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已经慢慢老去
一些淳厚的乡村风物正在远去
一些老故事需要慢慢同你讲……
我家对面高楼环抱的城中村有一大片包谷(玉米)林,每天晚上我都来这里散步。
因为这里不仅远离了公园的沸腾喧嚣,还可以近距离接触这片包谷从出苗到收获的全过程。
初秋即将成熟的包谷棒子淡淡的香甜味随风飘来,常常将我的记忆带回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的那些护秋之夜。
我老家那个生产队是一个狭长的山湾,100多亩包谷地零零星星挂在山坡上。立秋后,包谷棒子蔫了须,籽粒也快干了浆,生产队就要安排社员晚上轮流巡夜护秋。
熬过了开春后几个月青黄不接的“春荒”,入夏以来又啃了两个多月的洋芋(土豆),眼看大秋作物即将成熟,难免有人喉咙里伸出爪子来。所以生产队组织巡夜护秋,为的是防着有人夜晚偷集体的包谷。
记得我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就经常替大人顶班巡夜护秋。无论天晴下雨,天一煞黑我就拄一根打杵,抱一捆杉树皮火把,披一件蓑衣,磕磕绊绊跟着大人们穿梭在山路上。
当年的护秋之夜,是一个很值得回味的乡村画面:站在高高的山头上望去,几只火把冒着一串串火焰,在山路上跳跃流动。巡夜的人扯起喉咙“嗨——嗨——”地隔山吆喝,遥相呼应,这就是“喊山”。
间或“轰”地一声震天介响,好似滚雷在湾里回荡,这是巡夜的人在鳴放火枪,枪管里喷出的火药铁砂,红通通地扫射一大片,引来了湾里一阵犬吠,吓得林间雀鸟惊飞。
喊山也好,鸣枪也罢,都是为了给巡夜护秋助威。面临这阵势,巡夜护秋的人们自然要生出几分豪气来。
粗犷的“喊山”过去,高亢悠扬的山歌传来:
郎到高坡打一望,
太阳落坡四山黄,
妹在菜园扯猪草,
没见她爹没见娘,
情哥情妹好一场。
这边坡上刚唱落板,那边就有人接上了腔:
郎在坡上把夜守,
妹在河边洗衣服。
有心陪妹耍一会,
又怕强盗偷包谷。
湾里山歌唱得最好的要算杨木匠,他长期在邻村建造土家吊脚楼,跟着当地人学了不少的山歌,别看他不识字,现编现唱随口便来,唱个老歇气也不打重台。
凉爽的秋夜,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空中,漫山遍野月光如水。山坡上、田坝里里飘浮着洁白的轻纱,新四河水库荡漾着薄薄的雾霭,眼前的包谷林下光影斑驳,秋虫不知疲倦地啾啾叫着,带露水的包谷叶片在月色下泛着亮光,叶片边缘挂着晶莹的露珠,用舌尖舔一舔,有冰凉的淡淡的甜味。
“天河搭屋梁,家家把新尝”。随着太空银河里的繁星越来越灿烂,包谷林里弥散出庄稼成熟的醉香越来越醇厚,社员们用汗水换来的庄稼终于丰收在望了。
为了庆祝丰收年景,有一年我们学校的老师在暑假期间到各个生产大队巡回演出。这晚恰好轮到我们巡夜护秋,我们却悄悄看戏去了。
那时乡下还没有电,许家院子宽敞的晒谷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戏台子上高悬两盏煤气灯,把台上台下照得一片雪亮。
当时正值援越抗美期间,这晚的演出在喜庆公社丰收年的歌舞中,还穿*一些宣传援越抗美的节目,有歌颂越南青年英雄阮文追的戏剧,有讽刺美国总统约翰逊侵略本性的双簧,还有歌颂中越军民用藤条战火车的三才板等等。其中我认为最过瘾节目是我们六年级语文老师刘汉臣讲的评书《护秋之夜》。
至今我还依稀记得《护秋之夜》讲述的故事梗概:一个地主婆在包谷林偷掰集体包谷,被巡夜护秋的贫下中农发现,地主婆用尽各种手腕企图蒙混过关。贫下中农不为糖衣炮弹所利诱,终于揭穿了阶级敌人企图盗窃集体丰收果实的阴谋。
刘老师的评书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格外入神。刘老师的评书讲到收尾,他手上的惊堂木再一次“啪”地响起,我们从故事中回过神来,心中暗暗着急:今晚上会不会也有阶级敌人偷我们生产队的包谷呢?要是真如评书里讲的那样,我们这回麻烦可就大了。
之前,我们生产队就发生过一件蹊跷事。一清早,民兵排长带着民兵按惯例执行巡查任务,若发现包谷被偷,头天晚上巡逻护秋的社员非但得不到工分,还要赔偿损失。
这天早上巡查人员发现长漕湾里有一片包谷林稀稀落落,原来被人匀了蔸,每蔸双株的就被割了一株,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刚好前几天下过雨,巡查人员循着脚印追踪到了队长家,看到屋旁边牛圈里残留的一些新鲜包谷梗,什么的明白了。民兵排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将这事情糊弄过去了。常言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后来还是被偷偷传开了,到底是“鼻子大了压住口”,社员们也只是背地里嘀咕一阵算啦。
这天晚上,我们悬心吊胆地看完节目,急急忙忙赶回去继续巡夜。谢天谢地,这晚上没有发生包谷被盗的事情。
对于干活累了一天的社员们来说,枯燥、疲劳特别是饥饿相伴的漫漫长夜是很难熬的。也许是刘老师的评书听上了瘾,巡夜的人们也怂恿我摆龙门阵给他们解闷。因为我父亲藏书较多,其中《第一百二十回的水浒》、《说岳全传》、《孟丽君》、《林海雪原》、《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这些书我反复看过。深夜,几个人疲乏地坐在蓑衣上听我摆龙门阵。讲着听着,实在撑不住了,往蓑衣上一躺便呼呼大睡,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多少露浸衣裤不觉寒的护秋之夜。
一起巡夜的大人晓得我白天要上学,关照我不必跟他们守到天亮。每次回家,母亲总要给我留一大碗水煮洋芋片热在锅里。虽然这碗洋芋片清汤寡油,那些年代吃起来却感觉特别有味道,一阵狼吞虎咽下肚,脑壳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当然我不可能每天晚上都顶班巡夜,也不可能每天晚上都有“龙门阵”。更多时间是巡夜的人们自寻其乐,打发漫漫长夜。期间也闹出不少的笑话来。
一天晚上,巡夜护秋的几个人路过亮垭子陈敬禄家,看他今晚去没去另一个班子巡夜。一推门,里面没有插门闩,几个人轻手轻脚地溜进去,不声不响地拿过吹火筒在火坑里“噗呲噗呲”地吹着。陈敬禄的老婆在里屋床上问道:“回来哒?糯米饭热在锅里的。”一听有这口福,几个人就像饿豺狗进猪圈,揭开锅盖把糯米饭吃得一口不剩。然后把门带上,走到屋侧边,才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过后听说那天是陈敬禄的五十大寿,老婆特意为他做了一顿生日饭,饭没煮熟巡夜的时间到了,陈敬禄只好饿着肚子气冲冲地出了门。没成想,这餐生日饭被他老婆糊里糊涂招待了几个“不速之客”。
社员们喜欢拿陈敬禄开心编“恶作剧”,其实这人并不坏,无非是他的性格做派有点不合众罢了。
我们老家有个传统叫“打猎不分界,果木不分家”。社员们劳动休息时,都爱往果树多的院子跑,爬上树去尽情享受。别人在树上吃饱就罢了,只有陈敬禄身上的荷包不揣满决不下树。我家院坝有一棵花红树,结的果子像苹果,但比苹果小得多。有一天上午,别的社员吃饱下树了,只有陈敬禄还在树上舍不得下来,他的衣服裤子的几个荷包都塞满了,还在接二连三地往嘴里送。突然“啊”地一声惊叫,陈敬禄从树上掉到了院坝边的篱笆上,幸好这是野胡椒长成的天然篱笆,要不,那么高摔下来就惨了。
原来野蜂在熟透了的花红果里打洞采糖,陈敬禄摘下熟透的果子看也不看就丢进嘴里,野蜂出于自卫的本能,在陈敬禄嘴里螫了一针。
大家嘻嘻哈哈把陈敬禄从篱笆里拉了出来放在板凳上,看到他的嘴巴肿得合不拢了。“快点,给他挤奶!”有人一声喊,心肠软的妇女急忙掏出大奶子一揉一挤,乳汁直接喷射到陈敬禄嘴里,原来人奶是消肿解毒的最好药方。这场闹剧一直成为我们湾里人讽刺嘴馋自私的笑料。
后来我进城参加了工作,星期天回家的月光之夜,我依旧习惯到屋团转包谷林里转悠,摸一摸成熟的包谷棒子,舔一舔叶片上的露珠,吸吮庄稼成熟的醇厚香甜味道,然后坐在包谷林边的大石墩上,望着朗月星空下的包谷林浮想联翩。农村包产到户,家家户户仓廪丰实,再不用巡夜护秋了。
如今,护秋作为一种文化在乡村生活中已渐行渐远,偶尔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但护秋之夜那些艰涩却又美好的岁月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之中,深深地怀念当年的护秋之夜。
作者简介:孙朝运,男,现年67岁,中共党员,湖北省利川市人。先后在利川广播电台、利川日报社从事过编辑记者工作,任过《利川日报》副总编辑。在《光明日报》阅读公社等网络媒体和各级报刊发表散文、游记、诗歌4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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