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林
渡 口
——谨以此文献给我和我的儿子
很久就想把这篇文章写出来,数次提笔又放下。不是不想写,而是不敢触碰—怕心再一次疼痛。
文中有我过去的影子,也有儿子高考时的亲身经历。这是一篇包含了父子两代人历程的文章,既有我对过去的怀念,也有对儿子的殷切期望。
人生的渡口,固然需要他人的度化,然,最为关键的是自渡。摆过渡口,回望来路,你会感慨万千,热泪盈眶。
所谓的槐树村和槐树不过是我对过去和故乡的怀念罢了。
槐树有年长、思念之意。家乡有一棵约几百年的老槐树,印象尤为深刻。文中老杜是借渡口中”渡”的谐音,有帮助点化之意。小冲之意在于不安现状,敢于冲击,为实现梦想,与人生和现实抗争。
阅读该文,数度哽咽,不能自已。仿佛又回到那个让我久久难以忘怀的岁月以及儿子为高考所付出的无数努力和心酸。
很少有人揣摩过复读学生的心里和想法,又有谁会知道一颗寂寞的心灵里该有多大的压力和困惑呢?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回头竟是满满的喜悦和收获。同时,也以此文献给那些在路上正在奋斗的孩子们,祝他们渡过人生的一个又一个渡口,走向远方,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一
槐树村现在只有一棵槐树,长在渡口边。
这是个小村子,村子外面有一条河,河不大,但也不小,有十多米宽。本来河边曾经有过一排排的槐树,但在“大跃进”时期全部砍去炼钢铁了。现在还剩下几个树桩子立在河滩里。
河水挺深,悠长连绵。村子上游几里的地方才有一座桥,因为是邻村自己集资修建的,村里人有骨气,都不去走那个桥,都愿意每次掏几毛钱坐老杜的渡船过河。
渡口就在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新长大的槐树,这是槐树村唯一的一棵了,老杜的船就系在槐树上。没事的时候,老杜喜欢坐在树下拉拉胡琴,琴声不能引来村里人,但是常常引来几只狗趴在地上听。
老杜今年五十多岁,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物,走东串西,见了不少世面,在村里威信颇高,只可惜怀才不遇,到头来落了个清静,天天在这渡口悠闲自得。无人过河时,这船便成了渔船。城里人来了,见老杜头戴斗笠,独钓船头,无比安详,往往疑为老叟,称其高人。
老杜有家,但他不常回去,吃睡在船上。晚上的时候,他喜欢坐在船头,对着静静的河水拉他的胡琴,或者点着油灯看一本唐诗宋词,颇有些古意。看一会儿书,老杜会出一会儿神,抽一袋烟,看着不远处那寂静漆黑的村庄,若有所思。村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散于荒野之中。然后,老杜会倒头大睡,直到天亮。
天还没有亮,渡口已经有人在喊老杜。老杜起来一看,是少年王小冲和他父亲站在渡口,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
老杜就问:“王老师呀,这么早要上哪儿去?”“回学校去呢,今天开学,就走早一点。没吵着你吧?”王老师边说边上了船。
王小冲帮他把东西全扛上船,又跳下来,说:“爹,我先回去了,你路上小心点。”
王老师点点头:“我不在家的时候,多帮你娘干点活,不要偷懒。”
王小冲点点头,朝村子里走去。
王老师是镇上中学的老师,也是村里唯一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今年四十多岁,前不久才提了副校长,很是春风得意。王小冲是他儿子,今年刚高中毕业,成绩太差,没考上大学,又没心思念书,就在家里干农活了。
老杜撑起船向对岸划去。盛夏的清晨有些凉飕飕的,原野里弥漫着雾气。
小冲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村子。村子里已经有人起来了,传来挑水的声音,间杂着几声猪叫,两只狗尽职地叫了起来。他骂了一声,向家走去。
院子里有一棵枣树,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二
小冲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村子里鸡飞狗跳,很是热闹。
勤快的妇女开始烧火做早饭了。小村笼罩在一片炊烟之中,远处的树林里有几个小孩牵着牛慢慢行走,几只乌鸦被牛叫声惊醒,飞出树林,投入天空。
小冲揭开帘子一角向外看了看,太阳已升起一竿子高了,阳光金灿灿地照着院子里那棵枣树,几只鸡在下面觅食,一如往常。
三
夕阳时分,河边一片寂静。
老杜把船系在树上,坐在树下拉着胡琴。风吹树叶哗哗直响,琴声依然沙哑,空中几只飞鸟掠过。几个孩子牵着牛回家路过河边,老杜同他们开着玩笑,脸上满是快乐。
少年王小冲也是在这样一个夕阳时分回到小村的。
那天,王小冲背着一大包行李在对岸叫渡,老杜用船载他过河。站在船头的少年迎着夕阳,目光茫然。
老杜就问他:“成绩出来了?考上了没?”
少年没说话,目光依然茫然。老杜叹了口气,不再言语,专心致志地划船。
两天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村里这个最英俊的少年没有考上大学,结束了自己的学业,回村务农了。
刚回到村里的小冲整天沉默,除了帮娘干点农活,村里人很少看到他。
每个夕阳时分,小冲就来到渡口听老杜拉琴。这些天来他成了老杜忠实的听众,也是唯一的一个听众。
每次听完老杜拉琴,天都黑了。黑夜里的渡口死一般寂静。小冲和老杜说会儿话,直到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的时候,小冲才离开,慢慢回到村里。
饭已做好摆在桌子上,家里那台破旧的黑白电视机嗡嗡地响着。上面那些光怪陆离的大都市和多姿多彩的现代生活让他觉得无比痛苦。
小村里的夏天是寂静的,也是炎热的。小冲无法忍受这种寂静的炎热,他想整天不出门,但又不能不出门。家里的农活他要承担下来,否则,村里人的唾沫会把他淹死。
吃过午饭,太阳如火,小冲上坡了。
坡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玉米,在阳光下金灿灿的。小冲喜欢这些果实,收获的喜悦让他忘记了烈日,他干得挺开心。
玉米叶在他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这才使他觉着了疼,钻心的疼。
他想喝水,这才发现水壶不知放在哪里了。一米多高的玉米让他觉得压抑,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想大叫,想呐喊,他觉得自己已经沉默很多年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晕倒。他想,可能这是中暑了,他必须喝水。
四
现在的小冲已经完全接过母亲手里的农活,成了家里主要的劳动力。慢慢的,他变得强壮黝黑。繁重的劳动让他苦不堪言,村里人都开始表扬他:“这孩子成熟了,是个男人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小冲吃过饭会在村外的小路上徘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夜色把小村笼罩着,树林那头的人家亮了昏黄的灯光,一如萤火虫。水里的蛙声也在这时响起。
山野的晚风凉爽,却怎么也吹不去少年那颗压抑的心。
远处的渡口,老杜又开始拉琴,琴声沙哑,如哭如泣。
小冲徘徊着。他学会了抽烟,很便宜的那种,像村子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想想过去读书时的美好时光,就会忍不住地心发酸。有时,他会无声地哭一会儿,然后听着村里传来的狗叫声愣神。
山坡顶上的树林里有几只夜鸟在叫,声音凄苦。
天有些闷热,好像要下雨。小冲掏出烟点上,狠狠地抽了几口。开始打雷了,看来这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小冲向坡下的家里跑去。大雨来临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家门。桌子上摆着给他留的饭菜,昏黄的灯光暗暗地照着,小冲鼻子一酸,两行泪水落了下来。
雨夜的山村,风大雨狂,无比寂寥,小村在风雨中静默。
旁边的牛圈里,牛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了半夜。
小冲躺在床上,一声叹息。
五
落了秋雨,一连几天,有了凉意。
小冲已经换上了长袖衬衣,他很奇怪这秋天说来就来。随着秋雨的来临,小村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很少有人在街上行走,只有几只鸡在细雨中觅食,远处人家开门的咯吱声传得很远。
地里的庄稼也收了,这是一段难得的轻松时间。
小冲突然想看书了,他把两捆稻草扔到牛圈里,躺在稻草上,认真地看着。新打的稻草有种清香的味道,牛儿悠闲地啃着稻草。一只母鸡飞进了牛圈,咯咯地叫着,在稻草边上找了个地方窝了下来,小冲知道它在下蛋。
院子里飘着一股清香,那是母亲在给猪搅拌猪食。几头小猪叫个不停。
“叫什么叫,饿死鬼呀。”母亲看了一眼小猪,打趣地说道。打开猪圈,小猪一哄而上。“真是一群馋猪。”母亲又补上一句。
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外面的雨下得有些大了,屋檐下一只破旧的盆子接着流水,嘀嗒有声。
突然之间,以前不明白的那些知识一下子变得亲切容易起来。
小冲的心里有了莫名的喜悦,一个新的希望在他心底渐渐升腾。
六
雨季结束,此时已是秋天。
天倒是晴爽起来,槐树村被太阳一照,暖洋洋的,显得有些闷热。好些日子没有下河洗澡的孩子们,又欢欢喜喜地泡在河里。
家家门前的空地上晒着刚收下来的谷子,一片金黄。几个老人坐在门前抽着旱烟,不时挥起手驱赶贪吃的麻雀。
中午,太阳正热,知了欢快地叫着。
闻着身上的汗臭,小冲皱了皱眉,该洗澡了。出了村,穿过一片树林,再下一个坡就到了河边。远处老杜生意正好—
今天赶集,村里人都过河到镇上去,渡口热闹。
小冲找了个清静的地方,下了河就游开了。洗完澡,渡口也静了下来,老杜这时也不忙了。小冲过去和老杜说话,老杜让他听刚学会的曲子。
小冲说:“你咋拉得像狗叫呢?”
“不会欣赏。”老杜笑道,然后这一老一少就坐在船头抽烟出神。
少年的眼前又浮现出读书时的影子,一如往事的河流。想着想着,少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远处,群山寂静,树林里传来知了的叫声。
更远处,夕阳如血。
七
秋收过后,有了一段时间的空闲,小冲整日里躺在牛圈的稻草上看书,眼前不时地浮现出同学们熟悉的身影。秋一天天加深,阳光照着小村,显得暖意十足。
远处天空下的野鸽子在田野里自由地觅食,从这个树林飞到另一个树林,划过寂寞的天空,飞过这个千百年都不曾改变的村庄。
它们会不会和人一样,有这么多的烦恼呢?小冲想着。太阳开始向西,渡口的老杜在等待他的顾客。他拉着胡琴,目光阴郁地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
远处的天空下,野鸽子在自由地飞翔着。
八
天黑下来的时候,小冲回到了家。灯光昏暗,爹回来了。
父子俩相互看了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匆匆扒拉几口饭,小冲回到屋里,躺在床上,默不出声。
窗外传来爹娘的说话声。
“他爹,孩子大了,活干得也挺好的,是不是该给他找个媳妇了?”
“嗯。”
“哎,他爹,这些日子孩子没事老是看书,是不是又想回去念书了?”
“那样最好。”
说完,一阵沉默。
秋风吹起,枣树上的叶子飘了下来,慢慢落在院子里,一片又一片,落满了整个院子。
他张不开回去重新念书的嘴—娘太苦了,家里的地太多了。
小冲躺在床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九
秋天完全到来的时候,小冲的两个舅舅从外面打工回来了。
母亲格外高兴,跑进跑出地忙着买烟买酒,还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鸡给*了。
吃饭的时候,舅舅说:“小冲大了,要不跟我们出去闯闯?”
“才十八,闯啥?再说他身子骨单薄,干不了太重的活。”
……
夜黑如漆,远处的树林里有夜鸟在叫,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村子中间的那棵大树上,夜鸟不停地叫着,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
这个夜晚对小冲而言注定是不平凡的,他自己也不清楚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如同要爆炸一样,不可抑制。
夜半,起风了,小村安静依然。秋风吹得树叶唰唰作响,一如涛声。
然而,在这个安静的夜晚,小冲正经历着人生的第一次浊浪滔天。他好像想了很多,有好像什么都没想。黑暗中,小冲的眼皮沉重起来,但他仍然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少年已经睡去,不知道他会梦见什么呢。
十
鸡叫的时候,小冲醒了。
看了看窗外,天还很黑,院子里晨风吹得很响,远处传来*猪的声音。小冲想起今天是赶集的日子,笑了一下,努力回忆昨晚的一切,在考虑中又沉沉睡去。
等小冲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看到窗外阳光金灿灿的,小冲心里就莫名地高兴起来,他也说不清这种高兴源于何处,反正那种巨大的喜悦是前所未有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歌唱时,才发现以前读书时学会的那些歌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于是就哼起了小调。
吃过饭,小冲随两个舅舅去镇上赶集。
出了村,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山坡上的鸟儿在歌唱,路边不知名的野花在秋风中恣意地烂漫。在小冲的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灿烂的日子了,他禁不住又哼起了小调。
到了渡口,老杜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吃饭,看到小冲就笑了。
“咋?你也要赶集呀?倒是稀奇了。”
“咋了,我就不能赶集了?”
说着,来到船上。
大舅摸出烟来,扔给老杜一支,老杜看了一眼:“是好烟呢。你从外面刚回来?”大舅觉得挺有面子,很严肃地点点头:“上海可真是个好地方啊。”
就在上船的那一刻,小冲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读书时的情景—老师亲切的目光、同学可爱的笑脸、夕阳下温馨的校园,还有那简陋的教室和破旧的桌椅……多么美好的日子,多么令人憧憬的生活啊。小冲的脸上挂满了平静,目光坚定,异常地平静和坚定。
过了河,爬上山坡,几头牛在慢悠悠地吃草。小冲回头望去—河水正静静地流淌,老杜正在岸边拉他的胡琴……
作者简介:李林,笔名子木,肥城市作协副主席,山东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音乐著作权协会会员,中国微信诗歌学会理事,青年文学家理事。曾翱翔蓝天,现供职于肥城市公安局。
已出版《李林诗歌散文集》《挂在楼角的月亮》《母亲。渡口》《中外现代诗名家集萃李林短诗选(中英文对照)》《十诗人诗选》《芒种》等文集。获“第三届长河文学奖优秀诗集奖”“第四届长河文学奖优秀散文集奖”“首届左龙右虎杯国际诗歌大赛金奖”“茅盾文学杯”等多种奖项和荣誉。
作品刊登于《山东文学》《奔流》《青年文学家》《花溪》《鸭绿江》《大渡河》《渤海风》《神州文学》《黄河文艺》《文学百花苑》《中国教师》《中国教工》《时代教育》《教育学文摘》《教学与研究》《当代教育家》《学习与科普》《消费日报》《西部时报》等国家及省级期刊。与文学为友,勤耕不辍。
壹点号蓝眸文学视角编辑张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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