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玉的石头
时隔六年,韩国影片再次登陆我国院线,这一次是《哦!文姬》。韩国电影在新世纪以后已经形成了完整成熟的类型体系,在讨论度极高的现实主义影片之外,《我的野蛮女友》《阳光姐妹淘》这样诙谐而温情的喜剧电影,也曾经影响了一代年轻人关于爱情和友情的想象。《哦!文姬》同样可以归入这样一条“笑中带泪”的脉络之中。
悬疑中的情感:成功的共情
影片围绕着一桩交通肇事逃逸案件展开。某天夜里,儿子斗元不在家,文姬奶奶与小孙女宝美、小狗樱子一起外出,一辆灰色私家车撞倒了宝美后逃逸。文姬目睹了意外的全过程,但因为患有阿尔茨海默症,她无法清晰完整地记起案发细节。为了找出真凶,文姬努力对抗病症,死死抓住脑海中偶然闪现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甚至找出了自己在头脑清醒时保留的关键证物。最终,母子俩亲手抓住了犯人,宝美也从术后的昏迷中苏醒。在追凶破案的同时,文姬和斗元的母子关系也经历了从紧张、疏离到和解的过程。
从完成质量来看,影片的悬疑线显然不如情感线。反派满脸写着“我有问题”、证人轻易地掩饰又坦白等情节设计因过于简单随意。相较之下,即使能够准确预估哭点和笑点,斗元和文姬的母子情深也依然让观众感到被治愈。
感情线中的关键情节是斗元的手部畸形。影片通过文姬奶奶的两次梦境交待了往事。第一次梦境中,用铡刀砍下斗元第六根手指的人指向了斗元爸爸;第二次梦境揭开了真相,文姬阻止了丈夫的暴行,但她自己依然做出了与丈夫同样的选择。于是,文姬的心灵创伤被彻底剖开。她不仅因为没有履行好母亲的职责而感到愧疚,且一直对自己做母亲的“资格”存在着深刻的怀疑——合格的母亲不会生出残疾的孩子。正是因为这样的怀疑和恐惧,她才会不自觉地伤害*的媳妇以至于造成儿子婚姻破裂。
创伤的循环是当下家庭题材创作中比较常见的叙事模式。由于心理学社会学等相关科学话语的长时间科普,大部分观众已经能够比较顺畅地与文姬产生共情:一方面,我们能够意识到父母子女作为家庭角色,是自然规律也是一种文化建构,而角色意识在规范行为和观念的同时也制造了压抑。因此,我们会对文姬的自我怀疑感到心疼。另一方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深知个体经验的局限——“我也是第一次做父母/子女呀”,因此能够理解和原谅文姬奶奶对儿子媳妇造成的伤害。至此,母子和解的情节线可以说是中规中矩的。
小小的意料之外出现在儿子的反应。当文姬在短暂清醒的时刻对斗元诉说内心沉疴时,斗元并没有表现出“终于等到一句对不起”的释怀,他的回应更加勇敢——“谢谢妈妈,让我不再是残疾。”影片没有展现斗元的这种认知是如何形成的,是在童年时代就顺利地接受了,还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说服了自己,又或者只是在此时此刻对母亲的理解和原谅。斗元的认知当然也可以被阐释为对家长经典话术之一“我都是为你好”的附和,但同样也提示了另一种可能性:人并不是任由童年创伤揉捏塑型的被动之物,人拥有自我调适、判断、疗愈的能力,培养并使用这种能力的过程,便谓之成长。
原生家庭的创伤在当下几乎成为一种新的“伤痕文艺”,似乎道德品质的缺陷和情感能力的匮乏皆可归咎于家庭教育的失败。这不仅仅是叙事的懒惰,实际上也是对人潜力的不信任,甚至是对成长的拒绝。
喜剧中的疾病:可爱的陷阱
喜剧人物,尤其是喜剧中的女性角色要获得观众的喜爱,在平凡普通之中必须得保留几分可爱。此时正在腾讯视频播出的轻喜剧《爱很美味》中,三位女主人公均出现了非常真实但不可爱的行为。剧集为了消解可能引起的反感,聪明地选择了“官方吐槽”,即让三个人在闺蜜夜谈中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哦,文姬》则选择了在网络文艺中非常流行的手法——“反差萌”。
文姬是一个老太太,但她保留了一颗少女心,爱吃巧克力派,玩具魔杖不离手,称呼儿子为“欧巴”。她是一个老少女,但同时又力大无穷,警察局里的壮男都摁不住她,她还会操作机械感极强的推土机。当然不是说老人不能“萌”不能“可爱”,对衰老和疾病的刻画就不能有轻松诙谐的方式,然而在这样密集的“萌点”的渲染之下,文姬的衰老和疾病逐渐从焦点退为背景。文姬的阿尔茨海默症在影片的开头是被讲述的对象,她健忘,经常走失,给家人和他人带来麻烦。随着追凶的进行,疾病开始承担叙事的功能,影片着力要表现的也是观众强烈期待的,变成了“爱的奇迹”,即文姬对家人深厚的情感能否战胜疾病制造的混沌,换来短暂的清明。
“爱能战胜一切”作为一种浪漫幻想本来谈不上对错,但这种幻想与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目击者身份相叠加,似乎构成了一个陷阱。其危险在于,此处病人需要通过与疾病的对抗去证明自己的爱,或者说,要用爱去证明自己仍然有用。说文姬在影片中是一个工具人自然是过分了,但说她的疾病在影片中具有较强的工具性,也许不算苛责。当疾病背负了工具性或者说叙事上的功能性,病人自身的处境和状态,便存在被遮蔽的可能性。
与另一部影片进行简单比较或许更容易突显问题。《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本年度国内唯一引进的奥斯卡获奖影片,由安东尼·霍普金斯扮演的父亲同样也是一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影片通过极其精巧的空间转换表现了父亲错乱的时间记忆,从而呈现了患者的症状和心理状态。影片中的父亲并不可爱,相反他有点自大,有点专横,防备心重且有攻击性;他曾经是一个工程师,但影片并没有表现他的任何能力。影片通过服装和场景的改换,不露痕迹地呈现了父亲逐渐衰老退化、病情逐渐加重的过程。父亲在影片开头是一个穿着精致考究的衬衫西服听歌剧的伦敦绅士,到结尾则变成了穿着睡衣靠在护士肩头哭泣的衰弱老人。在观影过程中观众其实并不需要理解父亲,甚至并不需要被感动,只是被疾病和衰老的不可抗拒、不可逆转所撼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哦!文姬》在疾病叙事上出现的问题,实际上也是这一类题材的商业电影共同面临的问题。我国影片《滚蛋吧!肿瘤君》《送你一朵小红花》用喜剧的方式讲述抗癌故事,试图在悲苦和艰辛之外走出一条新路。然而,喜剧不意味着逃避甚至消解痛苦,正如疾病所带来的肉身的痛苦是无法回避和消解的。或许只有更为诚实地面对痛苦,才能写出原初意义上的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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