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出一朵花来(年画,1958)张大昕
蓦地回忆起七十年前的春节,1953年我小学六年级,1953年过渡到1954年,也就是从蛇年过渡到马年,这个马年的下半年,我就该成为一个初中生了。因此含有春节的这个寒假,是我小学时代最后一个寒假,得尽兴地玩耍呀!
那时住在北京钱粮胡同海关总署宿舍大院。记忆中首先出现的,是灯笼。蛇年未尽,马年的灯笼就已经出现在了院里。记得头年,龙年过后的蛇年,隆福寺庙会也卖应景的蛇年灯笼,有在彩色灯笼上画卡通蛇的,有做成蛇形可以提着走、蛇身可以伸缩的,有的引申出白娘子,画出戏曲《断桥》场面的,这种灯笼居然最受欢迎,邻居棠棠就有过一个,点上蜡烛提着跑到我家窗外,举起跟我炫耀。那样的灯笼因为到端午节还可以再卖一次,所以制作得愈加精美,价钱当然也就较贵,棠棠家长舍得给她买,可见是家中宠儿。没到初一,院里就有一些小朋友提上马年灯笼跑动了,棠棠一手提她那早就有的白娘子灯笼,一手提只体积等大的“马到成功”造型(就是纸马上驮朵大红花)的新灯笼,到我家门前显摆,我就提上用母亲给我的钱买来的体积更大的飞马灯笼,到她跟前“拼灯”,我上下晃动灯笼,让马肋两边的大翅膀煽动,一时爆竹声响,又有别的小朋友提灯而过,也不都是应景的生肖造型,圆形带棱的最多,也有宫灯型带穗的,后院潘家小七儿提的是一个飞机造型的,让我们一众孩子全羡煞。我属马,尽管艳羡飞机灯笼,但对手里的飞马灯笼还是很珍惜,而且我宣称:“我这也能飞啊!”棠棠力挺我,我俩就提着灯笼跑起圈儿来。
我们那个大院,最早应该是达官贵人一家独占的居所。因为是在东西向胡同路南,因此,和坐南朝北的典型四合院的构造相反。当中是有垂花门的正院,院中植有四株西府海棠,跟《红楼梦》里形容的一样,每到春季开花,就葩吐丹砂、丝垂翠缕。我家住这个院中院的东厢房,打开西窗,海棠树的花枝甚至会弹进屋内。都说四合院东厢房不如西厢房,但我家住屋的进门却朝东,东西头都是通透的新式窗户,门外是大院里最宽敞的一个空间,以那个角度而言,我家住的也可以说是西房,而且住进去以前就改造成新式的了——厅里和南边两间屋都铺有木地板,北边一大间父母住的主卧地上则铺的是大方砖,主卧西头还有个小小的卫生间。那时候院内许多家都需要到公用水龙头去接水使用,我们家却自家有水龙头,这是很好的居住条件了。我家住屋的门外,最早应该是富贵人家的花园,但到我们住进那院,花园的花木除了一棵高大的马缨花树以外,其余原有的山石植被都清空了,留下一大片旷地,成为院里小朋友嬉戏的福地。这块旷地的南边有由画廊改造成的几间小屋,也都成为宿舍,东边月洞门里另有个小院,北边排房后墙外就是钱粮胡同。
记忆的耳边不禁响起越来越多的爆竹声,记忆的视觉则恍如有灿烂的烟花显现,高处是红绿蓝白的亮点曲线降落,低处是小朋友手里点燃的小型烟花螺旋般旋转闪烁,更有放置地上如花盆般的焰火,忽然蹿升成火树银花……会有顽皮的同龄人猛然摔出响炮,点燃吓人的“二踢脚”,跟着就会有大人的呵斥声:“不是规定好不许放这有危险的吗?”
记忆里又出现嗅觉的重叠——提着灯笼在大院里转圈,垂花门里的院中院外,东边另有名堂,西边则是一溜比较狭窄的空地,种了一排高高的白杨树,最南边有棵树龄百年以上的大槐树,古老的鼓出树瘤的树干两个人合抱不过来。大院的南边高地基上,一排整齐的住房,北边,进大门往东往西,都有排房,还另套两个小院,也可以住很多户人家,而且这些住房前,有枣树、柿子树、核桃树……春节期间,除夕前开始,延续到正月十五,家家的伙食都大改善,厨房里飘出的气息,会令人馋涎欲滴。海关大院和部队大院的不同之处,就是住户来历比较多样。大体分三种:一是从延安和其他革命根据地来的干部;二是旧海关的留用人员,因为海关是一种专业性非常强而且必须与国际接轨的部门,旧海关的职员多有熟悉业务且掌握外语的;三是从北京本地招聘的后勤类工作人员。因此,各家在春节期间烹制食物,就大异其趣,从厨房飘散出的气息,会给嗅觉形成完全不同的刺激。比如中心院里居住的一位来自东北的干部,他家小鸡炖蘑菇的香气就特别诱人;而居住在前院北房的一家湖南人,虽然你可能接受不了辣味,但他家红烧肉的气息会让你觉得不吃光闻也很解馋;还有住高台阶上南房的人家,一家是地道的北京人,满族,他家会制作炙子烤肉,大葱与羊肉加上佐料的气息,以及另一家杭州人烧制西湖醋鱼的味道,搅合在一起,倒也不令人别扭;至于我家,母亲烧得一手好川菜,像烧白肉,味道内敛,并不往外飘散……
春节期间,海关总署机关会来人慰问,海关总署的宿舍也不止钱粮胡同这一处,院里孩子们最关心的是,今年发不发糖果?记得那个马年发的是小人酥糖,比前面蛇年发的硬邦邦的酸梅糖好吃多了,按每家高中以下孩子的数量,每人一份发放,记得每份都早已用纸口袋装好,里面的小人酥没有糖纸,但珠光色带纹路的外壳很漂亮,吃进嘴里酥散甜久。海关总署机关在长安街的台基厂,有礼堂,那几年每年春节会举办文艺汇演,各个宿舍的孩子们都要排练节目,去一显身手,我们大院孩子们连续两年排练的都是集体腰鼓,练习场地就在我家门外旷地,我和棠棠在新编的队形变化中,时时要并排跳跃着打,还要互相敲打对方的鼓面,非常有趣,到了台上,我们配合得更加默契,那年我们宿舍孩子们的表演,宿舍的大人们都赞比往年更出彩。
会有街道干部敲锣打鼓进院来慰问军属。我大哥早就参加解放军,在广州那边,我家门楣上挂着“光荣军属”的红星匾牌,虽然大哥没有回来探亲,锣鼓队停在我家门口,父母接受慰问,那场景也足令我自豪高兴。锣鼓队在后院潘家门外停留最久,我和棠棠等一众孩子都跑去看热闹。他家一共七个子女,老二是解放军空军战士,而且那年春节回家探亲,啊呀,至今回忆起来,潘二哥那魁伟的形象,还宛在眼前。电影里的解放军英雄,究竟只能观看,不能亲近,潘二哥却真真实实地站在我们面前,一米八几的大块头,跟我们这些孩子都很友善,他会把双臂两边弯起,隔着衣袖,那鼓起的肱二头肌如同铁疙瘩一般。他最小的弟弟潘七儿,就会率先跳起来,双臂如套环般吊在他一侧的手臂上,另一个邻居小孩,也就抢先吊到他另一只手臂上,潘二哥一点没有吃力的样子,左右的小孩就荡秋千般地得意晃动,可惜那年春节我小学快毕业了,已经不可能享受六七岁小男孩那样的乐趣了,但是后来我也挤上前去握潘二哥的手,好大好厚实的手啊,心里想:他就用这手开飞机吗?
我们要注意公共卫生(1955)李慕白、金雪尘
记忆中最靓丽的光斑出现了:那年春节,我制作了幻灯机!少男少女课余玩耍,不能只满足于玩现成的玩具,最好能自己制作好玩的东西。忘记由头了,反正那年腊月,我先去隆福寺庙会买了两个凸透镜片,这是幻灯机的关键部件,从家里找到马粪纸,卷起来,把凸透镜片一前一后夹放到里面,镜筒也就有了,幻灯机的机体呢?需要一个大纸盒子,搜遍家里,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正好棠棠来找我玩,成为演幻灯的积极参与者,她告诉我,正看见住月洞门里的郭大爷,从隆福寺买鞋回来,那鞋盒子挺大,要不,咱们问他把那鞋盒子要来?郭大爷在机关里是大食堂厨师,胖胖的,慈眉善目。他在机关的联欢活动里,总上台唱京剧,那年春节联欢,他正准备唱《赤桑镇》,偶尔会听见他在家里吊嗓子。父亲说,他唱老旦,很有李多奎的味道。李多奎谁呀?管是谁呢,我就跟棠棠一起去他家,讨要那鞋盒。郭大爷郭大妈迎我们进屋,听明来意,爽快地把鞋盒给了我们。拿回来,在长方形的短面,量好直径挖出两个圆孔,正好把镜筒插进去,但是还必须制作装幻灯片的插板,要在鞋盒长的一面后侧,抠出两道对称的插口,把插板放进去,使其能够左右拉动。制作那插板可是个细致活儿,需要用硬纸壳先剪成两片对称,有六个插片框的格式,再在框旁用若干层纸条,粘在一起,底部封住,上面留插口,以便插入幻灯片。幻灯片用什么制作呢?当然用玻璃片,可哪儿去找我们设计好的那种规格的玻璃片呢?说来也巧,那天恰好北房的唐太太(那年头还时兴管已婚妇女为太太)来我家,向母亲请教米粉肉的做法,听说需要小玻璃片,笑道她家正好碎了玻璃窗,已经请人来安装了新玻璃,那些碎玻璃正愁不好处理,毁坏剩余的玻璃面积其实不小,可以分割成许多的小玻璃片呢,母亲就指点我们:陈叔叔有玻璃刀,你们找他,不就行了吗?找到机关木匠师傅陈叔叔家,果然心想事成,他不但把唐家的废弃玻璃给我们切割成了一摞等大的幻灯片,还借了我一个大号手电筒,里头放四节一号电池的那种,这样,放映幻灯片的光源也不发愁了!
剩下的事情,就是绘制幻灯片了。在我家客厅的大八仙桌上,研好浓墨,在那些玻璃片上,也只能用墨笔勾勒出简单的图画。我先画了一个最最简单的,就是下面一道杆,代表大地,上面一个圆圈,射出些光芒,放到插版框里,进行第一次试映。棠棠用手电筒放光,我调整镜筒让映到墙上的画面焦点清晰。那时候天还没黑,墙上的画面还看不大清楚,但是我已经激动得不行,喊出第一条解说词:“太阳出来啦!”后来,我就尝试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编剧,也算是第一次兼导演。我从那“太阳出来啦”往下编,指导棠棠在玻璃片上画,底下情节的发展是:公鸡很高兴,不用再啼叫;母鸡也高兴,可以下蛋了;树上鸟儿跳;河里鱼儿笑……棠棠画不下去了,抗议:“鱼儿怎么笑?”我就自己操笔,画了个咧嘴的鱼,算是在笑;棠棠说:总这么着,有什么意思呀?得来点邪乎的,于是她边说边画:狐狸跑来了,蝴蝶飞来了,狐狸变美妞,蝴蝶变飞机,美妞坐飞机……我接着往下编:飞机降大海,飞机变轮船,海里大鲸鱼,鲸鱼吞轮船,来了海龙王,又来美人鱼……一下子十多个幻灯片画出来了,都晾在桌上等着墨干,最后这套幻灯片达到三十图,最后几图是:盘里大饺子,月牙看了馋,挟起喂月牙,月牙变成圆。棠棠完成最后一片,上头写个“完”,这才想起,前面还得有个片名儿。我随口一说,棠棠大笔一挥:《开心一天》。
这下子更好了(年画,1956)张碧梧
春节最是亲情、友情、同事情、同学情、同龄情、邻里情……大交织的日子,当然啦,还有爱情。我还小,只是读文学书,书里有爱情描写,我的阿姐,啊哈,她呀……她比我大八岁,1952年考上了东北农学院,攻读农业机械化专业。那年寒假,回家来,过完春节,再回哈尔滨继续学业。我本来盼着她寒假多跟我玩玩,谁知她几乎天天跟她高中同学,那人的名字,在王蒙自传第一部里,写上了,后来我的姐夫不是他,但那年春节,他跟阿姐黏在一起,让我气闷。他在一所著名的中学任党支部*,也有寒假,方便了他跟阿姐卿卿我我,那时我家客厅南面两间屋,我住西头一间,阿姐住东头一间。说是跟阿姐一起读一本苏联小说《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可进去就把门掩上,我也邀棠棠跟我一起到我那屋一起读安徒生童话,我就大敞着门……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阿姐和他的男朋友。那晚我要正式放映我的幻灯片,棠棠也帮我招呼了不少院里的小伙伴。幻灯放映最后确定当银幕的那面白墙,原来贴了一张街道来慰问我们军属时,赠送的上海年画,父亲母亲都说画得好,说原先这些画家都是画月份牌旗袍仕女的,现在也画新社会新生活了。记得那幅年画画的是新中国草原上的景物和人物,母亲说那画家叫何逸梅,很高兴他现在有这样的新画,把遥远的草原新生活带进了我们北京的大院。但是那幅画妨碍了我的幻灯放映,阿姐男朋友很细心地帮我们暂时揭了下来,放进阿姐那屋存放。
这里将要建立工厂(1950年代)何逸梅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晚饭后,片名《开心一天》的幻灯片正式在我家客厅开演了。遗憾的是院里来的小朋友并不多,像潘小七还挑三拣四,问:“怎么没有带色儿的呢?”父亲也只略看了几幅,就进卧室去了,倒是母亲笑眯眯从头看到尾,阿姐和她的男朋友呢,坐在我家客厅那花盆炉子后头,放映当中我偏头观察他们,他们哪里在看映出的画面,他们在对看,嘴里没出声,眼睛在说话!虽然放映结束,他们也鼓了掌。
那是童年里最难忘怀的一幕。棠棠,那个当时扎着两根粗粗短辫的姑娘,她属蛇,比我大半岁,是那场幻灯片放映的功臣。记得去过郭大爷家以后,她跟我说:“郭大爷家有穿衣镜啊!真想站跟前细照照!”那时候她家、我家都颇富裕,但家里都没有镶大穿衣镜的立柜。我本想冲她来一句:“臭美!”望着她那红扑扑的苹果脸,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我没说出口。我们都算当年的文艺小青年吧,但她的心,比我高很多。
记得1955年,上映了电影《祖国的花朵》,导演拍摄前到北京若干小学去挑选过演员,有一期的《大众电影》杂志,还刊登出一大堆备选少男少女的照片。那时我和棠棠都已经上到初二,有天她在马缨花树下,跟我说了句惊心动魄的话:“他们怎么瞒着咱们,就把这片子拍出来了?”1960年后我家迁离海关大院,从此与棠棠失去联系。她后来应该没有进入演艺界。
已经是腿脚不便的耄耋老人了,怎么还总回忆七十年前的事情?春节又到,这次迎来的是龙年,属马的又逢龙年,正所谓龙马精神,老当益壮。愿代代的生命都有精彩的童年,愿童年的纯真欢乐永伴余生。
文丨刘心武
编辑丨芦李娜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