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南S市的地理位置处在北纬十八度线上,属于亚热带气候,每年天气炎热的时间会持续很长。即便是在冬季的晚上,室外的气温也不低。所以这些年以来,到露天舞厅跳舞这种娱乐形式,在城市一直大行其道。说到这些舞厅,多是建在沿街建筑的楼房顶层。舞厅的设备一般都很简陋;只要在楼顶的水泥地板上铺出一块瓷砖地坪,一只折光球一只多色摇头转灯,一套音响器材,再加上一些台子、凳子、茶杯、茶壶之类的物件,就可以开业了。
因其设施简陋、消费低廉,自然就很适合普罗大众。90年代在这种场所喝茶、跳舞收费低廉:一杯绿茶或乌龙茶加一小碟冰糖,只收三块钱,再好一点的三泡茶或点一听饮料,也就收个五块钱。上场跳舞则是免费的。当然,如果你要是想请个小姐伴舞或者是陪坐聊聊天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光是这一项,每晚上就要花上个三十五十块了。这个数目,也不是一般的工薪人士经常能消费得起的。
有一阵子,欧子雄就是一个经常光顾这一类露天舞厅的人。
欧子雄是市史志办的一名科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本市的各类文史资料。这绝对是个清水衙门,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有过人送贿赂,走后门,要请他们在史志*载发生的某事件时多加关照,为自己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社会上经济改革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因为行业的特点,能在这种单位安下心来坐冷板凳的人,一般都是那些喜欢钻在故纸堆里度日的书蛀虫,或者是能摇笔杆子,写点格式化文章的角色。
你想想,一个人常年在故纸堆里讨生活,除了会贻养出一副夫子气之外,与外界则常常是绝缘的。欧子雄有时会庆幸自己长期处在这种环境中,居然还没有发霉,因为他还保持着一些文体爱好,比如唱唱歌、打打球什么的。他个头长得矮了一些,又是个土著,机关里有几个他儿时的玩伴或中小学同学,竟把他当年的绰号也带进了单位。单位里的个别同事,背地里还是管他叫矮子雄。
最近这些年,城市里开始流行起学跳国标交谊舞的热潮。中国人的国民性中,似乎历来都缺乏独立思考的基因。特别是1957年的反右运动、被操刀阉割之后,情形更甚。改革开放虽说也有了几个年头,但相对于千年的封建奴性文化的影响,一时半会还是改不过来的。因此,国人每每喜欢跟风,喜欢随大流。当学跳交谊舞的风刮进机关之后,一时之间,上到单位里年纪已五十八岁,腆着个便便大腹,平日里古板得像个老学究的江主任,下到单位里管端茶倒水打字的小公务员,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地说,我也要学习跳交谊舞!你想想,连史志办这样一个弥漫着历史迷雾、散发着故纸霉气的角落,都让那些流行的交谊舞之风给席卷了,就更不用说其它单位其它部门。由此,足以见此罡风之烈了。
再说了,看看那些跟风学舞者的架势,好像不会跳舞就不是现代化的领导干部不会跳舞就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不会跳舞就是枉度了此生就会高血压血管硬化脑出血就会长肿瘤就会一命呜呼。伴随着学舞热潮的是,满世界都在使用“潇洒”这个词汇,以至于把这个词汇弄得很俗套,甚至带出一了点想要性放纵的意味。都说了,学会跳交谊舞,我们也要出去“潇洒潇洒”。
这话,任谁听了都有点暧昧的意味!
欧子雄所在的单位里的人员学习跳交谊舞,还是单位系统专门花钱、聘请市文化馆的一个国标舞女教员亲自上门教授的。女教员每个星期上门教授三个下午,地点是在市政府大楼六楼的大会议厅内。而来学跳交谊舞的,都是清一色的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大凡来学舞的人,都很认真,都很当回事。以往单位里组织学法律、学马列、学电脑什么的,一众人都没有像如今这学跳交谊舞的积极性这么高。欧子雄身材虽说不是很好,偏矮,可他却很有跳舞的天赋。三个星期之内,他不但学完、学会了慢四慢三,又学会快三还有什么恰恰舞,最后,还学会了难度很大的探戈。学习这些舞技,虽然说都是速成的,但凭着他的天赋;乐感好,各种舞步舞姿,一学就会,四肢又灵活。除了跳舞时上身板得有些僵硬这个缺点之外,他这舞跳得嘛,还蛮像一回事。
这一年的冬天,省地志办在S市开了一个“地区重大政治事件入史志的规范”的专题研讨会。欧子雄没曾想,他那点速成的舞技,居然让他在这一次会议的期间,大大地出了一次风头。
说起这次研讨会,其实也跟其它类似的、跨地区的会议差不多。会议嘛,说白了只不过是个点缀、一个由头。领导也是用心良苦,其真正的目的,就是要给下属县市级地志办这些在清水衙门工作,多年来一直在埋头苦蛀的书蛀虫们一个旅游一下、放松一下、玩一玩、看一看祖国大好河山的机会。
开会仅仅用去了半天时间,然后是组织代表到各个旅游景点游玩,晚上照例是安排跳舞。S市参加会议的代表们前一阵子速成的各种舞步,也因此派上了用场。虽然其它县市与会者众多,可惜,当晚能在场上翩翩起舞的,只限于省地志办、省城地志办和S市地志办的少量同志。由此看来,其他县市级史志办的同志们的观念,还有待于解放。也难怪,在这种市场经济十分活跃的时代,谁都恨不得伸出第三只手来扒钱,而能安坐下来、钻进故纸堆里讨生活的书蛀虫们,能有几个人的观念是开放的?要真开放了,他还能安坐着吗?
舞会上,S市地志办的江主任也带头上了场。只是,该同志由于体态方面的原因,舞步跳起来很有点像南极的企鹅,舞姿滑稽。在旁人看来,不免会发笑。而这一次舞会的皇后,当推省志办过来的傅珊珊小姐了。对于这个傅小姐,市、县单位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背景。人们甚至有一点好奇,这么一个光彩照人的摩登女郎,为什么竟要混到这种出土文物一般的单位来呢?
在县市级这样一群出土文物似的书呆子们当中,对交谊舞这种时髦的洋玩艺儿,要嘛干脆不会,要嘛就是跳得很糟糕。于是,眼下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是:交谊舞跳得很棒的傅小姐,在舞场上居然找不到对手舞伴。没有合适的舞伴,这舞跳得当然没有劲。就在她觉得乏味之际,恰好欧子雄来到了舞厅。欧子雄不是会议代表,只是一个为会议服务的工作人员。他所以来,是过来向江浚波主任请示第二天会议代表的游玩地点和车辆的安排问题。
傅小姐在舞会开场时,曾经出于礼貌,陪同地主江主任跳了一曲慢四,一曲慢三。他们是一边跳一边闲聊。江主任就从与傅小姐交谈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她对S市这个下级单位的交谊舞水平颇有微词、颇不以为然。出于一种要维护本单位荣誉的强烈的责任心,江主任很想挽回面子。此时,见到欧子雄,他眼睛突然一亮,随即逮住欧子雄,把他拉到傅小姐的跟前,说:“我说小傅啊,你可别主观意断我们单位是蜀国无大将哦!这不,我们单位的交谊舞高手来了。你可以先跟他试跳上两支曲子,然后呢,老夫再过来,听一听你对我们单位的交谊舞水平的再评价。”说完,他又把酒气哄哄的嘴,凑近了欧子雄耳边,郑重说道:“小欧,你可要好好发挥。此事可是关乎单位的荣辱哦!”
听了江主任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如此推崇,傅小姐不免认真的瞅了欧子雄一眼,眼前这位三十多岁的男士嘛,长得跟她个头差不多,也就是一米六四左右吧。男士的身材,如果在这个高度上,显然是偏矮了一点。但看他的样子,还显匀称、干练。欧子雄此时也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江主任给他介绍的、这个上级单位的异性舞伴。他的直觉是,这女子气质高雅,长相也很养眼,是一眼看着,就会让人荷尔蒙升高的那种。虽说跳交谊舞对他来说不过是速成的,至今还没有经历过几次实战的检验,但既然江主任把这件事情提到了事关单位荣誉的高度,他也就顾不了许多。
欧子雄先是绅士般优雅地把手横在胸前,向傅小姐做了个请的手势。傅小姐也淑女般地小小弯了一下膝盖。接下来,两个人各自一手环扶着对方的腰,一手相互半握着,结对儿上场跳开了。傅小姐的舞步娴熟,体态优美,活泼得像个精灵一般。欧子雄拥着眼前这个美人儿,竟也飘然若仙;跳着跳着,忽然就有了一种驾驭烈马、在广阔的草原上驰骋般的奔放感,又有一种微醺之后产生的飘逸感、兴奋感。
当舞厅开始播放探戈舞舞曲时,整个舞池里,就只有他们一对男女在跳——不,应该说是只有他们在表演!可以这么说,欧子雄此时已经把他那速成的舞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前面说了,欧子雄平时跳舞,身板会有些僵硬,其实这主要还是出自心理方面的原因;一般身量不够高的男人,总是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只要把身子挺直了,身体的高度就会上去一些。而人要总是保持挺着的姿态,上肢自然就会显得僵硬。而一但跳起探戈舞,这上肢的僵硬,恰好让舞者显得有款有形。一般外行的人总结探戈特点是:三步一摇一回头。在做这摇和回头的动作时,都要有一种“木”的感觉才好。实际上,也是点出了探戈舞的节奏感强的特点。这舞跳得好了,确实很有看头。事实是,场上观看的同事,也不停地喝彩。
在几支舞曲跳下来之后,对此前傅小姐关于S市交谊舞水平所发的微词一直耿耿于怀的江主任,就凑了过来,笑咪咪地询问香汗微微、娇喘嘘嘘的傅小姐,询问她,是否要对S市地志办的交谊舞的水平给予重新评价?傅小姐看着他孩子式的提问,笑了笑,说,“嗯,你们这个同志探戈舞确实跳得很棒!”。她所说的“你们这个同志”,当然指的是欧子雄。欧子雄嘛,当然是市地志办的代表。说欧子雄跳得很棒,完全可以理解为傅小姐是在对她之前的微词,做了正式的修正。这一点,让爱面子的江主任听了很受用!
傅小姐还问了跟前的欧子雄:欧先生学跳舞学了多长时间?
她突然就改了称谓,不叫“同志”而称之为“先生”。这让欧子雄有点得宠若惊。他很诚实地回答道:不好意思,也就是临时学了三个星期。还是在单位系统上个月集体组织的速成班上学会的。
对于这个回答,差点没让傅小姐惊诧得昏厥过去。仅仅三个星期?而且是速成的,居然跳得这么道地?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傅小姐于是赞叹道:“看不出来啊,你这个人还真有舞蹈天赋”。
正因为得到了傅小姐的一番赞誉,让本来并不把跳舞很当一回事的欧子雄在一段时间内,居然迷舞竟迷得就像中了鸦片烟瘾一样;一听到舞曲,就有条件反射,这是快三,这是慢三,然后脚跟子也痒痒的跟着节拍移动。
欧子雄正因为迷上了跳舞,于是就经常光顾那些露天舞厅。但他又没有什么钱请舞伴。像单位开研讨会这样的机会,不说十年一遇也是一年两年才会有一次的。而舞者没有了舞伴,就相当于成吉思汗没有战马,蒙哥马利没有战车,英雄没有了用武之地。家里那黄脸老婆对他实施的是半开放政策,那就是——舞嘛,当然允许他去跳,但钱我是绝对要控制的。这控制的办法就是,让他每晚出去之前掏兜,兜里绝对不可以超过十块钱。这女人嘛,也很懂得市道行情,知道在现如今,就算是长得英俊潇洒的男人,兜里没几个钱,也是很难泡上小姐的,更何况老公这样的角色,是要钱没钱,要高度没高度的男人。
所以,就出现这样的局面,花三五块的喝茶钱他拿得出来,但要花个三五十块请小姐伴舞,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奢侈了。老婆的严格管制当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本人也有高度的思想觉悟。因为一个大活人,也不可能被老婆管死,真要想藏点私房的话,哪里不能藏?老婆也未必查得到。主要是他有觉悟,知道如果请了小姐,这一个晚上就会花掉家里三两天的菜钱,或是花掉儿子买个书包、买双鞋子的钱。三五十块钱对一个月收入七八百元,又要养家活口又要赡养老人的机关小职员来说,也不能说是个小数目。
欧子雄从小家境贫寒,习性中就有贫寒人家的那份俭朴。总之,就是他不俭朴,他手头也确实没几个可供调遣的余钱。在他看来,花钱请人伴舞,怎么说也不合算。既然是拿不出钱来请伴舞的小姐,又找不到不要钱的舞伴,他就只好一边喝着茶,一边听舞曲,捎带着欣赏别人的舞姿,不时按音乐的节拍,小幅度地移动着台子下的脚步,左左右右,进进退退,总之是过过干瘾。有时,他也会痴呆地望着那些等候坐台的小姐。
在S市,但凡兴旺一点的舞厅或露天舞厅中,这一类坐台伴舞的小姐都聚得很多。这成了一景。干这种坐台生意,按说还是比较轻松的。你想,那些在流水生产线上、紧张得像机器人一样工作的工人,一天八小时干下来,也就挣个三五十块,而那些干服务员什么的,忙忙碌碌一天,怕还挣不到这个数目。而一个年轻的小姐,陪着客人坐台聊天,或伴个舞什么的,三四个小时下来,就能挣个三五十块。另外,还乐得让客人捎带着请饮料请小吃什么的。不过随着失业的人群增加,眼下伴舞这行当,已经是买方市场。至于这个行当算不算三陪,算不算色情服务?目前还没有学者加以鉴别界定。所以,政府方面就一直采取一种暧昧的态度,即没有把此行业明明白白地列为正当职业,但也没有明令禁止。
没有舞伴、独自喝茶,久了也会让人觉得无聊。但欧子雄很快就找到了排遣无聊的办法;专捡靠近出入口处的座位去坐。那里是坐台小姐们聚集等候客人的地方。在那里,欧子雄除了可以在喝茶、听音乐、观看别人跳舞之外,还可以跟那些尚未找到台可坐的小姐们有一兜没一兜的聊天。这些小姐,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外省,因为矮子雄不准备请人家坐台,人家也没有义务要理睬他的搭讪,故小姐们对他的问话,常常是爱理不理的。只有碰上一些态度十分温和的或刚出道的小姐,他才能跟人家谈得起来。虽说如此,但能就近观察那些小姐的长相、打扮、气质、姿色,他也觉得有趣。一来二去,就把那些坐台伴舞小姐接生意的情况观察得明明白白。
那些坐台小姐的心情和神色很有意思,在露天舞厅的入口,夹道的小姐每见到一个客人进来,一个个就在用期盼的眼神追随着每一个客人,希望有客人注意自己。有殷勤的还主动询问客人,大哥,要不要舞伴?等等。在八点这个时段,小姐们脸上还是一种从容等候的表情,到了九点这个时段,就变成了一种急切期盼的表情。这种时候,许多小姐的身子就有点燥动、坐不稳了。而到了十点钟这个时段,等待坐台的小姐此时如果还没机会坐上台或伴上舞,她们就知道,这个晚上是找不到钱,白来了。于是,一种失望、无奈的情绪就明显地出现在脸上,有的恹恹地离开,有的小姐跟小姐结伴上场去跳上两圈,这一个晚上就算混过去了。
这情况看得熟了,欧子雄脑子就有了一个主意:他想,为什么不可以在这个时候请那些小姐跳个舞呢?就像菜市场到了要收摊的时候,剩下来的菜,摊主也是愿意贱卖掉的。此时,已经坐台无望伴舞无望的她们,闲着也是闲着。跳个舞,活动活动筋骨,不是也很好吗?于是,就试着出击一回。
欧子雄看准的是一个面相和善、体态丰腴的小姐。这小姐在等待客人的这段时间里,跟他多说了几句。她似乎对自己日渐发胖的体态有一点点自卑感。于是,他就从汉代帝王的审美观到唐代帝王的审美,都聊了一通。
中华文化史中那点有关宫庭帝王妃子的轶事,对他这个吃史志行业这碗饭的人来说,也是滚瓜烂熟的。他没有直接去赞美这位长并不漂亮的小姐姐如何如何漂亮。这些虚伪的恭维话,估计以这个小姐的智商,是会看得出来的。所以他绕着说。这小姐也悟出来了,眼前的这位男士,是在夸她的丰腴的体相很符合唐朝帝王的审美。这赞扬,自然就让她对自己的体形有了自信,这个有点浅薄的小姐于是乐得合不上嘴。看着小姐高兴了,他乘机对她说,这位小姐,跟你商量个事呗。如果可以的话,就陪我跳个舞,我也没多带钱,只能请你喝瓶饮料了。反正你今天也坐不上台了。他这么一说时,心里已经在等着碰壁,没承想,这小姐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是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
于是,他高高兴兴地给小姐叫了一听她想要的可乐。他心里盘算着,兜里的十块钱花掉了三块,当然还有七块钱好好地躺着,再支个三块请这位小姐喝个水,让她在最后的时段里陪自己跳几个舞曲,怎么说也是合算的。后来这小姐陪他一连跳了五个曲子。小姐穿的是一双厚底鞋,这显然是对自己高度不足的弥补。欧子雄甚至还闻到女子身上隐隐有点香水味盖住的狐臊味,这倒没让他嫌弃,反而有点亢奋。这晚上他跳得很尽兴。事后他想,这个办法挺好的,不过人家毕竟是要挣钱糊口,不可能天天这样。但他可以变换舞厅或变换对象。
用这个办法,不能说每次都会成功,但总有大半的时候是成功的。每月在市内几个露天舞厅之间,这里蹭一下,那里蹭一下,只是花费一点点茶水钱,却也能实实在在的过上一把舞瘾。
这样的日子持继了一年多。第二年盛夏的一个晚上,他又转回了他最初常去的那家叫“盼你来”露天舞厅。来了之后,照例是坐在舞厅入口处伴舞小姐集候的地方。照例找一个看上去很面善的小姐搭讪。这晚,跟他搭腔说话的,是一个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小姐。小姐脸部的装也化得过于淡了一点,几乎是素面了,但那眼影又描得太深,这样看上去就不是很得体。只是,这小姐长相还算秀丽。她告诉欧子雄,她姓林。这个晚上,林小姐看上去情绪比较低落。一问,才知道她所在的公司最近*了,因为债权人追债,单位的法人逃之夭夭。公司眼下还欠了员工两个月的薪水没有发。她们一众员工,正在等着法院拍卖处理公司的不动产,然后补偿员工的工资。眼下,她还没找到新职业,只好晚上出来找点钱,聊解无米之炊。
这天晚上,这爿露天舞厅来的客人要比以往少得很多,伴舞陪坐的小姐们大多没有生意可作。其间,倒是有两个客人问过林小姐。林小姐总是毫无表情地说,要五十块。她不会作媚态,加上那种不二价的神态,让客人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结果生意没有谈成。这就显出林小姐在此行中还没出道。这点,欧子雄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跟林小姐有一兜没一兜地聊着,攀谈中他,他知道林小姐是个大学生。也知道了林小姐在内地的家目前家境不怎么好。于是,他就对林小姐说了许多烫心烫肺的同情话。反正这些话,任说多少也是不用花钱的。
到了九点半,看看林小姐这个晚上已经是坐不上台了,矮子雄于是故计重演,主动给林小姐叫了一杯茶水,对林小姐说,反正你也坐不上台了,我们跳个舞怎么样?
林小姐也没说什么,就顺从地跟着他跳了。矮子雄一只手攥着林小姐的手,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他觉得林小姐的手真软,手指指尖细且硕长,跳着跳着就觉得身体有点发热,有点忘形,有点想入非非,搂人家腰的手的劲道就大了一点。弄得林小姐警告式的拍了一下他的右手。跳到了十一点左右,矮子雄忽然想到:单位新来的头头安排他明天到一个乡镇去要一份地志资料,必须提早去办公室楼下等着搭社保局的便车。于是,他就对林小姐说:很幸运认识你。今天晚上过得真愉快!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了。
没曾想,这林小姐竟说:那你就把陪舞的钱付给我吧。矮子雄心里一怔,说;我们事前没有谈过要付钱啊。林小姐说:可你也没有说过不付给我钱啊!看到人家一个女大学生也这么大大咧咧地索要报酬,欧子雄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事实上,他兜里也没几块钱。他一下子就急了,说:我不是说过,反正这个时候你也坐不上台,就陪我跳个舞吗?林小姐说:是啊,可这并不等于说就不付给报酬,让我白白陪你跳吧?你可以少给一点嘛,那怕给二十块也行。你是个端铁饭碗的人。我现在可是指望着每晚挣这点钱开支呢!
欧子雄这才记起自己犯了个十分明显的错误。他原以为人家林小姐是大学生,说钱会降低了身份,于是,没有像以往蹭舞时,把之前跟其他小姐说的那一番话说全了。少了“我也没多带钱,只能请你喝杯茶了。”这样潜藏着报酬约定的句子。谁知道人家却是那么现实。再说了,人家林小姐也是因为缺钱才来伴舞的啊。欧子雄这时想到,如果林小姐一吵起来,让人家知道自己请了小姐陪舞,又不愿意付钱给人家,那么全场的人肯定会用白眼看着自己,或出面指责自己。闹不好,这事传到单位里,也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他很尴尬地对林小姐说,我今天实在是没带什么钱。我也是看你今晚坐不上台了,没什么事才请你的。我以前跟其它小姐也是这样,没生意时,陪着跳两支曲子,她们都不要我的钱。不过,对你,我事先没说清楚。真对不起!
林小姐是那种有素质的文化人,并没大吵,只是不高兴地说:怎么到舞厅会不带钱呢?你也真是的!我见过人家蹭酒蹭饭的,还真的没见过像你这样蹭舞的。好好的一个大男人,不去想办法挣钱,就这么老是蹭舞,占人家小姐的便宜,还算什么男人嘛?自从欧子雄出入舞厅蹭舞之后,那颗被茧子包得厚厚的自尊心,一瞬间,竟然被林小姐这几句尖刻的话给刺破了。
蹭舞?他虽说不是搞文学的,却也是个搞史志材料的人,也玩文字,对一般词义内涵,自然是十分敏感的。只是,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词汇,似乎也从来没有听过、接触过这个词汇,当然就更谈不上怎样给他这种行为定义。要不是林小姐用一种轻蔑的口吻提起,他还不会想起这“蹭”的字眼。蹭?不就是“擦油”,跟“乞讨”已经相去不远了吗?老子他X的就是再穷,也还是个干部身份,还轮他去乞啊。
这么一想,就有点来气了,他很干脆地从腕上把自己的手表摘下来,递给林小姐,说:我今天确实是没有多带钱。我这只手表你先拿着,就算是押在你那里。明天晚上,还是在这个舞厅,我把钱带过来还给你时,你再把表还我。怎么样?林小姐摆摆手说,算了算了。没钱以后就别请人家小姐跳舞。你也不是不知道,到这里来陪舞的小姐都不是闲人,都是要找生活的人。你一个公务员穷酸到要押手表这种境地,我都替你难堪。
受了这女大学生的一番奚落,欧子雄这才觉出自己处境的可悲。回家之后,他把这件事翻来复去的想了很久。看来就是在露天舞厅这种低消费的场所,碰上这种事,也一样会刺激人对金钱的*。那段时间,正好有一个他中学时的死党陈同学从工厂下岗。一时没有工作,陈同学就打算承包街边一家作粥粉生意的小食店、晚上八点到子夜二点这个时段,专门搞夜炒。陈同学知道他炒菜炒得不错,因为他们街区人家有红事白事时,他都喜欢去当厨。于是,就劝他入伙,让他每天只管从八点炒菜炒到临晨一点,其它诸事不管,届时纯收入他可分成四分之一,且不会妨碍第二天的上班。这是有点类似于钟点工、又有点类似生意合伙人。对于这件事,他还处在犹豫之中。他原想自己怎么也是一个机关干部,干这种事,虽说是人在店里,没有人会看得见,但也有点掉份。
倒是林小姐一番嘲讽,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想,没钱请舞伴而去蹭舞,不也掉价?儿子眼看着已经初中二年级,将来上大学又需要一大笔费用,这是躲不过的。得,还是先挣钱吧。钱,他X的真是混蛋的东西!按民间的说法: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却是万万不能的。所以你不能不去挣。又,古人云: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他想通这道理后,晚上就不再去舞厅蹭舞了。这样,他每天晚不但不花钱,还有颇多的进项。他的思想觉悟的提高,让家里那个黄脸婆笑得合不拢嘴。可惜,这夜炒不但让他每月有了不小的进项,还带来了一些的副作用,让他发了福(腹)。你想,每天晚上又是油烟香气,又是油腻的,高蛋白、高脂肪的夜宵食物,(他喜欢吃)他焉有不发福之理?!
几年以后,傅小姐——不,现在应该称她傅主任或某厅长夫人了,她已经不在省的地志办工作,而是在地志办上属的文化厅办公室当主任。此回傅珊珊是出差到S市市政府公*。也不知她转错了那根筋,抑或还有点怀旧情结,居然还没忘记过到S市地志办这边来看看,居然还想到以前那个探戈舞跳得很捧的小欧。地志办原来的江主任早已经退休了,接替上来的是一个夫子气更足的瘦高个叫孙继兵主任。而那个还在地志办混日子的欧子雄,至今在政治上还是窝窝襄襄的、没有什么进步。不过他的钱包却因为加盟了夜炒和公务员的不断加薪而胀得很充实。他的精神世界当然也同样充实。因为,他目前虽说还不在富人的行列,但也开始向小康靠拢了。
欧子雄偶尔也会歇上个一晚两晚时,也会去露天舞厅。当然,他也不会再去蹭什么舞了。现在,他也能理直气壮的请伴舞,出得起给伴舞小姐陪舞的钱了。欧子雄还会经常作庄,请他地志办的同事们吃个早茶什么的。所以大家对他的评价还不错。
看到欧子雄现如今的这副形象,他那肚子,简直就是当年江俊波主任的肚子的翻版嘛,傅女士趣味索然,再也没有情绪去提跳舞的事了(她原来倒是打算晚上邀欧子雄去跳跳舞的)。
本来嘛,以欧子雄现在这副身材,跳舞还能跳出什么水平?就像一台计算机或一个城市或一个工厂企业,硬件不行了,软件再怎么行也是白搭的。而看到十几年前一块在舞台上出过风头的舞伴,欧子雄不由感慨万端,心里想的是:有句缄言说,任何漂亮的女人都害怕时间。可当年这个傅小姐在跟自己跳舞时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现在差不多十年过去,她应该是三十好几奔四十了,竟还这么光彩照人,他X的,这女人,真不知道是官场得意还是情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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