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曰
01
“主公,你过得还好吧?便了和你说件事,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咱家新住进一个房客,年轻帅气有文化。我怀疑他对主母没安好心呢…”
西汉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的一天,在湔山(今四川彭州一带)城外野地里,一个男子正跪对坟头,边抹眼泪边叨逼叨个没完。
这个男子,名字起得怪兮兮的,曰便了。因满脸络腮胡长势喜人,故街坊又送他一个绰号,叫髯奴。
没错,便了是个家奴。
花钱买他的主公,两年前因病亡故,此刻正躺在面前的坟冢里。
至于孀妇主母,姓杨名惠,在当地算得上是个有颜有料、有房有奴的小富婆。而不久前,杨惠将家中一间空房租给了一个来自外地、能诗能文的年轻人。
从他进门,便了就从旁偷摸盯着。也难怪,当年轻孀妇遇上文艺男青年,还能有好?
便了感觉要出事。
果不其然,就在他跪坟跟前主公唠完家丑的次日,一桩桃色绯闻便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湔山的大街小巷——
美艳小寡妇杨惠,和房客王褒扯上了!
那王褒就是个小白脸,吃软饭的渣货!
02
历史上,王褒确有其人。
王褒,字子渊,祖籍蜀郡资中(今四川资阳)。自幼聪颖,博览群书,相貌也极为清秀。只可惜老爹去世早,家境也不好,日子过得困顿不堪。
念及单靠那一亩三分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儿子的前程可就毁了,王母便对王褒说,儿子,你长大了,也有文化,出去闯闯吧。
就这样,王褒离开老家,游历于成都、益州之间,日日以文会友,寻求出人头地的机会。
且说这年,他来到湔山,打算租一间清静且便宜的住处,弄几部有分量的作品出来当敲门砖。打听到杨家有空房,就找上了门。
杨惠倒也爽快,应了。
当然,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宅,相距比较远,平素倒也不碰面。
不过,便了对王褒没好感,满心戒备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可王褒却不见外,更不客气,动不动就喊:
“便了,给我买酒去。”
“便了,给我打盆洗脸水。”
“便了…”
便你个头。我是主公主母的奴,你算哪根葱,也来支使我?
便了气得满脸胡子乱颤,暗暗发了狠:小白脸你等着,我若不把你轰出门,我就改名叫便当!
03
西汉时期,奴隶等同畜产,可随意进行交易。
想当年,便了尚不满10岁,就被带到集市售卖。恰巧前主公遇见他,便买回了家。
一个家奴,成年累月,除了打杂干活就是干活打杂,脑子几乎用不上。所以,想琢磨个法子把王褒给赶走,也真难为了他。
翻来覆去不等想出招,街上突然流言四起,说服丧三年未满的孀妇杨惠和房客王褒如何如何,既香艳又狗血,且传得有鼻子有眼,跟摁在了床上一般。
怎会这样?无风不起浪,到底是谁在嚼舌根?
要知道,杨惠肯低价租房,原因在于敬慕我是文化人,并不像传得那么污糟。
思忖间,王褒瞄上了便了。
这厮一直不用好眼神瞅我,没准是他在搞鬼,满嘴跑舌头。
心念及此,王褒跨步上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颈:“外面那些闲话,是不是你编排的?”
便了被吓得一激灵:“不是我。我、我没跟活人说过。”
“那就是跟死人说过?哪个死人?”
便了一听,情知说漏,紧忙捂嘴一个劲摇头。
这时,听到吵嚷,房东杨慧走了来。只一声询问,便了便垂首肃立,毕恭毕敬道出了曾去坟头哭诉的事儿。
杨惠亡夫安葬已两年有余,再爬出来传闲话的可能等于零,是吧?显然,隔墙有耳。当便了扯那些闲淡时,周遭一准儿有人,只是他没注意罢了。那人偷听去后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关于“寡妇与文青不得不说的大料”便新鲜出炉。
听王褒分析罢,便了意识到犯了大错:“主母,我不是故意的。我这就去解释,”
“就你那张笨嘴,全是毛,能说明白什么?”王褒反呛。
“那咋整?”便了哭丧着脸道,“要不,你把我的舌头割了吧?省得我再说错话。”
“割舌头?便宜你。”王褒似想到什么,一字一顿道,“我要买下你,活活折腾死你!”
04
就在孀妇杨惠和房东王褒的“艳事”四处流布之际,一桩奴隶交易开了场。
卖主,杨惠;买主,王褒。被卖掉的,自然是便了。
听闻卖奴,左邻右舍纷纷赶来瞧热闹。
眼见来人越聚越多,蜷缩角落的便了突然跳起:“主母,你不能卖我!”
“我是主,你是奴。我想卖就卖。”杨惠说。
“可主公活着时说过,是不会卖我的!”
便了哇哇哭,说当年在市场,他生了病,奄奄一息要死了。正巧主公经过,见他可怜,便想买下他。
卖家踹了他一脚,以为挺不过几个时辰,就随口要个价给甩了货。
主公将他抱上驴车,问他想吃啥?
主公也觉他活不多久,想成全他吃一顿饱饭。
谁料老天怜悯,一顿饱饭就让他活了下来。
后来,主公也一直待他不薄。哪知两年前,主公走了。弥留之际交代他说,要好好伺候主母,帮着守好这份家业,别被人骗了。
“主公对我有恩,我得报答。他一来,我就看出他穷嗖嗖没钱,想骗主母。”便了大着嗓门喊,“可我只是个家奴,劝不了主母,又不能辜负主公。我只能去坟上跟主公说话,问他该怎么办?”
“我穷?狗眼看人低。”王褒转手就拎出满满一袋子钱,“杨夫人,这贱奴你卖多少钱?”
“一万,”
“一万五千钱。”王褒哼道,“一口价,不能降!”
05
真大方,土豪哇。谁说人家穷酸吃软饭?!
众人惊呼一片。
更令人佩服的是,王褒确实有文化,不是登徒子,当众挥毫泼墨,刷刷刷,一气呵成写就一篇《僮约》。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一奴名便了……奴大杵人,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之。
我乃蜀郡王褒王子渊,因事来湔山,租住孀妇杨惠家。杨惠丈夫生前豢养一奴,名叫便了…长大经常怼人,没人愿买。我决定买下这厮,好好管教、拾掇他。
奴当从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洒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裁盂凿斗;浚渠缚落,鉏园斫陌…
织履作粗,黏雀张乌;结网捕鱼,缴雁弹凫;登山射鹿,入水捕龟;后园纵养,雁鹜百馀…
夜半无事,浣衣当白;若有私敛,主给宾客;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关于《僮约》一文,全文约600余字,非常工整逗逼有意思。可自行搜索查阅)
便了,我买了你,就是你的主人。你特么必须乖乖听从使唤,不得有二话:
清早起床,洒水扫地;吃饭以后,洗净餐具;挑水劈柴,捆扎扫帚;菜园锄草,平整阡陌…
你得给我养猪喂马,捕鱼抓鸟,种瓜剥葱,煎炒烹炸。鸡叫就得起床舂米,半夜得浆洗衣服…
累不死就得干。敢说一个不字,立赏一百大板!
不等王褒读罢,便了便噗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先生,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胡诌八扯,背后发牢*了——”
06
王褒这篇满含揶揄、幽默之句的《僮约》,很快传扬于世,成为经典之作。与此同时,给孀妇杨惠惹下的流言蜚语,亦烟消云散。
因为那时候,人人都尊敬文化人,也相信文化人不干下作事。
也许会有人问,王褒出身贫贱,家境拮据,哪来的一万五千买奴钱?
当然是孀妇杨惠给的。
流言如刀,嘴皮子能嚼*人。为消除便了无心惹下的麻烦,讨还清白名声,同时给王褒洗脱吃软饭嫌疑,杨惠先将这笔钱给了他。然后王褒买奴,再把钱还回来。
而王褒假装牛掰多金,其实是在做戏给街邻看,意在堵住八卦之口。
便了虽为家奴,但知恩图报,忠心耿耿。因一句承诺,此前家中曾两次进贼,他皆拼死护主,差点搭上性命。
所以,主母杨惠绝不会卖掉他。
紧接着,喜事临头。《僮约》问世,令王褒名声大噪。益州刺史将其举荐给汉宣帝,遂被任命为擢谏大夫。
履任时,他带走了“买”下的忠仆便了。
据传半年后,杨惠服丧期满,王褒派人来下聘,接走了她,亦为便了买了个女奴成了家。
花好月圆,多应中秋的景。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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