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8岁的秋末,我和妻一起回老家。
父亲病危,他想见我们一面。
妻和我一起坐在大巴上,秋天的傍晚有些寒意,车窗上一层雾气。妻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卡通的小熊。突然转过头问我:
“如果,有一只熊现在冲过来,要吃了我,你会怎么救我?”
“是它吗?”我指着妻在车窗玻璃上画的卡通小熊。
“不,不是。是那种特别大特别凶的熊,站起来很高,全身都是黑色的,喊一声,整个森林都要摇晃的那种熊。”
妻很认真的看着我,也在很认真的描述。我感觉那只熊此刻就在窗外的黑夜里飞奔而来,随时都能把大巴车掀翻,然后把我们当作它今天的晚餐。
我迟疑了一秒钟,开始评估自己的身体,继而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车上的乘客本来就不多,更没有一个能抵挡得住特别大特别凶得熊的壮汉。
“如果真有那样的熊扑过来,我会让它躺下。”
“躺下做什么?”
“给它挠痒痒。”
“然后呢?”
“然后让你逃跑。”
妻深情的望着我,突然亲了我一口。
我有点羞涩。
“我最喜欢你的地方,就是每次对我乱七八糟的问题都能给出满意的答案。”
“怎么说?”
“你的答案,就像森林里的大树,把我包围起来,让大黑熊无法靠近我。”
没过一会,妻便靠在我的肩膀上睡去。
我望向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在通往县城的乡村公路上,只有忽闪而过的点点灯光,让我意识到时间的存在。远处,稀疏的星光格外亮。在平静的思绪里,我好像被某种力量生拖硬拽到一片空白的空间里,像一片雪白刺眼的雪地,和外面漆黑的景象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
“你此刻应该想点什么。”好像是远处飘来的声音,又像是自言自语。
这种情绪如沙滩上的浪花,一波接一波,虽然不汹涌,但是也无法拒绝。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让我有点不知所措,身体也不由得挺直,像是要接受某种意识上的信号。
可能是我的身体突然坐直,妻靠在我的肩膀上有些不适,她偏过头嘟囔了一句:“人生总会遇到一些不快。”话音刚落,便又倒头睡着了。
我不能判断妻是不是说给我听的。
为了让自己不要在这种情绪里陷的太深,我取出保温杯,摁下杯盖的按钮,喝了一口水。
妻被我的一系列动作吵醒,揉了揉眼睛。接过我手中的保温杯喝了两口。
在递给我杯子的时候,很认真的盯着我的脸:“发生了什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想发声,却感觉声带被丢进一口枯井里,嗓子又干又涩,什么也说不出口。
“要不,再喝口水?”妻把保温杯送到我的嘴边。我喝了两小口,感觉好一些了。却又下意识的冒了一句:“人生总会遇到一些不快”。
“你在想什么?”妻按下保温杯盖,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声。
“一些往事吧。”
“那,有没有你的父亲?”
2
母亲早逝,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爱,现在已经很难说出确切的时间。因为,母亲的离去,对我来说,就像是一扇门,只要关上,就再也不想打开。
我只记得是个春天的下午,具体的日期都刻意没有记住。
那天,我坐在幼儿园的教室里和小朋友刚刚做完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边休息一边看窗外电线上站着的几只鸟。这时,一阵风吹来,内心感觉无比的开心,我转身对旁边的小朋友说:“快看,外面有鸟。”
所有的小朋友都被吸引到窗户前,一起叽叽喳喳的看窗外的小鸟,比电线上的小鸟还吵闹。大家一起跳一起喊,后来和鸟都没有关系,又变成了你追我赶的游戏。
正开心的时候,两位老师急匆匆的跑过来,一个给我擦汗,一个给我穿外套,收拾整齐以后,抱着我就往外跑,将我送上了一辆轿车。坐在车上,我还是有点兴奋,还在想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一起看鸟的快乐。当我感觉有点累的时候,安静的坐在座位上,透过车窗,第一次认真的观察了世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才明白,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呆在教室里唱歌做游戏。
医院的走廊里站着很多人,他们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因为我的到来,瞬间都安静下来。站在过道里的人,自觉的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让我通过。
当我走进去,那扇门关上后,留给我的,是一个纯白的空间。
我出来以后,那扇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包括那天下午所有的回忆。
此后的生活里,便没有了“母亲”这个角色。
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像传统的中国式父子关系,彼此少有精神上的亲密感和依赖感。
我自由生长,他的存在,只是让我感受着“家”的概念。母亲去世后,我们都闭口不提,好像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而这个两个人的“家”,是如此严谨而又合理的存在。
那个下午从病房的那扇门出来以后,我的心里发生了很多微妙的变化。就像有人在故意把内心中的某个东西,像拆开线头的毛衣一样,一点一点的扯去,在手上卷成了一个毛线团。而我的毛衣,却消失殆尽。
此后,我便知道了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我是一个缺少了某种“毛衣”的人。我小心翼翼的面对着父亲,也小心翼翼的面对着有关系的所有人。生怕有一天,有人突然开口,要开启那扇门。
3
从幼儿到少儿,再到少年。每走过一段,我都不会主动去打开那扇记忆之门,甚至无从判断,是主动还是被动的,全都锁到了那扇门里。
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去,我和父亲的联系逐年减少。也没有意识到父亲已经老去,直到接到医院病危通知的电话,我才发现自己已经38岁,父亲也快70岁了。
而我,是怎样度过这38年的?
接完医院的电话,感到了一种从心底翻涌而上的自我怀疑,好像走错了路,却无法回头。就像曾经过去的38年一样,只能前进,无法暂停。那种自我怀疑就像站在空旷的悬崖边,往下扔了一个石子,却迟迟听不到回音,时间久了,我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扔下这个石子。好像扔了,但是没听到回响,好像没扔,但是身边的石子少了一个。
石子难不成是被熊拿走了?
我看着玻璃上的卡通小熊,眼睛也越来越沉。
“喂~喂~”。
妻的嘴唇都快碰到了我的耳朵,但声音依旧温柔。好像柔和的音乐。
“喂~,醒醒”。
我睁开眼,妻的脸凑得很近,整个画面都是她的脸。
我揉了揉眼睛,妻已经端坐在座位上。但是,环顾四周,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们两个。灯光昏暗,勉强能看到妻的模样,再远处的地方,就要眯着眼睛努力观察。
“这是怎么了?”我的内心充满了好奇。
“你看那。”顺着妻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仔细辨别了几秒钟:我和妻的不远处,蹲着一只熊,背对着我们,是那种可以让森林都颤抖的大熊。
它拿着东西在吃,定睛一看,它的旁边躺着一个人,胳膊已经被拧下来,被熊像嚼甘蔗一样津津有味的吃着。而他秃顶的脑袋耷拉在一旁,正对着我们这边。这个人上车前,还和我们换过车票,我和妻买的车票本不在一起,还是他和我换了座位,才得以和妻坐在一起。而此刻,已然变成了熊的盘中餐。
“你不害怕吗?”我转过头问妻。
她的表情和叫我醒来的时候一样平静。
“你在想什么?”妻好像没听见我的问题,盯着我的眼睛,反问了一句。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前面的景象,本来不该看的,但还是忍不住看。
“我在想,熊究竟什么时候会扑向我们。”
“还得一会。”妻的目光中竟没有一丝惊恐。
而我,究竟为什么也不恐惧呢?反倒满脑子都是西贝柳斯《芬兰颂》的旋律。
“你知道西贝柳斯吗?”为了缓解压抑的氛围,我似乎不得不提出一个问题和妻聊天。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顺便把脑子里想的说了出来。
“创作过《芬兰颂》的那个作曲家?”
“正是。”
“上大学时,选修的音乐课上,教授作为赏析曲目专门在课堂上播放过。”
“应该是个不错的教授吧?”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黑暗处不远的那只熊让我无比压抑。
“嗯。是个不错的秃顶老头,很随和,音乐讲得特别透彻。不像其他的音乐老师一样,理论一大堆,听得不知所以然。教授从欣赏的角度出发,让我们学着用耳朵去听音乐,而不是记无聊的课堂笔记。”
秃顶的教授,让我想到了面前秃顶的中年乘客。我一边听着妻说,一边觉得无比愤怒,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凶狠的熊?
“音乐是有感觉联动的,比如低音大多数时候深沉,高音则更轻快。刚刚说的《芬兰颂》,开头就很低沉,很压抑,代表了芬兰大众对前苏联统治的反抗。以至于这首曲子的表现太过于明显,而被前苏联的文化检察官所封禁。”
我已经有点坐立不安了,而妻还在继续说:
“教授说,音乐可以刺激人的感知。所以,他以这首曲子为案例,专门放给我们听。”
“最后呢?”
“什么最后?”
“每个故事不是都有最后吗?”
“如果非要说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从此喜欢上了古典音乐。啊!小心。”
当我回头时,熊掌已经向我扇过来。还不及看清熊的样子…
车子颠簸了几下。
“各位乘客,前方有塌方,道路救援正在施工,请大家在车内耐心等待。要下车的乘客在我这做登记,留下手机号。”
我这才感觉到自己额头和手心一层汗。妻还在我身旁,没有醒过来。昨晚为了回家,她收拾东西,一直到很晚才睡。
这时,和我们换座位的中年先生原封不动的迎面向我走来,走到我们跟前,从右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问我:不下车抽一根?
妻枕着我的肩膀熟睡,我便对中年男子微笑着示意了一下。
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自己下车了。其实我很想和他聊会。
因为刚才的那个梦,让我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而这个人恰好出现在梦里,又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连接。
当我再次看向窗户的时候,上面的小熊还是那么可爱。
——回家的路程还有多久呢?
4
由于路上的耽误,到达时间晚了快一个小时。到时已经是深夜,整个小县城都包裹在秋夜寒冷之中,让周遭显得更加静谧和黑暗。我和妻一下车就叫了出租车赶往医院。
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我走过去,他紧紧拉着我的手。
我能记起的全是白色,头顶是白色的日光灯,面前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病床和白色的床单被罩。
我喊了一声:“爸。”
他点了点头。父亲在病痛的折磨下,和上次见他的时候判若两人。
我和父亲彼此对望了一会,他虚弱的连睁开眼睛都很吃力,没过多久,便睡着了。
值班医生过来,我们站在走廊里,医生详细的说了一遍父亲的病情。
“虽然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病人的情况不容乐观,还是希望你们能提前做准备。”
医生走后,空荡荡的医院走廊,只有几个护士匆匆走过。
回到病房后,父亲已经醒来,妻正在给他剪指甲。父亲虽然没有表情,但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满足。
我坐在妻的旁边,拉着父亲刚剪好指甲的那只手。这好像是成年以后,第一次握父亲的手,绵软,有温度。其他的感觉,说不太上,如果躺着的是其他老头,看着这番情景,我也会心生悲悯之情。
我和妻在医院待了一天。
午后的病房里安静得出奇,脑子里空白的就像病房的墙壁,要是这会飞来一只蚊子爬在墙壁上,我也觉得是一种安慰,可偏偏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句完整的歌词都想不起来。
我和父亲对视了一会。
他的眼神看向了别处,好像在积累力气,要在最后的时刻做点什么。
当他的脸庞转向我时,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的两行泪水。
父亲的手猛然一沉,我感觉父亲从未这样亲切。
在生命的终点,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用两行眼泪表达了一切。
妻在身边开始啜泣。
我竟平静得出奇,走到病房的窗户前,看了看窗外。父亲会飘向哪呢?
转过身,看到他的躯体安安静静的躺在病床上。这个世界上,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都不在了,这么多年来,我和父亲之间像是达成了一种默契,绝口不提那个离开我们的人。父亲的存在更像是一个看门人,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空间,而那一部分,看不见摸不着,但都影响了我们的人生。
窗外是一片湛蓝,秋日的阳光在午后斜射着世界,伴随着一阵风,吹得外面的树枝也是倾斜的。那一刻,我开始感到难过,难过得无以复加。胸口有一堆东西在膨胀,膨胀到大脑,膨胀到眼睛,泪水瞬间决堤。
妻走过来抱着我,我把头埋进妻的怀里。
“未来,我也会飘向远方吧?”
妻默默无声,拿出一张纸巾帮我擦眼泪。
5
安葬完父亲后,花了一天的时间招待了父亲葬礼上帮忙的亲友。
我平日里不太喜欢人多的场合,可能由于多年未见,今天却和大家相处得很融洽,有几位长辈讲了我童年的一些事情,真的如他们所说,但我一件都不愿意想起来,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表面融洽的气氛,直到下午大家才散去。
在热闹的气氛中突然安静下来,周遭一片安静,让这个家显得特别冷清。
母亲早早去世,父亲是性格内向至极之人,我们很少交流,记起最多的画面,是默默无言的坐在彼此的对面吃晚饭。
就这样,我一天天的长大。那些回忆,现在想起来,竟然那么久远,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回忆。而现在沉默的父亲都不在了。
我是对感情或者对感情做出的反应,回应迟钝的人。——38年后,感觉自己还在道路上摸索,有时候竟觉得一点都不了解自己,黯然的发现,自己竟然在这个世界上不完美的存在了这么久。
我五年未曾回家,这五年时间,究竟都干了什么呢?
父亲的遗像还摆在桌子上,妻走过来说我和他长得很像。
"哪里像?"
“都是一脸的迟钝。”妻说完,发觉说错了,吐了一下舌头,忙双手合十,对着父亲的遗像拜了拜。
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坐在妻的身边,一边小口喝啤酒,一边吃妻炸的花生米。
曾经,我也有过梦想,我想做一名宇航员,想去太空,从小时候看过的画报上,点点的星光在浩瀚太空的背景下,是那么孤独:那个空间或许更适合我,可以不用理会那么多,只管在没有重力的太空舱里飘来飘去。
“那你带不带我?”当妻知道我的这个梦想后,问我。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窗外的月亮出奇的亮。我们刚做完爱,妻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身边。
“倒是可以考虑。”
“为什么回答的这么勉强?”妻的声音缥缈得好像从月球传来。
“我并不舍得让你离开地球。”
妻沉默了。
“如果你也离开了地球,我会感觉和这个星球没有任何关系。”
“你很自私。”
“要是离开这里,我的确找不到第二个能让我如此挂怀的人。”
不知妻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但是我已经被一阵袭来的睡意打败。
6
办完父亲的葬礼,招待完陆续来的几拨亲友,和妻花了几天的时间整理父亲的遗物。把他留下的东西,分类后装进整理箱。
有父亲的衣服、日记、日用品。妻用标签纸把整理箱分好类。
因为是自由职业,不必考虑时间上的约束。所以,我和妻便在老家任性的呆下去。
妻找了一张大毯子铺在地上,我和她一起坐在地上慢慢收拾着父亲的遗物。妻说,这样有仪式感。
收拾完一些东西,我才开始了解父亲,才感觉到了他的存在,这种感觉比在他生前还要强烈。
他在四季里都穿什么,他写的日记:他喜欢看天气预报,他讨厌宠物,喜欢抽16块钱一盒的本地香烟。
在以前的38年里,父亲在我内心、脑海、或者感受中,是一个轮廓,从未有如此具体的符号来体现他。
“那是素描勾画的轮廓。”妻总是帮我总结一些事情的结果。
“大概是吧。”
妻发现了父亲的一本日记,我起身坐在父亲经常坐的藤椅上,翻开父亲的日记。
4月18日,早上5:30起床,烧水泡茶。
晨练。
7点回来。
买菜。
读《上下五千年》。
下午炒豆角。
4月19日,早上5:40起床,烧水泡茶。
晨练。
碰上老李,老伴一个月前去世。今天他开始晨练。
一起回家吃午饭。
4月20日,早上5:30起床,烧水泡茶。
晨练。
午睡做梦。醒来后想不起来。
4月21日,早上5:30起床,烧水泡茶。
买了豆角、土豆、西红柿。
下午花了一些时间给自己做了焖面。
4月22日,早上5:10起床,烧水泡茶。
一个人走在河堤上。大雾。
回来,鞋有点湿。
...
父亲每天都写日记,记录自己的作息时间。每天都这样重复。往后翻了几个月,还是如此。
他的文字就像他在我心里的印象一样,不带一点感情色彩。
7
三天以后,和妻把父亲的遗物收拾完毕。当天晚上我们去散步的时候,在一处废弃的建筑物里,把父亲的衣服烧了。别的东西都归类装进了整理箱中。
之所以这么慢,是因为只有妻在收拾,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坐在藤椅上,读父亲写的日记。
从读父亲日记的第二天早晨开始,我起床后,好像遗落在地球的外星人接收到了某种指令一般,到厨房烧了水,下意识的在冰箱里取出茶叶,泡在父亲经常喝茶的杯子里。
坐在藤椅上,慢慢喝茶。
就这样,作息习惯也为之改变,好像清晨6:00以后泡的茶叶,喝着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缺少了某种内心的东西,恰似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喝茶。所以,每天都像祷告前的宗教信徒,在5:30前起床,去厨房,务必要在6:00把茶泡好。
为了不影响妻,我总是蹑手蹑脚的起床,然后踮起脚尖轻轻地走到厨房烧水。秋末天亮的迟,外面还是一片漆黑。烧水的间隙,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异教徒,背着有坚定信仰的妻,信了别的宗教。站在厨房里,想到这个,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烧好水,泡上茶,喝完的时候,刚好6:00,外面开始蒙蒙亮,透过厨房的窗户,看到橘红的亮色染红了天边,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我收拾好泡茶的杯子,把一切都恢复原貌。不知为何,并不想让妻知道我起这么早。
妻在八点左右起床。
"最近感觉你有些地方在改变?"
“什么地方?”
“这几天你是不是起得特别早?”
“嗯。最近醒的特别早,或许是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
“看见你总有一种,你早上起来在劈柴的感觉。”
“劈柴?”
“对啊。我们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没有人,是一个山村,也没有电,生活的极为原始。为了吃口热饭,你总是要起得很早,劈很多的柴。”
在妻表述的时候,我真的想象出了一个山村,和劈柴的景象。真要命。
“你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啊。”
“对啊。你要记住,我比你小很多。”
8
妻比我小7岁。我在31岁那年遇见了她。
在遇见妻之前,我也交往过几个其他女孩,但最终由于各种各样的问题而分手。
最后一个女孩在大雪天离我而去,原因到现在都不明,此后我一直单身,直到遇见了妻。
妻是可以把彼此距离把握得特别好的人。她年龄小,性格也活泼一些,和我木讷寡言的性格正好互补。
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在一个傍晚一起去散步,走在一段河堤上时,妻说走累了,我们站在河堤上站着休息。对面是即将落山的夕阳,照印得天边大片金黄色,这些云又被投到河面,我和妻被夹在两片云里面。此时,吹来了一阵微风,我们都沉浸在这个画面。
“景色真美。”妻的脸被夕阳照得红红的。
“你也很美。”
“讨厌。你肯定是捡我喜欢听的说。”
“没有。”
“你不应该再说点什么吗?”
妻的身体就靠在我的身上,头发的香味沁人心脾。我深呼吸了一下:
“嫁给我吧。”
“你说什么?”妻好像真的像没有听懂一样。
“嫁给我。”我把嘴凑单妻的耳边。
“戒指呢?”
“什么戒指?”
“求婚戒指啊。”
“在那。”正好远处的一朵云圆得就像戒指一样。
半年后,我和妻举办了婚礼。
婚礼前和妻把积蓄凑了一下,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那个时候妻刚研究生毕业,我幸好还有点存款。两个人在一起没有太宽裕的闲钱,紧巴巴过着日子。从“妻”这个角色的诞生,再到她一点点的融入生活。我觉得自己也开始有了改变。
当妻不在的时候,空气中感觉会少了什么,使我产生了一种未曾有过的依赖感。
因为妻的率真和简单,我的性格柔和了很多,更准确的说,是少了一些和这个世界的对抗。
我们的婚礼是在9月底举行,尽管是秋天,但天气依旧炎热。我们的婚礼简单得出奇,我甚至都没有告诉父亲结婚的事情,岳父岳母也未到场,按妻的话说是:“要是你父亲不来,索性都别来了。我们还自在一点。”
就这样,我邀请了这个城市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以前及现在的一些同事,与其说是婚礼,“举办了一个party”更为准确一些。
给来宾敬酒的间隙,我站在窗户前,看到外面的柳树,随风飘动。这成了我对婚礼最深刻的回忆。
举办完婚礼,和妻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妻说:“是不是该度个蜜月?”
“那是。但是去什么地方呢?出国是来不及了。”
“祖国的大好河山还没看完,去国内的城市就好。”
在十一黄金周之前,旅行还是很不错的选择,买票、定酒店都很轻松。我们先去西安,再到成都、重庆,继续南下到杭州、苏州,再到福州、广州。
我们每到一个城市,找宾馆住下来,然后开始查找当地有名的小吃,距离远了打个车,在3公里以内,我们都是步行,两个人手拉手,一起走过了很多条街道。秋天的南方城市,已经不那么闷热,气温刚合适。
我很喜欢妻走在前面时,转头的那一刻,妻的笑容很纯粹。我觉得在哪个城市生活都无所谓,只要能和妻在一起。
在广州的一天,天下起了小雨。气温降了几度,身上能感觉一丝凉意。出门散步的时候,妻拿了一个披肩裹在身上。
“你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走在宾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里,晚霞在天边扯得很长。
“他是一个普通人吧。”
“不能这么说。大家都是普通人。他有没有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中年丧偶,算不算?”
“算。还有呢?”
“儿子结婚,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嗯。这个也算。”
“其实,我都有点想不起来他。想起来的事情,也感觉很模糊。”
“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回去也没有归属感。我上大学从家里走出来以后,就很少回去。”
“你不会想他吗?”
“没有。之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在避免提起母亲。而后,也没有感觉到情感上再有什么连接。我的话很少,他的话更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生活。”
“我想去看看他。”
“为什么?”
“因为好奇。也因为你,我觉得你应该回去看看他。再说了,人家都说,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公,我这么丑,还不应该早点去?”
我和妻买了从广州到老家最近的一个飞机场的机票。
起飞前,妻说:“我有点害怕。”
“又不是第一次坐飞机,你害怕什么?”
“你说,我这么丑,不会被老公公轰出来吧?”
“应该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丑的还可以。”
“你找死…。”妻假装生气的样子也那么好看。客观的说,妻不是特别好看的类型,但是,她的长相在我的审美里恰好合适,就像弹子球一样,正好落进了洞里,混身都自在舒服。
9
和妻回到老家以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家里的钥匙。只好和妻站在巷子口等父亲。
自从离开,就没有回来的概念。离开这里对我来说是一种释放,我像躲避牢笼一样的躲避这个地方,特别是那个下午以后,我的生命便缺失了一种保护,类似树荫,当有太阳的时候,我无处安身,只能在烈日下暴晒。高中的时候,我就想离开这里,因为感觉孤独,每到春天到来,都会有一段风很大的日子。有一次,轮到我当值日生,拖完地以后,为了能早点干,便把教室的窗户打开,这时,一阵风吹来。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山坡上,周围被风包围。为什么这种感觉如此亲切?在这种亲切中,又有一种孤独感漂浮上来,就像是香水的中调。窗户外面的电线上,站着几只鸟。
这是一种久远的感觉,那个做游戏的下午。是我内心最渴望记忆,我宁愿自己永远的停留在那一时刻。风停了,那种温柔已渐消失,我站在这里,痛苦的度过了很多年以后站在这里。这又是什么,抛弃吗?
不。我是男子汉,心里不容许自己是个懦夫。——我并不需要这种安慰。回忆的香水还没散发出后调来,我已经把即将开启的这扇门又重重的关上。又一次让自己坚强起来,心境的湖面平静无比,没有一丝风吹过。
上大学以前没有实力离开。在未成年之前,我和监护人之间都有责任和义务陪伴彼此。——想法很稚嫩,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
考上了大学,我觉得是时候真正的离开了。领完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我和父亲做了简短的告别。
“我想利用假期的这段时间去勤工俭学。”
父亲只问了一句:“想好了吗?”
似乎他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作为叛逆期的我特别反感被人看透的感觉。
“想好了。”
“那就去吧。”
父亲的态度让我有点泄气,我觉得他不会同意,在给他说之前,我都准备好了要和他大吵一架,但是他没有任何的阻拦,我呆立在父亲面前竟有点不知所措。
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背起背包,头也没有回一下。家里的任何东西我都没拿,包括钥匙。
这一走便很少回来,也很少和父亲联系。
毕业后,为了办理一些手续,必须回到户籍所在地,才短暂的在家里住过几天。而那些日子,也根本回忆不起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和妻一起回来,周围的一切没怎么变,甚至有一种我还在高中时的错觉。邻居家墙上的月季花,在秋天开得正盛,红色和白色的花朵,肆意绽放,它们什么也不用管,只要有足够的自然条件,就能尽情的展示自我。一朵花都存在的这么有意义,它接受太阳的光照,接受雨露的灌溉,开出鲜艳的花朵,看到它的人就会有:“这朵花真好看!”得感受。由此,赏花者的心情都会有所改善。除了月季,还有葡萄。邻居家的墙不高,妻摘了一颗葡萄,刚咬下去就叫了一声:“啊~这个葡萄,好酸。”
我把保温杯打开,让妻漱下口:“这个葡萄熟了,会特别甜,但是没变成深紫色前,会很酸。”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也没问我,就自己摘了。”
“那你刚在愣在那里想什么?”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说?”
“比如,我变老了。比如,葡萄在没熟透前还是那么酸。”
“我发觉你越来越伤感。以前不是挺冷酷的嘛。”
“那以前我是怎么样的?难不成是《这个*手不太冷》里的*手?”
“有点那种感觉。”
“现在呢?”
“现在好像是一个内心敏感的诗人。”
“诗人?很遥远啊。”
“你以前是把自己封闭起来,和世界保持距离。而现在,你想表达的时候,是不会直接表达出来,而是要找到自己的方式。就像诗人写诗,酝酿出感觉方才写得出流芳千古的诗句来。”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我知道。因为我是你的树洞。”
“树洞?”
“当你有不方便给说的秘密时,找一颗有树洞的树,对着树洞把秘密一股脑说给它听。说完以后,找泥巴把树洞封上。这样,你的秘密就被存储在树洞里了。”
“相当贴切的比喻。就是少了一步。”
“什么?”
“用泥巴封你的嘴。”
“你敢!”
10
父亲的身影由远及近,走到我和妻的身边时,他的那种感觉还是没有改变。以前是一个孤独看不透的中年男性,现在成了一个孤独看不透的老年男性。
本以为会很尴尬。但是父亲好像什么都知道,反倒让整个局面很自然。
一起进到家门,父亲给我和妻倒了一杯茶。家里的布局和摆设基本没变,只是在客厅沙发旁边多了一把竹制的躺椅。
妻和父亲都没有开口,我成了晚会的主持人,我没有宣布前,晚会便不能开始。
沉默继续了一会,我把茶杯里没有沉下去的茶叶吹开,喝了两口。
“我们上个月举办的婚礼。在我们蜜月的途中,她想过来看看您。我们就改变了行程,到这里来了。”
我说完了以后,晚会正式开始。首先是妻说话:
“爸爸,我觉得他和您长得太像了。他要是老了以后和您这样帅,我也感觉挺欣慰的。”
“我老了,最近照镜子,感觉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糟老头子。”
“爸爸,有一颗年轻的心比年轻的容颜更重要啊。”
“说起心态,我的心里已经几十年了,从来都没有变过。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的过。在这个小县城里,节奏慢,时间也过得慢,想不到一晃到了今天。”
妻拿了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削了皮,递给了父亲。
而我,真的成了一个主持人,一旦晚会开始,我便静静的待在一旁。
父亲对妻的态度,好像妻也已经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几十年,没有对这个家庭新成员有任何的陌生感。
因为有了妻的存在,我和父亲破天荒的头一次坐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
本来父亲要去做饭,妻连忙起身:“我是刚过门的媳妇,怎么能让您做饭,还是我去吧。”
妻去做饭,我和父亲两个人待在一起,好像坐在烤热的沙子上。没一会我起身:“爸,我去给她帮忙”。
父亲喝了一口茶,没有回应。这是我们两个人多年的习惯,只要是没回应的,就算是默认了。
妻在厨房里摘菜,看见我过来,便把菜给我。
“把这些菜摘一下,我把刚才摘好的先洗。这样就不浪费时间了。”
我坐在小板凳上摘菜。
“父亲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好接近。”
“可能只是对我这样吧。也可能当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无论空气还是氛围,都会产生心理上的化学反应。总之,就是彼此无法靠近。”
我摘完菜,在冰箱里取了罐啤酒,倚在厨房门口,边喝啤酒,边看远处的夕阳。眼前是小院里种的花,再远一点,是父亲种的一些红豆、韭菜、香菜。眼前是绿色,远处是红色。身后妻在厨房做饭,不知道客厅里的父亲此时在想什么?父亲对我这些年在做什么,又有多少了解?
离家十几年,父亲重复了时间。而我呢?
11
我的工作是杂志编辑,还是一个自由撰稿人。不用坐班,只要有产出,不会有人在乎你在哪里。只要能按时交稿,哪怕是在西伯利亚。
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在老家又待了几天,我和妻都没有想走的念头。
每天下午,固定一段时间,把手头的工作处理一下,然后发几份email。
“工作很轻松嘛。”妻经常因为这个开玩笑。
刚开始也不像这样轻松,每天都要写很多文字,才能得到前辈的肯定。刚入职的时候,什么都要学着做,从摄影到文案,再到排版,内容编辑等等。然后把成品交给负责的前辈,前辈给总监,总监给社长。有时候来来回回要改十几遍,甚至半夜做梦都在改稿子。几年以后,我掌握了一些事半功倍的方法,也加入了“前辈”的行列。需要自己*事情已经不那么多,每天也有了坐在办公室里放松的时刻。
这个时候,就会有新人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前辈,这个地方该怎么组织?能不能提供点思路,脑袋都快炸了。”
看着一批一批的年轻人进来,我的确感觉有种自己老了的错觉。
“难道不是真老吗?”妻每次都能总结得让人哭笑不得。
随着互联网对生活节奏的改变和新媒体的出现,传统媒体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而大众口味也更偏向于读一些浅显易懂的文章,需要让人思考的文章反而很难吸引人。幸好,我们杂志社老板对传统媒体怀有特殊深的感情,加之资金雄厚,在外面有不少投资,所以并没有抛弃纸质杂志的想法,虽然传统杂志社带来的收入已经大不如前,但老板还是愿意继续做下去。
“就像一杯老酒,也像一位老友。实在割舍不下。”
我跟着老板继续做传统媒体,杂志每月一本,生活也相对固定。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有一次和老板闲谈之时,他问我道。
“人类是有自恋的倾向,但让自己说自己优秀到哪,多半很难开口吧?”
“也是。”
“还请赐教。”
“我发现你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安安静静的生活。”
“这算哪门子优点,倒不如说是一种不思进取的缺点。”
“这和不思进取没关系,你工作也踏踏实实,生活也踏踏实实。人生就是如此,经历的多了,都会追求平凡,坚持平凡就是一种伟大。”
“和老板聊天,人生高度也会随着增高。”
“见笑见笑。一点拙见而已。”
我和老板在工作的很多地方都看法一致,一起工作久了,彼此形成了一种默契,往后发展,既是老板,也是朋友。在周五的下午,或者不太忙的时候,我们会去杂志社附近的酒吧喝一杯。
要么闲聊几句,要么沟通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一些极端情况,就是彼此都不怎么说话,只需坐一会,便起身道别,也不觉得尴尬。老板总结说,不以语言为支撑,是友谊的最高境界。
也罢也罢,老板高兴就好。
酒吧对面是一栋商业写字楼,每次我们刚坐定,点完啤酒,在等酒的间隙,写字楼的墙体灯光就会亮起来,蓝色的红色的此起彼伏,中间还有其他颜色的灯光进来,一起循环。
我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19:00整。
“真的很怀念以前的时光。”老板端起啤酒,我们碰杯,他一口气喝了一半。
“怎么这么说?”
“时代发展越来越快,很多东西都不属于自己。”
“是啊。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了,中年就这么突然的来了。但还是看心态,要么让自己年轻,要么看年轻人折腾,自己也会年轻一点。”
“最近很多以前的老朋友老同事都劝我关了杂志社,现在已经不是传统媒体的天下。你看看现在那些小年轻,在自媒体写几篇爆文,比我们的广告费都多。当然,钱只是一个方面。我最怕的还是以后杂志没人看了。”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销售量还是稳定,没有出现断崖式的下跌。”
“发展节奏虽然很快,我还是想把杂志继续办下去。”
“本以为你会放弃。”
“怎么会。手里捧着自己的杂志,泡一杯茶,边喝边读,翻页的感觉,还有纸张上油墨熟悉的味道,哪里是在手机上阅读能比得了的。手机的最大优势就是方便,因为太方便,获取资讯和知识的渠道变得太容易。所以,现在再也没有小时候背着家长偷偷的读课外书的那种感觉。”老板喝完杯中的啤酒,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的大街。
我也饮下去半杯:“我小时候因为父亲不怎么管,倒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读小说。那个时候真是人生快乐的时光。那个年代,好像家里都会有四大名著和几本经典文学,真是开启了人生的另一扇窗户。不然觉得世界真的只是从自家窗户里看到的这么大。”
“家父现在可好?”老板问道。
“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亲密。好像各自有各自的世界。所以,偶尔联系。”说起父亲来,我能想到的就是回家以后,各做各的事情。不知道这条界线是用什么做成的,就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让唐僧待在里面。只要不走出来,就会安全又舒适,但唐僧每次都出于慈悲心切,走出圈子给孙悟空惹不少麻烦。而我,则不会越出半步,我知道,自己没有勇气跨出半步。
“我和父亲的关系也不好,特别是高中的时候,在家里彼此不打招呼,即使在大街上碰到,互相看一眼,就像看到一个人陌生人一样。直到上大学以后,父亲才不像以前那么严厉,关系也慢慢缓和。想起以前那些冷战的时光,回忆都是冰冷的。”
我们继续碰杯,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后,我把自己杯中的啤酒也一饮而尽。
“为父亲们再来一杯?”在老板的提议下,又喝了一杯。
在酒精的作用下,一说起父亲,难免让人想起另一个地方。那扇我永远不愿意推开的门。
看来今晚必须要喝到不省人事才好。
12
蜜月的假期还有,加上还有十一黄金周的长假。在妻的要求下我们在老家又多住了几天。
我的卧室也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上高中时的旧书桌,书桌的三个抽屉拉起来已经不是太顺畅。床也是以前的木架子床,只有1米宽,因为有妻,所以床也睡不了两个人,第二天便买了一张1.5米的新床。
看着妻还有新床,以前睡在床上一个人偷偷自慰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一天能结婚,带着自己的人生伴侣回到这个房间里住。
青春期时模糊的性幻想对象,变成了妻活生生的人存在。在那几天里,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做爱。
我感觉自己回到了17岁,看着杂志上穿泳装的模特都能*。闭着眼睛,想象出来一个三点女郎走近自己,她风情万种,只属于我一个人,她就像我的女仆,任我摆布,而我又对她特别温柔。轻轻的解开她的内衣,在她光滑的身体上抚摸,然后她能俯下身帮我。
而现在,不需要再去幻想,妻就在我旁边。我像青春期时一样的青涩,又像那个时候一样,有用不完的体力。
“你这个年龄才会性成熟?”
“你今天是我的女神。我渴望你的身体。”
我们赤裸的躺在床上。
“喜欢我的身体吗。”妻问道。
“嗯。特别喜欢。”
“喜欢我的身体,还是喜欢我的灵魂?”
“先是喜欢上了灵魂,然后离不开身体。”
“17岁的时候,你想过今天吗?”
妻翻过身来,把头埋进我的怀里。
“没有,所以才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是不是因为这种感觉,才让你这几天的状态这么好?”
“或许吧,就像从梦里走出来一样,一切都变得可以触及。”
“那你遗憾吗?”
“遗憾什么。”
“有了今天,以前的回忆就被淹没了,以后你再也回忆不到17岁的那种感觉。”
“有一些东西,既现实也不现实,自己得到的,坦然面对就好,不能得到的,整理好封存起来。作为希望留着也不错。”
“我觉得你应该去写小说。”
“为什么?”
“直觉上,你适合写小说。”
窗外皎洁的月光,被一团云遮住了,屋子里暗了很多。恍惚中,自己还在高中的时候,脑子里满是各种性幻想,喜欢的女同学形状姣好的乳房,夏天酷热的温度以及蝉鸣声混杂着自慰后的空虚感。
乌云散去,月光又一次洒进房间。妻已经睡去,她的脸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匀。
要是没有童年的那个下午,没有医院那扇门里发生的事情,我的人生会以另一种方式而存在吗?
三十多岁,结完婚蜜月之时,躺在了年少时的房间,房间的陈设几乎没变。让我多少产生了一种时间和空间上的错觉,而这种错觉,让我对“踏踏实实的平凡”有了一种厌倦。
我不喜欢逃避,我从心底里也并不反感父亲。可是,出于某种原因,我甚至连原因都无法总结的具体,使我无法选择。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选择了妻。
傍晚,我和妻会去县城的周围散步。有遇到葡萄园或者菜园子,还能买到一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菜,真的是有一股“菜”的香味。这让在城市里一直生活的妻很兴奋。
妻每天变着花样的给我和父亲做饭。食材都是前一天晚上我们散步的时候买的。那几天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是吃得着实舒服。
虽然在休假,但工作上的事情还是要花去每天不少的时间。
直到有一天老板打来电话:“实在不好意思,最近社里确实有很多事情。要麻烦你提前结束休假了。”
我的性格尽管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但是对待工作还是很投入,加之老板的信任,给妻说了一声,订了第二天的车票,就这样提前结束了蜜月。
走之前和父亲做了简短的告别:“社里有一些急事需要我去处理。明天我们就走了。”
“年轻人还是要以事业为重。”
父亲依旧不带任何表情。就像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假期告别一样。
感觉父亲的一生都在一个封闭的森林小木屋里,他走不出来,别人也走不进去。
13
返回到城市后,社里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没怎么休息,就开始投入到了工作当中。
这一忙就是一个多月。随着时间推移,在老家的那些事情开始远去,变成了模糊的回忆,毕竟每天要面对很多需要处理妥当的现实问题。
又一种生活开启。
妻毕业以后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便在家里帮我整理一些资料。社长说要是有困难尽管开口,妻的工作他也可以帮忙。我说,暂时先这样,本来也是新婚,我们先适应一段时间。
“有困难一定要说。城市里的人本来都像一座座孤岛,每天匆匆忙忙,可是内心的链接越来越少。有时候,我觉得幸好有你,可以一起聊聊天。”
“社长言重了,我们能聊得来,彼此也都珍惜这份友谊。”
“是啊。一年一年的过得可真快。”
碰杯,一饮而尽。对面大厦的墙体灯光亮起。
时间就是如此,平淡的过着每一天,而又在某个时候无意的打个标记。哪怕是一座毫无生命力可言的大厦,风吹日晒,日复一日的矗立在那里。想来,还真的很想变成一幢没有喜怒哀愁的建筑物。
妻帮我整理资料也是尽心尽力,给我工作上减轻了不少负担。
“干得不错嘛。比我想像中要卖力。”
“那是,我适合做你背后的女人。”
“只能叹息我还不够成功。”
“不要紧,我只是想做你背后的女人。和你成功与否没有关系。”
除了帮我整理资料。妻开始自己写一些东西,只是不让我看,她说只能写完以后才能公诸于世。
“也罢也罢,你能透露一下写得是什么吗?”
“一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故事?”
“你父亲。”
“我父亲?”
“嗯。”
“他有什么可以写的?”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让我帮他写出来。”
“什么故事?”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和我没说过多少话的父亲,给你讲了一个故事?真是不可思议啊。”
“这个世界上,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说?”
“比如说这个故事。”
“那你好好写便是。”
“是,老爷。老爷先坐,我去帮您沏杯茶。”
“真拿你没办法。”
不过,说真的,和妻在一起,的确很愉快。
-未完...-
第一稿:2019年4月23日
第二稿:2019年4月28日
第三稿:2019年5月4日
校对:沙漠围栏
感谢鼓励我写作的冯先生,以及帮助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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