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熟人”，捡蘑菇就是练胆

今年雨水特别多，时至深秋，山里土地仍然湿润，松树林里，一茬接一茬的蘑菇从地里拱出来，捡蘑菇是一件特别上瘾又特别开心的活，不仅是蘑菇可以炖小鸡，卖钱，而捡蘑菇本身也是一种享受。看见一只大蘑菇，两眼贼亮，如同看见情人一般，喜悦顿时写在脸上。

然而，进得山来，不都是喜悦。时时伴着胆战心惊，甚至恐惧。经常被蜘蛛网糊住脸，五颜六色的蜘蛛在脸上爬这是小事，而踩到花蛇，撞到马蜂窝，只得抱头鼠窜，丢盔卸甲。

说来奇怪，这些东西我都不怕，别看它们吓人，但它们有个原则，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躲开就是了，相安无事。我就怕撞见“熟人”。

为了抄近路上山，我必须穿过房后的一片玉米地。首先遇上的熟人就是小柱子。他走的那年才39岁，下煤井把脚丫子砸掉一只后，媳妇扔下他和孩子就另嫁他人了。他的坟紧靠道边，我瞬间就会想起他死时的惨状:三九天嘎嘎冷，他坐在门口朝大门口张望。我那天路过还喊了一句:进屋待着多好，这大冷天你还蹲墙根干嘛？他没有搭理我。中午就听说，小柱子坐在门口就死了。我仍然记得他死灰的脸，就是没有想到他已经灵魂出窍了。

穿过苞米地，过了一条沟，就上了后坡，进入林中，不远处一个好大的坟头“鲜花盛开”，我知道这是瓦匠刘武，刘武得的是食道癌去世的，他临死的时候我去看过他，外号刘胖子，现在是瘦骨嶙峋，最后活活饿死了。论起来我们是亲家，见面就没深没浅瞎闹的那种，他很有文采，过年挨家挨户给写对联，在我面前还故意之乎者也的，一到他的坟前我就绕着，可是他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悠，这功夫小柱子的形象暂时放弃了。

往前走树林浓密，蘑菇也多，山里人当然知道哪里有蘑菇，哪里没蘑菇。一抬头，一座大坟颇有气势，吓人的是，不知道啥时候立起墓碑，煞白，上面缠绕着塑料花。这是粮库退休的王主任和他的妻子，老两口按理说是有福之人，因为生了6个女儿，女儿们都挺有出息，小日子个个都过得红红火火。可是老两口却受尽苦累，操碎了心。王主任思想守旧，总觉得没有儿子香火已断，动不动就和老婆生气，茶饭不思。后来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抱养了一个男孩，小名小七儿。开始的时候两口子也很高兴，抱着小七儿一口一个儿子叫的欢，后来发现小七儿智力低，小学没上完就在家玩了。老两口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给小七儿盖了房子，还娶了一个二百五的媳妇，好赖是一家人家。这小两口可是对付了，都不过日子，只有一个吃心眼，鸡蛋供不上吃，就吃鸡蛋它妈，还经常去街里超市赊欠东西，老两口挨家给还账。稍有不慎，小两口就动手打老两口，六个女儿都劝说母亲离开他们，可是老两口说，活着就尽量管管他们，毕竟是我儿子，这辈子欠他们的。

人们都说这老两口就是没卵找茄子，没事找事，最后连累带气，早早就去世了。他们活着的时候经常找我公婆聊天，还羡慕我公婆儿子媳妇都这么好。

我忙躲开大坟，蘑菇再大再多也不敢捡，一头朝北钻去。北边还有一个“熟人”，他叫安静方，我总想绕开他，可鬼使神差一直随着蘑菇还是走到他的坟前。他临死前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仍然记得。

他那天穿着军大衣，我去街里，他也去街里，当时我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常年在外打工，基本不太熟悉。他先和我说了一句话“大记者，上集啊？”这个称呼虽然有误，但证明他知道我。我问，您是谁啊？认识我？他说，当然认识，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你的大眼睛多好看啊。过后才知道他就是退休电工安静方。

不幸的是，第三天，大年三十的晚上，他冻死在粮库的大墙外，他的媳妇和儿子都不让他进门，据说是因为钱的事。俩儿子悄悄埋了他，一个人都没有，因为死的让儿子抬不起头来。

从山上回来，我绕道最西边，多走五四里路。不想再看见这些“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