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死亡笼罩着整个白鳍豚馆。
8月底的一天,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以下简称“水生所”)白鳍豚馆的清澈水池里,雌性江豚洋洋不时游到濒死的小江豚旁边,用头轻轻的触摸它,表达着对自己幼崽的爱,并不时发出江豚特有的哀鸣声。
水生所的科学家们正对病危的小江豚进行药物注射治疗,但他们对救活这头小江豚越来越不抱希望。
最终,小江豚“死于胃出血”。水生所的郝玉江博士解剖后发现,“这头小江豚的胃壁太薄。”
洋洋似乎无法接受痛失孩子的现实,狂躁地在水池里翻腾哀鸣着。这让科学家们颇为沮丧,在拯救长江江豚这个种群的道路上,他们的努力随时面临各种挑战。
水生所白鳍豚馆修建最初的目的是拯救长江中的另一种淡水鲸类——白鳍豚,白鳍豚被誉为“水中的大熊猫”,是世界上最濒危的物种之一。
16年前,随着最后一头人工圈养的白鳍豚“淇淇”在白鳍豚馆去世,白鳍豚馆的功能就转而用于圈养和拯救母亲河中特有的另一种淡水鲸类哺乳动物——长江江豚了。
这座白鳍豚馆位于武汉东湖边上一处隐秘的绿树虫鸣之间,墙下沟渠里是水池里溢出的潺潺流水。虽然这里不再有白鳍豚,但最初的馆名保持了下来。现在,白鳍豚馆里一个直径约10米的圆形水池内,生活着7头江豚,四雄三雌,其中就有刚刚死去的小江豚的妈妈洋洋。
有数据显示,目前,长江江豚种群数量每年以5%的速度在骤减。这令当年照料“淇淇”的科学家们痛心疾首,他们疾呼,如果我们再不吸取白鳍豚灭绝的教训,“淇淇”的今天,就是江豚的明天。
刚失幼崽的洋洋已经11岁,在白鳍豚馆江豚种群中,处于底层。“不像灵长类社群,江豚社群里没有森严的等级。它们的地位多受个体性格影响。”郝玉江说。
不过在孕期,洋洋变得颇为强势,性格也不再那么温顺。遇到抢食者,它会甩动尾巴,摇晃脑袋示威。
雌性江豚F7在种群中处于最高等级。它正处于哺乳期,每天都与它的雄性幼崽如影随形。F7性格外向,天生具有权威意识。另外两只雌性江豚洋洋和F9都不去挑衅它的地位。
“死去的小江豚是洋洋和多多的孩子”,郝玉江说,雄性江豚多多性格憨厚、体格强壮。至于胃壁太薄的小江豚为什么会胃出血,科学家没有给出确切的结论。
“总不能因为吃了母江豚的奶吧?”郝玉江自问。
二
同时喜欢洋洋的还有一头叫淘淘的雄性江豚,而F9对淘淘却深有爱意。
江豚是混交制,雄雌之间都有选择性,不专一。不过,交配成功与否主要取决于雌性。“水中是一个立体空间,雄性无法控制雌性。雌性的选择更重要一些。”郝玉江称,但高妊娠率也是江豚的优势。
同一雄性,在同一年度与不同雌性交配产生后代。繁殖期,雄性江豚单个睾丸可达一公斤。雄性江豚性腺在3月份明显增加,五六月份达到高峰。“小江豚出生大多在五月份”。江豚繁殖可以延续到9月份。
高交配率和高出生率在拯救江豚方面是令人乐观的一个因素。但是,人类对江豚迁移活动的了解非常有限。“江豚的保护和研究还相对落后。”郝玉江称。
今年,在鄱阳湖里,水生所的科学家梅志红和他的同事随机捕获了两只成年雄性江豚并饲养在一处。成年江豚体长一般在1.2米以上,体长是辨别一头成年江豚的有效方法。
鄱阳湖禁渔期即将结束,梅志红想研究渔业捕捞对江豚的影响,了解更多的江豚种群信息。
这项科研活动之前有人频繁尝试过,科学家把信标用吸盘固定在江豚身上。但吸盘固定在江豚的身上的时间最多仅有几十个小时,观测时间太短,导致得出的科研数据有限。
为了适应江豚没有背鳍的躯体和容易脱落的特点,梅志红反复研究,设计了一套可以延长跟踪时间的特殊穿戴背心。
2018年6月份, 梅志红开始进行实验。他把带有信标的背心穿在江豚身上,把两只江豚放回到鄱阳湖里。他们根据基站测定的范围,确定两头江豚活动区域,进行跟踪和拍照。但在连续跟踪了16天后,江豚身上的背心还是脱落了。
在这次试验中,两头雄性江豚形影不离。“这两头江豚在鄱阳湖不同地方捕获,被人工共同饲养过一段时间”,梅志红说,“他们之间建立了应激反应,就像人类的共患难一样,有了感情,形成一个核心单元”。
江豚一般由十几头组成一个母系群,大群里有很多小的单元。一般两三头组成一个核心单元。核心单元有的是流浪的雄性,最主要的组合是母子单元。母亲带着小江豚,其他雌性也会帮忙照顾小江豚。
母系群里没有成年雄性。雄性小江豚在母系群长至20个月后,便被驱离。成年雄性像流浪者一样聚集在比较糟糕的栖息地。
雌性豚群占据比较优越的环境,从性成熟到死,都可以保持生育。 一个雌性江豚的孕期为12个月,然后经历6个月哺乳。小江豚前3个月完全靠母乳喂养,后3月开始学习捕食。
声音对江豚至关重要。它通过扇状声波扫描测距,通过身体旋转进行球面扫描,扩大探测。江豚发声一次回声距为60米,然后处于静默期。接近60米回声距,江豚会再次发声,进入下一个回声测距。这样巡游时,江豚声音频率稳定,减少能量消耗。发现猎物,声音频率会频繁波动。江豚“嘟嘟嘟”变换发声,持续回波,锁定食物。
但他依然躲不开环境带来的侵害,种群里发生了一些细微变化。1993年到2008年, 科学家随机收集江豚死亡个体数据显示,雄性死亡比例更高。江豚出生率一定的情况下,雄性的出生率大一些 。科学家根据随机捕捞江豚样本,鄱阳湖的雄性比例依然高于雌性。
“现在,环境的胁迫会影响种群。”梅志红告诉界面新闻。
三
江豚大多在夜间捕食。他们会通过交流、分工合作“把鱼群赶到岸边”。
由于渔业资源的减少和分布越来越不均,江豚开始靠近渔船和人类活动频繁的区域捕食,这造成了江豚的死亡率大大增加。
另外,“之前水位波动,江豚为了觅食进入水岔。退水后,这些江豚在湖汊出不来,饿死了三头。”郝玉江说。
这样的事情在以前很少发生。1986年,16岁的王二开弃学捕鱼。当时,鄱阳湖浅水区水深不过膝。每个清晨,他穿着雨靴能轻松网捕到三十多斤鳜鱼,然后赶早市赚取近百元收入。那时候,江豚会偶尔在船边嬉戏,由于是传统的木船,江豚是安全的。
后来,捕鱼工具革新,越来越多的机动渔船取代了传统划桨木船,螺旋桨成了江豚的最大威胁。主观上,渔民们没有*害江豚的主观故意,但违法捕捞和误捕造成的伤害总时有发生。
王二开1999年开始用迷魂阵捕鱼。迷魂阵是一种非法鱼网,有八米深。上有浮标,下面石头坠底,两边有鱼袋。渔民下网之后不再提网,鱼进到网里无法逃脱,只提鱼袋收鱼就好。
每天一早,王二开去收鱼。这一套渔具成本几千元,但收获更丰,一年可以给王二开带来10多万元收入。但这期间,也有一头江豚死于王二开的迷魂阵。他把这头江豚拖到岸边丢弃了,后来有渔民捡去熬制江豚油——当地一种土制烫伤药。
王二开说,鄱阳湖上迷魂阵、大围网、电网等非法捕捞都像街头的小广告,无法根除。
一些渔民还用底拖网大量捕捉螺蛳,沙洲上面覆着鱼卵的水草被拖断,甚至连根拖起,鱼类资源越来越少。
后来,浅水区因挖沙变深,湖底水变浑,也不再生水草。砂石价格是100多元一吨,引来各地的淘沙者。
“连广西的船也跑到这里挖沙”,王二开记得一艘船上写着“南宁6号”,2002年,最疯狂的时候。装砂船密密麻麻,绵延几十公里。小渔船无法正常穿过湖面。
在人类向自然无度的索取面前,一切物种都显得异常脆弱。
四
每年鄱阳湖的枯水期,湖底成片露出,出现蓼子花海的场景,吸引大量的游客来参观。
此时,大量捕鱼船从上游到下游湖口捕鱼。窄窄的河道里,渔民用电网截住河道两侧捕捞。江豚一旦被电晕,就“无法浮出水面呼吸,必死无疑”。
2016年,渔民王华与巡护的江豚保护志愿者蒋忆相识。蒋忆说服王华从非法捕捞的渔民成为了一名江豚保护者。
此后,王华每天巡逻,看到有非法捕鱼者,就打电话举报。“有时候没有作用,地方执法部门出门之前,这些非法捕捞的就逃走了”。他有时候会直接打电话到省级渔政部门。“今年3月份,江西省渔政协调公安厅派20个特警绕过了地方渔政,抓捕了13个人”。
去年,王华吸收了王二等三人组成了一个巡护团队。他们每天5点半开始驾船在鄱阳湖上巡视。
8月5日6点30分清晨,昨天的一场大雨导致湖面雾气氤氲。他们开着铁皮渔船在湖面上巡逻。一个小时之后,巡视员在鄱阳湖南北港水域发现两部新增加的迷魂阵,尾袋已经被九江市湖口县渔政割掉。
9点10分左右,他们又在芬兰河区域发现十多张绝户网。这种网网眼极小,不论大小,鱼只要进去就出不来。
志愿者们没有执法权,作为协防队员,渔政虽然赋予他们一定的代行权力,但他们经常遭到渔民的拦截和打骂。
“政府得考虑我们生存,网都被割掉,我们怎么活”,渔民代三的网刚被割断,他开船过来拦截巡护船。代三横船拦在巡护船的船头。接着另外两条渔船也一并赶过来。
巡护员之前也都是渔民,代三和他们都熟识。最近几年,他捕到的鱼越来越少。现在,代三把打捞上来的小鱼仔八毛钱一斤卖到江苏等下游地区,这些小鱼仔是饲养螃蟹的绝佳饲料。
他对巡护员们嚷嚷着,“你问老王(王华),生在湖边长在湖边,这也不能搞,那也不能搞,还让不让吃饭了?”代三说自己前后投资在渔网上的钱有二三十万。他不断向巡护人员抱怨,“渔民不能被断了饭碗啊”。
代三的网已经被巡护员割断过好几次。“反正现在网放大放小都是割”, 代三也想加入到江豚巡护的队伍里。这样,他一个月能拿到3000元的工资。
代三对上岸成为巡护员怀有越来越大的预期,当地政府也希望采取越来越多的方式让渔民们放弃传统的生活方式,但就业安置、经济补偿等相关政策方案一直迟迟没有出台。
“镇政府工作有重点,现在更多放在了精准扶贫上,”一位正在湖上巡视的渔政部门人员说。
“鄱阳湖里大约2万多条渔船。”他们谈论着。
针对政策,蒋忆曾去江西省渔政办公厅咨询,得到的答复是“一直没有具体时间”。
五
8月初的一天,王华正在和同事们在鄱阳湖里清理水中的定制网。一个渔民打来电话,说发现了一头死去的江豚。他们随即赶到湖口县鄱阳湖的屏峰水域,看到水中丝网里有一头成年江豚,已死去多时。事发地点距离岸边约30米。王华和同事们把缠满丝网的江豚拖至岸边,同时与中科院武汉水生生物所取得联系。
水生所会详细登记江豚死亡时间、地点、死亡原因、性别、年龄、孕期等状态,并在技术层面上形成报告。最终,豚尸会按五级收集处理,一般三级以上会制成标本,四级、五级是掩埋处理。
2012年的调查结果表明,长江江豚种群数量只有约1040头,洞庭湖约90头,长江干流500头,鄱阳湖约450头。2006年—2012年下降速率在每年13%左右,且呈加速上升趋势。
2013年,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物种生存委员会将长江江豚列为“极度频危”级。专家们称,受长江生态环境变化的逼迫,江豚已进入需要迁地保护来“保种”的阶段,以延续自然繁衍。
自2014年10月起,原农业部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标准对开始长江江豚实施管理和保护。
今年7月24日,农村农业部公布的数据显示,根据2017年长江江豚生态科学考察统计,我国江豚数量约为1012头。江豚种群数量大幅下降的趋势得到遏制,但极度濒危的状况仍没有改变。
现在,长江保护区率先实行禁渔,农业农村部将加快推进长江重点水域的常年禁捕工作。
第一个长江豚类保护区——天鹅洲迁地保护区于1992年成立。刚成立时候,目的保护白鳍豚。遗憾的是,保护白鳍豚的目标没有实现。白鳍豚已经功能性灭绝。
但是“这个保护区验证了对江豚保护可行。”郝玉江说。
江豚被捕捞出来,放入迁地保护区。目前,由于在没有办法彻底消除水域危机,科研单位只能把一些江豚先捕捞出来放在人类活动影响较小的区域保种。然后再把一些繁育的江豚放回原生地。“现在保护区中已经迁出了四头江豚”。
2004年,汇丰银行支持世界自然基金会参与天鹅洲故道保护示范性工作。目前,天鹅洲每年新生10多头小江豚。“在这里,成年雌性江豚有的处于*状态,有的处于哺乳期。有的在哺乳宝宝的同时已又孕,繁殖率很高。”郝玉江说。
数据显示,在天鹅洲,江豚的妊娠率80%,江豚三年可生两胎。但是,由于水生环境的恶化和人类活动,江豚的死亡率也在升高。
在水生生物保护区,保护区域无法全封闭。科研机构针对保护区的保护能力与陆生生物保护区也相差太远。
“江豚的保护形势仍然十分严峻,在长江大保护背景之下,重点开展长江生态系统及江豚就地保护,同时积极推动和扩大长江故道自然迁地保护成果,是抢救性保护该物种的最佳系统方案。”WWF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
界面新闻了解到,农业农村部对于没有建立保护区的江豚分布密集区域,正在采取限制开发、降低影响等针对性强的栖息地保护措施。
目前,政府正逐渐对一些破坏比较严重的、曾经又是长江江豚重点分布的区域采取清退违法围垦、清理非法码头、撤并小码头等措施,再通过工程修复的技术手段,实施洲滩的保护和恢复,提高生境的适合度。
“虽然有关部门采取了一系列保护措施,江豚在长江中的生存仍然有很大风险。”郝玉江说。
与长江中野生江豚不同,白鳍豚馆里的7头江豚是幸运的,它们生活在平安的环境中,衣食无忧。
但这也难以避免幼崽的非正常死亡。洋洋在忧伤了半个多月后,情绪才慢慢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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