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只是个动词,如果加上个“片”字就成“拓片”,那就是很文雅的物件了。
如今几乎见不到唐宋时期的拓片,东西本来就很少,想必都入了藏家之手。二零零几年,中国嘉德、北京保利拍卖,虽然也有些拓片,却大都是清代和民国的物件,且民国的为多,所拓之工艺,亦然说不上多好,自然也提不起我入藏的心气儿。
2012年,我到山东济南去参加一个会议,却意外地遇到发小故人。
会址在趵突泉边上的市府宾馆召开,这天下午临时休会,便自家溜达到趵突泉,想再细细看看那里的历代碑刻。各地名胜处都有岳飞的《满江红》碑刻,唯有此处的较其他好些,无论是字形的忠实度,还是刀法与力度,都是几乎完美至极。再缅怀一回李清照与她的“漱玉泉”,也许来了兴致,还能做些诗句,岂不更好,却意外地遇到了冯启龙先生。
不远处看去,那等神态模样,依然是衣冠楚楚,身板溜儿直,只是多了几许白发,几许皱纹,反倒更显得贵气与倜傥,一如他收藏的碑帖样气派,一看就是位颇有修养又殷实的成功人士,是时下美女们最希望拿下的对象,一旦受挫,当然也是最为撮火的事情了。我总觉得像是他,对视,走近,几乎是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启龙”“锡荣”,都激动地抓住对方的手,使劲握着摇。十五六年没见了,也难怪,人都到了中年,模样自然也有些变化,原先的他外号叫“竹竿”,比我的一米八还高出5厘米,比我还要瘦,叫他“竹竿”,一点儿也不冤。
“他乡遇故知”,自是古来人生的一大乐事。其时,我即拟李清照春游之情状,作词一阕:
青玉案
由黑虎泉登舫,赴漱玉泉,李清照祠拟其游冶
四月历下杨柳岸,诸泉涌,黑虎跃。
绘就一溪风月。
登舫入画,步辛、李韵,唱琵琶虹曳。
雁过几行斜阳淡,溪转亭桥忽明暗,
玉人舫首婀娜看。
神驰鬓乱,指点流盼,到爍泉渚畔。
▌溪亭泉
古人那时没有照相机,一般都是抄写,有了“拓”的新技术,就可以在甲骨上、青铜器上、秦砖汉瓦上、汉画像石上、磨崖壁上、砚台上、钱币上、造像上、石碑上、墓志铭上等,在任何凹凸文字与图案之上,都可以拓片,这在汉、唐、宋时就已经有了。拓片是1:1最真实的复制。古人确实高明,只可惜找寻不到发明者,否则必也是个了不起的知识产权。汉代《西岳华山庙碑》、北魏《张玄墓志》、东吴《天发神谶碑》、宋拓唐代柳公权《神策军碑》,都是我们今天看到最古老的拓片。
幼时我与冯启龙先生就是一班的同学,他的毛笔字比我写得好,问他秘诀,他说是他爸叫他天天放学回家后,必须临帖30个字,下班回家要检査的,还教他在家中的百十块秦砖汉瓦上练习拓片。我也跟着练习了几回,弄得黑手黑脸,总也洗不干净,挨了两回训之后,也就没能坚持下来。
冯启龙的父亲是位老师,从小学、初中、最高做到高三的语文老师,以老先生的才气与家学,做博导也是绰绰有余的。因为是北洋军阀的后裔,又是右派,能做到给考状元的举子们作先生,他已经很是满足了,冯老先生如是说。说得高兴时,酒糟鼻子就更红了。“文革”后,到了60来岁时,说是平反,天上掉下来个大元宝,砸在冯老先生的头上,变成了一顶大学教授的帽子,客座的,时不常儿地去南开大学、山东大学讲讲课,还涨了工资,又补了钱,老先生每天哼起几段京戏,就像活在快活林里,还请大家吃了几回酒呢。只是早年间所藏的拓本、拓片、秦砖汉瓦们几近无有了。好在那些知识一点儿也没丢,听他讲拓活,很是长知识。当然,你得帮他沏好茶水,还别忘了续水,或者斟杯酒。
他总是说,前人将拓片说得很玄,很难,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用墨、用纸,拿拓包把字从物件拓下来罢了嘛。再咂一门酒或是啜一口茶,盘道起来,那话且多着呢——
拓活分为南北两派,南派注意细节,调墨必须匀称,纹理要求清秀,残缺一处不落;北派要求墨色凝重,大处必要凸显,细微处点到为止。南北各有奇妙。其实,这等技术并不是很难,犹如中学课本里的《卖油翁》一样,将油淋到葫芦的小口之中,“唯手熟耳”。但这手艺由于太过冷僻,又是出力的脏活,自然就很少有人下工夫研究。
冯老先生说得高兴,又是一口小酒,一粒花生米(每到他兴致高时,紫砂壶总是被冷落的),便站了起来,花白稀疏的长发一甩:“拓片的准备工作大致有10项——须拓之物件、宣纸、墨汁、扑子、毛刷、毛笔、毛巾、厚棉布,还有加了适量白芨的净水,等等。其中扑子最有讲究,用一方丝绸,内里再衬一张不透水的薄纸,再将松软的丝绵包裹起来,最后用丝绸方巾包扎成攥,既要便于手把实用,又要紧松合宜。包装过软,则拓片易失去泾渭分明;包装过硬,纹饰又不得详细展现。须拓之物件大者,扑子略大;须拓之物件小者,扑子略小。亦可自家酌定,以便使用起来得心应手。当然,若真要拓出上好的拓片来,那就必得勤学苦练,善于总结,所拓物件不同,手法也是不同的,经过无数次实践之后,方可成就。”
冯老先生不讲了,有些累了,小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倚靠在吱吱扭扭的破藤圈椅里,朝着窗外的斜阳一撇,便将眼睛眯缝起来。我和启龙也就悄然退了出去,到他的小房间翻看他收藏的拓片来了。他的《神策军碑》拓本是元明时代的物件,纸张不是太好,有些黄,有些糟,伹很是完整,用紫色的绢精装的封面,押着描金的拓本名字,甚是精美,还盖了阮元、菊坪、翁方纲等人的朱砂红印,显得很是珍贵。
这是刚参加工作时,我们常有的京城的周日生活。
▌唐代柳公权《神策军碑》拓
冯老先生早年家住灯市口的米市胡同,前清时,那是宫外管理灯市的芝麻官住的小小官邸。一棵好几百年的老枣树盖严实了整个院子。冯老先生最喜秋天坐在老枣树下说话,透过天光和枣树叶子,望着南红玛瑙般赤红的枣子,在墙角的蛐蛐或是油葫芦叫声中,边喝茶边说话:
“这拓片主要工艺可以归纳为五道:一是清洗干净受拓器物之纹理;二是将宣纸蒙于器面,最好以白芨水略湿;三是在宣纸上再蒙上一层软性吸水的薄纸,用毛刷略润,用干净的扑子捶挞纸面,令纹理毕显;四是揭去上层薄纸,检查平整与纹理的清晰程度;五是用扑子蘸上适量墨,在突出的纹理之上,轻轻扑打,循序渐进,边看边扑,切忌手重,令黑白尽显,待效果达到理想的模样,这拓片算是完成了。切记,万万不可扑得太重、太快。而后,将成就的拓片揭起来,也是最后一关的难题。”
冯老先生演绎的拓片技术,我也就听到了这些,由于后来工作变动,一晃十五六年没见面了,想不到竟在济南的趵突泉与启龙再见,真是人生如梦啊!两人再也无心周遭的碑刻了,取道大明湖边的泉城鱼馆,叙旧吃酒,一醉方休去了。
启龙告诉我,老先生2008年归了道山,比傅大卣先生晚去了几年,比王世襄先生早去了一年,他们生前都相处得不错,曾经约过,谁早去了,都要先占个好地方,还要在那儿准备好酒菜,候着。听到此处,我唏嘘起来,合着泪,合着酒,与启龙高高地遥祭上一杯……
后来,我也喜欢上了拓片,逐渐晓得了,民国时期的周希丁、罗振玉、王国维、马衡、赵汝珍、黄伯川等都是扑拓高手。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拓片高人,也就属傅大卣了,傅先生毕生所拓无数,尤以青铜整器立体拓为最,且多为大家或名人入藏,市面上鲜有傅先生拓片出现。傅先生在为王世襄《自珍集》等著作为拓之后,于前些年驾鹤兮,归去了。
▌2017年西泠拍卖拍王福厂题跋《毛公鼎铭及全角拓》
以上所及仅为平面拓,较为简单,如若将器物的全貌立体拓下,一般称之为“全形拓”。最早也只是嘉庆时期:世传嘉庆朝大学士阮元不但为官、为文颇有建树,又极善金石与收藏,尤以所藏青铜器皆为稀世珍宝、当朝大家的。后来闻说,六舟和尚善拓,且能做器物全形之拓片,就热邀六舟和尚为拓。六舟和尚为江苏镇江焦山寺僧人,敏而博学,颇通金石篆刻。焦山寺中有一“焦山鼎”,六舟和尚闲暇时间,将鼎拓为全形拓片,一时名盛,求着甚众,奉为至宝。自此,“全形拓”片问世,也有人称之为“立体拓”。这些都是据说。
▌钵盂炉
规格:口径8.5厘米 高5厘米 重600克
年份:17、18世纪
款识“阮元”
安置:文房、雅室、伴琴
民国时期,因了古玩市场的热络,尤以青铜器为首尚,“全形拓”再次兴起,名家周希丁尤善,是第一位全形拓者,且加诗书画印用于拓片之上,又有器物精妙纹饰之局部,成为行内领军。其徒弟傅大卣深得师傅真传,所拓器物,不弱师傅。傅先生再传弟子贾文忠,继承此艺且有些新意,即集金石、颖拓于一体,成为当今首善。我认识贾先生,还是经刘亚谏先生介绍。第一次是“芝兰雅集”壬辰年的研讨会上,其时所到者,有故宫博物院专家、各位文博大家,还有国内拍卖公司等。贾先生就坐在我和亚谏前排,华发不多,有些稀疏,多些儒雅,人比年纪要沉稳得多。因为在会,大家仅只礼貌地点点头,也就算是招呼过了。
▌贾文忠先生所作《龙拓》
后来,在亚谏的“宝艺苑”会所中,我看到了贾先生的“青铜器拓片”,皆为立体全貌,精美程度与那宋元时的古拓,竟无二致,令我迎迓不禁。所不同者,古拓片物貌全而文字少,即便有者,也是后来收藏者为之。贾先生所为拓片,额上为罗哲文所书“兔年大吉”“龙年大吉”(不幸的是罗先生2012年初也已归了道山)。又有李元茂、王敬之等各家题跋,物形居中,下附器物之纹饰精华局部,左首附有自家释文,楷篆间杂,末了才是自家落款。这在当代拓片之中可谓翘楚,甚是招我欢喜。亚谏见状,即应我近年来尚有的五幅,且言语——待裱装好后赠我,及至本文草就,辛卯、壬辰年已得二拓,尚有几幅,略候时日。于是,我便得以挥笔此篇文章,当然,也是因我对拓片的钟爱。
每年一幅生肖古拓,且取材皆为商周青铜器与其纹饰,已经坚持了多年。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首先是要有这些青铜器,且可以为拓。此等器物皆为国宝,寻常人等,连见识一面也是极难得了,何况又要加之水墨扑拓,唯恐有损,这对于所有博物馆或是藏家无疑是个考验,唯有贾先生或可以为之。贾先生出身金石世家,为老北京古铜张第四代传人,又是北大考古系研究生毕业,在其父贾玉波影响之下学习文物修复、青铜器鉴定,参加了许多全国重大文物鉴定与修复,是国内外此项领域的权威。唯有此等资质,方可以上手众多青铜器,成就此等拓片项目,实为古拓艺苑锦上添花。
▌贾文忠先生所作《兔拓》
自古就有“鼎食钟鸣,古拓雅歌”之说,若是谁家厅室之壁能悬挂青铜器拓片,又能将所拓物件呈现拓前,那是最高雅不过的事情了。但如今我们所到之处,或殿堂、或楼阁、或亭台、或厅室,极少见有古拓悬挂,且当下所见到的拓片,又多为碑、铭之平面拓片,全形拓也多是民国年间所拓,且数量极为稀少,以致价格高企。为何?青铜器稀贵,一般人见到都是很难,哪得上手,何谈为拓?此为古拓片稀贵之根本原因。
自然,我必会与诸友研习其艺,罗织其拓,于见多识广之间,再多下些工夫,做些学问,若能成就专著,那必定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了。
本文根据荣斋随笔专栏《全形拓》一文编辑整理,原文刊载于《收藏》0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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