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天的某个时间开始
2002 年的一个上午,在日本大阪市边界上的一家大学实验室里。两个穿着淡黄色衣服,有着红润的脸颊和乌黑齐肩头发的女孩,在荧光灯下相视而立。再具体一点:一个女孩,5 岁;另一个是她的机器副本。她们有着相同的尺寸,看起来一模一样,这是她们初次见面。
这个女孩艰难地凝视着她的机器副本,它的表情看上去很僵硬,而且呆滞。貌似它也在盯着她看。同时,一名男子正在拿着摄像机给这一对「女孩」录像。他是其中一位的生父,但同时也是另一位的创造者。他把头从摄影机背后探出来,问他女儿:「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女孩转向他,看上去有些迷茫,然后又转向机器人。
「跟她说点什么吧!」他催促道。「说你好」,父亲帮女儿设计台词。女孩对着她的机器人副本轻轻地重复了一下父亲刚才所说的话。机器人女孩点了点头作为回应。父亲又教女儿说:「我们玩吧。」
两个「女孩」仍然站在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动作,我们只能通过一些微小的细节来判断他们的生命迹象: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眨一下眼睛,都会将头向左右扭动;但是,一个是作为人类孩童用原始感知超载的方式做出反应;而另一位则是在执行一系列由伺服电机组成的简单动作,这些电机受控于安装在它皮肤里面的电路。
机器人扭了扭自己的头。她父亲在摄像机后面咯咯地笑,但是女孩却纹丝不动。她只是定定地盯着她的副本看,一脸专注和关切的样子。
父亲问她女儿:「跟它玩耍是不是挺困难的?」他的女儿扭头看他,然后又转向机器副本。机器人的嘴巴开始微微地一张一合,像一条奄奄一息的鱼。他笑着问:「它在吃什么东西吗?」
女孩仍然没有回应。她表现得很耐心,而且顺从,只是静静地听着。但是内心深处告诉她,应该反抗了。
父亲又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甚至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这个机器人并不是完全可信的。
最终,几分钟后,女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并嚷道:「我真的好累」。然后就哇得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在位于郊区的家里,女孩的父亲将这段视频上传到笔记本中。这位父亲的名字叫石黑浩,他相信这是现代化机器人在世界上的第一份记录。
不过总体来说,石黑浩对漂亮女性的沉思都用于学术实验了,而且大多数实验都是在日本的两个位置进行的:一家是 Nara 国际先进电信研究院(the Advanced Telecommunications Research Institute International in Nara),另一家是大阪大学的智能机器人学实验室(the Intelligent Robotics Laboratory)。
这个实验室就是 IRL。它被「藏在」一座灰色的大学建筑里面,就像朴素的迷宫一般。在其中一个教研室里,大约 30 来位学生和助理教授在一排很安静的电脑仓和观察室里工作。
自那之后的 15 年里,石黑浩制作了大约 30 个机器人,大部分都是女性。在它们的原型中,有播音员,有女演员,还有时装模特。这些机器人频频亮相公共场合——在咖啡厅,在餐馆,在商城唱歌,甚至在戏剧中进行表演。
一群年轻人身着 T 恤习惯在铺着地毯的长走廊中拖着脚走路,甚至直接穿着袜子在实验室里踱来踱去,或者专注地对着一排排笔记本电脑,陪伴他们的零食主要是红牛、饼干以及百奇棒。(女性在这里貌似很不合时宜。盥洗室的一则标语是:「注意女洗手间里的陌生男子」,貌似是在特意强调这个事实)。
主持这个杂乱局面的正是石黑浩老师。他的样子极其容易被辨识,看上去就像近几年的时尚宣传照片一样:身着完美的黑色瘦腿裤,再配上皮革背包和腰包。他戴着有色的六边形眼镜,把黑漆漆的头发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拖把」,在额头前荡来荡去。
他的系里这样介绍他:石黑浩,54 岁,国内顶尖高校的杰出教授,有两个实验室,与日本多家私营公司有合作关系,最近承担了一个由政府拨款的项目,规模大约是 1600 万美元(这是他在科学和工程上最大的项目之一),还有 7 个秘书来负责管理这一切。
今天的技术能力还远不能生产出能够真正具备人类一样的外貌,而且像人类一样行动和说话的机器人。而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能力距离为这样一个机器注入人性的能力就差得更远了。这在日语中被称为「Sonzai-kan」,是不可言喻的存在。
因为,要想重造人类,我们必须要更多地了解我们自身而非我们的所作所为——微动作和细节的积累如何触发我们的同情心?如何让我们放松?如何获得我们的信任?
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会通过创造通用人工智能(通用人工智能就是一个能够自觉执行任何人类智力活动的机器大脑)来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们为何要选择与之交互呢?
石黑浩相信,既然我们天生就能与人类互动,并将信念寄托在人类身上,那我们就有能力让机器人看起来更像人类,也可以更开放地与他们共享生活。朝着这个目标,他的团队开创了一个年轻的研究领域——人机交互(Human-robot interaction,简称 HRI)。
HRI 是一个交叉学科领域:涉猎了工程学,人工智能,社会心理学及认知科学等多个学科。其目标是分析和培养我们和机器之间逐渐进化的关系。HRI 试图去理解我们人类愿意与机器进行互动,甚至会对一个机器产生爱慕之情的时机与动机。每创建一款机器人,石黑浩都相信自己朝着建立这种信念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在 IRL 一间僻静的办公室内,一批机器人被存贮在这里进行维护:这里的工作人员最辛苦。今天,在这个空房间里,有窗帘,公用的薄地毯,架子上堆满了杂乱的电缆与显示器,还有一些假发。这是一群成年女性的复制品。它们是 Geminoid F 系列的模型。这个名字是 Geminus 的变体,在拉丁文中的意思是「twin」,暗示着它们的人类副本正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在任何给定的时间,学生和员工可能都在测试,测量,或者记录数名志愿者对机器人的反应。它们有着怎样的行为或外貌?它有着怎样的特殊面部表情与微小躯体动作?它们是否会被疏远?是什么吸引他们彼此靠近?
这些机器人被用来研究越来越多的课题:非语言沟通对于人类建立彼此信任有多么重要?在什么情况下我们能够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机器?就是以这种方式,石黑浩的实验室们专门针对「人类亲密关系」这项工程进行研究。
机器人时代的性与爱
「交谈只是一种假象,」石黑浩说,「我并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在这一刻我想的是什么。」
在与他保持联系的那几个月的时间里,石黑浩给我分享了很多让我感到深深震撼的事情:他说他曾两次企图自*;另外,尽管他有自己的家庭,但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孤独的人。我经常听到他用「孤独」一词描述自己,起码有五六次。
为了见到石黑浩,我经历了 17 个小时的飞行来到这里。结果就是,我又感到了那种孤独。说实话,每当身处海外,我都能感到这种孤独感。
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人类关系」,现在稍加思索,这个问题又显得如此的神秘。我能理解会有人想要量化这个问题,去测量、称重、计算这个问题的维度。因为如果我们能够复刻人类亲密关系中的情感,就能够理解并控制这个长久以来困扰着我们的问题。
对石黑浩而言,人类的情感就是对刺激的回应,所以它是可以被操控的
在去上大学之前,石黑浩制定了选择学校的三个标准:第一,要有包容的氛围,能够接受像他这样比较冷漠不合群的学生;第二,能够允许他继续绘画;第三,不能离家太远。1981 年秋,他来到了山梨大学,这座校园距富士山只有咫尺之遥。
到了那之后,石黑浩在学习上表现出一如既往的随性,不过却对兼职工作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干过厨师,儿童课外项目辅导员,教材推销员(仅做了一周),其中最赚钱的一份工作是 Pachinko 游戏的职业玩家。他发现自己一直游走在学生生活的边缘,不屑于遵守日本主流社会的价值观念。
与此同时,他又是外人看来最为浪漫的艺术家。他总是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时常逃课,拿起画板和铅笔,就骑着雅马哈摩托车到附近的乡村画素描。
但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石黑浩突然放弃了绘画。如果无法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同时获得巨大的成功,他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石黑浩在计算机领域找到了新的方向,开始思考计算机图形、计算机视觉和视觉艺术之间的关系。当时是计算机发展的早期,编程具有很大的创新性。考虑到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他就换了专业。
几乎是在很短的时间里,石黑浩就意识到,在这个没有任何约束的领域,他仍可以像一个画家一样思考,只不过换了工具而已。他迷恋上了这些新的词汇:如汇编语言,Pascal 语言。学生的自习教室温度很低,房间内的巨型计算机还发出巨大的噪音。
这样的环境或许是为了让这些机器舒服一些,而不是人类。他独自一人从事着软件的开发,不断尝着与系统进行交流——系统会对他的指令做出回应。他们就这样进行对话。
石黑浩很快放弃了骑行全国的想法,整天都呆在实验室里。后来,当他对计算机语言的应用更加流畅,更加痴迷于人机交互时,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是否可以让这门语言更像人类的语言,或许某天可以让计算机能够理解我们的语言?再进一步,这种人机对话有没有像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一样自然?
这种关系成为了他追寻的唯一梦想。
没有停歇过的实验
这双放在大腿上的手摸起来很有弹性,但是当你贴近一点,可能就会听到马达发出的声音,而且在它每次眨眼时都可以听到「咔哒」的声响。
2000 年,成为京都大学副教授的石黑浩推出了第一款类人机器人:这是在一个带轮子的平台上移动的机械装置,它的两只钢制胳膊可以在空中挥舞。但他开始思考,如果想要让人类对机器人产生真实的依赖,类人的外貌是极为关键的。
大概是在他结婚的第十个年头(他的妻子是一名钢琴演奏者,通过一名大学朋友与之结识),他问妻子是否可以拍一段她的视频,记录她的坐姿、呼吸以及对随机刺激的反应。他试图弄清楚人类行为的微小差异,无论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因为这些差异是人类重要的体征。比如,有一个很细微差别是:人类从来都不会笔直的坐着。
石黑浩意识到,抵触人形机器人的想法是存在的,至少在西方如此,许多日本的研究员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一些人担心消费者对人形机器人的反感(即恐怖谷效应)很难化解,如果人形机器人项目失败,公众对机器人技术的支持将大大降低。
石黑浩也有自己的担忧,采用这种非传统的研究方式可能会断送他的学术生涯。但他对人形机器人的钟爱无法自拔。所以,当一家与他进行机器人合作的公司,坚持要招募一个知名的设计师,做一款在他看来就像是「昆虫」一样的机器人时,他完全失去了耐心。他决定,在下一个项目坚持自己的看法,创造一个人形机器人去「说服他们。」
石黑浩认为,他的第一个人形机器人应该达到那个「昆虫」的高度(约 3.5 英尺高),以便进行比较。换句话说,这需要按照儿童的尺寸进行建模。生产过程十分艰辛,为了浇筑出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模型需用石膏包裹数小时之久、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孩子可能答应干这件事,那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早期几年前,石黑浩成为了父亲,她的女儿名叫 Risa。现在他要向妻子解释他的计划,因为女儿一直由她抚养,没有妻子的帮助,试验很难进行。最终,妻子同意了。在 2002 年初,一家三口人,以及化妆师和特效艺术家,齐聚在他在大学的实验室,开始了这个为期两天的「复制 Risa」工程。
在实验室,Risa 的妈妈脱掉了女儿的衣服,把她抱到一个小型木制平台上。石黑浩和一名艺术家在 Risa 的腹部和大腿上刷了一层淡绿色的浆糊,又在浆糊上贴了一层浸了石膏的织物,并要求她在织物变*过程中要保持一动不动。
这个 5 岁的小女孩被放置在桌面上,身上包了一个粉色的毛巾,头皮上带了一个橡胶帽,耳朵用棉花塞了起来。她的头被用塑料薄膜包裹,并缠上了胶带。艺术家举起一个塑料桶,将浆糊倒下,一直盖住耳朵才停。父母在一旁不住的安慰她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然后,他们开始了最后也是最艰难的一部分:面部模型。
通过摄影机的取景器,石黑浩看到了自己小女儿的脸庞,就和她妈妈一样,只是有些僵硬。造型师正在用厚厚的石膏覆盖她的面部。「一旦我们完成了,」她的父亲说,「你可以吃任何喜欢的东西!」他们用那种厚浆盖住了她的额头,抹在她下巴周围,一直到脖子上;他们将石膏涂抹在她的脸颊和鼻子,以及整个嘴巴。她的母亲一直微笑,安抚孩子的情绪。
「把眼睛闭上。想象你正准备睡觉... 晚安!」Risa 的表现很好,在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移动或者发出声响。当浆滑过眼皮时,她脸部已经完全被厚浆覆盖住了,一层层的乳状的东西开始硬化。整个脸部只留下了一个鼻孔用来保证呼吸。
「你没事,」造型师说。「就是要等一会…」
然后,石黑浩从摄像机后面说:「Risa,你没事的…如果你感觉困,或是感觉头昏昏沉沉的,你就向后靠。就像睡觉那样…」
他们在她脸上按着一块浸满了石膏的布料(只露出一个孔以供呼吸),这块布料很快也开始硬化。也许石黑浩现在有些担心,因为他看不到他女儿的脸了,他将相机向上倾斜指向墙壁。「Risa,如果你能用你的鼻子顺畅呼吸的话,就捏一下我的手…」
「Risa,」他妈妈说,「一定别哭,不然这样会阻塞你的鼻子。总之,没有必要哭!耐心一点…没关系,睡觉吧…」
几个月后,包裹到达了实验室,石黑浩和他的团队打开了箱子,里面是他女儿全身的硅胶皮套:光秃秃的、赤裸的、由橡胶制成的 Risa。在实验室,他们通过一台填充泡沫的机器舒展皮肤,支撑模型。他的妻子带来了一件她们女儿的背心裙,让它有东西穿。石黑浩将其命名为 Repliee R1,其中的「R」代表着「Risa」。
实验的结果不是特别理想。石黑浩承认,机器人的成本很低,并且动作还不流畅,比人类僵硬。虽然他只对自己信任的内部成员展示了这个成果,「机器之女」这个标签还是传播开来,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故事。(描述它的时候,与我进行交谈的一个机器人学家用了「疯狂」、「怪异」和「有些可怕」这些词。)但是 Repliee R1 给了石黑浩信心继续前行。
至于他的女儿,石黑浩奖励给她几个 Hello Kitty 玩具。「但是实际上,」他说道:「她哭了。」到今天为止,他们一直没有提及这个意外。
Geminoid F 一直在世界各地进行巡回展出,它还在 2015 年的电影 Sayonara 中扮演了一个机器人伴侣
三年后,在 2005 年,石黑浩对外发布了一款女性机器人 Repliee Q1 Expo。Q1 的原型是东京一名著名的新闻广播员,并且得到了更充足的资金支持。该版本可以更流畅地移动上半身,并且可以根据记录的对话同步口形。石黑浩的实验室对其进行了若干研究,成果发表在日本机器人领域的核心期刊上。
此外,这些尝试也引发了公众的关注,电视台对实验室进行了采访,他还听说还有人模仿他进行尝试,他的直觉和尝试逐渐得到了认可。
但是他并不满足于现状。他曾经两次目睹别人有机会打造自己的副本机器人,他也很渴望这样的尝试。此外,她的女儿太年轻,而那个新闻播报员虽然是个成年人,但是太「普通了」:
两者都不能像训练有素的科学家那样分析他们的模型。真正的研究员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副本机器人。这就像一个画家追忆过往的生活,石黑浩想:这将是自画像的另一种形式。他将这个机器人工程命名为「Geminoid HI」。
石黑浩有数百张 Geminoid 零件的照片。他的助手将他 43 岁的面部克隆模型套在了机器的头上,光秃的头顶则布满了传感器。
Geminoid 直立地坐着,一个填充的背心代替了它的躯干,但是可以看见它的机械二头肌,不过他的胳膊只有肘部以下有「肉」,就好像它穿着那种高雅的手套。「皮肤」上可以看出静脉、斑点,手腕周围还有细微的褶皱。
他的脖子也很细致,有些苍白并且附带着角质层。至于衣服,它穿着一件与石黑浩完全相同的黑衬衫。他的助手举起他的胳膊,一个一个地给它套上袖子,就好像给一个孩子穿衣服一样。
同样,它还穿上了和石黑浩一样的黑色裤子,脚上套了袜子并且穿上了运动鞋,头上顶着与石黑浩发型一样的假发。它的边上有一个机器将空气填充至其胸部,一排电线从其尾骨延伸到一个金属盒子,看起来就好像这位副教授的替身正襟危坐,要发表第一次演讲。
这个机器人是一个进步,但是它还不够真实:它那放在腿上的手,摸起来就像橡胶一样,而且它的眼睛太亮了,不像石黑浩,可以明显看出它是由坚硬的、亮度较高的塑料制成。靠近的话,你就能能听见隐藏的马达很轻的嗡鸣声,以及它在每次眨眼时发出的咔嚓声。它的整体效果像是迪士尼动画里的人形木偶。
Geminoid 也让人不安。因为它的部件会协同工作,模仿与人类的情感互动。然而观察者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为其设计整个范围的面部表情:忧郁(嘴角向下)、难过(眯起眼睛闭上)、怀疑(斜瞥)、沉思(向左边倾斜头部)。当你们眼神相接的时候,运动传感器检测到你的位置,只要一会你就能感觉到,这个「石黑浩」正在注意你。
「这个机器人有着我的身份,」石黑浩说。「我需要和我的机器人保持完全相同,否则我就失去了我的身份。」
这个复制品,Geminoid HI,给石黑浩带来了他渴望已久的认可。通过这个复制人,他和他的团队发表了许多研究成果,分析了参与者对他和其复刻机器人的反应。(研究包括远程以及无线操控机器人)他与他的 Geminoid 并排出现在亚洲和欧洲的电视节目上。
石黑浩能够远距离操控并且通过机器人给全世界发表演讲,他甚至不需要离开他位于大阪的实验室,而 Geminoid HI 的真身则由助理小心地运输至国外的演播厅。石黑浩老师变成了一个极具魅力的人;他从一个研究者转型成为了一个制造了自己的复制品的人。大量的会议邀请和采访接踵而至。
这个机器人的成功,部分取决于其在几个层面上运作的方式。和前几代机器人一样,在观众的眼中,Geminoid HI 就像马戏团里的把戏一样有趣:看那个人!看他的复制人!说出他们的不同!同时,这也是石黑浩与现实的一个博弈,制造者尝试掌控自己,并制造出更加持久的自己。
同时,这也制造出了一个新的困境。石黑浩发现和其复制品一起生活引发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自从毕业之后,他一直穿着黑颜色的衣服,但是现在这变成了他和 HI 的官方制服;他很惊恐以这种方式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
现在他必须将他的身体和他的机器人副本保持在相同的情况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现自己正在适应其复制品,按照这个机器人衡量他自己,被它定义,他的价值都由其复制品决定。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机器人一方面让他痛苦地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日益衰老,另一方面,他也从未如此感到对自己的身体抱有信心。
石黑浩同时创造了多个神话。对于其女性机器人来说,他是皮格马利翁,为他的嘉拉迪亚带来了生命。对于其自己的复制人来说,他是纳西索斯,可以盯着自己的复制品看上数个小时。
当然,与纳西索斯不同,石黑浩对自己创造的现状很清楚,但与此同时,他也通过自己的形象为自己设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陷阱。在新闻照片和电视节目中,他站在自己的机器人旁边,配合着 Geminoid,让自己面部与 Geminoid 相同。
很快,他的学生开始将他和 Geminoid 进行对比。「天,教授,你变老了,」他们戏弄地说道——石黑浩却并不觉得幽默。几年之后,石黑浩 46 岁了,他根据自己的脸庞又复制了一个模子来反应他的年龄变化,造出了 HI 2 代。但是每过几年就重复这个过程的话花费太高,并且也很难满足他的虚荣心。
相反,石黑浩想出了一个逻辑上的替代方法:改变人类外形来匹配其复制人。他选择了一些整容手术—激光治疗并且在脸部注射自己的血细胞。同样,他开始关注自己的饮食,开始练习举重;他减掉了大约 20 磅。「我决定不再变老了,」石黑浩表示,他的英语很好,只是语法略有缺陷。「我正在变得更加年轻。」
与他的机器人形影不离已经成了一种强迫行为。「机器人拥有我的身份,」他说。「我需要和我的机器人保持一致,否则我就会失去我的身份。」我想起了他第一次制作复刻机器人时的一张照片:
机器头骨暴露在外面,其实就是一个发黄的塑料壳,上面为玻璃牙齿和眼球留了相应的孔洞。当我问他,看到自己复制品的头部被组装时,他是什么感觉,石黑浩也许只是半开玩笑地表示,「我想如果把我自己的脸部打开,也许也是这样。」
现在他将话题转向我,「你为什么来这?因为我创造了我自己的复制人。这项工作的确非常重要,机器人本身也非常重要。但是你对我本人并不感兴趣。」
「这是一个不需要上厕所或者感到疲惫的美丽女性,」石黑浩说,「因此我认为美丽由机器人来表现会更好。」
有些日子,石黑浩会站在主入口旁边的通道另一边,看着在她面前驻足的人群。他喜欢想象这些人会认为她在想些什么。
正如我们假设自己是复杂的,我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建立在非常小的东西之上。考虑到我们现在花在技术上的时间,如果我们正在短信联系的朋友被一个机器人取代了,没有多少人会发现,至少不会立即发现。
在 2012 年冬季的一天,一群人聚集在东京高岛屋百货商场里的一个大型玻璃盒子周围。盒子里是一个穿着优雅丝绸连衣裙的 Geminoid F 系列机器人,长长的棕色刘海像窗帘一样在它面孔两侧分开。情人节就要来了,「她」坐在由玫瑰图案包装纸包裹的礼盒和巨大红色蝴蝶结构成的背景前,仿佛在等候什么人。
她整天都凝视着她的手机,几乎忽略了挤到玻璃盒前的成千游客。她始终循环表现着一系列表达着微妙情感的面部表情,好像是对她刚刚收到的短信做出反应。
这是一个聪明的手段:通过不与旁观者进行过多互动,机器人保持了外表上与人类的相似性——毕竟真人也在大量时间内故意忽略他们周围发生的事情。但当你靠近她的时候,她偶尔会抬头看你并报以微笑,这一瞬间就感觉好像是偶遇了一个漂亮的陌生人。
人类不需要太多条件来激发对另一个人,一个生物乃至一件物体的移情。在 2011 年,一个卡尔加里大学的测试发现受试者很快地将情绪和意图分配给用操纵杆操作的一块软木。换句话说,移情对我们来说是如此的自然而然,以至于我们的大脑设置不惜费力去拟人化一块木头。而可怕的是这闹剧般滑稽的动物直觉水平和一定程度的脆弱性。
但是,随着我们关注的对象越来越接近人类,我们对他们的期望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不可思议的恐怖谷效应出现了:当我们感觉到自己遇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的东西时,我们的移情曲线会大大下降。
与卡尔加里测试的同一年,当时刚刚开发了第一代 Geminoid F 的石黑浩和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共同发表了一项与移情相关的神经元研究。这个团队使用 fMRI 机器扫描了 20 个二三十岁的人的大脑,并让他们分别观看石黑浩的某一个女性机器人、显露出机械装置的同一个型号机器人、这个机器人的原型真人的三段独立视频。
受试者在视频中看到机器人或真人依次挥手、点头、捡起纸张、用布擦拭桌子。其中,当他们看到拟人机器人的行动时,受试者大脑的顶叶皮质发光最为剧烈——尤其是将我们对身体移动的感知和所谓的移情神经元相联系的区域。
研究人员认为,这表明最小的动作可以在大脑中产生感知上的矛盾,引发不可思议的恐怖谷效应。石黑浩回到了他的实验室,把重点加倍放在了机器人最微小的运动中:下巴的精确倾斜,头部的旋转,微笑的抑制等等。
在百货商店展示的同时,石黑浩还曾设法用 Geminoid F 在两个人之间产生情感纽带。在 2012 年,东京游戏设计师 Tettchan 遇到石黑浩时刚刚离婚,他提出自己很好奇是否可以与一个名叫 Miki 的老朋友谈恋爱。
于是,石黑浩邀请他们到奈良的研究所,在那里他让学生准备一个女性机器人进行远程操作。他让 Tettchan 坐在遥控台前并关上门;接着他把 Miki 带到另外一个房间和 Geminoid F 在一起呆着。然后他邀请了正在监听的 Tettchan 通过机器人跟他和 Miki 交谈。
正如 Tettchan 所说,他的嗓音由计算机变成女声,机器人的嘴唇与他的话语同步,她的头部和她的长长的人类头发也与他自己的动作节奏一同摆动。「这就像一个真正的女性,」石黑浩很开心地告诉 Miki,「这不是 Tettchan,这是一个新的女人,真是可爱又美丽。」
就在 Miki 这边闲聊着的同时,Tettchan 也在试用着自己新的女性化身。他一边逗乐 Miki 和石黑浩,并通过监视器看 Miki 的表情变化。
因为知道 Tettchan 对 Miki 的复杂感觉,石黑浩对 Miki 说「好吧,你应该亲吻她」的时候,Miki 看起来很犹豫,她靠向这个被 Tettchan 操控的机器人,亲吻了她的脸颊。Tettchan 后来说,当时的感觉就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他们之间的界限突然间消失了。
不久之后,Tettchan 和 Miki 决定同居了。虽然 Tettchan 仍然不太确定石黑浩的机器人到底是如何对他们产生影响,但是他仍然相信它是他们之间的媒人。
石黑浩认为,既然我们如此执着于与人类互动并相互信赖,我们越使得一个机器人看上去像人类,我们就会越愿意与他们共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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