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去年9月刚到吉林工作的时候,遇到一位曾在内蒙古工作过的领导,他问我:“查干湖冬捕现在整得动静挺大,可蒙古族人本来是不吃鱼的呀?”这话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查干湖,蒙古语为“查干淖尔”,意为白色圣洁的湖,位于吉林省西北部的松原市前郭尔罗斯蒙古族自治县境内。这里是吉林省与内蒙古自治区、黑龙江省相邻的金三角地区,科尔沁草原东部,霍林河、嫩江在此交汇。
这些年,每到冬季,查干湖冬捕都很吸引人眼球。到吉林工作不到8个月,我居然已经四赴查干湖。
第一次去,是在去年11月下旬,湖面已开始结冰,苍凉而静谧。大约因为气温不够低,有的地方冰结得厚、有的地方结得薄,还有少数地方并未封冻,在夕阳的映衬之下,整个湖面仿佛一幅大写意的水墨画,线条勾勒得很随性,黑白相间的底色之上,涂抹着淡淡的红与黄。
那天正好碰见查干湖的“鱼把头”张文。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配上帽子手套皮靴子,捂得严严实实,仍然冻得瑟瑟发抖;张文只穿一件稍厚的夹克,衬衣领口敞着,居然精神抖擞。
“渔把头”是查干湖渔猎文化的传承人,是打渔人中的能人,识鱼性,通过观察冰的颜色、听冰下的声音,能准确预测湖中鱼群的位置。冬捕时,先由鱼把头来确定下网和收网的位置。旁边有人悄悄告诉我,张文是第20代传承人,现在成“网红”了,名气大着呢。
张文告诉我,截至2021年6月,查干湖水域面积超过400平方公里。我老家的洪湖号称中国十大淡水湖之一,水域面积亦不过350平方公里。查干湖面积比洪湖还大,难怪一眼望不到边。
第二次去查干湖,是在12月28日,正好赶上一年一度的冬捕节,全称为“查干湖第二十届冰雪渔猎文化旅游节”。
历史上的蒙古人,崇拜天地山川,素有祭山祭水的风俗。
查干湖冬捕节首先进行的是“祭湖醒网”仪式:由身穿蒙古袍、络腮虬髯的“渔把头”宣布仪式开始,锣鼓震天,法号齐鸣;盛装的蒙古族姑娘为渔工们献上奶干,众喇嘛手持法铃,吹奏着海螺、牛角号,绕供桌、冰雪敖包、炭火转三圈后,合掌诵经,查玛舞随之舞起;“渔把头”端起斟满奶酒的木碗,双手举过头,朗诵祭湖词,祭祀天父、地母、湖神,保佑万物生灵永续繁衍,百姓生活吉祥安康。
站在零下20多摄氏度的冰天雪地里,这场景一下子把人代入古老年代,神圣、庄严又神秘。
千百年前的活动场景,被原汁原味地复制后,湖醒了,当代人也被唤醒了,从四面八方涌来。
主人介绍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操持,但仍然有4万多人参加,不少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网红主播,自行赶来做直播、蹭流量的。往年最多的一次,来了20万人。
第三次去查干湖,是在转年的元旦过后。早晨7点开车直奔湖中下网的地点。赶到的时候,张文他们已经在凿冰打眼忙乎了,每隔15米打一个眼,下网的面积长宽各1000米,带着防滑铁质脚掌的马匹在附近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张文说,他们在凌晨2点就已经下湖了,确定下网收网的位置,准备好渔网等工具,给马儿喂饱草料。
待到中午一点,我们再赶过去,已开始收网出鱼了。一边是马拉绞盘,不停地转着圈,渔网从冰下缓缓拖出;一边是出鱼口,两边围满了人,差不多人人都举着手机,还有架设的电视摄像头和手机,全都紧盯着出鱼口。刚出冰面的鱼儿在活蹦乱跳地挣扎,胖头鱼、鲤鱼、大白鱼大小不一,大的有二三十斤;不时传来阵阵惊呼,那一定是出现了鱼大且多的场景。网络和自媒体平台的各种直播,把个冬捕弄得好不热闹。
人群中,有不少是家长带着小朋友来的,估计和我一样,来看个稀奇。
我问世代打渔的张文,听说蒙古人是不捕鱼、不吃鱼的呀?
他说:“也不是,查干湖的渔猎,自古就有,郭尔罗斯的蒙古人一直以来不仅吃鱼,而且捕鱼。”他补充说,有一种解释是,“郭尔罗斯的农业和牧业过去不怎么发达,单纯靠农牧业产品无法满足人口日益增多的需要,吃鱼也就成了维持生存的一种必然选择”。
我找当地人要了一本2010年出版的《查干湖渔场志》,书中把这些事说明白了。
查干湖一带,自古以来江流泡沼星罗棋布,沿岸林木蓊郁,田野芳草葳蕤,水草肥美,鱼虾穿梭,雁鸭栖集。这里的人们,世代以渔猎为生。尤其是在寒冷漫长的冬季,他们更是依靠传统的捕鱼方式,维系生计,繁衍生息。远在旧石器时代晚期,查干湖畔“青山头人”就在此捕鱼捞虾、男猎女耕。至辽金,查干湖又成为皇帝举行“春捺钵”的垂青之地,凿冰取鱼,设“头鱼宴”,纵鹰捕鹅,设“头鹅宴”,尽享捕猎鱼禽之乐。
既为生存,又有娱乐,可谓两全其美。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管委会的领导用一组排比句,给我描绘查干湖的四季美景:春有生机之光,夏有佳境之美,秋有诗画之味,冬有渔猎之奇。
但张文告诉我,查干湖历史上也经历过曲折,因人为和自然因素所致,几次干涸。
张文回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查干湖主要水源区人类活动加剧,加之干旱少雨和水源断流,湿地面积明显退缩。几近干涸的湖面,致使鱼、苇绝迹,裸露的湖底盐碱泛起,风卷沙碱遮天蔽日,湖水变成了暗红色,整个湿地生态系统遭受灭顶之灾,环境极度恶化,很多人甚至不得不背井离乡。
转机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前郭尔罗斯各族人民,举全县之力开挖“引松渠“。8万多名建设者用原始的手挖肩担方式,开凿50多公里水道,将松花江水引入查干湖。随后的日子里,河湖连通、湿地过滤、生物降解,以及封湖涵养、增殖放流、合理捕捞、植树造林、退耕还草……全方位人工修复与治理业已破坏的生态。
生态的修复与治理,既要人工修复,还得顺应自然,充分发挥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给点阳光就灿烂”,只要循其理,给予适宜的“土壤”,大自然自我修复所爆发出的旺盛生命力,常常超出人们想象。
好比查干湖,折腾来折腾去,会发现许多变化只是复原生态,回到从前。如今热闹的查干湖冬捕,包括春捺钵仪式,不过是古老情景的重现。这种回到从前,其实是难得的庆幸,是浴火重生,是新的起点。
即使是回到从前,也并不都是简单地还原。查干湖的生态修复,除了依靠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恢复原生态,更以河湖连通永久性地解决水源问题等人工治理,两相结合,相得益彰,才固化了生态修复成果,提升生态环境成色,彻底赋予查干湖生机与活力。
短短几十年时间,查干湖生态环境逐步改善。复活后的查干湖,水域面积恢复甚至超出原有水平,水质提升,水草复生,现已成为鱼类的天然繁殖场、鸟类理想的栖息繁殖地,被批准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每年鲜鱼产量在6000吨以上,冬捕单网次捕获量最高达52万斤;保护区内鸟类增至249种,野生植物200余种。
人不负青山,青山定不负人。查干湖重现冰湖腾鱼,既是“人不负查干湖”的承诺,也是“查干湖不负人”的兑现,是人与自然“两不负”的完美诠释。
那天,当地主人带我去看了他们正在打造的查干湖生态小镇。新开辟的查干湖旅游度假区,夏季以大湖湿地、草原风光及蒙古族风情为特色,冬季以冬网捕鱼、展现渔猎文化为主要内容,集观光、娱乐、休闲、度假、餐饮、购物等功能为一体。
查干湖找到了一条生存之路、富裕之路、发展之路。保护生态和发展旅游相得益彰,人在与自然和谐共生中,达至共存共荣,年年打渔,年年有余。
今年5月中旬,我第四次来到查干湖。东北的初夏,仍有南方春色的味道。我们先乘快艇,看水草丰美的南湖,并在一片长满蒲草的水域停留,观赏雁鸭栖集、筑巢孵雏的场景。受惊的鸟儿鸣叫着起降,并不远飞。随后经过前不久刚刚增殖放流的平台,再往北湖。由东向西飞驰17公里,抵湖西岸,但见一片一望无际的湿地,成群的鸟儿从湿地飞起。
“丹顶鹤!”同船的张文惊叫起来。顺着他的目光,天空中有4只正结队飞行的大鸟,“这片湿地里,有200多种鸟类常年栖息,因为既无陆路又无水路,人迹罕至,鸟类不会受到惊扰。”
“湖底有水草,岸边有湿地,查干湖凭着完整的生态链,已经可以自我循环了。仅从渔业的角度看,你们除了每年增殖放流,会有一点儿购买鱼苗的成本,其他就不需要多少投入了吧?”我问。
“差不多吧。仅靠查干湖,轻轻松松养育了湖边多少人啊,而且还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靠水吃水,而且因为“两不负”,所以靠得住。惟其如此,人与大自然都能得偿所愿,成就出彼此的相依与欢喜,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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