑,企图夺路逃命。保镖韩云秀拔枪,枪弹尚未射出,已被王昂打中,子弹由右太阳穴射入,洞穿脑际,立即倒地毙命。
在乱枪中,一保镖林臣定赶来阻拦,当场被红队队员击毙,白金老婆左足中弹,倒在地下装死,被察觉补枪而亡。余下几人抱头鼠窜,被王昂等红队队员随后击毙。
白金拼命向北狂奔,同时拔出手枪顽抗。李云龙跟踪紧追,连开四枪,其中两枪,系由背后穿透前胸,一系由腰部打入,最后一枪,弹由前额洞穿后脑,脑浆进裂,登时扑地。
随后,红队马上撤离现场。
长街又恢复了平静,暗娼从角落慢慢地走出来。她吸了一口烟,然后,张开嘴吐出来,烟圈将她的面部缭绕,看不出喜,看不出悲。
也许,她已经看透了人间的悲欢。
路灯下,她慢慢地走着,灯光拉长了她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三十二
得到荒木死亡消息的时候,井原正在“寄席”看落语,这种娱乐活动相当于中国“说相声”,在日本叫做“落语”或者“漫才”。前者一般为一个人,单口相声,或者一般为两个人。
他面瘫的脸上挤出了凶笑,正在笑得很欢,前仰后合。
他的笑声,如同群鸦的嘶咆。
当听到消息的时候,渐渐的,他的笑容收敛起来,他终于不甘心地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井原公馆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再也笑不出来。
包伟得到温海焘被砍头的报案时,却是如释重负,暗自开心得想叫出来。
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可恶,连他都想*。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人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好事。
当上级来问他的时候,他只平静地回答说:“活该!”
“霞飞路上的枪声。”
关于白金之死,几乎所有的中外报道,都用了这个内容。上海报纸《时报》报道:“肇事后约一小时,捕房始派探前往查勘。及至巡捕、包探赶来,红队早已远走高飞,无影无踪了。”
英文《大陆报》在显著地位报道这次“巷战”的经过说:进行袭击的人全部逃脱,他们的活动并未留下一丝痕迹。
这个大快人心的镇压叛徒的消息,立即震动了上海。
租界当局和国民党为之胆丧。他们先是极力防止消息扩散,禁止报刊发表有关消息。事发的第二天,只有租界的外文报纸对此有强烈反应,而所有“报道此项消息的中国报纸都开了天窗,保留的只有标题条而已”。
后来,纸包不住火,上海出版的几十种中外文报纸,就像一股洪流终于冲垮了闸门,全都详细报道了叛徒白金被镇压的经过,许多报纸上写得有声有色,把有关此案的消息放在显著地。有的报纸用红色大标题发表此案消息,说是“东方唯一的大暗*案”。
贺军却一直没有表态。
但是他的反击非常快速、犀利,他立刻接见了那个暗娼。他亲自给暗娼点上一支骆驼香烟,泡上一壶龙井好茶。这是当时唯一幸存的目击证人。
“你看清楚了?”
“是的。”暗娼说:“对方一共有七个人,五个人行刺,两个人接应。一共开了九十八枪,其中袭击的一方开了九十一枪,回击的一方开了七枪。”
“差距这么大?”
“对。遇袭的一方正在搬运行礼,慌乱之下,是乱放枪,对方无一伤亡。”
贺军倒吸了一口冷气。
“对方训练有素,进退有据,组织严密,纪律严格,也没有*我这样一个唯一的目击证人灭口。”暗娼说:“我不得不说,中共特工是一群有信仰的人,不伤及无辜。”
她说:“对方显然早有准备。”
暗娼开始解释:“白金夫妇一共在你的府上住了两个多月,你的公馆是霞飞路和合坊四弄43号,就在一个月前零七天,你所住弄堂的最后一家和27号住宅三楼的两间房子都同时被人租出去了,我去这两间房子看了一下,一间房子可以看到弄堂最里面的动静,一间房子则居高临下,从窗户可以非常清楚地俯瞰你住宅内的动静。”
“你是说,我们被监视了?”
“是的。对方租这两间房子,就是这个目的。”
“十一天之前,有人又在和合坊租了一间铺面房,前门开在大街上,后门通在弄里,我也去这个铺面看了一下,对方租这个铺面,是在弄堂口万一被封锁的情况下,可以从这里撤走。”她说:“这些人正是从这里撤走的。”
“还有吗?”
“没有了。”
贺军由衷地赞许:“你做的很好。”
“我做的不好。”
“你不用谦虚,你做的够好的了。”
“我没有委员你做的好。”暗娼冷冷地说:“因为我再查下去,怎么都有很多证据证明是你故意让共党*的白金夫妇。”
“你为什么这么想?”
“白金出身于富商之家,积蓄了不少财富,他住在你府上,想必他的家底你已经调查的一清二楚了,他如果不死,你怎么会得到他的财产?”
贺军无语,他没有说话,其实就是默认。
“白金原来是中共中央军委秘书,了解很多党的机密,这么重要的人物住在你的公馆,中共这些人来附近租房子,来监视你,以你的为人、做事,怎么会一点也没有留意?”她冷笑:“这不是你的风格。”
贺军神秘地笑了笑,笑得很暧昧很欣慰,也透着一股自负:“文静,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暗娼叫邬文静,她是调查科最早的特工之一,元老级人物,经过政治警察训练的中央军校第六期毕业生,她是南京徐主任直接指挥的人。
贺军说:“白金已经把所知的共党内幕和盘托出,已经没有情报可以再挖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已经没有用了。但是,中共特科一定不会放过他,我们就利用中共的这种需求,将计就计,最后一次利用他。”
——这其实是叛徒的悲哀,作为叛徒,是不会被人认同的。
——对于叛徒,只有利用,用后即扔。
“白金夫妇住入我府里,是我亲自安排的,严格保密的。一个月前零七天,有人来弄堂租房子,这个时间很重要,说明就在这个时间之前,共党知道了这个情报。”贺军说:“在此期间,白金只与外界一个人有接触。”
“谁?”
“达生医院的柯大夫。”
“白金认识柯大夫多年,很相信他的医术,他来我府里不久,不慎患了疟疾,就是打摆子,全身一会发冷,一会发热,一会出汗,如果不及时治疗,多次发作后,可引起贫血和脾肿大,甚至死亡。”贺军说:“所以,我派遣了两名保镖悄悄送他去达生医院看病,特别嘱咐他,不要说出自己住的地方。”
“一个星期后,病情稍有好转,我们又约柯大夫到白宫饭店看病。
当时为了安全,我也亲自到场监督柯大夫。”
“白金病情大有起色,一共看了三次,最后一次看病,又是两个星期之后,白鑫从住的地方打的电话,请柯大夫到贺公馆来看病。”
邬文静说:“所以,在当时,外界知道白金夫妇下落的人,只有柯大夫?”
“是的。”
“那你还不马上行动?”
“你放心。”贺军说:“我已经派阿宝带人去了。”
三十三
阿宝升任了侦缉队副队长,他受命之后,马不停蹄地带着一队人马,开了三辆车,将达生医院附近街道封锁。他一马当先,气势汹汹冲进柯大夫办公室,却已是人去楼空,柯大夫不见了踪影。
另一队去柯大夫家里,也扑了空。
他立刻给贺军打了电话,汇报情况。贺军怔了怔,命令阿宝仔细搜查,将医院所有人和柯大夫住家附近的邻居全部逮捕,严加审问。放下电话,他阴沉着脸,许久没有说话。邬文静察颜观色:“没抓住人?扑空了?”
“是的。”
“他带了很多人去?”
“是的。”
“所有出口都安排了人,包围的水泄不通?”
“是的。”
“如果柯大夫在,是没有可能逃脱的?”
“没有,一点都没有。”
“你们做的很专业,没有错。”邬文静说:“调查科成立时间不长,指挥侦缉队的时间也不长。”她说:“其实我们可以换一种方法来抓捕人。”
她说:“我们可以穿便装,悄悄去抓人。如果人没有抓到,可以留人蹲守。时间久了,对方会有侥幸心理,认为没有暴露,或者认为事情已经过去,大概率会秘密潜回去查看,正好被留守的人员抓住。”
“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的同党可能还不知情,还来和他联络,来找他,也正好实施抓捕。”
贺军后悔不已,非常佩服她的思路,竖起大姆指,由衷地说:“文静,你不愧是特工鬼才,你早点从南京来就好了。”他立刻恳求:“以后,侦缉队就由你训练、指挥。”
“好。”邬文静很干脆,也没有推辞:“昨天再好也回不去,明天再难,也得抬脚继续。你也不要太自责,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也证明了你的猜测是对的,我们面对的确实是中共精锐的特工人员。”
贺军仍在懊恼。
“你们先通过报纸扬言白金夫妇前往南京,借以转移人们的视线,实际上他们去的是欧洲。”邬文静继续分析:“柯大夫虽然知道白金的下落,但并不知道他准确的离开时间,背后应当还有人。”
“是的,你没有说错。”贺军迟疑了一下说:“知道白金离开准确日期、去向、路线的,除了我,还有两个人。”
“你为什么还没有行动呢?”
“因为这两个人很特殊。”贺军说:“一个人是调查科前科长张道藩,一个人是国民党中央驻沪特派员刘君册。他们两人在一天前来过贺公馆,和白金见面接头,慰勉了他。这两人都是上海的党国要员,张科长还是我们的第二任老上级,本来我们是不应该怀疑他们的,可实在想不出那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邬文静没有说话,刘君册是组织部陈立夫、调查科现任徐主任都极信任的人,她也不好随便说什么。
但她心里记住了这个人。
这两个人,在没有准确证据之前,他们当然不敢随便抓捕。但是,中共特工能够准确出现在白金离开的地点,说明情报已经泄密了,这两人中一定有一个人脱不了干系。
贺军和邬文静对望一眼,均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怀疑。邬文静说:“这件事,非同小可,非比寻常,你交给我来调查吧。我希望秘密的进行,不惊动其他人。”
贺军郑重地点点头,继续说:“十一天之前,有人又在和合坊租了一间铺面房,这次来租房子的是一对夫妇,女的肚子微微凸起,还是个孕妇。”
邬文静眼神亮了。
贺军说:“中共有一个极厉害极神秘的人物,我只知道他的代号叫乌鸦。”
“我也听说过这个人。”邬文静说:“你最后一次利用白金夫妇,是希望引出乌鸦?你的真实目标其实是他?”
“是的。”
“你怀疑这对夫妇?”
“是的。我怀疑那个男的就是乌鸦本人,他是亲自来现场观察、指挥的。”
“何以见得?”
“前两处租房是用于监视,后一处是他来之后租的,用于撤离,说明他发现了计划的漏洞,进行了补充。说明他的能力、职务、头脑都高于前面布局的人,他才是整个计划的灵魂人物。”贺军有些遗憾:“可惜,租房子的那一天,我正在市党部开会,没有见过这对夫妇。”
“会有机会的。传闻中,这个人,除了不会飞,就只有不会打洞了。”邬文静冷冷地说:“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怎么样上天入地,我都会找到这只乌鸦。”
她灭掉手里的烟:“我们走着瞧。”
日本是一个重男轻女的国度。
熊国铭一直跟袁文强调两点:一、女人永远是对的,所以不要和她争辩。二、如果你觉得女人不对,就看看第一条。
他把这两点给袁文说的时候,袁文笑得娇枝乱颤。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了。
他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柯大夫已经及时转移。柯大夫本人当时离开的时候很犹豫,毕竟达生医院是他的家业,一时很难割舍,如果不是王庸同志的果断决策,如果不是国民党捕人的时候兴师动众、大张旗鼓,他还在迟疑,极可能重回达生医院,那样,真的万劫不复了。
组织上将柯大夫派遣去了东北,自从东北军阀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身亡,张学良率领东北易帜之后,日本人动作频频,那边的形势让组织很不放心。
流星带回来了很重要的情报,她在南满铁路车站发现异常现象:车站的大仓库,本来已经很大了,这时又扩大了许多,原来是铁丝网围着的,现在用木板围起来,防止外面的人看,周围又搭了很多临时军用帐篷,还挖了不少掩体。
从高处往里看,发现里面有很多日本青年在接受军事训练。为此,她还特地到四平去一趟,也发现了类似现象,铁路的水塔旁均加了日本岗哨。
种种迹像表明,日本人要在东北动手了。
流星来上海的任务之一,就是向中央汇报东北的局势,中央及时通过辽宁省省长臧士毅向张学良将军作了报告,提醒他注意日军的动向。
流星再次成为了熊国铭的交通员,现在她是苏联共产国际的特派员,隐隐成为了他的上级。
熊国铭下一步要对付的就是井原。但是,他没有想到,井原如此的残忍,如此的凶狠、无耻、无底线,尤其在最后的挣扎时刻。
他低估了这个人。
永远不要低估日本人。
三十四
华灯初上,每一个灯笼在井原眼里就是一个女人。他抚摸着面前的一个灯笼,灯笼很轻,犹如抚摸一个有体温的女人。
这些灯笼就是女人的人皮做的。
身为特务头子,他一生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他晚上睡觉都不敢睡在床上的,更不可能跟其他人一起睡。而他本身家乡是做纸和灯笼的,他格外喜欢将家乡的人叫到上海,然后抓到女人之后,玩腻了之后,便将其背后的皮全部剥掉做成人皮灯笼……
人身上最大片最平坦的部位就是在背部,前面的皮更是不能做,因为皮肤有皱折而且每个人都凹凸不平,所以做人皮灯笼一定都是背部的皮。
一个女人的皮肤只能做一个灯笼,每个灯笼进了有一个编号,代表着一个人,这是他收藏的记忆,每次抚摸这些灯笼,他就会想起那些被侮辱的女人。
他有时将这样的灯笼作为最贵重的礼物送人。
二十七个人在井原公馆的大厅席地而坐,这是井原紧急召回的、能够及时赶回来的人。每个人都穿着宽大的和服,带着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人皮灯笼,灯笼照射出昏暗的灯光,照得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阴暗的凶光。
他们要做的事,就是阴暗的,如附骨之蛆般疯狂。
他们都恶狠狠地盯着沈香亭,唯一一个软趴在地上的人。沈香亭听到荒木死迅之后,吓掉了魂,立刻躲藏到了乡下,被日本的密探发现,抓了回来。
如果揣测他的心理,你会发现他的心底有一种强烈的情绪:恐惧。他似乎不相信一切,时时想着如何生存,时时准备逃亡,他被恐惧深深支配。
井原盯着沈香亭说:“相片怎么流出去的?”
沈香亭终于说了实情,是他说服荒木,表面上烧毁了相片,暗中将胶卷底片以100大洋的价格,卖给了《申报》,他得了30洋,荒木得了70大洋。
真实的情况是,他在抄王三家的时候,独自发现了底片,独自藏起了胶卷,后来独自得了100大洋。这些钱是李玉龙支付的,他通过包伟,找到了沈香亭,威逼利诱之下,得到的。沈香亭当然不敢说真话,拉上荒木,反正死无对证。
包伟这次没有收李玉龙一分钱。
井原面无表情地看着瘫软在地、本来还存有一丝侥幸、不时面露惶恐不安之状的沈香亭说:“我给你说过,我们这行有头有脸的人讲话做事是很注意的,吃人肉是要用刀叉的。”
沈香亭惊恐的全身发抖,不停求饶、苦苦乞活。
井原命令说:“把这个人拖下去,把他的心挖出来,我们吃生心片。”
立刻,两个人将沈香亭拖了下去,一会传来了沈香亭声嘶力尽的惨叫声,叫声无比凄惨。
他被活活挖心。
少倾,心片送上来了,每人一个磁盘,一把刀叉,上面薄薄的一片。井原和二十七人分食,他们吃的很慢,很文雅,很享受。
井原赞叹:“真的是美味啊。”
井原受土肥原贤二、河本大作的邀请,准备前往东北,暂时避避风头。他在走之前,要把那个日本女人搞到手。
他准备把那个女人带去东北。
曾为关东军高级参谋的河本大作等少壮派军人无视国内陆军中央部的意见,执意暗*“不太听话”的中国奉系军阀张作霖。他就是策划皇姑屯炸张作霖专列的幕后黑手,1916年始,河本大作作为情报军官,就曾以参谋旅行的名义到中国成都等地进行情报搜集,在那里与井原相识。
奉天的日本特务机关长土肥原贤二为日本侵华头号间谍,西方称他为“东方的劳伦斯”,中国人则称他为“土匪原”。他是中国通,熟读《三国演义》、《水浒》,会说多种方言,一口流利汉语带北京口音。
他正在策划一个更大的惊天阴谋,所以力邀井原去奉天。日本人脑子一根筋,他们解决一个麻烦的办法就是再制造一个更大的麻烦。
这两人都和井原臭味相投。
他曾经送给这两人每人一个灯笼,知道缘由后两人爱不释手。
井原一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如果不能,那就加钱。突破口在经营咖啡馆的沙逊老人那里,他用重金收买了此人,并答应,他只要女人,事成之后,熊国铭所有的财产归老沙逊。在重利面前,这个犹太人华人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很快出卖了袁文。他告诉井原,袁文的准确所在地,就是泓立糟坊。
他们的计划就在明天凌晨三点钟,人们在梦乡中的时候动手。
为了不惊动其他人,他们准备尽量用武士刀。日本武士和浪人对于刀有一种迷之自信,从甲午战争开始,他们特别沉迷于用刀砍下支那人头颅时的快感。
刀已檫亮,凌晨即将畅饮支那人的血。
除了那个女人,他们将*光糟坊的所有人。
鸡犬不留。
沙逊老人将糟坊这条街上,几处袍哥的外围据点在地图上一一提前指给了井原,这些据点形成了三道警戒:开明书店是第一道,棺材店是第二道,蕊玲绸庄是第三道。
这些经营者,均是袍哥。
他说:“今夜,熊老板庆祝大婚,众人都要去喝喜酒,糟坊最不缺少的就是美酒,他们很多人都会喝醉,是下手的最好时机。很可能还有流动哨、暗哨,这些人一般装成乞丐、小吃摊主,见到这样的人,宁可错*,绝不放过。”
井原闻言,大喜,对他诱惑说:“事成之后,这些袍哥所有的财产、店铺,都归你,以后,你就是这条街的主宰。”
沙逊大喜过望。
他对着那个面瘫的表情终于挤出了一丝笑容:“你的良心,大大的好!”
三十五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
熊国铭带着新婚的袁文回到了泓立糟坊,七叔由衷的欣喜,吴妈看到王昂平安归来更是心花怒放,念了几遍“南无阿弥陀佛”,喜滋滋地忙着去做吃的犒劳大家。
熊国铭带回来的,还有那一小坛端定酒。
王昂有些落寞,却开始变得沉稳了。年轻人清澈的眼神,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勇敢、坚毅。
五爷也来了,王昂记得他曾经说的话:“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光宗耀祖,如果你怕狼,就不要去养羊,没有胆量,就不用出来闯荡江湖。”
他说:“成长的代价在于,人总是跌落在同一条河里,等你不停的跌倒,不停地起来,直到有一天你出来了,你就成长了。”
袁文笑吟吟地看着王昂,王昂无语看天。
天空忧郁。
糟坊一片祥和、欢乐、喜庆。熊国铭亲自去给四邻发了喜糖,晚上又大宴众袍哥宾客,大醉。
他和袁文终于组建了一个新的家,一个避风的港湾。中国刚刚经历过近代史上规模最大、耗时最长的军阀混战之中原大战,战祸所及,满目疮痍,民不聊生,能够暂时有一个家,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糟坊就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们彼此相拥,从对方的体温感到,只要实际处身于那间屋子,就不会有灾难临头,这是他们的避难所、安全屋。
这一晚,很多人睡得很香,很沉。
夜风在呼啸。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一片死寂。
夜渐深,远处传来海关大楼的威斯敏斯特乐曲的钟声,一刻的时候,听到的是一节音乐,半点的时候两节,三刻时三节,整点时就是完整的一首曲子。
老上海人只要听乐曲的长短,就知道是几点钟了。
凌晨三点钟到了。
一个躺在街边半睡半醒的乞丐,忽然看到一群黑色的浪人幽灵般出现,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寒光闪闪的武士刀,*气腾腾。他以为看花眼了,揉了一下眼睛,却看到一把刀向他兜头劈来……
开明书店就在这条长街的起始处,来糟坊的人首先会经过这里。晚上只有一个年青的书僮守店。熊国铭和流星、柯大夫曾经利用这个书香满屋的地方,交换情报。
两个浪人悄悄用短刀拨开了门后的插销,蹑手蹑脚溜了进去。书僮的鼾声从屋里传来,两人一左一右举起了刀。
*一个书僮,对于他们来说,太容易了。
这只是今晚大屠*的开胃菜。
床上的书僮却忽然睁开了眼,两个浪人怔了怔,书僮笑得很愉快:“你们怎么才来了?我等你们很久了。”
话音未落,背后刀光闪起,两颗头颅一瞬间飞了起来。老张站在身后,轻抚大头刀,断线的血色玉珠顺着刀锋流下,滑落在地上如同一朵朵绚丽的花朵,他轻叹:“鬼头刀啊,鬼头刀,你终于饮了日本鬼子的血啦。”
他只用了祖传的一招,一刀挥下,就砍下了两颗头。
他*人,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他双手把刀举过头,神色庄重,和书僮一起向天跪下,虔诚地告慰祖先:“老祖宗,你睁开眼睛看看吧,刽子手世家今天终于*了鬼子了。”
等外面沙沙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老张从大门走了出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棺材铺,就如同有人的地方就有书店一样。这里后院住着一大家子人,这家棺材铺里,除了卖棺材之外,还卖一点香烛、锡箔、纸钱、花圈,还有为死人做的纸扎的房屋、纸车、纸家具、纸牛马。
这些都需要人。
做寿衣、为死人化妆,甚至可以穿起道衣拿起法器来作一场法事,画几张符咒,胡乱念几场经,死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都可以赚钱的,如果实在没有钱,这里还可以用一床破凉席给你,包裹亲人尸体下殡葬。
这个棺材铺的生意一直很好,因为乱世之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死人。
棺材铺居然没有关门。
也许,小偷都从不光顾这里。
棺材铺是悲伤的地方,糟坊的二楼上却有一个女人笑眯眯地看着一个男人,男人躺在床上,被袁文拉起来:“我们喝酒。”
“我醉了。”
“你装醉。”
“我没有。”熊国铭说:“大半夜的,不要疯了。”
袁文大咧咧地抱出了那坛极其稀少的端定酒,熊国铭立刻被吓醒了:“你要干什么?”
“我要喝酒。”
袁文拿出两只质地光洁,色泽斑斓,宛如翡翠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虽然我们喝的是白酒,第二杯酒,我们不用碗,用杯。”
她给两人分别人倒了一小杯。倒入美酒之后,夜光杯酒色晶莹澄碧,尤其皓月映射,清澈的玉液透过薄如蛋壳的杯壁熠熠发光。
她把面前的一小杯酒一饮而尽,然后郑重地说:“第一碗定缘分,第二杯酒,我们定生死。”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是的。”
“好,我们定生死。”
熊国铭服了,他拿起面前的一小杯酒,一口喝干,豪气冲顶,大笑。
棺材,又叫老房,是人死了以后住的地方。
三个浪人冲进了棺材铺。这里住着三个壮年亲兄弟,一双老父母,三个媳妇,十一个子女,一个三代同堂的家族。
三个浪人*这些人足够了,他们非常有信心。他们是来灭门的,对于支那人,他们真的没放在眼里。带头的浪人叫睛川,他一进铺就发觉有些不对劲。铺中央放着三具崭新的棺材。不多,也不少,正好三具。
这三具棺材为谁准备的?
角落里一床破凉席包裹着一具死尸,两条脏兮兮的赤腿露在外面,几乎没有装殓就等待下葬。
乱世,人命如蝼蚁,有一张破凉席已是奢侈。
空气中迷津着死亡肃*的气息。
一个浪人*人心切,冲在前面,一具棺材厚重的盖板忽然飞起,从空中砸在他的头上,砸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这具棺材里却空无一人。
另一个浪人冷笑一声,忽然“哇哇”大叫一声,一刀劈开了另一具棺材,他对这一击显然极有把握。棺材可以装死人,当然可以舒舒服服装进一个活人,如果要藏身,棺材里无疑是最好的。
刀光飞挥,木屑纷飞。盖板在刀光下瞬间碎裂。这一刀用尽了精华,这一次绝对不会失手。
里面却是空的。
这个浪人的心沉了下去,刀势运老,收手不及,就在这一瞬间,最后一具棺材忽然飞起,棺底之下忽然飞跃出一条黑色的人影。
——人原来是藏身在棺底。
这个浪人眼看着这条人影飞起时所带动的寒光闪电般刺向他的心脏,却已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余力。
两个同伙顷刻丧命,睛川惊吓得肝胆俱裂,武士刀挥舞,护住全身,欲转身退出,脚下却一个踉跄,破凉席包裹着的死尸,忽然挥出一把刀,从下面横扫千军,砍断了他的双脚。
他的惨叫声,连死人都能叫醒。
三十六
蕊玲绸庄的阁楼上,住的都是做裁缝的女人,老板娘是袁文来之前,一条街公认最靓的女人。她做的旗袍,也是公认比霞飞路的老牌店做的地道。
如狼似虎冲去绸庄的浪人特别多,都要争抢花姑娘。两个浪人从窗口潜入,七、八个浪人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
有女人抢的时候,他们都忘记了危险。
黑暗中,老板娘、吴妈、王昂早就等候在里面,开始大开*戒。尤其王昂,手舞双刀,刀长五尺余,手腕运动,开锋甚长。其刀飞,通身如雪,无间可击,简直是大*四方。
井原感觉势态严重。
黑暗中惊叱惨叫之声不绝,也不知有多少同伙已落入了对方的陷阱埋伏。
余下的人进退失据——他们已经回不去了——等井原公馆所有的人都进入长街之后,第一道开明书店就变成了断后,变成关门打狗。老张提着鬼头刀,威风凛凛立在街口,如同天神下凡,阻断了一切逃走的可能。
熊国铭的命令非常简单有效直接:“绝对不能让一个井原公馆的人活着回去!”
七叔、五爷带着一众袍哥精锐,分别从街道两旁隐藏的楼顶、屋檐、阁楼、电杆、大树飞身而下,从天而降,*向大街上井原公馆余下的一众浪人,如滚滚浪潮一般瞬间席卷长街。
浪人们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已经被吊在铁钩上的死鱼,只有任凭别人的宰割。
从来都是他们去屠*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也是最后一次。
井原冲到糟坊大门前的时候,就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糟坊大门紧闭,他独自止步于门前,忽然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街上所有人忽然消失了,包括但不限于所有的尸体,所有活着的人,所有能行动的动物,一瞬间凭空消失的干干净净。
仿佛这场大战根本没有发生。
井原背脊发冷,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个人的绝望。
四周寂静,糟坊的大门静静地忽然洞开,里面灯光缓缓亮起,袁文慢慢地浅步走了出来。
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眼神冷如冰霜。
井原脸色惨白:“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是的。”
“你们居然有埋伏。”井原说:“你们事先是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的?”
“其实很简单,就在沙逊老人身上,为了布这个局,我们事先花了很多心思。”袁文说:“因为是我安排他故意背叛我的,他们夫妇其实一直都对我忠心耿耿,从未改变。”
井原苦笑,不太相信,因为如此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他不相信有人能不动心。
“你之所以会上钩,是因为你不相信人世间还有忠诚,还有信任。”袁文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和你一样。”
她说:“你除了好色、凶残之外,就是利令智昏,刻薄少恩,反噬自身,归根结底就是愚蠢,你总愚蠢地以为所有人都会不反抗,都会任人宰割。因为这个世界上还存在一种‘达克效应’,就是越愚蠢的人,越是会高估自己,不觉得自己无知。愚蠢如你,就像泼到马路上的一盆水。它一定要攻占所能遇到的全部智力洼地。凡是不应该*事情,每件必干;凡是应该*事情,一件不干。”
井原说:“沙逊用手杖内藏的利刃刺伤杨公子,也是故意的?”
“是的。”袁文说:“不这样,你怎么会相信沙逊?你怎么会上钩?”
井原并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心里反而觉得有一种残酷的快意,一种自我解脱,他大喝一声“八格”,刀走直线,刀势凶猛,使出了“一击必*”,妄图利用瞬间高速的攻击对敌人造成出其不意的打击。
但他错了,他遇到的是袁文,一个比他更懂刀术的人。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井原其实内心充满了恐惧,越凶残的人,绝望的之下越恐惧,越怕的要死。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罪,知道受害的人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日本人尤其如此。
袁文轻轻一扭身,躲开了这一击,她不退反进,先“逆风行”,轻灵如蛇行,然后一招“天隙流光”,怀剑轻轻一送,就刺入了井原的腹部,简捷、有效。
她用的是古流居合术。
井原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缓缓倒下,鲜血从腹部喷射而出。
既生于不义,必死于耻辱。这个罪大恶极、人神共愤的人终于死了,死有余辜、罄竹难书。对不起,说错了,这个人都不能称之为人,我们可以叫他人形物体。
袁文如释重负,收剑入鞘。她慕然回首,糟坊,灯火处,隐约有熊国铭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一切终于结束了。
当千万颗星星闪耀时,也能带走黎明前的黑暗。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依稀再次响起,黑暗渐渐远去,黎明快到了。
几天之后,李玉龙听到了这一场大战的消息,又是激动又是遗憾。激动的是,终于可以告慰赵玉兰、王东东、王三等死去的人们,遗憾的是,自己没能亲自手刃井原。
这几天,他被派遣去做别的事情,他护送柯大夫出了上海。熊国铭听到柯大夫安全离开上海,也很欣慰,他对李玉龙说:“之所以没有派遣你参加这一战,是因为柯大夫的安全同样非常重要,他为我党做出了很多重大的贡献。”
李玉龙当然理解。
“我不想过多暴露红队的实力,我要保护组织,下一步与国了党的斗争还需要同志们。所以,我让手下的袍哥来完成此战。”熊国铭说:“袍哥中,我也在发展自己的同志,王昂表现的非常勇敢。”
李玉龙很喜欢这个人。
“井原死在袁文手里,其实是最好的结局,让她也报了仇。”熊国铭说:“日本人即便知道了以后,也会很尴尬,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来,也不会大肆宣扬。”
日本人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民族,况且跑到闸北去砍人,自知理亏。消息慢慢地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闸北闻之的民众无不振奋。
他拿出了几张通行证,交给了李玉龙:“这里有国民党的,也有英租界的,也有法国人的,日本人的这一张,是通过袁文搞到手的。”
他严肃地说:“下一步,我们的任务,就是安全护送军火到苏区。这个任务会异常的艰难,凶险,我们要有牺牲的准备,要作最坏的打算。”
李玉龙挺直身子,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熊国铭如此的担忧。
熊国铭说:“柯大夫临走前,给了一批药品,我们也要同时送到苏区。”
苏区的艰难,李玉龙深有触动。
熊国铭说:“这段时间,我们先接待一个傻瓜。”
“你没弄错吗?一个傻瓜?”
“是的。”
“谁?”
“一个绰号叫傻瓜的人。”
李玉龙笑了,脱口而出:“范哈儿。”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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