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会盟与荥阳惨败之后,曹操终于悲哀的发现,乱天下的并不只是董卓这帮关西武人,关东诸侯们也没啥好鸟。这些天来,联军拥兵数十万于洛阳周边,却不仅不勤王,反而“纵兵抄掠,民人死者且半”(《三国志·司马朗传》),甚至互相倾轧,自相残*。据《三国志·武帝纪》及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记载,曹操伐董期间,兖州刺史刘岱竟然联合陈留太守张邈与济阴太守吴资,攻*了此次联盟的召集人东郡太守桥瑁,并夺了东郡让自己的亲信王肱担任太守。桥瑁之前还曾担任过兖州刺史,在兖州一带颇有威望,他这么一死,兖州的局势就更混乱了,曹操要是继续跟他们一起混,恐怕不仅祸国殃民,还有可能在混乱中被人火并掉。
家底赔光而又得不到盟友支持的曹操,如今该何去何从呢?
荥阳的惨败,让曹操认识到,陈留兵并不经打,还是弄点能打的兵吧!
于是,曹操决定去江东试试卷土重来。一则,江东所受战乱较少,兵源充沛;二则,江东兵之骁勇天下闻名;三则,曹洪和扬州刺史陈温关系不错,此去应可得到方便。
陈温倒也仗义,二话不说,输送给曹操“庐江上甲”两千人。曹操又想起自己跟丹杨太守周昕关系不错(注1),便又东到丹杨收得兵众两千人。众所周知,丹杨兵是天下闻名的步兵劲旅,此地不仅“山出铜铁,自铸甲兵”,且“地势险阻”,“民多果劲”,百姓“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猨狖之腾木也”(《三国志·诸葛恪传》)。总之全是武艺高强的精兵。而周昕之弟周喁更是受邀成为曹军的军师,随曹操回到了老家谯县附近的龙亢县(今安徽怀远县龙亢镇),准备在这附近以乡土情谊再招点靠谱的老家兵。
然而就在此时,这些扬州兵竟然哗变了。一天夜晚,曹操在帐内睡的正香,忽觉得越睡越热,仿佛置身于火炉一般,赶紧睁眼一看,只见整个大帐都烧着了,火苗卷着浓烟,将曹操包围在正中心,外面传来叛军士兵的大笑声:“曹瞒败军之将,却要挟我数千扬州人离乡背井,往攻董卓十万雄狮。汝自欲找死,又何必搭上我等?汝今死于此,皆咎由自取也!”
热浪扑面,叛贼汹汹,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曹操爆发出了小宇宙,他手持青釭剑拼命从大火中*出,放出武将技,剑光闪处,已有十几人被利刃穿喉,倒地身死。其他叛军一看曹操原来这么猛,吓得一哄而散。
原来在曹操的文人形象背后,竟是一个如此强大的武将。
第二天,曹操整顿兵马,发现留下来的只剩五百人,真是相当寒酸。曹操无比落寞,一人独自离开大营,纵马原野之中。白鹄神速,曹操有如乘风而行,瞬息就飞上了一个小坡,驻马远望,不由失神。
——龙亢县,龙亢县。难道上天在预示我“亢龙有悔”么?难道说,我曹操太过高调了?看来还得先保存自己,才能找到机会出击。
终于,曹操笑了,仿佛有了感悟,白鹄也欢快的踱起了步子,嘶鸣不已。远处,天边秋云翻卷,曹操立尽斜阳。
回到大营,曹操带着这保证忠心的五百兵马,逆浍河而上,去到附近的銍县(今安徽县宿州西南)、建平(今河南省夏邑西南)两地又招募了一千多士兵。加上曹洪带来的一千多家兵,曹操手里又有了三千左右子弟兵。看来,关键时刻,曹操还是得靠自己家族的力量,曹洪是沛县大豪强,曹仁也长年“阴结”了一千多淮泗少年,再加上夏侯家的人脉,曹军就算再多招万把人恐怕也不成问题,但曹操自我限制,不愿多招,恐怕还是吸收了龙亢的经验教训,兵不在多,而在忠诚,如前所述,乱世初起,做人还是要低调一点,人心难测,群雄里喜欢拉后腿、敲闷棍、下阴招的人比比皆是,如果兵多了,则目标大,意气盛,与强敌相争,可能反成祸根。
时机未到,切不可急于求成,这就是曹操在乱世中学会的第一课,其道理深刻而又现实。
接下来,曹操还是准备去抗董前线,虽然姿态要低调,但态度还是得积极,要保持一定的曝光率,否则会被天下志士所唾弃。于是,曹操决定继续向北去河内,加入袁绍、王匡、韩馥的盟军华北方面军。
毕竟,袁绍才是反董勤王的盟主,同时也是曹操多年的老基友,两人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甚至还一起抢新娘,现如今曹小弟混的不好,成了个没地盘的流浪武将,不找本初哥哥收留自己还能怎样?为今之计,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志向虽远可曲达。
目标虽然坚定,但要能敏锐的察觉到局势发生的变化,然后及时调整自己的策略,这是曹操在乱世中学会的第二课。
当然,曹操到了河内后,再一次感觉失望了,他发现面前这位威震天下的袁绍盟主,早已不是当年大明湖畔的那位本初哥哥了。
就在这一年(190年)的六月份,董卓见关东盟军已渐瓦解,便派了几个威望甚著的朝廷大臣前去河内与袁绍讲和,但袁绍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将他们全部*死。
袁绍过分了。这几位大臣都是有名望的老党人出身,不过是被逼着来做一次和事老,并非董卓爪牙,你表明不同意讲和也就罢了,还可趁此机会把他们救出董卓的魔掌,何必非要*了他们呢?
原来,袁绍决定学董卓那样,也立个皇帝来玩玩儿。董卓一武夫都能擅立君主,我袁氏四世三公,经营天下百余年,门生故吏多如牛毛,随便立个皇帝又有何难?更重要的是,袁绍当年曾协助何皇后与大将军何进兄妹一同害死汉献帝的祖母与抚养人董太后,早就得罪了汉献帝,他就算最终打败董卓迎回汉献帝,他们俩之间也很难和平共处,所以,不如另立汉帝,以彻底斩断与长安朝廷的感情纽带,埋葬旧世界,创立新时代。从而一举定天下,以成袁氏千秋伟业。
而*这几个大臣,为的就是表明他否定献帝皇权的态度。
于是,袁绍宣称汉献帝并非灵帝血脉,而要在皇室中再找一位贤主来继承皇位。但找谁好呢?袁绍想起了一个现成的人选。一位温和派的政治家,原皇族大管家宗正,现任大司马、幽州牧刘虞。
刘虞,字伯安,东海郡郯(今山东郯城)人,为光武帝废太子东海恭王刘强之后。当年他放弃了朝廷给他的大批兵马,而以温和派的怀柔政策,成功安抚了幽州以北各少数民族,深得众望,后来在天下大乱期间,又通过边境贸易与盐铁收益让幽州日益富庶,可以说是个高尚纯朴,清静俭约的长者能吏,而且有血统有政绩,却没野心没诡计,加上手里大片幽州地盘和大量的北逃避难人口,以及公孙瓒这个能征善战的名义上的下属,这些都是袁绍垂涎已久的尤物。
于是,袁绍找来曹操商量,说老铁啊,现今皇帝幼冲,迫于董卓,又远隔关塞,不知存否?而且我听说皇帝并非先帝龙种,而是董太后找来的冒牌货,不能要啊!现在这里有个幽州牧刘虞,乃宗室贤俊,为政宽厚,不如立为新主,共创我等美好未来?当年咱们光武帝以大司马领河北军政,最终以此平定天下;而今刘虞也以大司马领幽州牧,仿佛光武在世,这就是天意啊!
曹操一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袁绍另立中央、分裂国家的提议。
当今天下糜烂的症结不在皇帝不行,而正在于乱换皇帝,所以曹操一生,都反对随意废立君主,灵帝末年,与张邈同列党人“八厨”之一的冀州刺史王芬曾派许攸来拉曹操入伙,准备发动政变废掉灵帝,改立合肥侯为帝,曹操当时就表示了“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这样鲜明的政治态度。
但曹操万万没有想到,袁绍这位天下士人的领袖,竟然会走上了王芬、董卓的老路,自绝于人民;甚至比王芬董卓更不堪,居然不等现任君主卸任就另立一个,这岂不是公然分裂国家吗?
曹操一向坚持统一反对分裂,就算形式上暂时无法统一,那也不能在意识形态上进行分裂。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乱世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整个社会模式与社会秩序的大混乱,如果今天刘虞被立为皇帝,那么明天刘甲刘乙刘丙刘丁也都能被立成皇帝,东南西北皇帝一大堆,到时全无正统、民心涣散,乱世岂不是要无休无止折腾下去?
到得此时,曹操才蓦然惊醒,原来袁氏才是天下真正乱源之所在,自己的敌人除董卓外又增加了一个。
于是曹操对袁绍的提议,态度鲜明的表示了反对:“董卓之罪,暴于四海,吾等合大众、兴义兵而远近莫不响应,此以义动故也。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指霍光废帝昌邑王之事),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这句话的确大义凛然,自有汉以来,像皇帝幼弱而被权臣把持朝政的事情多的很,打倒权臣就好了,从没听说过可以因此另立皇帝的,这不是公然造反吗?
袁绍一看曹操竟然不同意,便自己找人私刻公章伪造了一个古玺,上书“虞为天子”四个字。然后找个机会请曹操吃饭,吃到一半却偷偷把玉玺移到曹操胳膊肘边,神秘兮兮的说这是济阴男子王定于山野间偶得,可见天命如此,不可有违。曹操只觉厌恶之极,脸上却笑道:“吾不听汝(忽悠)也。”
明不行,暗也不成,袁绍只得再派人来劝说曹操:“今袁公势盛兵强,二子已长,天下群英,孰踰于此?”曹操还是不予理会。
众所周知,袁绍壮健有威容,清名播海内,其门生故吏遍天下,那身份地位,那高富贵帅,那孝顺仁爱(曾为父母守孝六年),那少年天才(幼使为郎),那完美道德(倾心折节,爱士养名),那杰出才干,那庞大财产,谁见着他,不得被他金光夺目的家世背景、仪表风度和气质谈吐弄得五迷三道,从来只有他不理人,哪有人不理他的……袁绍只觉自己的一片痴心,遭到了曹孟德的无情辜负,官渡大战的种子,便从这里种下。
当然,史书中的这几则记载,也很有可能是奉承之言,不可全信。曹操当时手底下只有三千兵马,不过一实力弱小的流浪武将罢了,就算他与袁绍政见不和、理念迥异,但值此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时,又岂敢如此直接顶撞袁绍?最多心怀不满消极抵触吧!
而袁绍在曹操这里碰壁后,又去找自己的弟弟袁术寻求支持。袁术如今之势力又从南阳浸入到了豫州,袁绍想要做大事,必须先搞定他,于是接连致信对方,胡说八道称汉献帝刘协不是汉灵帝的骨肉,朝中公卿也都是董卓的走狗,袁氏不应再承认长安政权。
然而,袁术想法更远,竟然暗怀了称帝的野心。原来,东汉时期,社会上广泛流传着“代汉者,当涂高”的神秘预言。所以四十多年前冲帝时期,九江郡就有马勉在当涂山中筑营,自称“黄帝”,穿黄衣,戴皮冠,建年号,置百官,率众造反。马勉后来自然兵败被*了,但袁氏一族却并不认为这个预言有错,而是马勉理解错了,“当涂”并非指九江郡的当涂山,而应是路途之意。《尔雅·释诂》曰:“路旅,塗也。”所以“当塗高”,可以理解为“又高又大的路”。而袁术字公路,《说文解字》上说:“术,邑中道也。”可见,“术”、“公路”与“当塗高”意义相似。另外,汝南袁氏出自春秋时的陈国公族大夫辕涛涂,而陈国乃虞舜苗裔,虞舜属土德,崇尚黄色,依据当时流行的五德始终学说,汉朝的火德最终将被袁氏所属的土德所代替。而且袁氏先祖辕涛涂的名字中也有个“涂”字,“辕”(车辕)字也正是“当塗”(路途)的家伙式儿。总之,袁术公路这个四个字,字字都指向这句谶语,真是让人想不联想都不行啊!
袁术出生取名大概在汉桓帝时期,二十岁冠礼取字之时则大概在汉灵帝初期,这段时期国家虽然腐败,但羌乱已平,黄巾、董卓之乱未起,天下大体还算太平,但四世三公的袁家,竟已经有了代汉自立的志向,这实在让人细思极恐。但事实就是,袁术终生笃信这个预言,并以为毕生奋斗目标。而且,与袁绍想先立傀儡不同,袁术不愿意再立一个刘虞(注2)作为过渡,他想要一步到位。事实上,当时袁家人也都认为这个时代必将属于袁氏,袁绍、袁术二人之间必有一人能主宰天下(注3)。在这种情势下,袁氏兄弟终于反目,开始纠集盟友互干,整个关东遂陷入了“外托义兵,内图相灭”的状态。至此,东汉末年洛阳朝廷高层的权力斗争,终于传染开来成为席卷天下的大乱斗、大分裂、大瓦解。
虽然在另立中央的问题上没能得到足够的支持,但袁绍韩馥还是决定试一试。汉献帝初平二年(公元191年)春,二人派遣前乐浪郡太守张岐来到幽州,请求刘虞接受称帝。但刘虞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鬼把戏,断然拒绝:“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国耻;诸君各据州郡,宜共戮力尽心王室,而反造逆谋以相垢污邪!”张岐还想再劝,刘虞说你再劝我就跑去匈奴留学不回来了。袁绍只得作罢。一场立帝闹剧至此收场。
另外一边,袁术又取得了决定性进展,其部将孙坚竟一举击败董卓,进占洛阳,还从宫中拾得传国玉玺(后被袁术胁迫抢去)。董卓见关东之事已不可为,一下子丧失了进取心,便决定退回长安安享晚年,只安排众将在关东抵御;他还在长安城西建了一座“高与长安城等”的巨大邬堡,并表示:“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一代枭雄董卓被打得只想养老了,反董形势一片大好,但袁绍依然热衷于内斗,很快他又打起了自己亲密战友韩馥的主意。初平二年七月,袁绍内结韩馥叛将麴义,外联幽州军阀公孙瓒,终逼迫韩馥让位于己,取得了号称“带甲百万,谷支十年”的强大冀州。没过多久,袁绍又指示手下打断了韩馥长子的双腿,并实施恐吓战术,最终无情逼死了韩馥。至此,袁绍才算超越袁术,成为关东最大军阀。
另外一边,孙坚已攻陷函谷关,一路势如破竹,*到了关中渑池一带,如果让孙坚消灭董卓,那么天下政治格局是,袁术主持朝政,强藩孙坚在外拥重兵作屏障——这当然是袁绍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他急令曹操军师周喁(孙坚传称周喁,公孙瓒传则称周喁之兄周昂)率领所部丹杨兵南下,去扯孙坚的后腿。为了鼓励周喁,袁绍还为他表奏了个豫州刺史的大官儿(袁术也表奏孙坚为豫州刺史)。当时朝廷不管事,诸侯们便各自当起了组织部长,没有朝廷颁受的册命也不要紧,可以用木板代替,所以又称“板授”;比如说这豫州刺史吧,短短几年间就有孔伷、孙坚、周喁(周昂)、郭贡、刘备五人拿到了板子;扬州刺史则更有陈温、袁遗、郑泰、陈瑀、刘繇、惠衢、严象、刘馥八人。有的军阀诸侯可能只占据一两个县,竟也都顶着郡守刺史的名号,真是一团乱。
于是周喁趁着豫州混乱,轻松偷得孙坚后方大本营颍川郡阳城县(今河南登封县东南),一下子切断了孙坚的后勤补给,后院着火,孙坚只得放弃西进,回剿周喁(注4)。随着孙坚的最后退出,讨董战争终于功败垂成。董卓表示感谢袁绍,感谢他一家人。
事已至此,孙坚只得一声长叹:“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我当与谁戮力乎!”他打仗很厉害,但复杂的政治实在让他很头痛。
注1:周昕曾“辟太尉府高第”,也就是曾被征召到太尉府任职,并在官吏考核中被评为优等;所以周昕很可能是太尉曹嵩的故吏。
注2:所以,袁术虽然在拒绝袁绍时“外托公义”,说什么“圣主聪叡,有周成之质。君命,天也,天不可雠,况非君命乎!”但转过头就并兼并了刘虞派往长安迎接汉献帝东归的军队。
注3:曹操《上言破袁绍》载袁绍堂弟济阴太守袁叙与绍书信:“今海内丧败,天意实在我家,神应有徵,当在尊兄(袁绍)、南兄(袁术)。”
注4:此次事件在汉末三国时代虽不显眼,但影响深远。当时公孙瓒的弟弟公孙越正好在孙坚军中帮忙,且恰巧在此战中被流矢射中身亡;公孙瓒听闻后,认为整件事都是袁绍惹出来的,于是与袁绍交恶,双方遂爆发战争。而此次周氏让孙坚功败垂成,也引发了后来孙策入江东后诛戮英豪,将有宿怨的会稽周氏一族予以摧残,以至其“遗类流离,湮没林莽”(陈琳《檄吴将校部曲文》),一个庞大而根基雄厚的江东政治世家竟被消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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