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街头的柏青哥，承载一个时代的暴富梦
自从彩票诞生后，人们的白日梦又多了一个维度。在日本，一款以小博大的游戏，已让人们疯狂上瘾了半个世纪。
一到夜晚，他们就从都市白领变为赌徒，双眼紧盯游戏机上弹射的小钢珠。
这就是“柏青哥”，一种滚动弹珠类的赌博游戏。随着弹珠滚落，屏幕上跃动三个数字，人们欢呼、颤抖，又或是一夜之间将赚来的薪水输得一干二净，然后在清早的都市街头抱头痛哭。
柏青哥打碎了日本年轻人最后的体面，在无法逃脱的现实里，他们扎进了一夜暴富的梦境中。
一
泡沫时代结束了
歌舞伎町，东京深夜最繁华的地方。
游戏厅里，姗姗来迟的加班族艰难地拨开人群，想找一个没人的机子坐下，可惜最多容纳3000人的大厅早已人满为患。
他们玩的游戏叫“柏青哥”，和老虎机类似，是一种即时博彩游戏机（在日本老虎机叫柏青嫂）。
用日元兑换钢珠球，按键发射，伴随着刺激嘈杂的音乐声，钢珠球缓缓进洞，同时屏幕上会出现数字，只有三个都为同一数字才是中奖，如果一直没有中奖，一万日元（520元）只能玩到40分钟的游戏时长。
日本名古屋街头的柏青哥电玩城，夜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 Harry Wood / Wikimedia Commons
80年代末，日本经历了被称为“泡沫年代”的第二次高速发展期，人均GDP达到超越美国的2万美元，排在了世界第二。街头到处是高薪工作，只要把资金放在股票和房产里，钱就会流水般涌入口袋，那段日子成了无数日本人怀念的时光。
好景不长，1991年，泡沫经济破灭。日本的股票和房产价格下跌了60%，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收入锐减。
也就是这段时间，柏青哥在日本达到顶峰，1993年，日本柏青哥玩家接近3000万人，这股热潮一直持续到现在，如今日本柏青哥玩家还有700多万人。
吉田出生于80年代，2010年大学毕业。去通讯公司刚刚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他，就在朋友的带领下玩起了柏青哥。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柏青哥已经成了日本全民游戏，门店超过一万家，是便利店的五分之一，随便走到一个路口就能撞见一家柏青哥店，对于当时的日本人来说，“玩小钢珠”成了和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
日本小镇街头的柏青哥店，招牌动漫是吸引年轻玩家的重要手段
为了吸引年轻人，柏青哥背后的公司也和很多动画、游戏、电影公司合作，在游戏机里隐藏了一段额外的剧情，当然，也只有打中大奖的玩家才能有幸看到。吉田就是这样，追完了好几集他最爱的动漫《北斗神拳》。
常见的柏青哥一颗钢珠4日元，1000日元（52元）可以玩20次，赔率是90-150倍，中奖概率在200分之一左右。当玩家中奖了，就会获得数千枚钢珠，以一颗钢珠3日元的价格回收，兑换一枚小金块或是酒。走出游戏厅，旁边就有特殊的“商品兑换所”，可以把收到的奖品换做现金。
为了吸引人们玩起来不要停，柏青哥的中奖概率也会随着中奖次数不断提升。也就是说，中了一次大奖，再次中奖的机会就会提高。
吉田在柏青哥上观看喜欢的动漫《北斗神拳》
过了不到一年，吉田就不再满足于看动漫，而是开始尝试400次只能中奖一次的高风险高赔率“赌局”。那些机器的画面一般较为简陋，只有跳动的数字刺激着人的肾上激素。
很快，他中了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奖金——15万日元（8000元），吉田带着家人去吃了一顿大餐，连续几天都处于兴奋状态。
好运永远是短暂的，吉田给自己规定，每次输了超过1万日元就会停手，下次再来。资料显示，在最为狂热的90年代初，每名柏青哥玩家一年平均玩34.9次柏青哥，每次花费1万3千日元（650元），当然，大部分都有去无回[1]。
2019年以后，日本政府加强了对柏青哥的监管，高赔率柏青哥成了历史，吉田也失去了兴趣，又转头开始玩起了官方的赌马、赛船。他说：“只要日本还是这样的经济形势，赌博在日本年轻人之间的火热就不会消退。”
二
彩票，穷人的税金
柏青哥、彩票、赛马等博彩娱乐，早已成了日本支柱产业之一。
2003年，柏青哥每年有30兆日元的营业额，占了日本GDP的3%，和当年日本的汽车产业相当，是2004年日本百货商店总营业额的4倍[1]。
和大众预想的不一样，柏青哥玩家大部分是有一定教育经历的人。在问到玩柏青哥的理由，很多人回答想远离讨厌的上司，想独立，想去做一些自己不能做的事[1]。
他们懂得一夜暴富的大彩不会轻易落在自己头上，因此更青睐柏青哥这样的即时彩票。
如今较为常见的柏青哥游戏机 / Corpse Reviver / Wikimedia Commons
按照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弗里德曼的观点，人们购买彩票的主要原因是，“彩票是主观上唯一的，攀升到更高地位的方式”[2]。
原本社会地位高的人们，不需要买太多彩票。买彩票的是“追求跨越阶层”的人们，而且他们的“跨越阶层的机会被阻止了”[2]。
如今的日本就是这样。
除非做3K（危险，脏，辛苦）职业，做蓝领或白领收入方面基本平衡，起薪都是20多万日元（1万元左右），升职加薪全靠熬年限，一年也就涨月薪1万日元（520元）。
几十年如一日的糜烂经济形式，让“想要额外收入”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所以20多岁的年轻人和40-50岁的中年人，成了日本博彩娱乐的最大客户。
深夜的柏青哥店铺里，隐藏着很多高龄玩家 / MichaelMaggs / Wikimedia Commons
事实上，很多玩柏青哥和彩票的人都是社畜。他们称得上是“没有机会的人们”，算不上穷困潦倒，但也没有大富大贵，几乎都是飘在社会中层的半吊子，彩票提供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
或许出于家庭的包袱，真正去梭哈他们是不敢的，只能通过“买梦想”，休闲之余希望自己中一次大奖，让生活短暂的好过一些[2]。
和赛马等传统博彩以男性受众为主不同，柏青哥的女性玩家比例却占到46%，接近一半。
这是由于日本的婚恋模式，结婚增加了女性的劳动时间和对生活的“限制”。即使她们中的职场女性，收入也比一般员工要低很多。
而且住在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没有安全感，还有越来越多的日本女性想要一套自己的房子，买彩票，玩柏青哥成为了家庭主妇们自由生活和寻求梦想的主要方式。
在日本，赌博违法，但也不妨碍政府源源不断推出新的博彩娱乐。
泡沫经济破灭的第三年——1994年，日本政府推出了类似双色球的公营数字号码彩票，2000年又推出了“43选6”玩法。
那几年日本彩票的销售额年年攀升，从1996年的7850亿日元，到2000年的9500亿日元，其中只有47%作为奖金退还给中奖者[6]。
把周末时光消耗在柏青哥上的日本民众
1998年，日本政府还更改了最高奖金的法令，从一万倍提高到一百万倍，意思是一张100日元彩票，最高奖金从一百万日元涨到了一亿日元，大大提高了民众买彩票的兴趣[4]。
政府能对这类拼运气的赌博游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税收不无关系。在日本柏青哥产业背后，甚至还有政界人物推动发展。
从历史上看，民营博彩一直被用作政府收取额外税收的工具，这在今天也没有改变。
而彩票，就是日本穷人的税金啊。
三
当博彩成为一种社交
柏青哥的背景非常复杂。二战前，朝鲜半岛受日本控制，有大量朝鲜族人流落日本，因为没有一技之长，只好通过黑帮谋生。现在日本柏青哥有超过百分之50是韩国黑帮管控，是妥妥的黑帮产业，很多日本人嘲笑自己的国家是“世界提款机”。
柏青哥游戏机的初代样貌 / R. Fred Williams / Wikimedia Commons
不过，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柏青哥已经成了日本人的全民娱乐。如今不论老幼，大家都喜欢在休闲的时候去柏青哥店搓一把，柏青哥店也成了一个全民休闲、社交的场所。
现在北海道等日本偏远地区的小城市街头，很多柏青哥店彻底除去了赌博属性，小钢珠价格降到只要1日元1颗，游戏娱乐性增强。
来玩柏青哥的玩家大多年过花甲，玩柏青哥的习惯是泡沫经济在他们的青春里留下的痕迹。日本NHK电视台的纪录片《一元柏青哥的喜怒哀乐》中，就记录了柏青哥玩家的众生相。
1日元1颗的小钢珠，最能刺激玩家的赌徒心理 / MichaelMaggs/ Wikimedia Commons
一家每颗钢珠只要1日元的柏青哥店，一天到头总是人满为患，一名老太太上周刚刚结束住院，下周还要回去做手术，就在这几天的间隙，她要求丈夫带着她来这里玩柏青哥。
“很喜欢玩柏青哥啊，趁现在好好来放松一下，一日元的好玩，玩多的钱也不够。”经济的贫苦和身体的病痛，只有玩柏青哥的时候才可以好好的享受一下生活。
一名60岁的女常客主动出现在镜头：“黄金周的时候，我都不愿意出去，在这玩柏青哥啊。”
“可能是有瘾吧，大家都觉得我玩柏青哥上瘾了，家人总觉得我玩这些啊，是浪费钱做一些无用的事，说我会后悔的。”
哪怕在柏青哥已经成为全民娱乐后，社会对这些仍然是不认可的，女常客说起自己曾一边哭着一边玩柏青哥：“和我一起生活了15年的狗去世了，我一边哭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要来玩柏青哥，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玩柏青哥的。”
三个同样的数字连成排，成堆的钢珠落下，说明今天又是幸运的一天，打游戏会人们暂时忘记那些痛苦的时刻。
70岁还在上班的主妇，忙完工作穿着好看的衣服，画着美美的妆来玩柏青哥。别人觉得在柏青哥的世界里度过余生可能会很无趣，但是她觉得这样的养老方式很好。
柏青哥是属于她的，不被定义的安稳晚年。
63岁的入赘女婿，借着工作的理由从家里跑出来打柏青哥。因为呆在家里要看丈母娘和老婆的脸色，只有在柏青哥的店里，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还有离了婚的中年父亲，一个人把孩子从9个月养到现在上中学，等孩子睡了以后，来玩柏青哥作为一天的休息。
最近，他要和朋友介绍的女友结婚了。柏青哥成为了约会的场所，女友也会陪着他一起来玩。
柏青哥的噪音成为了日本人抵挡生活压力的一道屏障。在这种氛围下，什么烦恼都会抛之脑后，混沌的经济，厌恶的工作，生活的苦恼，通通明天再说吧。
在身不由己的时代，即使是拼运气的博彩游戏，也是很多人唯一可以自己掌控的事情。
弹珠滚动开奖的那一瞬间，才是属于今天的永恒。
* 感谢sitaさん、友人さん接受本文采访
参考资料 -----------------------------
[1] 谷岡 一郎. 大阪商業大学総合経営学部. パチンコ・パチスロをする人々―JGSS-2002 によるプレイ比率、頻度、そして使用金額に関する研究―
[2] 谷岡 一郎. 大阪商業大学総合経営学部. 宝くじは社会的弱者への税金か? ―JGSS-2000 データによるナンバーズ・ミニロトとの比較研究:
[3] 公益財団法人 日工組社会安全研究財団. 2021 年(令和 3 年)3 月 . パチンコ・パチスロ遊技障害 研究成果 最終報告
[4] 内藤翔太. 玉置晃介. 2007. 宝くじの期待金額と過去の統計.
[5] NHK. 纪录片. 1円パチンコの哀欢にあり
[6] 日本彩票官网. https://www.takarakuji-official.jp/about/research/top.html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