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丨[法]罗兰•巴特
摘编丨肖舒妍
《罗兰·巴特论戏剧》
作者: [法]罗兰•巴特
译者: 罗湉
版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年: 2020年11月
一、先锋戏剧之定义
何谓先锋?这个概念从本质上讲是相对的、模糊的。任何与传统决裂的作品在那个时代都可算作先锋作品,即使今天看来它已经落伍了。因为但凡一部作品与传统断然决裂,文风带有某种挑衅色彩,它就成为一部先锋作品。然而,只要传统追赶上它,将它收编,同时软化自己的态度,那么这部先锋作品就立刻摇身化为经典,甚至总有一天会过时。
先锋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的现象,它不见得永远存在,也未必能够持久:有些时代不存在先锋,或许某一天又会出现某种艺术,既不再挑衅也不是学院派。总之,若想要先锋出现,社会似乎应该同时具备双重历史条件:一种本质相当守旧的现行艺术,一种结构宽容的管理制度。换句话说,挑衅必须师出有名,还得享有自由。因此,在文学自身服从日常审查的社会中,先锋不可能存在(比如路易十四式的管理体制);而在艺术彻底自由的社会中,挑衅又师出无名了,这种解放大多是乌托邦式的;不过局部的解放仍有可能存在:我们的当代绘画解放得如此全面,以至于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先锋。
因此从实用角度而言先锋与守旧的关系密切,守旧派要占据主导但并不专制,故而在20世纪初开明的资产阶级社会中,先锋轻而易举地获得充分发展。然而,尽管先锋具有挑衅色彩,却从不寻求彻底颠覆。先锋作家的处境颇为矛盾,有悖常理,导致他们处境尴尬受限。因为,一方面它激烈排斥原生阶层的学院派审美;另一方面它却需要这个阶层充当观众。比方说,在一个资产阶级社会中,先锋作家否定资产阶级价值标准,而这种建构在舞台上的否定态度,说到底只有资产阶级才能欣赏:无论表象如何,先锋都属于家庭内部事务。同所有家务事一样,它的攻击性有限,观众与先锋作家之间存在一种冲突关系(《等待戈多》演出时,许多观众气冲冲地退场),但是这种冲突即便不算肤浅,至少也是克制的:先锋艺术(尤其是戏剧)是一种别扭的艺术。
《等待戈多》(2019年易立明导演中文版)海报。
我国近期的戏剧史极好地说明先锋不堪一击。大约十年前,一批剧本及演出令观众和传统批评界备感困惑,它们无疑建构起一种先锋戏剧;今天,这批作品显然都一蹶不振。要么作品遭大众“收编”,要么作家改弦易辙,放弃了挑衅性戏剧。极为反常的是,先锋戏剧已经进入史话:书写它不过是作防腐保存罢了。总之,我在此谈及的已然是先锋的传奇;因此我无所顾忌地将它缩略为最知名的人物,哪怕会因此埋没那些不够轰动的先锋剧作家。
首先(因为这也许是最重要的一点),这类剧作在哪里上演?主要在小剧场和超小剧场。先锋剧场大多位于左岸,座位数量从来只有一两百个,在我国戏剧目前的经营状态下,这样的营业额绝对无法赢利。这就意味着,即便剧本既叫好又卖座(这种好事可以说从来轮不到先锋戏剧),演出还是注定亏本;况且这些剧场大多已消失,作为时代的符号,其中一些变成了修车行或电影院。即便剧场仍在勉力维持,迫于惨淡的经营,先锋戏剧只能走向真正的极贫风格。
这类戏剧的观众是谁?起初观众主要是知识分子,可以说观众属于特定阶层。这些先锋观众出身资产阶级,尽管他们接受对本阶层的质疑,却绝无政治化倾向:我们知道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反对先锋艺术。后者涉及审美颠覆乃至道德颠覆,但从来无意于革命。因而先锋戏剧的敌人从来都出于道德动机,情绪使然;“正统”报刊的主流批评经常以激烈甚至愤怒的态度拒斥先锋,不过总体而言这种态度只是暂时的。他们的阻挠总是姗姗来迟,不构成真正具有破坏性的障碍。只是由于主流批评能影响经济效益(几年前,据说一份重要资产阶级报纸的优评抵得上一百万的广告),几句话就能决定演出的成败,所以尽管他们的“情绪”捉摸不定,却对先锋戏剧拥有生*予夺之权。反对激烈,影响直接,不过应该说算不上冥顽不化,几乎不存在深刻的哲学对立,这大致便是守旧观众(及其批评)对于质疑他们的先锋戏剧的态度。我们由此发现,所有先锋作品最初都是态度暧昧的:它一方面质疑观众,一方面却要靠他们生存。可以说先锋与(道德层面的)资产阶级之间存在一种游戏规则,这对先锋而言更加危险:它要听任对手摆布。
二、先锋戏剧的美学风格
我在此描述的先锋戏剧美学,即便不谈方法本身,单论其解放,也是得益于安托南·阿尔托的作品。在《残酷戏剧及其重影》(1938)中,这位伟大的超现实主义者已经将戏剧实验“极端化”,他要求戏剧尝试将我们的生活方式彻底改头换面,为此提出一系列新规定,那些规定大多属于先锋戏剧:思想应当被彻底吸收到戏剧行动的物质状态中,不再有内在性,不再有心理学,甚至与资产阶级对先锋的通常看法相反,不再有象征主义。任何象征符号都是真实存在的,阿尔托甚至将物品“图腾化”,他希望观众仿佛初民参加宗教祭仪一般,也能成为演出的物质材料,而这种反文化的戏剧(阿尔托激烈而轻蔑地否定一切传统戏剧,因为舞台上的故事都围绕着金钱、功利主义、粉饰的性欲展开)显然需要一套同样获得释放的语言——不仅对话必须“诗意”(即直接,彻底摆脱理性),而且语言还得包括嘶喊、手势、杂音与行动,它们不分贵贱高下,彼此混合,应当在舞台上制造出大开*戒的效果,总之制造出“残酷戏剧”,这也是阿尔托最有名的术语。
我们的先锋戏剧并未照搬这种美学;他最忠实的追随者(不过已经温和许多)大概要数沃蒂埃(Jean Vauthier,1910-1992,法国戏剧家)和J.-L.巴洛;对其他人而言,阿尔托所追求的巨大*乱已经成为对于传统戏剧价值标准的阴险而压抑的“背叛”:“残酷戏剧”更多地脱胎于“别扭的戏剧”。
这种戏剧一向素朴,或者不如说,它把经济上的拮据化为自觉的风格,因此,先锋的“极贫风格”能够采纳一些比自己更早经受考验的美学意图。比方说马克斯·莱因哈特的非现实布景,也许还包括灯光的升级。这两种技术的主要目标是简化(有时甚至是消除)布景,用简单的背景板与中性帷幔(从此聚光灯将取代实物)作为替代。总之,关键在于消除布景的个性特点,使舞台失去时间与空间特征;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发生在所谓的拉普郎什:“我无法描绘。它跟什么都不像。它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树。”也许,除了安放一处荒诞的地点,打破传统上的空间熟悉感之外,布景的中性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凸显对话,使它占尽优势。为了使对白引人入胜,人们去除布景的一切含义,相反在因循守旧的戏剧中,布景会向观众传达大量信息。
《戏剧新生活》中《巴西》一剧的舞台布景梗概。
先锋戏剧的布景越不起眼,越无关紧要,物品在舞台上的重要性就越出格、越骇人。可以这么说,这里活着的不是人,而是物。贝克特、尤奈斯库、阿达莫夫的作品中,物品常常陷入难以遏制的膨胀之中。物品的生命力显然怀有敌意,因为它的产生无须人类:对此我们看出存在之荒谬的一个核心主题,萨特曾在《恶心》的某些名段中做过精彩描述。在他们看来,在人类周围,实物如肿瘤般存在,与人类为敌:《乒乓》中的弹球机(阿达莫夫)、幸运儿的帽子(《等待戈多》)、侵入房间的家具、敲击过于频繁的钟摆、无限变大的尸体(尤奈斯库)。
总之,他们要让有生命的元素失去个性,让无个性的元素获得生命。在先锋戏剧艺术中,这套颠倒的法则似乎支配了演员的理论:演员可以无所不是,唯独不能“自然本色”; 他可以像尸体一样中性,或者像巫师一样灵魂附体;重要的是,他并非一个人。这大概是先锋戏剧最具变革性的要求了, 因为它触犯了(一个半世纪以来)通行戏剧艺术中最为牢固的价值:演员的自然本色。因此,在他们的要求下,先锋戏剧演员把传统上受欢迎的一切都丢掉,逐渐形成另类的剧团:他们必须作出很多牺牲;遵守如此严苛的规则更是难上加难;看到同行们在其他舞台上凭借自然本色声名鹊起,演员们很难做到无动于衷,这显然是先锋注定没落的原因之一。
三、先锋戏剧的批判性
这一整套戏剧手法的目的不是否定人,而是仿佛无人存在,这或许更令人不安。先锋戏剧主要从人类的语言层面入手,展开对人的否定(négation)[最好说“否定性”(négativité),因为这关系到对某种状态的指称,与真正的消灭行动无关]。
从传统戏剧到先锋戏剧,在这里彼此对峙的仍然是两个笼统的概念。对传统戏剧而言,话语是对内容的纯粹表达,它被视为一种直接的传递,传递与己无关的信息;对先锋戏剧而言则相反,话语是晦涩难解之物,与其信息脱离,因此可谓自足自在,只要能挑动观众,对他产生物理作用便可。总之,语言从手段变为目的。可以说先锋戏剧本质上是语言的戏剧,演出呈现的是话语本身。
这类演出显然意在挑衅。在人类世界最具社会性的制度中,先锋戏剧抨击的是其中最为社会化的部分,即言语:它首先主攻陈词滥调,那是亨利·莫尼埃(Henri Monnier,1799-1877,法国素描画家、小说家、戏剧作家)以来所谓街谈巷议的特色标志;随后批判“俯仰无愧”的巧辩,抨击那些道德上自命不凡之辈所说的漂亮话;最后攻击的则是知识分子的言语。
至于颠覆的具体方式,可以说大致分为三种,影响力各自不同。第一种方式是令词语失效,仿佛它们在机械地增长:(在《等待戈多》中)主人让奴隶幸运儿思考时,后者便采用这种可笑的方式。第二种颠覆方式更为巧妙,主要见于阿达莫夫的剧本,尤其是《乒乓》。阿达莫夫让人物说话的方式,就好像他们的话语、用语既非完全活着,亦非完全死去,而是类似于冻住了。这是一种真实存在过的语言,结果却不复存在了,因为鲜活的话语总是存在于当下。从哲学角度可以说,剧中的言说缔造不出人的存在,这实为一种毁坏,令人无法忍受。
颠覆的第三种方式为尤奈斯库所擅长,它更为粗鲁,尽管流行,或许却没那么新颖,然而效果立竿见影:这就是在拆解信息合理性的同时尊重句法的合理性(作恶无益;莫要作恶,您会受益)。这类喜剧效果一定奏效,它类似于所有文字游戏的效果。当拆解针对合理性的形式本身,也就是针对逻辑性的时候,由于这样做更加刁钻,因而也更为有趣。我们看到有一种精神病人常用的手段,人们称之为分裂推理或病态推理,尤奈斯库经常十分认真地加以借鉴;那个古老的东方故事就展现了类似的伪推论个案。在故事中,有个人被指控把借来的锅摔裂了,他则据理力争,每句辩解都天真地把上一句辩解否定掉(1. 我没有借锅;2. 这个锅早就裂了;3. 再说我归还时它是完好无损的)。同样,尤奈斯库用“秃头歌女”命名自己的杰作之时,一位相当较真的评论家怫然不悦,因为舞台上非但没有任何歌女,而且也没有任何秃子!
上述手法个个都极为奏效,给使用它们的戏剧带来了无可争辩的效果:它们迫使我们反思自己的语言,它们产生了有益的批评作用。然而,由于语言的摧毁一旦开始便势不可挡,所以事情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语言的颠覆最终会通向人的荒诞性。而问题不在于这种荒诞性令人反感(那属于道德评价),在于它撑不了太久:人注定要表示些什么。同样,先锋注定要将某种意义重新赋予语言——否则先锋就会消亡。
《戏剧新生活》中《邂逅·似水》一剧剧照。
其实严格说来,一旦摧毁话语,最终结局唯有沉默:不管语言有多么无政府主义,它都不能与自己为敌。兰波与马拉美对此理解透彻,两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逐渐减少诗歌话语,最终归于绝对沉默。我们的先锋作者都受到这种悖论——或曰自尽——的诱惑。《椅子》(尤奈斯库)是一场喋喋不休的漫长等待,等待一个被透露给演说家的消息;而演说家终于要开口的时候,人们发现他是哑巴:大幕唯有落下。因此,一切先锋戏剧本质上都是不可靠的,亦即弄虚作假的戏剧行为。它想表示沉默,却只有通过说话的方式,也就是通过拖延的方式来操作:沉默时它才会成真。
四、先锋戏剧的内在矛盾
这种本质上的矛盾,加之观众的转变及作者本人的变化,或许解释了我们先锋戏剧的分裂。它的观众范围急剧扩展,而我们知道,作品,乃至剧本,都深刻依赖于消费公众群:即便文本保持不变,演员和排演方式也变了,多少有些刻意地迎合新观众的需要。变化是突如其来的,在很长时间里,尤奈斯库被视为晦涩难懂的作家,是演给几个内行看的;而一旦阿努伊在《费加罗文学》上发表文章称赞了尤奈斯库,不出几日,资产阶级就接受了尤奈斯库,彻底改善了其作品的演出条件:(在法兰西剧院公演的)尤奈斯库不再是先锋作家。何况作者们本身很难坚持创作否定的戏剧。要么他们追随着观众,走向一种人道主义追求的戏剧(尤奈斯库最后几部戏便是如此),或是走向一种政治戏剧(这是阿达莫夫的情况);要么他们就陷入沉默(这似乎是贝克特的情况)。无论如何,他们主动放弃了先锋——而目前人们无法预期任何能够继承其衣钵的运动:当然,每年冬季,巴黎都要演出几部挑衅性戏剧;然而吊诡的是,那些不过是对一种过气风格的模仿罢了。
“法兰西思想文化丛书”。
做个总结?结论无疑是积极的。我刚刚谈到的先锋戏剧为法国舞台技巧与语言带来了巨大解放;倘若戏剧忘记给予精彩的告诫,就会恢复传统戏剧讨好与默契的挤眉弄眼, 那将是可悲的倒退。但是我们可以期待着,新戏剧会将一些新思想加诸这种新语言,伴随着戏剧语言解放而来的,还有对我们的世界而非对虚妄世界的反思。
本文原载于《全球法语》,1961 年6—7 月。
(注:《全球法语》(Le Français dans le monde)杂志创建于1961 年, 目标读者是世界各国教授第一外语或第二外语为法语的教师群体。然而杂志发表的文章内容广泛,也吸引了来自法国本土知识阶层的读者。)
以上内容来自《罗兰·巴特论戏剧》一书,较原文有所删节修改,小标题和文中图片为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
编辑丨刘亚光
校对丨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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