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阳林
马平是一个“快慢相宜”的作家。说他“快”,是因他的创作,仿佛一口怎么采撷也不见枯竭的井水,从《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再到《塞影记》,乃至中短篇、散文甚至曲艺作品写作时,他都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富者,隔一段时间就会捧出一本让人拍案叫绝的长篇小说来,总让人疑心他每天的时间是否比常人要多上一截。
说他“慢”,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儒雅、斯文,举手投足有几分出自凝练的庄重,讲起某部经典作品,言语是缓缓的,讲到精彩处会停上一停,等听者与自己的笑容在嘴角慢慢浮现,才继续开口。
也许,正因为这份踏实和沉稳,他伏案数月,将横跨百年沧桑的长篇小说《塞影记》,一字一字呈现,给予读者新的惊喜体验。
“闯入者”和“叙述者”的缠绕交织叙事
在讲述“他人一生”的小说中,插入“我”的印迹,并不是新鲜事。因为“我”的介入,让故事讲述有了一种“与真实无比贴近”的努力,作为一个懵懂的“闯入者”,“我”承载着“探究他人人生”的使命感,以及读者的好奇心,与“叙述者”之间展开一段“曲径通幽”的双重叙事——在他人故事之中,“我”的理性思考和价值判断忽隐忽现。在马平的《塞影记》中,“我”的出场是郑重得近乎“排场”的事。
“我”乘坐高速列车,来看油菜花海,误将玻璃屋当作民宿住了进去。稀里糊涂待了两天,住在3楼的百岁老人雷高汉得知“我”的身份,提出想向作家“请教一下”的要求,“我”于是被带到雷高汉面前。如同开启一段神秘的旅程,跟随老人的回忆,开始与他一道回溯百年岁月的风霜雨雪。
马平极富耐心地书写“我”和雷高汉结缘的过程,以无数细节的真实,指向一个“虚构的真相”,他像是一位极富耐心的领座员,打着手电,提醒看客“注意脚下”,带领读者走近一台陈旧又崭新的戏台。在锣鼓敲击之前,在大幕拉开之前,读者已不由自主地进入了小说的世界,沉浸在戏台的演出之中。
倘若将“我”视为雷高汉暮年时光的“闯入者”,一次懵懂的误打误撞,让百年高寿的“叙述者”终于有了整理往事翻捡一生的机会,“我”在雷高汉的回忆中多番如痴如醉,雷高汉在与“我”的交流中显露出了睿智通达,他们相互成全,共同推进情节,看客在着迷地追赶故事时,其实已分不清台上台下,谁是主角,谁是观众。
恢宏时代下的空间位移与个体命运
讲述“凡人一生”,采用怎样的结构最是稳当,“不会轻易出错”呢?也许沿着时间轴来写作,是很多小说的惯常手法,这也借鉴了中国古人写史的传统,编年而作,大事无遗漏,小事亦可见,符合人们对事物的认知,也符合读者的阅读习惯。但马平在《塞影记》中,偏要选择“空间”来作为他全书章节的“珠串”。
仅仅浏览目录,便一目了然:玻璃屋、暗道、喜鹊窝、戏台、天井、望哨楼、田庐、黑松林、井、水库、秋千、瓦房、暗红皮箱,除了“暗红皮箱”,哪一个标题不是在讲“空间”?甚至“暗红皮箱”也是空间,是一重缩微的空间,格外精细的建筑,守护着一个人一生的秘密。
雷高汉的百年沧桑,便是在空间的不断位移中,娓娓道来。
雷高汉在三四岁时被人拐卖,因不堪打骂,糊里糊涂走进一家川剧戏班,又因无法混饱肚子再度逃跑,8岁时来到板桥湾,被贫苦善良的雷姓夫妇收养。几年后,养父母撒手人寰,他竟典身还债,在进入鸿祯塞时,雷高汉已经19岁了。
鸿祯塞是当地豪族包家的大手笔,包企鹤在大清当过官,王朝垮了,他“还能主要靠着制造枪械和贩卖药材发家”,但进入老年,包企鹤精神已面临萎谢状态,开始想着“出逃”的后路,趁着扩建鸿祯塞的机会,让人在地下挖一条神秘暗道。19岁的孤儿雷高汉,便是出力挖暗道的一份工。
鸿祯塞是为避战乱而修建的全封闭式建筑群,它集军事防御、生活起居于一体。从进入鸿祯塞那一天开始,直到死亡那一刻,雷高汉的漫漫一生,都一直与这座“堡垒”的影子相缠相系。
雷高汉一生与4个女人有过婚约,除从未谋面的鸿祯塞小姐包松月外,他与其他三人都有生死相依的深重情义。包家小妾梅云娥,和他总共没说到10句话,但两心相许,还拼死生下了两人的爱情结晶。鸿祯塞丫头丁翠香,怀着“可以为你去死”的痴诚嫁给雷高汉,因在孕期患急性阑尾而死去。地主儿子的遗孀虞婉芬,改嫁雷高汉后仅仅共同生活了三年,为保护雷高汉女儿的秘密,被人推到岩石丛中摔死。
雷高汉和哪一个女人的缘分都不长,他几乎用了一生光阴来等待。空间的位移,不动声色地带来了时间的迁徙,从雷高汉曲折跌宕的一生遭遇中,读者能看到时代在他身上投下的一个个印记,不管是新社会的建立、大集体、大炼钢铁还是土地包产到户、21世纪的科技文明,雷高汉像是一个懵懂的“过路人”,但他也同样被时代漩涡裹挟其中,在激流之中拼命划水,才不至坠落水底。
宏大的家国史,是由千千万万小人物的“生活史”所组成的,哪怕雷高汉自谦地认为,他在戏台上连个配角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一个“吼班”,但也用了一生的爱与执着,吼出了腔子里最为醇厚的那声“威武”,写就了一本小人物的史书。
实际的暗道隐喻生命法则真谛
雷高汉参与修筑的暗道,是鸿祯塞不可或缺的“道具”,它既是情节的助推器,又有着精神层面的深刻隐喻。
花费三年时间来辛苦打造的暗道,当初并未派上大用场,包家人也未利用它成功躲避土匪或战乱,但雷高汉却借助暗道,送走了梅云娥的女儿。那时他尚不知道,伏在自己胸前,刚刚诞生几天的这团温热柔软,与自己有着斩不断的血缘联系。后来黑松林“砍树开荒”,推平了林中坟墓,雷高汉在夜色中借着点点磷光捡骨,将他生命中两位刻骨铭心爱人的骨殖偷偷放进暗道。
一条物质的实际的暗道,曾背负着包家主事的苍凉心愿,花那么多工夫来修筑它,最终却只是出场这么几次,是否有些“大材小用”了?
当然不是。雷高汉从暗道中送走婴孩,给孩子一份生的希望;他将两位爱人的遗孤埋于暗道,为她们找到了一处绝佳的灵魂栖息地。从此,暗道所承载的,远远不是仓皇失措的逃遁,而是生与死,恩和义,是漫长的日夜,寂寥的岁月。暗道是鸿祯塞埋在地下的影,没有它,再高大巍峨的堡垒都将不再完整。
中年雷高汉,面对梅云娥留下的秘密,他拿出了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打通生命中的“暗道”,探寻谜底。梅云娥中枪去世,留给雷高汉一块绣字的手帕,字,曾经欺负了雷高汉,他看着上面的28个字,像是看着一团浓黑,但他并未抱怨,更没有怪责这些字对他的欺压,而是想方设法去弄懂字的意思。
看雷高汉一个字一个字地“捡字”,直到70岁后学习书写,甚至能说出智慧绵长的“金句”,是生命中太过漫长的“秀才养成记”,一出绵延了数十年的折子戏。
雷高汉得知梅云娥手帕上的诗句其实是虞婉芬的创作,两位爱人共同绣就了手帕,是为了在陡绝严酷的情境下,传递给他关于女婴的身世之谜。他在弄清自己也是一位父亲之后,是那么的欢喜和感慨,有了更高的心愿:隔着悠悠时光,与手帕和诗一首。
终于,108岁寿终正寝的雷高汉,在他辞别人世之前,写好了这首迟来的诗。马平将主人公对文字甚至文化、文明的求索,视为雷高汉打通自我生命暗道、走向更远风景的途径,这就让主人公有了一种“不断成长”的勃勃生机。即便到了生命尽头,雷高汉依旧是活在文字“润物细无声”的丰美滋养之中,生长着、进步着,否则,他也说不出这样言简意深、极富哲理的句子:我这条老不死的命,是那么多人拿长长短短的命换来的,他们一直在我身上活到了今天。
用富有诗性的语言擦亮川北故事
马平在访谈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雷高汉在《塞影记》中出场时已经107岁,他对我们诉说了他那即将告别的一生。他一生都在追寻,更是一生都在等待,用漫长的等待过程来刻画他那顽强的生命线。他是一个卑微的小人物,同时又是一个勇敢的大人物。但是,如果我一味地让他朝着追寻的方向猛冲猛打,一味地脱离时代而拔高他,反倒会让他降低到虚假的行列中去。他拖着他生命中的那一段暗道,在一个促狭的小天里行走了100年,却也一样走出了长风浩荡的人生。”
如何来贴着“小人物”的特质,书写出独属于雷高汉的“长风浩荡”,在这个发生于“嘉陵江流域”的故事中,马平巧妙运用了诗性语言与思维。
比如雷高汉和梅云娥苦苦相思,终于找到机会在望哨楼上欢好了一场。马平用了这样一句话:“脚上还是半夜,头顶已经是黎明。”
这样诗意盎然的句子,在文中俯仰可拾。又比如“香草变了名字以后,身材也就跟着变高挑了”。或者“手帕躺在膝头,就像一出生就睡着了的婴儿”。还有“正面应该是一张美人的脸,背面却好比青丝,已经被时间的手指梳成了白发”。等等如是,不一而举。
小说具有诗性,不仅拘囿于词句,文中很多情节的设置,也别具诗意。雷高汉寻找亲生女儿的线索,是手帕上红线绣就的一首诗,而雷高汉领悟到手帕诗的意义,也是通过中国传统的藏头诗。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瑰宝的诗歌,在一个荒僻的川北乡下,为雷高汉源源不绝输送着精神的养分。
川剧的运用,同样体现了馨香诗意。马平的夫人生在川剧世家,近水楼台,耳濡目染,他的小说或多或少有了“戏”份。相比于《高腔》的高亢明亮,《塞影记》中不时穿插川剧的台词,多了温婉内敛的味道,如同小诗般情韵深长。
马平小说的语言,既有川北方言的现实考量,又有艺术空间的诗意之美,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和强烈的生活气息,他握着一支独特的笔,书写着川北故事,也书写了“时代的卑微和勇敢”。
博尔赫斯曾说:“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面对百岁老人雷高汉,面对马平的诗意之作《塞影记》,也许我们更需要的不是去概括,去总结,忙着升华和提炼,而是在一位写作者踏踏实实的创作之路上,向他稳步前行的身影,行一个庄严的注目礼。
书名:《塞影记》
作者:马平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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